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成,守也没有守的具体布置,崇祯只能寄希望于陈演的那个温柔陷阱,梦想李自成会陷在阱中,不能自拔,自己则守株待兔可也。
而这时的李自成,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更没有留恋关中的子女玉帛。他占领长安后,为解决后顾之忧,先将兵锋指向河西走廊——派出数路大军,连下兰州、张掖、甘州,纵兵杀居民四万七千余人,第八代肃王朱识鋐合府死于难;不久,又北上榆林,攻克延安府,盛陈仪卫,往米脂祭扫祖墓……
警耗噩音,就如檐前飞扬的雪花,一片一片,绵绵密密,让皇爷手足如冰,心寒似铁,就在他坐卧不安之际,兵部又递到山西来的塘报,据巡抚蔡懋德说,流寇的游骑已在黄河边上徘徊,而晋省兵饷两缺,眼看封冻在即,若流寇乘机渡河,后果可想而知……
崇祯看到这里,一颗心已蹦到了口里,手也跟着抖了起来,竟连连顿足说:“糟了糟了。”
此时侍立一边的王承恩,不知塘报内容,见皇爷动怒,不由抬头来望,崇祯于是将手中的塘报向王承恩怀中一塞,劈面问道:
“嗯,那个余应桂到哪里去了?”
这一问问得好突兀,亏王承恩思维不乱,他瞥了塘报一眼,立刻明白皇爷所指,只好低声奏道:
“据奴才所知,他一直在介休、霍州之间徘徊。”
崇祯火了,狠狠地说:“朕的旨意是让他防河,他不去河津、蒲州督战,却呆在介休、霍州做什么?”
王承恩心想,余应桂虽挂了个右佥都御史、三边总督衔,晋、冀各军受他节制,但出师时,皇帝仅遣京军千人随行,发御用银万两、银花四百、银牌二百充赏功之用,至于前方将士欠饷已达八个月,带兵的数次飞章催饷,急如星火,皇上却没有答复。兵法上说,无粮不聚兵。余应桂手中无粮无饷,岂能张空拳以往?但皇上怒火正旺,只好十二分小心地回奏道:
“介休、霍州都在汾河边上,要说防河,他是在防汾河。”
“胡说。”崇祯一拍御案,“二千五百里河防,平阳居中,不守黄河守汾河,岂不是本末倒值?若平阳不守,太原孤立,山西岂不全完了?”
这是谁都想得到的,而且,山西为京师屏障,山西若有闪失,下一步便轮到北京城了。皇上既然不走,便要筹兵筹饷,以应前线,这军饷已是再不能拖了。但说到钱,王承恩便知个中艰难,只好垂手侍立,默不作声。
崇祯在御座上一个劲地叹气,又下座踱步,王承恩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道:“前天部臣金之俊不是上了个奏章么,皇上还一直留中未发呢。”
“金之俊?他说什么?”崇祯抬起头,似乎满眼茫然。
国事蜩螗,众说纷纭,今天这个臣子奏一本,明天那个臣子上一疏,有些奏议不合皇帝之意,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先搁在那里冷处理,这便是“留中”。留中的奏疏,往往是皇帝印象最深的,因为大多踩了皇爷的痛脚,犯了皇爷大忌,怎么会忘记呢?王承恩明白皇爷是装佯,但既然由自己提起,只好嗫嚅着,小心提醒道:
“他好像是请皇上发,发内帑,输军饷。”
内帑就是皇帝的私房钱,由自己亲自管着,有别于归户部管的国库,所以名曰“内帑”。其实,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当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还分什么内外,存什么私房?可明朝皇帝有私房钱。他们不愧是朱元璋的子孙,朱元璋是穷叫化出身,应着了民间那句俗话——叫化子作官穷怕了,所以,就是当了皇帝也不忘存私房。眼下国库空虚,但皇帝的内库却丰盈得很。当前方军书频催,说军士们饥寒交迫,要求迅速指拨的饷,而皇帝却仍一再推诿时,金之俊看不过了,乃于前不久斗胆提出此议。崇祯览奏气不过,将它扔在一边没有理睬。眼下听王承恩一说,不由冷笑道:
“这个金之俊,眼睛只瞅着银子,兵部侍郎不管兵,却管到户部的事了,一个心思在钱字上作文章,见人拉屎喉咙痒,一旦内帑也空了,看他还有什么说的?再说,这剿流寇是打国仗嘛!”
崇祯皇爷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王承恩明白,那就是既然是打国仗,人人有份,怎么单要皇爷私家掏腰包呢?
王承恩见皇爷生气了,吓得赶紧低头不作声。可崇祯却气仍未消。他想,金之俊这篇奏疏一定有来头,朝臣们眼红内帑已不是一日两日了,私下议论一定很多,他们有朋党,朋党相争,各立门户,为突出自己,随便拿一件事便大做文章。看来,杀几个大臣并不能压住,这班该死的家伙。
想到此,他不由狠狠地说:“朝政就是让朋党弄得不可收拾的。金之俊此议有背景,他不但是东林党人,还是袁崇焕的同年兼好友,此举是有意重翻旧案,为袁宗焕鸣冤叫屈。”
袁崇焕是因谋反罪被处死的,而金之俊只提发内帑,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皇帝此说,实在牵强,但既已扯上袁崇焕,王承恩就更不敢做声了。
崇祯继续想心事。金之俊之议,虽不动心,但还有一道和金之俊一同奏上来的、兵科给事中曾应麟的奏疏,却让他印象殊深。在这份奏疏中,曾应麟主张劝令富绅报名捐输。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富绅衣租食税,吸百姓膏血,眼下国家有难,富绅应该拿点钱出来充作军饷。何况流寇打的就是“均贫富”的旗号,富绅们不主动出钱助朝廷,难道真要等流寇来“均贫富”?
这些话当时他未在意,眼下细细一想,却不由怦然心动。心想,眼看着流寇要过黄河了,大臣们仍一个个无动于衷,前门珠市口照旧逛,八大胡同照常去,天天笙歌,日日美酒,全不以国事为意,一说起粮饷,还眼红内帑。他们若不作官,哪能有这泼天富贵?曾应麟说得好,他们衣租食税,吸百姓膏血,此番应该让他们也出一点血。想到此,他不由顿了顿足,望着王承恩叹了一口气说:
“也罢,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这样了。”
王承恩还以为皇上这“不能不这样”是指发内帑,不由连连点头。
崇祯主意定下来,马上令王承恩去把曾应麟那份已存档的奏议翻出来,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坐在御座上,闭目沉思。
王承恩直到看了曾应麟的奏疏才明白,搞了半天,皇上是想向臣子募捐——自己不出血,让臣子出血。
八年前的崇祯八年,便有一个叫李琎的武生上书,也是主张令江南富绅报名助饷。可皇帝将此事付与辅臣商讨时,马上遭到辅臣们反对,大学士钱士升甚至认为这是致乱之由。说富绅是地方贫民衣食之源,眼下流寇播乱秦、晋、楚、豫,独江南稍安,此议一出,那些流氓、无赖便会与富绅为难,这无异于驱天下之民为贼。经他这么一说,崇祯当时的决心就动摇了。
现在想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呢?这个钱士升只因出身江南巨室,便为富绅说话,想尽理由来搪塞朕,这班臣子,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崇祯皇爷一想起往事便恨得咬牙切齿。面前虽是个太监,他也很想倾诉,乃把曾应麟的奏疏念了一些与王承恩听。曾应麟在这奏疏上说:富绅们有钱,只要他拿出十分之一,便可保住另外的十分之九,何乐而不为?不然,流寇来了,举室罄尽,连命都不保。
崇祯一边念,一边用手指头戳着奏疏上的字,狠狠地说:
“当年李琎上书时,朕本想采纳的,就因钱士升反对而未果。那个钱士升是个一点也不明事体的人,当初东林党人被魏忠贤陷害追赃时,他肯破产助东林,可到了国家有难时,却不主张出钱,你说他还有半点忠君爱国之心吗?倒是这个曾应麟说的像人话。”
王承恩心想,曾应麟这话有道理,流寇得势后便要均贫富,大臣及富绅们守着金山银海有什么活路?所以,这仗半为皇上打,也半为富人打,皇帝不出你们出也应该。但回头一想,一般的京官其实穷得很,有钱的只是大官,若报名认捐,该先从辅臣捐起。于是,他把这看法向皇帝说了,崇祯一听,立刻记起那一班无用的蠹鱼,心想,是呀,国家有难,不能让他们干脱身。
于是,他又急急传旨,召见辅臣。召见之先,他在肚内寻思,几次会议都无结果,这回应该改变策略,募捐不比迁都,是堂哉皇哉的事,虽用不着拐弯抹角,但既然要人家往外拿银子,总要让他们尝尝甜头。
这边皇帝在动心思,那边辅臣们也在用脑子。一连几次内阁会议,都没有结果,内阁五个大学士都有些惴惴然,生恐一旦天颜震怒,自己将蒙不测之祸,所以,上朝前便在心里告诫自己,召对时千万要小心。
不想上得朝来,天颜和悦,见面就下旨令辅臣免跪拜。辅臣们不知何来这“浩荡皇恩”,正惊惧间,皇帝却突然立起身,走下御座,向着一边木然鹄立的辅臣们深深地一揖到底。
这可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礼啊!但太突兀了,令辅臣们手足无措,都说受当不起。不想皇帝却诚恳地说:
“应该应该,朕以国事托付诸位先生,诸位先生就是朕的老师,学生见了老师,怎么能失礼呢?”
辅臣们听了,更是惶恐不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连舌头也不会打转了。皇帝回到座位上,又说:
“流寇席卷河西诸郡,并北上延安、榆林,他们的后顾之忧没有了,饮马黄河已是早晚的事,大家可都知道?”
那份塘报,皇帝已批转辅臣们传阅了,所以,众人忙磕头奏道:“臣等都已知道了。”
辅臣们答了这一句后便像哑了一样,因为接下来的应对之方,却很难说得出皇上爱听的,或是能对得起皇帝那个大礼的。
这样,气氛便由惊惶失措转入沉闷。
崇祯演了半天戏,却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心里不快,不由垮下脸来,扫了众臣一眼,又在首辅陈演脸上停下来,说:
“流寇自得了关中,并没有留恋子女玉帛,而是立马挥戈、四处焚掠。看来,先生的庙算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陈演一听皇帝旧事重提,明白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好出班讪讪地奏道:“是,微臣当初料事确实欠缺。不过之所以这样说,也是虑及国家财力有所不济,暂时不能大兴讨伐之师。”
这“财力有所不及”正是皇帝今日要议的题目,于是马上堵他说:“财力不济,总要想方设法,今日之事,不是朝廷兴不兴师,而是流寇要过黄河了,难道就让他打过来不成?”
一见首辅开口就碰钉子,李建泰、蒋德璟等人更加十二分小心。这就给时时想表现自己的魏藻德以机会了,于是立刻出班奏道:
“皇上责备得是。国事蜩螗,作臣子的不应只求退身自保,而应尽忠竭智,解君父之忧。”
皇帝的责备已让陈演难堪了,而魏藻德此话让身为首辅的他更不受用,于是没好气地说:
“朝堂议政,尽可畅所欲言,魏大人如有良策,何不早说?”
不想魏藻德竟从容不迫地奏对道:“臣以为,眼下形势非无可恃之兵,而是无可恃之将,像余应桂等辈,既不能身先士卒,激励将士,又不能料敌决策,洞察奸谋,且黄河不守守汾河,蒲州不保保太原,轻弃重镇险关,致使门户洞开,予流寇以可乘之机,实在太令人失望。”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可陈演却十分反感,因为当初派余应桂督师是陈演的主张,魏藻德此议分明是指责自己,他于是反驳道:
“臣以为此说未免责人太苛。朝廷散处在山西、直隶、山东等地,虽仍有上百万大军,但欠饷已达八个月,余应桂屡有奏疏上呈,催取粮饷,并说再不指拨的饷,军队有哗变之虞,可朝廷却一直不能予其以接济,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张空拳以往。”
这一说,就又回到开先那“财力有所不济”的老题目上了。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崇祯皇帝先开口:
“财力有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魏藻德终于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赶紧说:“臣以为,时局孔艰,正臣子报国之时,前人多有毁家纾难之义举,身为臣子,自应效法前人。这以前已有人上书,主张内外臣工,捐输助饷,臣以为此举不妨一试。”
这正是皇帝想要说的,正不知如何开口,不意魏藻德竟先说出来,不由嘉许地望了魏藻德一眼,连连点头。
陈演却着实吃了一惊。他明白,魏藻德出这样的主意是向着老臣们来的,他自己才作了几年官,入阁更只有几个月,若报名认捐,就是不出一文钱,别人也无法攀比。而自己就不行,身为首辅,为宦多年,若捐输助饷,当拔头筹,三万五万皇帝会嫌少;十万八万,别人会说该,自己可不是冤大头了?寻思无计,左右为难,只好故作深沉地奏道:
“捐输助饷,这不是什么好办法,记得早在崇祯八年,便有人提出此议,辅臣钱士升……”
一听陈演提起钱士升,崇祯的火一下窜了出来,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时势不同,境界各异,已往之事,不要再提。”
说着,他便诉苦,说国库空虚,就是内帑也已罄尽,有人还眼红内帑,以为内库有个聚宝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须知金山银海,也有尽时。说着说着,口气便不顺了:
“局势危急,已旦夕不保,诸位束手无策,既不肯为国分忧,又坐拥多金,忍令军士饥寒,城池失陷。朕问你们,一旦流寇得志,能不肆意掠夺?诸位想图一日之安,其能得乎?”
说着,他又用指关节连连敲着御案,痛心地说:“朕以为诸君如此吝啬,无异于赍盗兵而济寇粮!”
陈演听皇帝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话不得体,于是垂手侍立,再不做声。
不想崇祯之言,却对中李建泰的心事——这些日子,李建泰一直在看塘报,关心流寇是否渡河,流寇仇视富人,每攻下一地,杀富济贫,这是不争的事实。心想,一旦流寇渡河,自家首先遭劫,与其赠与流寇,莫如慷慨捐输,说不定还可捞本,眼下见魏藻德之议深受皇上赏识,立刻也磕头附议道:
“臣以为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举,捐输一说,未尝不可一试,臣家薄有田产,臣愿散尽家资,纾国家之难。”
五个辅臣,首辅因召对不称旨而受斥责,有两个主张捐输助饷,蒋德璟和方岳贡一看形势不妙,只好也跟着赞成。他们见李建泰是变卖田产,便知这中间大有转寰的余地,于是也说,愿领头认捐,充实国库。
崇祯见四个辅臣都支持自己的意见,于是,那炯炯目光向陈演一瞥,说:“好,好,难得大家都能体恤时艰,若辅臣都能效法诸位,何愁流寇不灭?”
陈演见自己陷入孤立,不由着忙,但他毕竟在内阁混了多年,称得上老奸巨猾,于是说:
“微臣之所以迟疑,乃是怕此议一出,百官不能自安。既然众臣如此急公好义,慷慨解囊,微臣岂甘落后,何况国难当头,毁家纾难,乃是作臣子的本份,微臣又岂能趋避?”
一听陈演也肯出血了,崇祯虽仍不满意,但还是点头赞扬。
这次辅臣会议,开始虽有些磕磕碰碰,结局却还是很完美,这是崇祯希望看到的。心想,自己这个揖作得也不亏,只要辅臣带了头,其他人便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