不料第二天,除了魏藻德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其它人却不见动静。他让内监去各家催问,内监回报说是辅臣们正在筹措,好几家在自家府门口粘上了告白:“此屋急售”。崇祯一听,这才明白,这就是陈演那老杂毛说的“毁家纾难”。宰相当了这么些年,就是捐个三万五万,也不至于要卖房子?看来,辅臣在耍花招,自己那个揖也白作了。
皇帝越想越气,把几个辅臣恨得牙痒痒的,真想再次大开杀戒,但转念一想,总要师出有名,再说,也不能把辅臣杀尽呀!
王承恩一直呆在身边,皇爷脸色的变化,全看在眼中,这个结果,他已料到了,见皇帝在叹息,于是,在边上轻轻地咳了一声。皇帝回头望见他,乃不无感叹地说:
“叵料这班辅臣个个都是大奸巨猾,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要玩花样,真让朕寒心。”
王承恩跪下来,期期艾艾地说:“奴才以为,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决不会走这步棋的,但这班人罔知大体,急公好义者极少,一提到钱,便如钝刀子割肉,极不痛快。所以,要想其事速成,不如另外找人带头示范。”
崇祯一听,不由连连点头,又说:“魏藻德倒是带了头,拿出了一百两银子。他是个新进,才作了三年小京官,十分清苦,入阁只几个月,能一下拿出一百两,已是难为他了,不过,毕竟太少,作不得榜样。若是有人能一下拿出十万八万,朕不怕其他人不跟着来,真到了那时,朕就是抄他的家也师出有名了。”
王承恩犹豫了半天,说:“据奴才看来,这个带头人还是有的,但要看皇上能否能下这个决心?”
崇祯说:“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朕还有什么决心下不了的呢,你且说,这人是谁?”
王承恩说:“这个,这个人,应是勋臣国戚,且是皇上最亲近的,只要这人肯出钱,就不怕其他人有所藉口。”
崇祯想,最亲近的,除了国丈周奎,再无二人能及。周奎以苏州布衣,不但得赐府第、田庄,封伯爵,且连儿子也袭了锦衣尉千户的世职,何由得此?不就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吗,若是他肯带这个头,别人还有何话说?
想到此,他立刻传旨,将周奎的嘉定伯晋为嘉定侯,让太监徐高去周府宣旨,并转述皇帝求助之意。
徐高是坤宁宫的管事太监,皇后身边的人,在周奎府常来常往,熟门熟路。一到周府,进门便向周奎贺喜,周奎尚不知何意,徐高怀中取出朱谕,口称:
“有旨”。
女儿正位东宫,为当今国母,十几年来,周府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皇恩懋赏,常不旋踵而至。今天一听“有旨”,以为又是好事来了,当下排下香案,铺上大红氍毹,跪听圣旨。
旨意十分简明扼要,只三言两语,嘉定伯成了嘉定侯。这虽是好事,却好得有些出乎意料——既非帝后万寿,又非国有大庆,这封侯有些突兀。看来皮裤套棉裤,必然有缘故。
“老皇亲,大喜大喜!”徐高落座,又一次向周奎道喜。周奎心中有事,逊谢过后,开口说道:
“雨露大恩,真无以为报,但不知其它戚臣,是何封赏?”
徐高因要下说词,于是先含糊其词说:“老皇亲是当今国丈,其它勋戚怎能与老皇亲比。”
这么说,此次封赏,唯他独有,周奎不由狐疑。不想紧接着,徐高便委委婉婉,把皇上求助之意,说了出来。又说:
“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无过如皇亲国戚,所以,老皇亲应带好这个头,三万五万不嫌少,八万十万不算多,暂借皇上,以应前方军需。”
周奎一听,不由愕然。他已听说辅臣们在卖房子的事了,但他没有去想这事与自己的关系,不料接着皇帝便会拿自己开刀,只是稍用了些手段而已。这以前,他以国丈之尊,得皇家的好处多到说不清,但从来只有进的,却不曾有出血的时候。而今天这个侯爵却要用银子买,且开口就是五万十万。他想,只要皇上仍在当政,女儿仍在受宠,这侯爵迟早是要封的,将来太子即了位,连国公也可巴望,为什么要急在一时呢,须知五万两白银可不是小数哩,码起来,能成座小山。想到此,他连连搓着手说:
“这,这,徐公公,老臣近来手头十分拮据,日常开支也难以为继,哪来如许巨款?”
说着便诉艰难——年荒岁歉,连京郊一带的租子也收不上来;时局不靖,京师店铺生意清淡,老本也亏了……
言下之意,似是要皇上补贴一些才好。
徐高奉旨来周府时,在路上就把要说的话想好了,眼下见周奎哭穷,便说:
“老皇亲的难处,皇上不是不知,只是眼下国库支绌,皇上不得不焉。好几个阁老都在卖屋典产呢,望老皇亲能急公好义,倾大力以急国难。只要灭了流寇,还怕皇上不加倍奉还?须知为皇上分忧,也是为皇后分忧。”
不想这周奎是个水晶猴子,一毛也不肯拔,随徐高费尽唇舌,他就是不肯点头。徐高不由有气,告辞时,仰天一声长叹说:
“唉,昨天的塘报说,流寇前锋已饮马黄河,可朝廷要粮没粮,要饷没饷,连老皇亲也如此鄙吝,这个国家也就完了。流寇一来,老皇亲想过太平日子只怕也难哩。”
周奎不由一怔,心想:皇后照顾娘家,每有赏赐,都是这徐高送来的,再哭穷也瞒不过他。于是,换上笑脸,将徐高挽留下来,讨价还价,答应出一万两。徐高虽仍嫌少,但一想,这样总算回去有个交代。
周奎家有钱,这是皇帝清楚的。眼下一听只出一万,且费了不少唇舌,不由勃然变色,狠狠地说:
“他这是打发叫化子么?他以为他的底子,朕不明白?”
说着手一挥,令徐高退下,自己则坐在御座上生闷气。
回到坤宁宫,徐高知道无法隐瞒,于是点点滴滴,细奏皇后知道。周皇后一听,才知皇上差遣徐高所为何事。心想,父亲也是太吝啬了些,皇上不被流寇逼到这个地步,会出此下策吗?再说,只有国有,才能家有,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这话用在周家,真是再切贴不过了。
左思右想,乃将徐高唤在一边,细细叮嘱,令他再去一趟周府,传皇后懿旨,说皇后愿助五千两,请国丈无论如何,也要凑成两万之数。
原来皇后也有体己钱,就存在娘家,由国丈替她在外放账生息,眼下有皇后发话,只在她名下扣除就是。
周奎得了懿旨,知道不能再推诿,但却把这一肚皮的气,转向了徐高,于是上了一个表章,说自己体恤时艰,愿一次报效一万三千两——开先说的一万那是买侯爵,这里皇后暗助五千,他倒落下二千,还不甘心,奏疏后又添一条尾巴,说外间人言藉藉,谓为国家出力,不能内外有别,只责辅臣、勋戚,言外之意,便是内监也该出血。
望着老丈人上的这个本章,崇祯真有几分哭笑不得,但看在皇后面上,他又不好怪罪。但老丈人最后一句倒是提醒了他:不能只责辅臣勋戚。是的,内廷太监们个个富得流油,怎么能让他们一毛不拔且在边上看热闹呢?
内廷分二十四个衙门,这在成祖朱棣手中便已初具规模。其中包括十二监、四司、八局,皆由宦官充任。其实,太监只是最高一级宦官的称呼,其余称少监、监丞,直至最下级的乌木牌、手巾、小火者之类。十二监中,每监设掌印太监一人,为正四品,其余司为正五品,局为正六品,职有专司,与外廷无异。别看这班人身体残缺,人事不全,但一旦攀到了太监的位置,便不可小看了,尤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代皇帝批答文书,口含天宪,有“真宰相”一说,内外各衙门都得向他进贡,一年下来,至少有七、八十万两的进项。
崇祯虽杀了魏忠贤,却不能不用太监。眼下他为集资,辅臣靠不住,勋戚靠不住,老丈人不说,他也想到了太监。
“听说,前门一十五家珠宝店,有三家是王之心开的?”皇帝突然发问。
王承恩一听,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
王之心是东厂的掌印太监,东厂是人见人怕的活地狱,谁都愿用银子塞窟窿。皇帝杀魏忠贤后,先是命曹化淳、后是任王之心提督东厂。十几年来,王之心心肠一点也不比魏忠贤软,今日抓他,明日摆布你,因而攒下大笔家私,不但在京郊广置田产,且在前门开有好几家店铺,这些自然都瞒不过皇帝。眼下皇帝突然问起王之心,王承恩便明白皇帝的心思了,他也不想为王之心遮瞒,跪奏道:
“王之心提督东厂多年,应该有些积蓄。”
“那,王德化呢?”皇帝又问。
王德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王承恩的顶头上司。所以,说到他王承恩便不能不小心了,但皇帝口气咄咄逼人,容不得他稍有犹豫,只好含糊地说:
“比较起王之心,只怕要差些。”
话才落音,皇帝却冷笑着说:“哼,朕看也差不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的王承恩便不能置身事外了。于是跪奏道:
“为国尽力,责无旁贷,奴才回家后,将积极筹措,定要一尽绵薄。”
崇祯不由嘉许地点头。
傍晚,王承恩特地在皇上跟前告假,回到了地坛附近的家中,不想前脚进屋,王之心便跟着走了进来。
“老兄在皇上跟前出的好主意啊。”
王之心见面便是揶揄的口吻。他和王承恩同出大太监曹化淳门下,算是同出荆门的师兄弟,常来常往,十分随便。
王承恩一怔,明白王之心的耳报神最多,上自皇宫内苑,下自平民百姓,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于是心一横说:
“事已至此,谁也不能袖手,东主爷还是明智一些为妙。”“东主爷”是对东厂掌印太监的尊称。
王之心冷笑说:“哼,皇上也是雷公打豆腐,专拣软的欺。”
王承恩说:“可不,这回连周皇亲也要出血。”
王之心又“嗤”了一声说:“老兄,别打哈哈了,别人信我也会信吗?周奎那老杂毛花一万两买了个侯爵,又打着捐输的幌子讹了皇后三千两呢。”
王承恩说:“他是国丈,可惜你不是。”
王之心冷笑着说:“都是这样,一个大明也就快玩完了。”
王承恩说:“别人望它完还有一说,东主爷说这话,好像还有比眼下更好的去处?”
王之心黑着脸说:“哼,可不要把话说绝了,此处不留爷,还有留爷处。”
王承恩愕然一惊,说:“东主爷,这话可只在我这里面说得。”
王之心自己也意识到什么,忙换上一副笑脸,嘻嘻地说:“不说了,大兄弟,我是来与你商量的。我打算出三万,成吗?”
王承恩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王之心是只铁公鸡,也是一毛不拔的,他不相信他肯出这个数。
不想王之心又说:“哼,皇上钦定逆案,有意疏远我们内臣,可眼下国家有难,那一班咬文嚼字的酸丁却个个当起缩头乌龟来,我们可要皇上看看,究竟是谁能为国纾难,所以,我打算出三万,你那宗主爷也出三万,你那师傅曹老爷出两万,这总成了吧?只是我看你在皇上跟前说了大话,拿什么银子去缴账,欺君之罪可不是儿戏。”
“宗主爷”是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王承恩听说连王德化、曹化淳也出到了三万、二万,不由说:“我可不能跟他二位比。我打算将房子卖了,也凑个三两千。”
王之心吃了一惊,说:“那你置令尊令堂于何地?”
王承恩说:“他们不习惯京师喧哗,早就吵着要回老家。”
王之心又“嗤”了一声,说:“老弟,人家到了你这地步,财早发得不想发了,哪像你。依我看,你裤裆里那劳什子也冤枉吃一刀了。”
王承恩最忌讳的就是这事。同是太监,我没有你也没有,在一起闲谈,并不回避这事,可王承恩却不愿别人提。六岁那年,老祖母病了,家里揭不开锅,父亲将他按在炕上,一刀下去,那做男人的本钱便从此丢失了,他昏死在那里,醒来后也不想活了,可一家人围着他,眼里充满了祈求、希望,他憎恨他们,恨不得拿刀将他们统统杀了。
这以后,他进宫了,一步步做到了皇爷跟前的秉笔太监,这是世人艳羡不已的位置,他却视此为浮云,别人弄权纳贿,在外大置其产,遥遥华胄,奕奕高居,他却是富贵丛中的匆匆过客,宫中陋习,太监与宫女结为假夫妻,谓之“对食”,或称“菜户”,像魏忠贤和客氏,居然还敷衍出争风吃醋的丑闻,人说盲者不忘视,跛者不忘履,他却心如古井,波澜不生。
今天,刑余之人,宠辱不惊,难道就可以没有廉耻?不知羞耻的王之心,居然还将此作话由,他不由勃然作色了,怒吼道:
“东主爷,你还有什么话?”
王之心不由一惊。自提督东厂以来,威风八面,上自宰相、尚书,下至平头百姓,多少人死在他的手里,他也说不清了,可一见王承恩那个样子,却也不无忌惮——司礼监八个秉笔太监,王承恩最受信任,比掌印的王德化更能“日近天颜”,今日他可不是来得罪人的,于是换上笑脸,说:
“老兄台,你吼什么吼?我知你手头不宽裕,是来帮你的,当官的总不打送礼的吧?”
说着,从靴统子里掏呀掏,居然掏出了三张各一千两的银票,往案上一拍说:“房子留着吧,将来老了,当不得差了,总不能去睡阶沿吧?”
王承恩不由困惑了。太监作到了提督东厂,正四品的掌印官,是不须回过头来再巴结他这个五品下属的,他不由抬起头,掩不住一脸的困惑:
“什么意思?”
“巴结你呗。”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不要你的面子,只要你的嘴巴,今后不要多我们的事,行不?”
王承恩更加不解了,自己能多他们的什么事呢?而且哪个“我们”?
王之心看出了他的困惑,说:“这是宗主爷还有曹老爷的意思,知道你不会弄钱,大家帮补你一点,他两位的面子,你总不能驳回吧?”
这是王德化、曹化淳的意思?王承恩更加不解了。王承恩虽起家信王府,但最先是拜在曹化淳的门下,王德化和王之心是他的师兄弟,眼下既然起动了这两位,他的确不敢得罪,且也得罪不起,只好说:
“无功受禄我不干,你们放心,我不会多你们的事。”
王之心一边将银票往王承恩口袋中塞,一边笑嘻嘻地说:“老兄台,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何必要我说穿呢?”
王之心说完这句,也不等王承恩再问什么,便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胡扯,再也不说一句正经话了,却把个闷葫芦丢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虽不能推却王之心那三千两银票,却也不愿就此塞责,结果还是把房子卖了,加上王之心那三千,凑成六千之数,捐了出来。
崇祯见此情形,不由叹息说:“外廷官员,反不如内廷中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