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爷真是乱了方寸——当群臣退下后,他竟下密旨,令心腹太监王承恩,悄悄地派人去收拾、掩埋魏忠贤的遗骨。
初冬的阳光,幽幽地照在他面前的金砖地上,起眼望去,天空是灰蒙蒙的,滚滚寒流,从西北不期而至,檐下铁马叮咚,阶前杂草瑟瑟,红墙黄瓦,层层叠叠,虽然巍峨壮丽,但久而不觉其雄,倒像是迷魂阵一般,道道宫墙,将宫殿划成棋盘一般,大圈内套着小圈圈,他就被这些圈在九宫内,感到莫名的孤独和不安。目下他喉头枯涩,嗓子干裂,想说又不知说什么,真想向着宫墙大吼几声,出一出胸中的闷气。
自鸣钟一连响了四下,殿上仍死气沉沉,远远低头侍立的宫人,如疃疃鬼影,长长的身姿,在金砖上投下道道阴影。他不由揽镜自照,只见自己那张脸是那么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才三十出头的他,竟是如此的孱弱,病殃殃的,像是一个痨病鬼,一阵风也可吹倒。
皇帝长着一副弱不胜衣的身子骨,别人一定会想到酒和色上去。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崇祯皇爷一直自诩为尧舜之君,虽然他的爷爷万历帝,曾躲在深宫,创下一个皇帝可以几十年不与朝臣见面的历史记录;虽然他的父亲即位才一个月便死了,身后且留下“三案”的是是非非;虽然他的哥哥天启帝坐七年江山,只怕当了六年零十一个月的木匠,把紫禁城中,他看不顺眼的门啊、窗啊都改造了一番。但崇祯皇爷初登大宝,便励精图治,拨乱反正,雷厉风行,几乎让他的臣子们耳目一新,以为中兴有望,欣喜不已。
他御讳朱由检,为大明高祖朱元璋的第十一代子孙。有崇拜姓名学的后人,从这个名字的字形上,看出他后运不佳,说分明预示了他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事后诸葛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但若说这名字取得不好,这也不是他的错。
据说,大明的第三个皇帝:成祖朱棣,在逼死了亲侄子建文帝朱允炆,自己坐了江山之后,请道衍和尚——姚广孝,为自己的后代取派名。姚广孝,这个颇著传奇色彩的和尚,还在朱棣当燕王时,便曾许给燕王一顶白帽子戴。如今,王的头上终于有了白帽子,成了“皇”,成祖对他,就如同刘皇叔对诸葛亮。当下领旨,脱口说出十个字,道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成祖爷嫌十个字少了,要他再拟,他又勉强说了十个字,道是:慈和怡伯仲,简静迪先猷。
于是,成祖的子孙名字的第一个字,便按这二十个字的顺序取名,第二个字则用火、土、金、水、木为偏旁的字。于是,崇祯爷的列祖列宗便是仁宗高炽、宣宗瞻基、英宗祁镇(景泰帝祁钰)、宪宗见深、孝宗祐樘、武宗厚照(世宗厚熜)、穆宗载垕、神宗翊钧以及他的父亲、光宗常洛,和他的哥哥、哲宗由校。论起来,有明一代,虽历时二百七十余年,却没有大的作为,或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实在无法与汉唐盛世比,太祖、太宗之外,就是史家所称赞的所谓“仁宣之治”,但仁宗朱高炽的天下仅有一年,宣宗朱瞻基也才十年,大明百姓满打满除过了十一年顺畅日子,接下来便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至崇祯这一代,哥哥由校英年不享,崇祯皇爷奉皇兄遗诏即位,此时,大明的江山,便如西山红日,迅速向西方沉沦。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便使得国运如此不佳呢?怪辅臣吧,崇祯即位十七年,十七年中内阁辅臣换了五十多个,就是被他杀了的辅臣也有好几个,难道就没有一个中用的?怪臣子吧,臣子可都是他亲自选拔的,那么怪谁呢?
朱子曰: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守者不得辞其咎也——看来,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崇祯皇爷不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不止一次地深刻反省。看来,那个姚广孝确有些来头,当初脱口便只报了十个字,成祖皇爷的子孙,传到“由”字便要完,接下来的十个字,分明不是姚广孝的本意,是成祖爷强他续下去的,天命呵,天命,天命岂可用强?
由此化开来,他又想到了皇室的旁枝,成祖爷同母兄弟五个,除了长房朱标那一支早已绝嗣,秦王、晋王、周王也分明只能传至第十代。不是吗,开封的第十代周王恭枵、长安的第十代秦王存枢眼下已是完了,若流寇渡黄河,封在太原的第十代晋王求桂马上就完,这不都是只传到前十个字吗?
想到此,他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大明的气数真的已尽?
不,朕决不作亡国之君。
此刻,崇祯皇爷在反省,心腹太监王承恩也在反省:
十六年前,魏忠贤被皇上一道圣旨发往南京守皇陵,后又下旨逮解回京治罪。
押解途中,夜宿河北省阜城县新店镇仕绅尤克简家。夜已深了,尤家人及押解他的差官都已入睡,南运河的水就在不远处流淌,阵阵涛声,似轻轻叹息;四周万籁俱寂,一灯如豆,幽幽地照着床上的不眠人。
他,挪动着身上的铮铮铁锁,听着门外岗哨的脚步声,明白此番回京,肯定凶多吉少,昔日威风八面的九千岁如何能够安眠?
这时,左边的厢房里分明有人在哼一首小调: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牙床上,锦绣衾,乍暖春宵。
万不料,冰山倒,野店村醪。
听涛声,想前情,怎把愁肠扫?
夜将中,鼓咚咚,更声阵阵。
梦才成,又惊醒,无限伤心。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拜门庭,宰相献殷勤。
蟒玉朝天子,出巡拥旄旌。
如今势去时衰也,寒月伴孤灯。
……
哀歌唱彻五更寒。这分明是在唱挽歌啊,魏忠贤终于想通了:此时还不自己了断,难道要等仇人来一刀一刀地割肉吗?杨涟、左光斗辈虽然被他用铁钉贯耳、土囊压头的酷刑整死了,可东林党人仍遍布朝野,这些人是不会饶过他的。
想到此,他仿佛看见被他害死的好多冤魂,在京师上空徘徊,正在等着他的到来。他想,自己若是被逮到了诏狱,那里的冤鬼会将他生吞活剥。那么,还犹豫什么?漫漫人生路,就如一场大赌博,但朝堂上的赌博可不同寻常,赢了贵不可言;输了,可是要用头颅去兑付筹码。
于是,他取出腰间白绫,挽了一个圈,往床头一挂,将头伸了进去……
岁月悠悠,转眼又是一十六年。当年魏忠贤是被下旨戮了尸的,人死了,脑袋仍被砍下,身子剁做了七八段,肠肚也被野狗拖得四处皆是,这个该杀千刀的九千岁,落下这个下场是罪有应得,可眼下皇上忽然想起了他,去哪里找他的尸骨呢?
崇祯皇爷见王承恩在摸后脑壳,自己也觉有些莫明其妙——是的,我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人呢?
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重病的大哥——熹宗朱由校已是弥留之际了,因无子嗣,身为信王爷的崇祯皇爷,奉皇嫂懿旨连夜入宫承继皇帝位。
他是怀中揣着芝麻饼子进宫的,为的是在与群臣见面、正式登极前不吃宫中任何东西,这是他与尚是王妃的周氏——后来的皇后商量好的。坐在乾清宫龙椅上,秉烛达旦,身边仅一个内穿重铠、怀揣利刃的亲信太监王承恩。
冷风拂面,灯光摇曳,窗纸上,映着一名仗剑的太监走过的身影,“戈登,戈登”,沉重的靴子声叩击着崇祯皇爷的心,他紧张极了。率性令王承恩将这名太监喊进来,索剑一观,然后放在自己手边,说这剑做得很精致,就留在朕这里吧,天明朕赏你。
那一刻,崇祯皇爷的心,几乎要蹦到口里了。还好,天色终于亮了,群臣进殿,向新君叩头称贺,君臣见面,名份定矣,崇祯皇爷这才稍稍放了心。
这时,宫中仍遍布客氏和魏忠贤的死党,但崇祯皇爷却不动声色,他胸中有一部阉党的名册,得一个一个地收拾。先是将熹宗的乳母客氏撵出了咸安宫,撵到了浣衣局,这个女人是魏忠贤的贴心豆瓣;接着,又借机将兵部尚书崔呈秀逮捕,此人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朝臣们终于看出魏忠贤失势了,一时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踩沉船的人真多啊。魏忠贤终于稳不住了,上疏请退,崇祯于是顺水推舟,贬他去南京。
魏忠贤得势之日,气焰薰天,今日害文,明日害武,那些朝臣们见了他无不股战,可要收拾他,也就这么收拾了,崇祯皇爷觉得自己英明果断,身手不凡。当年太祖爷在宫中立铁牌,不准内监干政,并上书只准太监姓秦、姓赵、姓高,为的是让子孙们永远记住秦国的赵高,那个倾覆始皇千秋伟业的阉人。
今天,崇祯爷觉得太祖未免太小心了——太监有什么可怕呢,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想当初,主少国疑,臣民惊惧,他却大刀阔斧,力挽狂澜,拨乱反正,让权阉授首,真是多大的险滩也过来了。
可以说,铲除魏忠贤奸党,是崇祯皇爷执政以来也是以后的唯一大手笔,是他平生得意的第一大快事——他只颁了一道圣旨,要穷究阉党。于是,崔呈秀等首恶被立刻处死,接下来,一十九人秋决,一十一人充军,四十四人革职。猖狂一时的阉党,便这么秋风扫落叶般地完蛋了。
崇祯皇爷才坐了不到半年江山,便一手扫尽阴霾,乌云散,见晴天,那时的大小臣工,谁不服崇祯皇爷的霹雳手段?
一次朝会,他曾不动声色地询问群臣:“尧与舜,谁最贤?”
臣子说:“尧善。”
他摇头说:“尧不如舜,舜能诛四凶。”
以尧舜定位自己的人生目标,比魏忠贤的阉党为共工、三苗一类的乱臣,崇祯皇爷其志大矣,万不料今天,他又为“诛四凶”而后悔了。前东厂太监曹化淳私下向他启奏说,若魏忠贤在,局面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真的是这么回事吗?此举是否“急病乱投医”呢?
崇祯皇爷翦着双手,在乾清宫绕室徘徊……
时为崇祯十六年冬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