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之处显真情,有人为情所动,有人为情所困,有人只为利益奔忙。动与不动,大有不同。困与不困,全靠突围。不过,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你帮我一时,我将帮你一世。
黄巢撤出长安,并非逃出长安。
撤是有秩序、有力量、有目的的败。
逃是无秩序、无力量、无目的的败。
黄巢还有十五万建制完好战斗力极强的军队。
军队尚在,黄巢仍然是黄巢。
黄巢要去哪里呢?向东。
东方很大,具体去哪里?黄巢原打算回老家曹县一带。
老家好不好?老家可以令遭受挫折的造反进程挽回颓势吗?
黄巢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眼看黄巢就要到家了,但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迫使他更改了计划。
黄巢派手下二号人物骁将孟楷为先锋官,率领一万兵马向东开路。由于唐军贻误追击的战机,黄巢很快很锋锐很急迫地就到达了河南蔡州(今河南汝南附近,许昌东南)。
唐朝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是一员极其凶悍的武将,手下将校也如豺狼,既能打仗也很凶残。孟楷兵临蔡州城下,战场乌云密布。秦宗权出城,摆开架势,迎战孟楷。可是秦宗权没想到,孟楷比他还凶猛强悍。因为,黄巢早已经向孟楷下达拿下蔡州的死命令。这次撤出长安,如果不攻下蔡州,齐军将没有立足之地,无处栖身,一路狂奔后,势久则散,将不可收拾。
到达蔡州城下的孟楷根本就不按兵法打仗。秦宗权刚刚列好队,正准备通名报号,放炮开打。没想到孟楷既不通名报信,也不列阵对垒,直接就率大军掩杀过来。秦宗权心想这是什么狗屁打法?简直是流氓嘛!齐唐两军混战厮杀成一团,两支如狼似虎残暴非常的军队厮杀,其场景和惨烈可想而知。孟楷在与秦宗权恶战的同时,已经派人抢夺城门冲入了蔡州。秦宗权正与孟楷打得难解难分之际,猛发觉本部观敌掠阵的守军已被齐军击溃。秦宗权再举目四望,自己被齐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严严实实。秦宗权知道再打下去,自己的命就没了。凶悍残忍的秦宗权深刻地明白,对别人要凶悍残忍,对自己千万要小心厚爱,保命特别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比多杀敌人重要一万倍。在被乱刃分尸之前秦宗权选择了向孟楷投降。
黄巢帅主力进入蔡州城。
孟楷攻下蔡州后,齐军士气大振。孟楷不愧是黄巢手下的一流高手,在他统领下,齐军先锋乘胜进兵攻打与蔡州相邻的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在许昌东南,蔡州偏东北)。陈州与蔡州都属忠武一镇节度,两个城市都不大,但在战略上与忠武治府许州成掎角之势,成为控扼关东与关中的要道。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小小的陈州城下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惨烈异常、规模浩大的战争。这场战争的分量在中国战争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因所处乱世,史料不详、人物难品、是非难断,所以,后人很少了解陈州之战的全貌,更很少有人重视到这场战争的军事价值。这一战几乎凝结了所有典型案例的特点与要素,大规模的兵力投入与厮杀、阵地坚守战、运动拉锯战、阻击战、千里救援、奇袭诡计、心理打击、信念与操守、理想与道德、坚持与煎熬、新式武器与装备、军事对抗与民众发动、众寡悬殊的争斗、强势与弱势的转换。这是一场匪夷所思、令天下人惊奇惊恐惊叹惊呆的战争,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战如此荡气回肠、泣血惊魂,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战改变了末唐的命运,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战成了一个历史大片段的分水岭。
双方力量强弱的巨大反差之下,更映衬了这场战争的酷烈与价值。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黄巢或许得到喘息的机会,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检讨之前的教训,重新掀起滔天巨浪,或许会将李唐王朝覆灭。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朱全忠和李克用或许不会成为仇敌,不会将两人的争霸精力牵扯的那么巨大。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朱全忠或许就只能做一个小小的节度使,不可能在李唐皇室博取显赫的权势。
一切都是或许,历史只有一个结果。
陈州刺史是赵犨。这位赵刺史出身将门世家,相当有见识,对时局有着高度的敏感性与洞察力。赵犨的见识超过常人,绝非事后诸葛亮,更不是自夸其词。还在黄巢与诸侯会战长安的时候,赵犨就已经加紧备战了。
赵犨曾对部下将佐说:“现在诸侯云集长安,黄巢已成困兽,齐唐激战不可避免。黄巢如果不在长安被诸侯歼灭,一定会向东逃跑,因为流贼返乡意识很浓。我们陈州是黄巢东归的必经之路,另外,我们忠武一带军民与黄巢一向互为仇敌,势不两立。黄巢如果路经陈州,定当有一番恶战。我们要加紧准备,不可大意。”
赵犨命令军民深沟高垒,加固城池防御工事,抓紧时间打造甲仗器械,四处征集粮草,把城内粮仓堆得满满当当。同时,将方圆六十里以内家有余粮的老百姓全部内迁城内,以免被黄巢掳掠。街市里巷广帖文榜告示,招募兵勇,扩充军队,加紧训练。
赵犨的判断是正确的。
赵犨的准备是有效的。
赵犨后来的处境比他原来的想象还要艰难凶险数倍。
孟楷率先锋部队很快就兵临陈州城下。齐军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刀枪林立,人喊马嘶,几万人马似乎要将陈州吞噬淹没。孟楷原本就在黄巢手下骄横恃宠,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刚刚一战而降悍将秦宗权,孟楷更加觉得威风八面,盛气凌人。他身披利甲单身独骑在陈州城下耀武扬威,手中令旗遥指城头,破口大骂,威胁赵犨及城内军民及早投降,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处。
赵犨率领一班将佐正站在城头注视着齐军。陈州地小兵少,城内的正规军与民兵拼凑到一起也不足一万,与齐军相比众寡悬殊。似乎是齐军虎狼之师血盆大口之下的几只瘦巴巴的羔羊。赵犨紧锁双眉,默默不语。身边的军校也都紧张地看着城下黑压压的齐军阵列,心里七上八下。
孟楷骂累了,又派出几十名壮汉轮流骂阵。突然,城头挂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免战”。孟楷嘿嘿冷笑道:“匹夫赵犨,哪里是我的对手,害怕了吧。”眼看太阳升高,晒得齐军燥热难耐,孟楷吩咐先安营扎寨,部队埋锅造饭,下午再来叫阵。一天之中,孟楷几次挑衅,赵犨都避而不战。在齐军震天动地的威喊与战鼓声中,陈州城孤独地伫立在那里,似乎在发抖。时至傍晚,孟楷判断赵犨胆怯畏战,是在拖延时间,以待援兵。如果赵犨明天再闭门不出,孟楷决定强攻一举夷平陈州城。
所谓骄兵必败,就是因为自负而大意疏忽。孟楷无疑是高手,但高手只是在发挥出高水平时才堪称高手。所谓高手是能够持续发挥高水平的人,这是训练有素修为稳定的外在表现,偶尔“高”一把不会成为高手。此时孟楷目空一切,空门大开,已经失去了高手应有的必要警觉。
晚上,夜幕低垂,天空无月,四下寂静无声,齐军大营旗楼上“气死风”灯的火光一闪一闪。奔波逃跑了几天的齐军身心很疲惫,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并不轻松的蔡州之战,齐军将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时候陈州城门悄悄开启,赵犨率领一队人马冲出城外。这队人马全是骑兵,士兵身披铁甲,手持长柄大砍刀,人衔枚、马勒口、马蹄包着茅草。陈州唐军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冲向齐军大营。
齐军正沉浸在酣睡之中,对于偷袭而来的唐军丝毫没有察觉。即便是巡更的警戒哨兵也在打盹的时候被唐军砍了。赵犨率人冲入齐营后,直奔中军帅帐杀来,这是孟楷的大帐,擒贼当然先擒王。擒贼必须要先擒王,只要擒住王,剩下的事情都要好办得多。赵犨一马当先,手起剑落劈裂帅帐,冲进帐内。孟楷在梦中被篷布断裂的刺耳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形,抹了一把眼睛,粗略看清眼前情势后,慌忙抄起床头立着的长矛迎战。孟楷既无铠甲也无战马更无卫兵,被赵犨及其部将围住,三十招过后,孟楷累得汗如雨下,浑身上下已经披挂了十多处创伤。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恶虎斗不过群狼。光着膀子的孟楷终因体力不支被俘就擒。擒获敌军主将后,赵犨率部下在齐军营中一番冲踏砍杀。齐军惨叫不迭,死伤无数,乱作一团。唐军砍杀之后,放火将齐军营寨点着。齐军连营顿时陷入了一片火海,火光照亮半边夜空,映红了赵犨坚毅持重的脸面。
世间事就是这么可爱可悲可惜可叹可喜可恨。
世间事就是这么有趣有味有乐有戏有意思。
世上的大事件未必都由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办成。
世上的大人物未必都摔倒在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上。
叱咤风云的孟楷居然栽在了小小的陈州刺史手里。
白天陈州唐军似乎害怕的不得了,根本不敢与齐军对阵开战。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赵刺史居然隐藏着大计谋,白天示弱以故意麻痹敌人,晚上才露出果敢本色,不仅夜袭齐军大营,而且直接冲入了孟楷的帅帐,这既需要过人的胆识,周详的谋略,还需要精准的操作。
赵犨夜袭的行动是成功的。
赵犨偷营劫寨大获全胜,擒获齐军核心骁将孟楷,无异于剪除了黄巢一支臂膀。第二天日上三竿,赵犨在陈州城中召集军民集会,把孟楷脑袋砍下来示众,将人头悬挂在陈州城楼之上,以示与黄巢血战到底的决心,同时也是对城外齐军的一种巨大心理威慑。初战告捷,陈州城内军民群情踊跃,斗志大振。
孟楷失利被俘被杀被辱,这如同一个惊天霹雳,噩耗在第一时间传到黄巢那里。黄巢对孟楷素来宠信,得知孟楷被赵犨擒杀,一时哀痛难禁,顿足捶胸,咬牙切齿地说:“朕要吃赵犨之肉,寝赵犨之皮,为我爱卿孟楷报仇!来人,朕要御驾亲征!”黄巢决定亲自率大军攻打陈州。
俗话说“杀鸡焉用宰牛刀”,小小陈州值得黄巢如此兴师动众吗?
俗话的确是那么说的。但牛刀未必总能宰得了鸡。
不仅孟楷低估了赵犨。
黄巢也没想到小小陈州如此顽固。
黄巢遇到了自起兵以来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这块骨头之硬既超出了黄巢的意料,也超出了朝廷的意料,甚至超出了赵犨自己的意料。
黄巢与秦宗权的部队合二为一,大军乌云四合,黑压压一大片。黄巢下令在陈州外围挖出五匝壕沟,将陈州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在齐军围困下,飞鸟不得过,走兽不得通。七月的骄阳烧烤着中原大地,也将陈州城变成了大蒸笼。蒸笼里弥漫着烦躁、惶恐、紧张与不安。
赵犨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人心。他必须安抚住城内的人心,包括军心与民心,他必须一颗一颗地安抚。统一人心是世上最难的事。况且统一这么多的人心,在如此生死存亡的危急环境下统一人心,是何其困难的事情!任何躁动、异动和盲动都有可能将陈州断送。
赵犨亲自带领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召开战前动员大会。盛夏的知了底气十足地“嘶嘶”鸣叫,歌唱着它们生命中最绚丽的乐章。赵犨头顶烈日,手扶剑柄,渊渟岳峙地站在帅府大门前的石阶上,神情慷慨语调激昂地对众人说:“忠武一镇向来以死义英勇著称,我们陈州也以将校善战闻名天下,况且我们赵家世代在陈州为将,受陈州养育,与陈州百姓休戚与共,生死同命。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将生死置之度外,绝不降贼以苟且偷生,陈州虽小,我等同心协力,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有蛊惑人心,动摇通敌者,格杀勿论!我发誓要与陈州共存亡!”阶下军民被赵犨的忠义精神和深厚感情深深感染,纷纷振臂高呼“誓与陈州共存亡,唯刺史马首是瞻”!“将军,我们绝不投降,绝不气馁”!“奋勇杀敌,保家卫国”!陈州城内军民呼号声此起彼伏。
赵犨在激励士气,积极备战的同时,保持着应有的自知之明和必要的冷静。毕竟这是打仗,不是吹牛侃大山。实力决定一切,陈州弹丸之地怎么可能是黄巢十几万大军的对手?赵犨回到府衙内堂将两个弟弟召集在一起商议。赵犨思谋长远的地说道:“黄巢自从长安败退,十几万人马士气大为受阻,意欲尽快找到栖身之处和东山再起的机会。如果贼寇不能攻破陈州,我判断黄巢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四处流窜,看来他要以陈蔡为基地,扎下巢穴以便周转。”
时任陈州防御使的二弟赵昶说道:“大哥,我们虽然兵精粮足,对付一般流寇绰绰有余,但如果与黄巢决战,恐怕力有未逮。”
赵犨点点头,表示同意:“陈州本来小镇,如何承担得起如此级别的会战。朝廷仍远在四川,音信不畅。为今之计,我们全力坚守的同时,必须尽快传檄天下,向临近各镇求援。”
三弟赵珝官居陈州知兵马使,身形中等,面骨棱角分明,一双剑眉斜插入鬓,两只虎目炯炯有神。威猛地说道:“黄巢毕竟流寇,虽然凶悍,然缺章法,尤其对百姓毫无怜惜,其势必不能久。”
赵犨心思沉重,双眉紧锁,一边踱步,一边徐徐说道:“长安繁华,流寇贫贱之徒一旦享受,便不愿再返归穷迫。尽管大势已去,但仍将会负隅顽抗。敌我双方如此大规模的人马驻扎此地,一场持久战在所难免,看其态势不亚于又一次长安会战。”
赵珝从椅子上站起身,音容慷慨激越,说道:“无论贼寇有多少,有多凶,只要我们城内军民一心,抵抗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待各路援军赶到,定能一举破贼!”
赵犨嘉许地看了看三弟,说道:“尽管如此,以京师几十万雄师尚不能将其歼灭,此战的残酷性决不可低估,我等不能大意,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兄弟三人商议已毕,赵犨立即派出四路信使由长子赵麓率领,趁夜在两位叔叔掩护下突出重围,向周边的开封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徐州武宁节度使时溥、许州忠武节度使周岌、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淮南节度使高骈等求援。
赵犨做完大战之前的部署,立即点炮出征,开门迎敌。
赵犨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派出二弟赵昶率领三千人马冲出陈州城,向兵力较弱的王璠阵地杀来。赵昶手挥长槊率先向齐军栅栏冲杀。齐军掠阵弓箭手急忙开弓放箭,赵昶挥舞长槊拨打射来的飞箭,身后骑兵步兵紧紧跟上。
齐军哨探早已向主将王璠报告陈州有人出战,王璠心想“正合我意,就怕他不出战”。王璠刚刚披挂上马,没想到赵昶已经杀过弓箭手的第一道防线,破除栅栏杀到辕门。王璠一惊,没弄明白唐军这是什么打法,居然不通名报信,也不列阵对垒,直接就打到家门上来。
王璠见唐军当头一员大将,生的四方脸,身材魁梧,一看就知道是个力量型选手。王璠不敢大意直接催马迎上前去,大刀横在胸前,高声喝问:“来者何人?”赵昶沉雄地答道:“陈州防御使赵昶是也。”赵昶语调平缓但透着一股杀气和威慑力,王璠不禁心头一紧,知道来者不善。两人不再答话,举兵器战在一处。王璠也是久经沙场,随黄巢弟兄八人起兵以来,大小数百战,绝非平庸之辈。但王璠很不幸,今天遇到了赵昶。赵昶自幼习武,力大无穷,性格深沉,反应机敏,属于外表敦厚而内心灵秀之人。
赵昶与王璠争斗五个回合之后,趁两马交叉错蹬之际,赵昶反手一槊横扫过来。王璠眼角余光看到赵昶扭头斜身,随即就听到一股强劲的风声袭来,顿时左边身体被笼罩在巨大的力量推动之下。王璠急忙仰身双手握住大刀柄往外封挡,可为时已晚,一声金铁交击巨响,赵昶长槊的铁头重重地砸在了王璠的刀柄上。尽管是砸在了刀柄上,但槊头的力量没有减,连同王璠的刀柄一起击在王璠左胸。王璠被这巨大的一击,眼前一阵眩晕,胸腔憋闷,然后一口鲜血喷出五尺之远。这时,赵昶拨马回来,见王璠躺在马背,大刀脱手掉落地上。这一槊已将王璠重创。赵昶催马来到王璠近前,抡起大槊将王璠砸了个脑浆迸裂,死尸栽倒马下。
齐军见主将被杀,一下子乱了阵脚,慌乱抵抗的同时向后撤退。赵昶趁势大喝一声:“杀!”唐军立即蜂拥向前,抡起大砍刀向齐军砍去,一口气将王璠所部杀得四散奔逃,又擒获裨将四人,杀伤千余。赵昶担心黄巢主力救援赶到,在一阵攻杀之后,见好就收,不敢恋战,迅速撤出阵地,返回陈州城。赵昶以闪电战术,速战速决,在瞬息之间击溃王璠营阵,并生擒齐军几员战将。这进一步扩大了战果,提振了陈州军民的士气。
孟楷兵败在前,王璠被杀在后,齐军连输两阵。十几万齐军的锐气大受挫折,而黄巢更加的烦躁。大齐皇帝黄巢下令加紧攻城。黄巢开始意识到这个陈州不比蔡州,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地方,可能非一朝一夕可破。此战如果失利,或者绕道避开陈州,将对齐军士气造成极大挫伤,即便东归,也很难再找到立足之所,因此黄巢决定做长期围困部署。这正如赵犨所料,一场持久战拉开序幕。黄巢命人在陈州城北建造行宫大营,建立百司衙门,将办公与打仗合二为一。齐军以陈州为中心铺开作战半径,一面围攻陈州,一面向四外攻掠,并且到处抢人抢粮抢地盘。
此时,距离赵犨派出求救信使已经过了一个月,可各镇援兵迟迟不来救援,连个音信也没有。
在调整战略部署后,黄巢集中优势兵力向陈州发起了强攻。派大将柴存率领一万人马从北门攻击。柴存屡次充当黄巢开路先锋,攻城夺寨很有经验,作战英勇,打法强悍,是齐军中一等一的猛将。柴存命人建造了长方约丈余的硕大战车,这是一种可以通过杠杆原理抛掷石块和火把的机器,其抛射距离可达两百米。同时柴存还建造了一辆大锤车。大锤车通过三角木梁做支撑,吊悬一整根合抱粗的树干,树干前头装上斗大的铁块。这种大锤车可以撞裂达五尺厚的城墙。柴存命人将二十辆抛石车一字摆列在离陈州城一箭射程开外的地方。往前是大锤车,由五百人一组负责推动操作。抛石机和大锤车都用宽大的布幔罩住,在外面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再往前是五千藤甲兵,手持上可护头下可护脚的盾牌,抬着云梯列成方阵。外围藤甲兵面朝外,将盾牌立在身前,内侧藤甲兵紧随其后,将盾牌高举,遮挡住头顶,盾牌联成一体如同有盖的铁桶。
柴存将一切部署到位,开始命人在城下叫阵。其实不用齐军叫阵,陈州城上早就站满了人,赵犨率领部下将校已在城头箭楼上眺望多时。见到柴存这种阵势,赵犨明白柴存志在必得的目的,看来今日必有一场恶战。光看到柴存指挥这支机械化装甲部队的架势,陈州城头从将领到士兵每人心里都沉甸甸的。赵犨严肃地命令军校往城头上搬运弓箭、柴草、灰瓶和滚木、石块、挠钩等等防城战具,做好充分的迎战准备。
柴存在城下叫骂三声,故意留一点时间展示自己的阵势,目的是为了给陈州城内的唐军造成心理上的震慑。估计唐军已经看到自己的阵势后,柴存一摆令旗。五千藤甲兵像一座堡垒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以一个整体向陈州城下移动。方阵边行进,藤甲兵边用腰刀拍打着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敲击声。齐军的敲击与口号声波沿着阵地、陈州城墙,一直传到城内的军民耳中。陈州军民全都心弦紧绷,待命出战。城上唐军伏在垛口,将弓箭拉的满满的,双手青筋暴露,双眼死死盯着咄咄逼人的齐军方阵,只待方阵进入射程后赵犨下达射击的命令。齐军方阵一步步逼近,距离城墙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可赵犨仍然如石像一般凝固不动,攻击的命令迟迟不发。齐军已经到达了城下,开始陆续架设云梯。唐军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齐军的脸,甚至能够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这时候,赵犨一声大吼:“放箭!”赵犨的命令开启了千万只箭的泄洪闸门。
赵犨拿捏的时机是十分精确的,因为他已经看明白齐军方阵的防守能力,即使进入射程之内,无论从哪个角度射击,都是密不透风,弓箭射过去与射在冰面上没有区别。只有等到齐军到达城下开始架设云梯仰攻的刹那间,方阵才会在头部掀起缝隙,这是进攻的绝好时机,也几乎是稍纵即逝的时机。只有抓住并利用好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才有可能撕开齐军方阵的缺口。果然如赵犨的判断,一排箭雨带着呼啸钻入齐军方阵头部的缝隙,齐军第一排盾牌开始摇晃,说明有齐军被射中了。盾牌摇晃造成了更多的缝隙,更多的缝隙导致更多的飞箭射入阵中,又有更多的齐军受伤跌倒,后面的齐军紧急替补上来,意欲将缺口补好,但方阵的秩序已经开始杂乱。
伴随城下齐军被射中,盾牌方阵被撕开缺口,但齐军也已经架设起十几道云梯,蚁拥蜂攒嗷嗷叫着往陈州城上攀来。有几百齐军已经爬到垛口,挥舞腰刀与城头唐军展开了肉搏。肉搏是残酷的,弓箭已经失去了作用,唐军齐军都手持短兵器厮杀在一起。由于仰攻齐军还是处于劣势,虽然箭雨不能彻底摧毁盾牌阵,但齐军无论如何也登不上城头,一批一批的齐军在几丈高的云梯上被唐军推下砍下砸下扔下甩下,摔得粉身碎骨。
藤甲兵强攻,陈州兵力守。喊杀声震耳欲聋。
柴存发现藤甲兵攻城一时难以奏效,于是将手中令旗向前一指。几百名军校齐刷刷将盖在抛石机和大锤车上的布幔扯下,露出了高大如猛兽般的战车。二十辆抛石战车轰隆隆地启动,长长的抛石臂上下翻飞,将石块呼呼地抛射往陈州城内。巨大沉重的大锤车在五百名士兵推动下,“嘎吱吱”响着向陈州城缓缓移动。城头上本来渊渟岳峙的赵犨看到柴存突然亮出的秘密武器,不禁心头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谁也不认识这是什么武器,虽然搞不清楚它的作用,但从体积上可以估计到这玩意的厉害。抛石机虽然并非战场常用战具,可是赵犨并不陌生,至少听说过这种武器。但对于那座如小山一般的大锤车,赵犨却是平生闻所未闻,更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武器,猜不透这怪物将发挥何种威力。赵犨紧张起来,他死死盯着这个庞然大物一步一步地向城下逼近。
抛石机虽然在后,但先发挥了威力,大小石块雨点般飞过来,砸向城头和城内。由于抛石机在弓箭射程之外,唐军除了躲避奈何不了它们,顿时被砸得纷纷仆倒。
赵犨急忙下令城上作战的军兵分堆集结在一起,顶起门板、床板抵挡石块,城内的老百姓和运输兵要么躲进地窨中,要么贴着北面墙根向城上运送武器战具。抛石机的杀伤力是巨大的,翻飞的没完没了的铺天盖地的石块将城上的唐军砸伤,将城内房屋砸漏,使大批军民死伤失去战斗力,城内陷入了混乱。不过石头打击的精确度很低,在大面积杀伤唐军的同时,也砸死砸伤了不少攻城的齐军,齐军的攻城势头大为减弱。
正在赵犨紧锁双眉之际,更加令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大锤车已经来到城墙底下,五百名齐军一起喊着号子,将大锤车横梁下悬挂的铁头圆木像拽牛尾巴似的向后拉,然后同时放手,铁头圆木靠悬摆惯性“咚”的声重重地撞在了城墙上。城墙外壁的灰泥掉落锅盖那么大一片,厚厚的城墙从下而上传来一波震颤。赵犨身体摇晃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这个大怪物虽然笨重,但冲击力十分巨大,每撞击一次,陈州城墙都震颤一下。尽管陈州城墙经过了加固,然而照此下去,不出十几下,城墙必定会被撞出个大窟窿。赵犨震惊地眼睁睁看着大锤车又一次重重地撞在了城墙上,一阵剧烈的震颤再次传来,墙砖在撞击下开始凹陷,砖石碎屑横飞四溅。赵犨立即命人向大锤车放箭,可是唐兵刚站起身就被飞来的石块击倒,即便偶尔放出的几支箭也被大铁锤两翼的弧形护板封挡住。唐军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大铁锤肆无忌惮地撞击城墙,干着急却没任何办法。每一下沉重的撞击似乎都是城破的倒计时。大家心急如焚。
正在赵犨束手无策之时,忽然有人报告:“大人,三爷来了。”赵犨猛然抬头,问道:“赵珝?他去哪啦?怎么才来?”这时从赵犨身后传来一个洪亮刚毅的声音:“大哥,我们有办法对付齐军那些怪物了!”赵犨转身看到三弟赵珝已经站在跟前。
赵犨看了看三弟,急切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赵珝向后摆了摆手,说道:“大哥你看。”
赵犨顺着赵珝手指的方向看去,激动地问道:“重机弩?你从哪里弄来的?”
“原本兵器库中堆放着五百架残破的重机弩,无人能修。备战时,我发现了这些机弩,并试着修了修,居然修复了四百架,不想今日可派上用场。”赵珝答道。
赵犨重重地点点头,一挥手,命令道:“来人,赶快将这些机弩摆上城头。”
唐军在门板掩护下将四百只重机弩沿城墙排列在垛口上。赵珝亲自居中指挥。重机弩分两批,一批射远处的抛石机,一批射近处的藤甲兵。重机弩强劲有力,弩箭粗如杯口,射程在一般弓箭的两倍以上,力量是一般弓箭的十倍。
柴存见自己的战术很成功,攻城进展顺利,眼看陈州城就要被一举攻破,正在暗自高兴之际。突然,柴存看到陈州城上飞出来几百飞鸟,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那不是飞鸟,是比长矛还厉害的弩箭。弩箭不仅越过宽阔的战场空地,射到了自己跟前,而且直接洞穿了操作抛石机士兵的身体,抛石机士兵当场喷血倒地毙命。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齐军二十辆抛石机有十五六辆陷入瘫痪。攻城的藤甲兵虽然有厚大的盾牌护体,但在重机弩面前这些盾牌都变成了纸糊的馅饼,被弩箭连盾牌带人一起击穿,有的仰攻齐军被从上而下成批射穿,串成了肉串。一时间,齐军哀嚎遍地。
正在唐军的重机弩大显神威之际,猛然间一块大石头从空中飞来,重重地砸在了赵珝左臂,“咔嚓”一声,赵珝臂膀骨折。赵珝忍着剧痛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指挥战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面颊吧嗒吧嗒往下滴。战场局面很快发生了逆转,齐军抛石机全部哑巴停止工作,攻城的藤甲兵死伤惨重。被动防守的唐军转守为攻,奋力向混乱的藤甲兵放箭。
这时候有些唐军弄来了几张大草席,草席与油布粘裹在一起,厚达四五寸。几十个人抬着油布席站在大铁锤正上方,照准大铁锤扔了下去。赵昶张弓搭箭,将一支点燃的火箭射向飞舞而下的油布席。油布席遇到火箭“轰”地声暴燃起来,如同一大片燃烧的云彩扑向大锤车,将大锤车紧紧盖住。大锤车的护卫早已散去,躲在挡板下面的几十名士兵也嗷嗷叫着冲出火海逃命。大锤车的五百名操作士兵死伤逃亡殆尽,大怪物在撞击第五次时终于停下来,变成了一堆没用的焦黑木炭。而陈州城墙也被大锤车撞得深深陷下去一个大坑,墙壁已经裂开近一尺宽的口子。
就在血战白热化的时候,柴存身体突然一晃栽倒马下。原来一支弩箭洞穿了柴存坐骑的脖颈,战马挣扎了几下即刻毙命。几名亲兵急忙将柴存救起后撤。正在柴存后撤之际,陈州城门打开,赵昶率领两千人马冲了过来。齐军士气扫地,慌了手脚,来不及接战就往后逃去。赵昶没有穷追,见齐军远去,收兵回城。陈州城内军民伤亡也很惨重,赵犨紧急指挥抢救伤员、修复城墙、恢复秩序。
陈州城在惊险之中得以保全。
赵犨对那个大怪物战车仍然心有余悸。
黄巢再一次遭受挫折。
黄巢不再小看这个小小的陈州。
黄巢决定不再急于求成,对陈州改为长期围困的策略。
转眼,陈州已经被围三个月,虽然经过浴血奋战挫败了黄巢大大小小百十次进攻,但陈州唐军也受到极大伤亡,特别是城内粮草面临断绝,粮食供应开始实行一日一餐一人的配给制,普通百姓已经开始将糠菜、树叶与粟米面掺和在一起吃,街巷上到处是伤痕累累和面黄肌瘦的军民。
各路援军仍然没有音信。
陈州陷入了孤注无援的境地。
陈州军民孤零零地要坐以待毙了。
陈州还能坚持吗?
陈州还值得坚持下去吗?
陈州还能坚持多久?
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所不同。
不仅是普通民众与士兵在减粮,赵犨一日三餐也早已减为两餐。在旷日持久的重压之下,陈州城内的矛盾也在发酵。一旦出现坏分子,变生肘腋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了。这是赵犨忧心忡忡的事。即便是军民同心,这种艰难局面持续下去,不用黄巢攻打,陈州自己就会崩溃坠毁沦陷。
陈州已经弱不禁风,憔悴不堪。
赵犨心急如焚。
赵昶急躁地对赵犨说:“大哥,这远道援兵赶不过来,难道近处的河阳、忠武等地也来不了吗?”
赵犨叹口气:“唉,长安帝都,诸侯尚且观望。我陈州小镇,诸侯哪里有心思来冒如此风险,自然各怀渔翁得利之心。”
赵珝用布条和木板缠裹着骨折的胳膊,表情愤慨,说道:“大哥,现在朝廷暗弱,人心离散,公忠体国的人寥寥无几,诸侯及朝中大臣都在为私利争斗。我看,陈州还要靠我们自己,诸侯是指望不上了。”
不仅大家怀疑诸侯来援的可能性渺茫,赵犨也觉得此事越来越不靠谱儿。毕竟陈州不是长安,谁愿意为了解救一个小小的州城赶来相助呢?即使解救了陈州,赵刺史又能给人家帮忙的人什么呢?
就在陈州军民焦虑不安的时候,忽然发现城外齐军在减少,有时候连续几天也见不到来城下骚扰和巡逻的散兵。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齐军要撤走啦?
其实黄巢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在围困陈州的同时,不得不将主力部队和精力投放到周边城市上去。
因为十几万大军云集在陈蔡小镇,给养出现了问题。
这么多人耗在这里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啊。
况且天天风吹日晒的,又是值班又是巡逻,每到晚上还担惊受怕地提防陈州夜袭,齐军疲惫不堪。
燃眉之急是到哪里去弄吃的?
齐军撤出长安时为延宕追兵将粮草辎重丢弃大半,存粮很快就会用光。现在的黄巢也非四年前可比,不仅妃嫔成群,排场也大起来,比照皇帝规模,日常起居用度消费巨大。各位臣僚大员前半生一直艰苦奋斗,在京师尝到美酒美女美食美梦的荣华富贵甜头后,自然舍不得放弃,日常开支伙食的标准与起兵初期比那是天壤之别。仅存不多的粮草积蓄必须首先也只能勉强维持黄巢及臣僚大员使用。军兵将校只有靠自己自力更生了。如何自力?一个字,抢,用自己的力气去抢。谁先抢到谁先有,抢到什么算什么。抢是十分能够激发人类动物兽性的一种行为,它会催生无穷的动力,麻木所有的恐惧,泯灭基本的良知。
挤在臭烘烘的牛皮帐篷里睡觉还可以忍受,饥饿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因此,对于齐军来说,重中之重需要抢的是粮食。
饥寒交迫是濒临绝境的先兆。大夏天,可以衣不蔽体,所以寒冷不是威胁。但若没有粮食却连一日也无法度过。齐军尽管不寒,不至于交迫,但“饥”这一“迫”就足以将人推往绝境。齐军为避免自己进入绝境,只有将别人推向绝境。所谓的别人无非是两类,一类是守卫各城市的唐军;一类是城镇与乡村的平民。要把唐军推向绝境不是很容易,所以齐军先从弱者下手,将平民推向了绝境。本来中原一代,饱受战乱,既有农民起义的战火,也有唐军各镇内部及之间的战火,还有盗贼土匪的祸害,民不聊生,赤地千里,不仅没有庄稼,连人烟也近乎稀绝。现在十几万齐军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把家家户户的现粮陈粮杂粮发霉的粮食全部搜刮一空,将所有带毛喘气的鸡狗鸟雀一网打尽,即使这样,仍然没有抢到多少粮食。
齐军开始了抢人。
抢人最初的目的是补充兵员。不仅齐军抢人,各诸侯军阀也抢人。打仗打得就是人,谁剩的人多,谁就有希望赢。
当粮食如同金子一样极度稀缺时,抢人就有了另一番更加残酷恐怖的目的和作用。吃人!
黄巢手下饥饿的军队叫嚣着在许、汝、唐、邓、孟、郑、汴、曹、濮、徐、兗等数十个州,四处抢人。不分男女老少,抢来之后直接扔进大石臼中,活生生捣碎,砸成肉泥,充当军粮吃掉。这种专门用来制作人肉军粮的绞肉机,叫做“舂磨寨”。既然叫做寨,一般意味着是群体作业,不只一两台绞肉机,而是几百台绞肉机开足马力,不分白天与黑夜地制造人肉馅人肉泥人肉饼。不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不知道吃了人肉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同类相残在禽兽界并不罕见,但在思维健全、七情六欲发达的人类中,这种吃同类肉、喝同类血、嚼同类骨的情形,是何等恐怖与残忍!是何等天良丧尽!更何况不是同类搏杀之后的残食,而是军事暴力下的弱肉强食,群体杀戮下的残虐屠戮。
屠戮吃掉的都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这样的带头大哥已经走火入魔,这样的军队已经疯狂。
天欲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由疯狂而走向绝境。因绝境而更加疯狂。
疯狂能摧毁肉体,但疯狂无法摧毁人心。
人心焕发力量并不需要太久,或许几个月就够了。
各镇诸侯迟迟不来救援,是因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抑或是,家家在拨自己的小算盘。
从情理上说,最近最先最应该赶来救援的当是陈州本地所属的忠武节度使周岌。忠武一镇下辖蔡州、陈州、许州等地。周岌也非善类,原本忠武战将,后来发动兵变上台篡夺了节度使之位。当初黄巢北上大举渡淮之前,唐王朝曾试图组织郑许会战,以遏制黄巢攻势,可事情就偏偏坏在这些半吊子军头身上。郑许会战的主战场在溵水(即隐水,亦曰大溵河,为北汝河之下游,俗称沙河。北汝河出河南嵩县西南天息山,东北流经伊阳、临汝,又东南经郏县、襄城,与沙河(即古澱水)合,遂称沙河,自河南许昌,东南历郾城、西华、商水诸县于颍),徐州派出三千兵马途径许昌参加溵水会战。当时的忠武节度使薛能自认为曾在徐州做官,对徐州军兵有恩,于是将徐州兵接待安置在球场中,善加款待。可是徐州兵卒素来强悍蛮横,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天近傍晚的时候,徐州兵大肆骚乱。薛能登上塔楼询问情况,徐州兵说许昌怠慢了他们,寝食不周。薛能很是迁就徐州兵,老熟人总要给些情面的嘛,他安排人增加了伙食供应,这才使徐州兵安定下来。许州人哪里见过这么不讲理且蛮横的军队?被这变故弄得有些惊慌失措。而许昌已经派往溵水会战的部将周岌刚刚出发不久,听到许昌之变,当夜就率军往许昌赶。
许昌兵黎明时分入城,大开杀戒,将徐州三千人全部杀死。也算徐州人活该,这些兵卒经常哗变,人情刁悍,确实需要整治。周岌不仅全部杀死徐州兵,而且抱怨薛能过于迁就偏爱徐州兵。抱怨是借口,其实是周岌对薛能早有不服之心,趁此机会将薛能驱逐赶走。在薛能逃亡襄阳的途中,周岌派人将其及一家老小追杀屠戮。周岌自己大模大样地自称代理节度使,占据了许昌。
当初薛能还派出了另一支参加会战的兵马,是许州牙将秦宗权。秦宗权到达蔡州的时候,听说周岌发动了兵变,于是诈称援救薛能,大肆招募兵勇。其实,秦宗权与周岌素来不和,虽然同在薛能帐下为将,但互相瞧不上眼。秦宗权见周岌自立了山头,自己也野心勃发,赶跑蔡州刺史,占据了蔡州城。汝、郑把截制置使齐克让担心被周岌搂草打兔子,顺手连锅端,惶恐之中急忙带领所部人马退回兖州。其实,未必齐克让就怕了周岌,只不过他实在惧怕黄巢,借此机会拿周岌说事儿,找个借口退兵自保而已。
如此一来,唐王朝组织许郑会战的计划全部泡汤,各路兵马自顾自地做鸟兽散去,给黄巢创造了一个真空的绝好机会。更可悲可气可笑的是这混蛋朝廷,每次对造反的诸镇将官都束手无策,不仅无力讨伐以正法典,反倒屁颠颠地将诰命文书主动送上。薛能一死,朝廷就顺势封周岌为忠武节度使,封秦宗权为蔡州刺史。当然朝廷并不信任周岌,为了牵制监视之,朝廷派来了大宦官杨复光做监军。
周岌虽然诛杀了薛能,但他的确没什么大本事,属于那种有胆子做官,没脑子做事的人,做得了官,担不起责。黄巢打进长安后,已经被朝廷册封为忠武节度使的周岌首先腿一弯降服了黄巢。后来,逃亡四川的僖宗皇帝,传檄天下,要求各路诸侯会集长安,以图光复。杨复光见周岌和秦宗权都是满口忠义,实无救驾尽忠之心,只好独自带领六千人赶赴河中,与王重荣会师。
这位周岌大人就这样在委屈瑟缩中喝着小酒,当着地盘已经缩小大半的小小节度使。秦宗权陷落,周岌见死不救,主要是因为他与秦宗权不睦,不打算救蔡州,恨不得秦宗权早死。陈州被围,周岌迟迟不发兵,是由于他实在太弱小,实在太恐惧黄巢,感到诸侯援军未到,自己势单力孤,不敢冒然出兵。周岌缩着头躲在许州城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对赵犨发来的求援书信丢在一边置之不理。
驻扎在徐州的宁武节度使时溥接到赵犨的求援书信之前,就已经与黄巢和秦宗权的外围部队接上仗了。时溥此人颇有韬略,虽然人马数量少,但每战都能有所斩获,胜仗打了不少,在东面牢牢地阻挡了黄巢向东发展。九月份,时溥亲自率领五千人马赶赴陈蔡前线,驻扎在溵水与黄巢主力隔岸相望。
那位毛躁躁的河阳节度使诸葛爽,这次却没有毛躁,而是机灵精怪地推脱说道路不通、桥梁断绝,难以赶赴陈蔡会剿黄巢。
各位是否还记得前文书中说到的大将军高骈?此时任淮南节度使。那高骈为什么不来救援?现在的高骈早已不是昔日叱咤风云、雄视诸侯的封疆大吏、朝廷柱石了。高骈位高权重,坐镇东南,却被朝中权臣左右掣肘,难有作为。自从黄巢北渡淮河,下洛阳破潼关之后,高骈像泄了气的皮球,锐气顿消,进取之心荡然无存。特别是长安城不战而为黄巢所据,皇帝狼狈逃窜,更令高骈心灰意冷,对朝廷彻底失去信心。
高骈天天在院子里来回转磨磨儿,一边转一边骂朝廷大员,个个都是废物笨蛋、熊包饭袋。高骈抱怨朝廷,朝廷也怨恨高骈,两厢里如同凄凄艾艾的小女子,不断地互相攻击、数落与谩骂。具有代表性的是,高骈与朝廷展开了一番互相埋怨与责难的文笔大战。
高骈上书说:“是陛下不用微臣,固非微臣有负陛下”,“奸臣未悟,陛下犹迷,不思宗庙之焚烧,不痛园陵之开毁”,“王铎败军之将,崔安潜在蜀贪黩,岂二儒士能率强兵”,“今之所用,上至帅臣,下及裨将,依臣来看,都是坐以待毙的料”,“无使百代有抱恨之臣,千古留刮席之耻。臣但虑寇生东土,刘氏复兴,即轵道之灾,岂独往日”,“今贤才在野,庸人满朝,致陛下为亡国之君,我看这帮小资们还有什么高招妙计”。
高骈的奏章寄到朝廷,从皇上到文武大臣都被惹毛了,人人心里一百八十个不痛快。嗬!这高骈,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来救援国难,还说一大堆风凉话,真忘了自己也是朝廷命官?!指桑骂槐的,说谁呢!越是没本事的人,越怕别人说他没本事。唐僖宗李俨决定批评批评高骈,最好能通过帮助教育,促使高骈改邪归正。于是皇帝让左右臣下起草切责诏书。可是这些腿长见识短的大臣们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谁也不肯写。这是为什么呢?只有两个字——心虚。这些人全是“亡命之徒”,从长安一路逃跑出来,还有什么资格去教训别人?自然心里底气不足。李俨一看这些软蛋臣属,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田令孜说话了:“陛下,现在前敌一切事务都由郑畋负责,可以让他给高骈回信,将其训诫一番。”僖宗一听田令孜所言,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和大臣,把郑畋推上了火线。
耿直的郑畋不知是圈套,挽起袖子起草诏书,答复高骈:“绾利则牢盆在手,主兵则都统当权,直至京北、京西神策诸镇,悉在你指挥之下,具有专征之权。而你又贵作司徒,荣为太尉,却认为朝廷不重用你,那如何才是重用?”“朕缘久付卿兵柄,不能翦荡元凶。自从黄巢漏网渡过淮河之后,你不出一兵袭逐,以至于两京相继陷落,首尾已经三年。你所属的部队,没离开过淮南半步,忠臣良将对你屡屡失望,勇猛兵士无不扼腕叹息。所以朝廷才启用老臣,统兵荡寇”,“一直以来,朝廷对你深为倚仗,现在你却坐镇东南,心生怨望”,“谢玄破苻坚于淝水,裴度平元济于淮西,谁说文臣不如武将?”“宗庙焚烧,园陵开毁,龟玉毁椟,这是谁的过错?!”“你所说的‘奸臣未悟’之言,何人肯认!‘陛下犹迷’之语,朕不敢当!”“卿尚不能缚黄巢于天长,安能坐擒诸将!”“卿云刘氏复兴,不知谁为魁首?比朕于刘玄、子婴,何太诬罔!”“况天步未倾,皇纲尚整,三灵不昧,百度俱存,君臣之礼仪,上下之名分,所宜遵守,不可坠毁。朕虽然年轻,怎么能受你如此侮辱!”
应该说高骈的话还是有十之八九符合事实的,虽然没有提出安邦定国的长远谋略,倒也切中时弊,只不过有失封疆大吏的风范。相比之下,郑畋代朝廷起草诏书虽然文辞犀利、气势凌人,但细读起来会觉得更加失水准,不仅没有达到庙堂朝廷的应有的水平,甚至不如臣子。所谓“大人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皇帝及大臣将国家祸乱、帝都失守、用人失当等等责任,尽皆开拓推诿,甚至耍赖不认,这样的朝廷显然必然当然没有什么指望和希望了,只有令人失望与绝望。高骈见朝廷既不醒悟,也不再相信与重用自己,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谁愿意干谁干,你们认为谁能干就让谁干去吧。“自是贡赋遂绝”,抗税抗捐抗粮,不伺候皇帝那小子了。
高骈作为天下最强的藩镇诸侯,竟然与朝廷打起了嘴仗,如同小孩子一般。可以想象,在扬州与成都之间,君臣书信往来如同鹅毛雪片,络绎不绝,每封书信中都充满了抱怨与责难,也算是五代时期独特的一景了。那个有兵就是草头王的时代,连徐州、许州等等这些小藩镇都敢惹是生非,对抗朝廷,高骈实力雄厚的淮南就不敢吗?高骈为何没有心生异志?应该说当时争霸天下最有条件的就属高骈。可是高骈没有这么做,连这么想都没有。这是因为高骈有自己克服不了的心结。
高骈在大失所望之余,不知道应该为谁奋斗为谁效力,人生目标和终极意义发生了崩塌。儒将也有儒将自己克服不了的缺陷,高骈自幼喜好圣贤之书,辨识事物道理,爱思考,有理想,曾经是个有抱负、有追求的青年。就是这个爱思考的习惯,现在成了高骈的致命伤,而且是自我伤害。有理想的人一般比较痛苦。那些打打杀杀的军头大老粗,只知道刀头滚命,发财享乐,从来不思考天下兴亡这些大命题。他们那些榆木脑袋里没地方装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高骈不行,他克服不了思想上的矛盾,破解不了这些道理的死结。在高骈看来,天下兴亡应由皇帝与朝廷负责,天下是李唐的天下,天下衰败是治理问题。高骈从来没有想过换个人做天下之主会是什么样?高骈更没有想过,换上他做天下之主会是什么样?高骈在李唐家天下的死棋局中自我博弈,无论多么痛苦地思考,最终仍然找不到出路。高骈有实力争霸,但高骈没有那么做,为何?因为他被自己的思想困死了。
在发了一阵牢骚之后,高骈开始向修仙觅道寻求精神寄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此时,江湖术士吕用之趁虚而入,利用高骈的心理弱点,假借炼丹修道之名,将高骈玩弄于股掌之上。人人都有弱点,有人能够规避自己的弱点,有人无法规避,因此而吃亏受损,甚至因此丧命。但能量巨大的人,一旦其弱点被人操控,这个弱点将成为操控者的杠杆支点,将操控效应放大数倍,造成数倍的杀伤力和破坏力。
高骈将一切军府事务全部交给了吕用之,甚至为了保护吕用之不惜刑杀部下疏远骨肉。高骈的小儿子高澞上书进谏,请求高骈擦亮眼睛,远离吕用之,后来竟然被高骈杀死。高骈因沉迷修仙而废弃政事,从此人心离散,军府解体。外有秦宗权的进攻,内有将佐作乱。终于有一天变起肘腋,高骈在道院中被叛将杀死,一家老小被埋在一个土坑中。世事沧桑,英雄沦落,身死名裂,如此下场,可悲可叹!高骈的地盘被小军校杨行密逐步占据,后来杨行密成长为一镇诸侯,雄踞江淮间几十年,成为朱全忠南向发展的劲敌,成为末唐割据东部的重量级人物。
赵刺史发出的邀请,仍然杳无信息。
被围在陈州城里的赵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援军仍然不见踪影。
赵犨失望了,绝望了,感到了孤助无援的痛苦,感到了以死殉城的迫近。
就在赵犨绝望之际,有一个人赶来了。
朱全忠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