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忠在发愁缺乏襄帷策划之人的时候,在开封的闹市中,发现一人。此人名叫敬翔,后来成了朱全忠的张子房。
长安政变,田令孜挟持皇帝夜奔。离得近的李克用没有兴趣过深介入纷争。离得远的朱全忠更是自顾不暇,连抬眼皮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因为朱全忠在做生存之战,生死攸关之战。
只有先生存,才能再发展。
只有先安顿好自己,才能周济别人。
朱全忠忙得焦头烂额,朱全忠打得艰苦卓绝,朱全忠斗得五彩灿烂。
因为,朱全忠遇到了一个更难缠的人。
此人比黄巢还难缠,比黄巢还具有杀伤力,比黄巢还无法无天。
此人是秦宗权。
秦宗权,一个释放了巨大能量的小人物。
经过陈州会战,黄巢一败涂地,率残部东撤,在泰山绝望自杀。可是秦宗权却在官军与义军旷日持久厮杀的缝隙中存活了下来,不仅是存活,而且如毒草般茁壮且疯狂地生长,迅速成为席卷中原的瘟疫。
秦宗权首先威胁到的就是朱全忠,因为他们离得太近。距离太近产生恨。
朱全忠以前敌总指挥之职,统帅几镇兵马剿灭了黄巢,还顺手偷袭了不可一世的李克用。朱全忠声名日隆,战功显赫,成为一颗迅速崛起的藩镇新星。朱全忠感到心里很畅快。
这一天,风和日丽。
朱全忠来到开封大街上走动,看看世风民情。街市之上久遭战乱,疮痍之处俯仰皆是。随着黄巢被平,战事稍息,开封人口逐步恢复,人气渐渐聚集,虽不繁华,倒也不萧条。朱全忠行走间,见一处聚集了很多人,看衣着知道大多为贫穷民众。朱全忠迈步走到近前,站在外围探个究竟。朱全忠问一位老者:“老人家,这是干什么呢?”老头须发花白,手拄拐杖,看了看朱全忠,说道:“求先生写信,给军中的儿子写信。”由于朱全忠是便装,再加之来到开封后就天天忙着与黄巢作战,极少在大街上露面,所以这老者也不认识朱全忠。朱全忠听说是代人写书信的,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要走。忽然,朱全忠听到人群堆里有人朗声念道:“儿在外从军,母在家担心。只盼平安无事,早日回家团聚。”很多人附和道:“先生写得好,写得好,就是这个意思。”朱全忠一听这些书信语言简练上口,觉得这先生倒也有些心思,不自主地止住了离开的脚步,返身往人群里挤进来。朱全忠身形高大,越过众人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正在低头书写,咫尺长的木板桌被男女老幼围得严严实实。那年轻人一会儿又写完一张纸,交与一个带孩子的妇人。为了使求信的人明白信中意思,那年轻人口中复述一遍:“母子在家盼,爷娘更可怜;老天多风雨,耕种最为难;打仗要小心,早日把家还。”就在年轻人诵读信笺的时候,朱全忠看清了那年轻人的相貌。那年轻人生的黄白面皮,两道浓眉下一双秀气的眼睛,深邃中略有忧郁之色,鼻直口正,神情内敛,一身破旧粗布罩着单薄的身躯。朱全忠略有所思,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在回去的路上,他问身边随从:“那个写字的年轻人是谁?”有人回答说:“大帅,此人名叫敬翔,外地人,在此地靠代写书信为生已经一个多月了。听说是观察支使王发的老乡。敬翔信写得好着呢,我也请他帮着给家里写过信。”
朱全忠回到帅府,刚一坐定,就有人奏报:“大帅,我们已经起草了一份安民榜文,请您定夺。”朱全忠往胡床上一靠,说道:“念。”奏事之人展开榜文低头念道:“各乡绅黎庶商贾路人,本帅奉王命来抚理东南,逢黄贼凶逆,天下纷扰,圣业坠毁。故本帅以都统之职协统诸镇,戮力同心,击流寇于陈蔡,驱顽匪于许郑。幸赖我皇神威,黄贼覆灭,希从此各安生业……”
“停停停,别念了。”朱全忠打断奏事者,耸了耸肩膀说道:“你写的这玩意,我听着都费劲,大街上的老百姓能看明白吗?”
朱全忠从小也没读过什么书,大字认不了一箩筐。对此朱全忠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妨碍,现在官越做越大,才觉得没读书实在不方便。最近令朱全忠很是烦恼,也和读书识字有关。因为一镇督抚,且战事频繁,向朝廷奏报公务的书信往来频繁。这些奏章被底下人写得文绉绉,不达朱全忠心思。朝廷来的诏命也常转弯抹角,令朱全忠费解,看不懂。朱全忠从心眼里瞧不起读书人,认为他们只知道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没有实用能耐。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经这些人文人加工后,反倒啰里啰嗦更加复杂。所以,朱全忠一直在盘算找个能为其转达文意的人。
朱全忠停了一会儿,略一沉吟,说道:“去,把王发给我找来。”
不一会儿,王发急匆匆赶到。由于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内心有些紧张。王发问道:“大帅,不知找下官有何吩咐?”
朱全忠用手摸着满布络腮胡茬的下巴,问道:“听说你有个同乡,叫敬翔?”
“正是,他是下官老家同州冯翊人,我们以前是邻居。其祖上是神龙年间平阳王敬晖。敬翔自幼好读书,擅长文章。乾符年间屡试进士不第。后来,赶上黄巢攻陷长安,敬翔为避兵乱离开家乡到关东闯荡。几个月前,他听说我在开封,于是来投奔。”王发徐徐将敬翔的情况向朱全忠做了介绍。
朱全忠点点头,说道:“你去把敬翔找来。”
王发不明就里,怀里如同揣着个兔子,不知道朱全忠如何知道敬翔的?又为什么对敬翔产生了兴趣?是好事还是坏事?王发胡思乱想地赶到开封大街上,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敬翔。王发拉起敬翔的手就走。敬翔此时正在给人写信,见是王发,问道:“发哥,何事如此急迫?”
王发边拉着敬翔走边说:“大帅要找你。”
“大帅?朱大帅?他找我何事?”敬翔问道。
“我也不知道。刚才,大帅忽然让我赶快找你。”王发跑得有些气喘,呼吸急促地回答。
朱全忠性情暴躁,法令严峻。命令下来的事情,必须干脆利索地执行和完成,无人敢迟疑拖延。所以,王发拉着敬翔一路小跑来到大帅府。
敬翔随王发进入帅堂,见朱全忠坐在凳子上正擦拭战刀。王发深施一礼,说道:“启禀大帅,下官将敬翔带到。”
朱全忠抬起眼皮看了看敬翔,缓缓说道:“你是敬翔?”
敬翔不卑不亢地回答:“正是草民。”
朱全忠说道:“听说你擅长书写文章。现在黄巢平灭,战事稍定,你来给本帅写个安民榜文。”
敬翔谨慎地说:“草民不曾供职军府,对王命帅意都没有接近过,我试着写一份,请大帅裁定。”
朱全忠示意敬翔坐到书案后面。书案上早已安排好纸笔和墨砚。敬翔提起笔略加沉思,然后笔走龙蛇,刷刷点点,一气呵成,前后用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朱全忠踱步来到书案前,说道:“你念给本帅听听。”
敬翔站起身,双手将榜文展在胸前,朗声读到:“黄巢反贼,祸乱四方,为害多年,民不聊生。本帅东来,奉命讨贼,各镇杀敌,军民响应。今,贼乱已平,民众各安其业,各尽职守。农人要耕种,商人要流通,军队要戍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违反政令军规者,本帅绝不留情。”
朱全忠背着手一面听敬翔诵读,一边踱步,等敬翔读完之后,朱全忠双手一拍,哈哈笑道:“嗯,就是这个意思,通俗易懂,简单明了,写得很好,正合我意。”
敬翔双手施礼:“大帅见笑。”
朱全忠命人将此榜文抄录数份,遍发州县,张贴晓谕。然后,朱全忠抚着敬翔的肩头,说道:“敬翔啊,你文采超群,就在我军中做事吧。”
敬翔说道:“多谢大帅抬爱。我本落地举子,前来投奔故人,因身无长计,难以安身,终日靠代写书信为生。若能为大帅使用,是敬翔的幸事。”
朱全忠说道:“那先生打算谋个什么职事?”
“大帅,敬翔乃一介落魄书生,愿做个文职,或许是我所长。”敬翔恭谨地回答。
朱全忠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做馆驿巡官,在我身边负责起草各种奏章文书。”
敬翔躬身施礼:“多谢大帅。”
日色黄昏,朱全忠今天心情不错,命令摆上酒宴,请敬翔和王发在帅府中吃饭。王发也很高兴,自己一直在为敬翔找事做,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敬翔受到朱全忠的赏识,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席间,朱全忠说道:“黄巢虽已剿灭,但銮驾再次播迁,真是天下多乱。”
敬翔放下筷子,慎重而有条理地说道:“大唐帝国历经三百年,雄视天下,隆盛之极,四夷宾服。无奈自安史之乱以来,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虽然偶有圣主能臣,振奋图强,然终究独木难支,不过昙花一现,回天乏力。懿宗之后,更是朋党为祸,宦竖横行,地方藩镇各自为政,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老百姓不堪其苦,直至漫地烽烟,流贼遍野,天下纷乱。现在,封授不由庙堂,皇威不达宫外,诏命难行闾巷。盖缘自朝纲坠毁,政令废弛,天下治理失措,贤良忠贞失望。各藩镇互不统属,彼此攻伐不断。为今之计,复兴难靠寻常之策,唯有雄才大略之人奋起,为朝廷分忧患,为民众谋福祉,纾难解困,此乃不世奇功。”
朱全忠听敬翔慷慨陈述时局,内心为之触动,认为敬翔说得很有道理,见解宏阔。朱全忠亲自给敬翔添了一杯酒,说道:“先生见识高远,天下时局尽在腹中啊,请先生赐教,我宣武如何治理?”
敬翔也有些激动,被朱全忠的盛情和礼遇所感动,仰首喝干杯中酒之后,在酒精和血压作用下,面色微红,说道:“宣武乃天下中脐,南北相接,东西相连,天下货财交通汇集。北有黄河轩蔽,西有虎牢之塞,遥制关中而俯瞰东南。此乃霸王之资。今,黄巢虽灭,然秦宗权不可小视,其害不日将至,时溥狭隘之徒,高骈没落之雄,能抗拒秦贼者唯有大帅。李克用雄霸之人,将来与大帅相争者必此人也。大帅宜以站稳脚跟为第一要事,外连诸侯,内图自强,上托王命,下抚黎民,治军经武,劝课农桑。不出几年,宣武将为天下强镇。”
朱全忠听得入了神,主动坐到了敬翔近前,拉着敬翔的胳膊,连声说:“与先生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朱全忠与敬翔相谈十分融洽投机,酒宴直到午夜方罢。朱全忠回到后宅,抑制不住兴奋,对张夫人说:“我今天获得至宝了,我找到了我的张子房。”
敬翔的遭遇其实并非个案,而是很具有代表性的现象。末唐政局混乱,科举考试几乎停顿,学子的学业也难以为继,读了书也没有出路。因此,很多读书的士人开始离开考试晋身这条正道,谋求其他的发展机会。游走于军阀之间,就成了比较现实的选择。这其实是一个信号,标志着官方政治的没落,阶级人群的分化。原本有门第出身、有身份功名的人,开始向底层社会流动,与朱全忠这种从底层崛起的新兴势力结合。朱全忠与敬翔的相遇,河东李克用及后来的淮扬杨行密、四川王建无不遇到了这种怀才不遇的草莽人才,网罗到幕府中,成为他们的实力班底,与朝廷的所谓名门望族势力形成抗衡。
果然如敬翔所言,秦宗权很快就成长为官、匪、盗相复合的一个混合体怪兽,而且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