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急太监急,不急有不急的心思,急有急的道理。皇帝的苦与乐尽在太监掌握,皇帝有皇帝的难处,太监有太监的乐子。
所谓“少不入川”,此言果然不虚,即使见过大世面的皇帝也不例外。离开长安的僖宗皇帝,在蜀川生活了四年之后,对成都行宫的生活过上了瘾,同时害怕日益嚣张的秦宗权威胁,迟迟不愿意回长安。可是总赖在成都不走也不是个办法,毕竟天下的心脏皇帝的家在长安。在关东诸侯的一再联名上书劝请之下,僖宗皇帝这才怀着无限复杂的情感,磨磨蹭蹭地于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初春从四川成都起驾回京。
僖宗回到了阔别几年的京师,几乎不认识这片土地了,这哪里是昔日繁华、冠盖天下的长安?哪里是领袖四夷唐帝国的都城?现在的长安已是满目疮痍,到处杂草丛生,断壁残垣,狐鼠出没。真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人患大病,初愈后尚且体虚神散。
国家历经丧乱,更是国力虚弱、府库枯竭、供给匮乏、人心惶惶。
最要紧的是缺钱。
因为皇帝需要钱。
并非皇帝本人要花钱,是围绕皇帝的公事私事都要花钱。
这钱非花不可。
这钱一分都不能少。
这钱一天都不能断。
因为有人想花钱。
只有花钱,皇帝的衣食起居标准才不会降低,伙食起居搞好了皇帝才会舒服,皇帝舒服了之后才会高兴,皇帝高兴之后,那些伺候皇帝的人才不会有麻烦,伺候皇帝的人把皇帝伺候高兴之后才能得到皇帝的喜欢,得到皇帝的喜欢之后他们才能顺便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也才能把别人给“办掉”。
所以想花钱的人很有动力找钱。
谁去找呢?
大宦官田令孜。
护驾、打仗、复国他没本事,给皇帝拍马屁的技术可谓炉火纯青,天下第一。
钱不只要紧,而且还会要命。
要钱就是催命赎命玩命奔命赌命甚至不要命。
天下疲敝,到哪儿去找钱呢?
末唐的税赋制度基本上荡然无存,政府经济濒临崩溃。中央政府的财政靠供,地方财政靠抢。肯于向中央政府进贡的藩镇寥寥无几,军阀们高兴了就多进贡些米面钱粮,不高兴了就断供。不仅没有年供,月供也不缴了,让皇帝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方财政基本上是军阀们靠武力掠夺,先下手为强,谁抢到手算谁的。由于多年战乱,民不聊生,农林牧副渔一派荒废景象,根本没有课税对象。另外,老百姓流离失所,名目繁多的税种没有人缴,州城府县只好设关卡搞点过路费过桥费超载费人头费之类的乱收费,因此,可以通过税赋制度实现的财政收入寥寥无几。
在各种收入来源中,税费是最直接来钱的科目,盐铁又是所有税收中科目中最肥的。
田令孜将眼睛盯上了河中安邑、解县的两个大盐池子。六军观容使田令孜下令将安邑和解县盐税管理权直接收归中央政府,而且自己兼任盐铁司使。
所谓“收归”是指这两个盐池子的税收原本直属中央政府,长安陷落后暂由河中地方藩镇管理,每年河中府镇向中央政府缴纳三千车盐作为供给,余下的当然就由河中自行支配了。
现在田令孜要将盐税这块大肥肉从河中口中夺走,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自然不答应。王重荣并非完全为盐池税被没收而恼怒,这只不过是个明面的由头而已。更重要的是田令孜回到京师后,为了重新确立自己掌控朝政大权的地位,正暗中打击削弱不攀附的地方诸侯和朝中大臣。
最先遭殃的是最先报效皇帝的人,郑畋。司徒、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畋“虽当播越,犹谨法度”,也就是说虽然天高皇帝远,乱哄哄一大片,但仍然按规矩法度办事,没有擅权越分的行为,暗含的一句话就是“与很多人比起来,十分难得”。大宦官田令孜为自己人判官吴圆求封郎官,郑畋不同意。田令孜的弟弟陈敬瑄自以为接待了逃命中的皇帝,居功至伟,打算将自己的地位提高到宰相之上。郑畋援引了以往的旧例加以明证,认为外在的“临时宰相”品秩再高,也不能高过真正的宰相,并且据理力争。郑畋除了和高骈对骂之外,对朝中投机分子极力抵制,直肠子耿直劲儿无人能比。
陈敬瑄的目的没有达到,田令孜也感到很窝火,于是这两个人撺掇唆使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向皇帝写奏章提建议:“现在乱糟糟的,军队情况复杂,互不统属,不能让郑畋权柄太重。”僖宗皇帝一听郑畋“位高权重,特别是军权过重”,这心里就发毛,只用了一下本能神经而没有经过大脑就将郑畋革职,对其封了个太子太保的虚荣衔,打发老郑回家。再将郑畋的儿子郑凝绩从兵部侍郎位置上外放为彭州刺史,命令郑畋到他儿子那里养老去。
忠心耿直、为国是呕心沥血的郑畋在国家形势稍稍恢复之后,却首先遭到了剪除,可见田令孜对这些功勋卓著的复国大臣是何等的嫉恨,也可见田令孜有多大的能量,能够将皇帝玩弄于掌股之上。纵横捭阖主持危局的大佬王铎,估计也是因田令孜的关系难以归朝,才在赴镇路上意外身亡。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杨复光杨复恭兄弟也未幸免。杨复光从忠武藩镇带领几千人驰援京师,联合诸侯与黄巢累战不辍。可是皇帝回到京师后,田令孜逐步排挤了杨复光杨复恭,杨复光受排挤后不久死去,哥哥杨复恭被降级踢出神策军核心层。前面已经交代过,杨复光为人慷慨重义气,他这一死,再无人能够驾驭从忠武跟随杨复光来河中的将校。这些将校纷纷离散,乃至作乱,其中就有鹿晏宏。
王重荣与田令孜素无瓜葛,现在田令孜找茬找上门,王重荣立即警觉到田令孜的阴险意图。王重荣刚刚浴血奋战,对保全京师与皇室,具有乾坤再造之功。田令孜不过一祸国宦竖,刚回到京师就来剥夺王重荣的利益,这可激怒了王重荣。王重荣决定找皇帝理论,于是一份接一份地给皇帝上书,坚持奏请将两县盐税的管理权仍旧留在河中。田令孜仗恃自己是皇帝的红人,不把王重荣放在眼里,并且打算借此搞掉王重荣,将河中这个京畿重镇掌握在自己手里。田令孜不断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说王重荣的坏话,建议皇帝将王重荣从河中调往泰宁。
泰宁是什么地方?在遥远的山东、江苏一带,况且是巴掌大的一块小地方,哪里可以与河中相提并论。王重荣明白如果离开河中无异于调虎离山、蛟龙离渊。王重荣对田令孜恨得牙痒痒,可一时半会儿也拿田令孜没有办法。王重荣只有消极抵抗,将调任诏书扔在一边,屁股坐着就是不挪窝。
权力在重新分配与瓜分的过程中,参与博弈的各方心理作用十分微妙,这种心理作用有时候非常具有攻击性,可以诱发数倍于正常值的反应,造成异乎寻常的杀伤力。王重荣的抵制,使田令孜觉得面子和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田令孜原本并没有置王重荣与死地的意图,不过是抢夺一下老王手里的肥肉而已。现在,两人撕破了脸皮,田令孜决定通过武力解决王重荣。
田令孜之所以敢于采取军事手段,是因为田令孜感到有恃无恐,最大的凭持当然是皇帝。田令孜现在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可以完全代表皇帝了。在逢迎蒙蔽愚弄唆使皇帝的同时,田令孜暗中结交一些地方藩镇。田令孜能够结交拉拢到的藩镇一般不是手握重兵的重量级选手,重量级选手多在田令孜打击之列。田令孜与京畿附近的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拉上了关系,互为表里。朱玫和李昌符这两个生瓜蛋子愣头青也想借助田令孜固位攀升,投机取巧,在新一轮的朝野权力争夺中分一杯羹。
田令孜还有一个凭持,他有军队,自己的军队。随皇帝回长安的时候,田令孜从四川带回了五万四千神策军,这几万人是田令孜精挑细选组建的,个个四肢发达,飞扬跋扈。
有了皇帝、藩镇和心腹神策军做后盾,田令孜当然有理由觉得气壮胆壮身体壮。在做好充足准备之后,田令孜向王重荣下达了最后通牒,决战的号角已经吹响,惊魂甫定的京师立即又被紧张恐怖的战争阴云所笼罩。官员臣民都搞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皇帝刚刚回来又要打仗?而且是官军打官军。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啦?特别是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来横祸会砸在头上。
王重荣虽然手握重兵,地位显隆,但与王师对阵,首先在气势和伦理上已处于下风。对抗王师就等于造反啊,这可是大大的罪名。
不过王重荣毕竟乱世雄豪,大战在即头脑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清醒。王重荣在第一时间向自己的盟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发出了求救信,请李克用前来共同清君侧讨贼。
并非王重荣在军力上打不过田令孜,而是王重荣单干很容易被指责为造反,这个帽子实在太重太大,他王重荣是万万戴不起抗不住的。如果李克用肯与王重荣合作联手,那局面的性质将可以控制,因为天下人相信居功至伟的李克用和王重荣不至于同时造反,即使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有个风险分担的余地。李克用对田令孜也恨之入骨,因为前些年他们父子家破人亡都是老贼在朝中使坏的结果。况且李克用以保皇讨贼的名义出师,既可以邀功固位,也密切了与王重荣的盟友关系,一举两得,公私兼顾,何乐而不为。
可是田令孜与王重荣闹翻对李克用来说是一件临时突发的意外事件,这件事的发生干扰了李克用正在实施的一个计划。李克用自从在汴梁被朱全忠暗算,狼狈返回晋阳后,一直念念不忘报仇雪恨,对朱全忠耿耿于怀,发誓不灭汴梁决不罢休。所以,这段日子里,李克用一封接一封地连续向朝廷上书揭发朱全忠,向皇帝告状,要求僖宗为他主持公道。可是朝廷从中和稀泥,对李克用的要求推诿塞责。对朝廷的黑白不分、懦弱狡猾,对朱全忠的玩弄权术、得意卖乖,李克用气愤填膺,天天夙夜难眠,恨得牙根儿痒痒。见朝廷不愿意惩罚朱全忠,李克用决定单干,加紧了招兵买马,积草屯粮,聚结诸胡,天天商议谋伐汴梁。
正在李克用操演兵马、整军备战的当口上,王重荣的求援信来了。这件事令李克用十分为难。李克用给王重荣写了封回信,信中说道:“王大帅你暂且等一等,我先去把朱全忠消灭掉,回来之后再帮助你攻打那些肖小鼠辈,将如秋风扫落叶,易如反掌。”王重荣一看李克用这封信,顿时坐不住了。李克用不想来,至少不想立刻就来,这哪行啊?王重荣火烧到眉毛了,哪里还能再等。王重荣赶紧又向李克用写了封加急书信,说道:“等李帅你从关东回来,我早已成为田令孜的俘虏啦。我看还是先来清君侧除奸恶要紧,等这边的事情搞定之后,再捉拿朱全忠不难啊。”
经过王重荣一再催促,李克用终于调整了战略部署,决定以协助王重荣为先。
但李克用并没有立即发兵,仍然希望以威胁恫吓的心理战让田令孜等人知难而退。李克用上书朝廷:“朱玫、李昌符暗中攀附朱全忠,互为表里,相约一起消灭微臣,臣迫不得已,退无可退,让无可让,必须自救。现在臣已经召集蕃汉人马十五万,决定明年渡黄河讨伐朱玫和李昌符。这次征伐只限于朱、李二镇,不惊扰京师,请朝廷放心。待我消灭朱、李两镇之后,再挥师讨伐朱全忠以报仇雪耻。”李克用这一招还真管用,首先摆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既阐述了出师的理由是打击朱全忠同党,又表明不是针对朝廷。
朝廷和皇帝一看李克用这架势,心里发毛,上上下下乱作一团,他们知道李克用这是“美丽的谎言”和能“掐死人的温柔”。以李克用的为人和性格,说到做到,一旦发兵渡河,后果将很严重。谁知道李克用搂草打兔子,擦枪走火,会顺手做出什么事来?皇帝派出了一波接一波的信使官,到晋阳安抚李克用,为李克用和朱玫、李昌符进行调解。
正在局势一片紧张,各方势力斗智斗勇的时候,偏偏有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唯恐天下不够乱,还要火上浇油,乃至谋求火中取栗。朱玫就是这种催死和死催的人。
有敢想的,有敢干的,有既敢想也敢干的。朱玫是心比天高,胆比地大,梦想着一步登天,位极人臣。朱玫的如意算盘是借刀杀人,借助朝廷的力量剪除李克用。
李克用与朝廷之间书信往来,打起口水战,可急坏了朱玫,他比大太监田令孜还着急——急着开战。
为了制造开战的借口,朱玫悄悄派出心腹潜入京师,杀人放火,制造混乱,甚至暗杀了皇帝身边的仆役,然后嫁祸给李克用。朱玫在制造完恐怖活动后,满城散布谣言,说是李克用已经派人进入长安,图谋不轨,意欲造反。这下子可搅起了一池子浑水,一时间流言满天飞,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互相惊扰。原本战争这堆干柴木炭已被烤热,朱玫的阴谋活动无异于飞来的一束火苗,“腾”得就引爆了战火的烈焰。
皇帝坐不住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田令孜恰当地掌握了火候,借皇帝之名派遣朱玫与李昌符率领本部人马再加上神策军以鄜、延、灵、夏等地军马共计三万人,声讨李克用和王重荣。其实,李克用与王重荣未必没有诱敌先发的意思,既然田令孜等人已经宣战,王重荣与李克用也不会坐以待毙,两大强藩立即起兵迎战。
十一月,天寒地冻,李克用从晋阳挥兵南下,与王重荣合兵一处,与田令孜、朱玫对峙于沙苑。两人此时仍然在争取政治上的主动权,要求皇帝诛杀田令孜和朱玫、李昌符等祸国乱政的奸贼。僖宗皇帝哪里做得到这些,自然又是一番调解,要求各自罢兵。李克用拒绝了皇帝的调解,与王重荣协力一处向田令孜发动了攻击。
田令孜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几万宝贝神策军,根本没有战斗经验和作战能力,长期的养尊处优和不习战事,使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神策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不堪一击。田令孜也没想到朱玫和李昌符都是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主儿,刚一接战就被河中河东军杀得大败,丢盔弃甲,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田令孜发动的这场鸡蛋碰石头的战争,以彻底失败告终。自古成王败寇,田令孜深知此道,他不想成为寇,他要突破困境,继续作威作福。
岂不知,困境哪里是如此容易就能翻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