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这时务到底是什么?如何判断?是件让人大伤脑筋甚至要掉脑袋的事情。识别得准不准并非值得夸耀的事,最要紧的事是脑袋要保住,这一点是决不能含糊的。
话说僖宗皇帝与田令孜等人马不停蹄,一路狂奔,一天一夜没住脚,滴水未沾,粒米未进,早已是饥肠辘辘,满身虚汗。这是僖宗第一次千里大逃亡,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挨饿受怕颠簸劳苦。
皇帝车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大逃亡,一口气跑出几百里。刚刚到达一个叫做骆谷的地方,他们实在跑不动了,正打算稍事休息一下。突然,有哨探来报“前面有一支军队拦住去路”。
僖宗皇帝和田令孜脑袋同时“嗡”的一下,黄巢的追兵这么快就围追堵截上来啦?真是天要亡我!
正在僖宗皇帝等人忐忑不安着急想对策的时候,尘土飞扬中一队人马冲到了近前。为首一人在百步之外翻身下马,径直跑到皇帝车马跟前,高声喊道:“臣郑畋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郑畋怎么来了?或者说怎么在此时此地出现了?
骆谷是凤翔的地盘,此时凤翔节度使是那位被卢携排挤出京的郑畋。郑畋虽然政治不得志,但一直关心时局的发展,忧心朝廷安危。听说黄巢逼近长安后,郑畋天天派人打探消息,翘首遥望京师。今天一大早,凤翔的哨探得到情报说长安被黄巢攻占,皇帝已经向西奔凤翔逃来。郑畋闻听这个晴天霹雳般的讯息,知道天朝出大事了,而且此事后果难以逆料。郑畋顾不了许多,马上率领部属赶到半路去迎接皇帝。
僖宗一听是郑畋来了,不是敌军,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扑通”一声回归原位。
接驾的和逃亡的两队人在骆谷相遇。郑畋跪在路旁觐见皇帝,并挽留皇帝暂居凤翔。僖宗在车内挑起布帘看了看郑畋,见昔日的朝廷大臣于危难之际赶来近前,僖宗心中一时间酸甜苦辣难以说清,鼻子一酸眼泪滴落尘埃。
正在僖宗迟疑犹豫之际,田令孜在后面扯了一下皇帝的衣襟。田令孜与郑畋一向不睦,况且老贼还有自己的打算,扯皇帝衣襟的目的是暗示僖宗不要答应郑畋。僖宗长这么大没经历过如此变故,心里根本没有主意。别说六神无主,七神八仙也早已不知去向。惶恐之间,僖宗最大的主心骨就是田令孜。经田令孜煽动和欺骗,僖宗说道:“朕不打算远避贼寇,只是暂时到四川兴元居住一段时间。到那里征集天下兵马,以图收复。爱卿你要全力以赴向东抵挡黄巢锋芒,向西号召各蕃汉镇守,与相邻藩镇同心协力,努力承担匡扶朝廷剿灭流贼的大任。”
郑畋心里想:“当初,皇帝信任卢携、田令孜奸邪之徒,我逆耳忠言得不到采纳,以至于多年剿贼无功,贼势日炽。现在皇室沦落天涯,反求大功,怎么可能?”郑畋想到此处,仰头请示:“陛下,贼寇弥漫,道路阻断,奏报难通,臣请临机决断,便宜从事。”皇帝黯然神伤地点点头,授予郑畋临阵决策的权利。然后李俨带领一帮惶惶惊恐的儿子妃子和太监向兴元跑去。
僖宗之所以不愿意留在凤翔,主要是惧怕黄巢尾随追来。如果郑畋抵挡不过,岂不大难临头。另外,田令孜早就向僖宗灌输了逃亡路线图,先到兴元再撤往成都。成都富庶条件优越,田令孜的哥哥陈敬瑄也已调兵遣将做好护驾准备。成都似乎成了世外桃源,具备了无限的诱惑力。其实,田令孜制定逃亡成都的计划,并非为皇帝安危着想,而是为自己的安全打算。现在破国亡家,田令孜罪责居首。他深知自己为藩镇诸侯所痛恨,如果住在凤翔,郑畋也有可能像他弄死卢携以推卸责任一样,逼迫皇帝将他杀掉以谢天下,所以田令孜拉着皇帝拼命往四川跑。只要到了四川,那就是田令孜的天下了,皇帝不过一玩偶而已。
郑畋回到凤翔,召集将佐商议如何抗拒黄巢。大部分将官都说:“贼寇风头正健,我们应该先自守保全,等各路勤王兵马到齐后,再进一步研究收复京师的办法。”郑畋尽管抱怨皇帝不采纳他的忠言良策,不过事已至此,抱怨无益,唯有想办法抗敌。见大家士气低落,郑畋沉着骨骼峥嵘黑瘦的脸,愤然说道:“难道你们要劝我向黄巢屈服吗?”老头儿越说越激动,牛脾气又犯了,既哀李唐衰败之不幸,更怒皇帝朝臣没出息。郑畋盛怒之下,胸中憋闷,血压急速上升,气绝倒地,脸朝下重重地摔在地砖上。众人见把老爷子气得没气儿了,都慌了手脚,赶忙将老郑畋抬进卧室。掐人中、抚后背,忙活了大半天,郑畋才缓过气来。斜靠在枕头上的老郑畋仍然两眼紧闭,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恰在这个时候,黄巢派来了使者,对凤翔军威逼利诱,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郑畋卧床不能办公,暂由监军彭敬柔接待来使。为了争取时间,拖延战事爆发,彭敬柔与众将替郑畋署名复书黄巢,表示愿意臣服。在招待黄巢使者的酒宴上,鼓乐齐鸣,可是凤翔将官谁也高兴不起来。酒喝下去如同苦药一般,菜嚼着像干草一样。凤翔将佐都暗自掉泪。黄巢使者觉得很奇怪,问道:“大家这是怎么啦?因何伤心?”郑畋帐下有一名叫孙储的幕客回答道:“因为我家老相公中风,以至于瘫痪,不能来接待贵使,所以为相公难过。”黄巢的使者闻听后,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没当回事儿。一场外交风波总算勉强掩盖过去。
郑畋因愤慨病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老百姓听说后没有不被感动的,纷纷来衙门慰问郑畋病情,踊跃表示支持郑畋抗敌。几天之后,郑畋病情逐步好转。得知民情拥护,郑畋心里感到很欣慰,也增强了抗敌的信心。郑畋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奏报皇帝,表达立志破贼的决心。然后聚齐将佐,强撑病弱老迈的身体向大家宣布:“众将官,郑畋老迈但未腐朽,兵民不多但人人奋勇,贼寇虽然得势,不过一时昌烈而。现在皇帝正召集天下兵马勤王,我等若戮力同心,定能抗御逆贼!”将士们都被郑畋老而弥坚的斗志感染,齐声表示唯郑公之命是从,振臂高呼,立志破贼。郑畋见大家决心已定,为了进一步巩固士气,要求大家歃血为盟。伴随着一滴滴热血汇集到碗中,帅府上下抗敌气氛达到了顶点。
郑畋激励了部属士气后,立即征集民役修筑城池工事,加班加点打造刀枪器械,抓紧训练士卒,展开了热火朝天的备战。同时,郑畋深知本州兵力薄弱,必须传檄天下,号召各路官军共同勤王。郑畋秘密派出信使,与各藩镇约定克期会师凤翔,共同对付黄巢义军。郑畋还发布消息,收集散落关中各处的禁军。
不几日,来投奔的禁军达到了数万人。郑畋拿出自己所有的家财分给这些部队,很快聚拢了人心,军势大振。郑畋不愧曾是兵部侍郎,既懂得动员本部士气,也明白取得政治大势的作用,将唐朝一切还勉强能用的力量全部动员起来、拼凑起来,迅速形成了抵抗黄巢义军的主要力量。
郑畋忙于备战,黄巢也没闲着。
长安成了天下的靶心。打着勤王旗号的各路兵马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虽然各路诸侯各怀心思,有快的,有慢的,有不紧不慢的,但毕竟都在向长安移动,对义军构成了威压合围之势。
黄巢以长安为中心,向外展开了主动进攻与被动反击兼而有之的作战。
各路诸侯互不统属、远近不一、各怀心思、强弱有差,会师长安的地点和速度也千差万别。虽然郑畋紧锣密鼓地张罗,可这些名为节度使实质为军阀的军头们,在不清楚皇帝下落的情况下,更不会听命于一个过了气的兵部侍郎,而且还是小藩镇的节度使。这为黄巢逐一击破唐室抵抗力量提供了机会。
黄巢将卫队长朱全忠派往了前线,令其负责把守住长安城北的第一道防线——渭桥。渭桥就是“匈奴犯渭桥”中的那座桥。唐太宗时期,突厥曾经突然袭击河套,突厥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了渭桥,长安城内慌乱成一片,也令唐太宗李世民虚惊一场,最后卑辞厚礼才退掉突厥兵。大唐帝国遭此大辱,待国盛兵强之后,唐朝对突厥展开了长期而艰苦的追剿战争,把突厥一路向西赶往了中亚。渭桥是长安的门帘子,如果挑起这幅门帘子,就可长驱直入长安城。
那么这个朱全忠到底是什么来历?
在此有必要对这个年轻人多花些篇幅介绍一番。
朱全忠原本河南砀山人,幼年父亲早亡,家里失去了主要的劳动力和收入来源。窘迫之下,朱全忠守寡的母亲带着年幼的朱全忠及两个哥哥被迫寄居在远方亲戚刘崇家。
这位刘崇虽然不是富户,日子规模也不算小,有一定家庭经济基础,在当时估计属于小地主阶级。看在亲戚情份上,刘崇接纳了朱氏三兄弟和他们的寡妇母亲。应该说刘崇还是有些同情心的,至少不算坏人,对近乎无产阶级贫农的朱全忠一家表现了足够的关心。封建社会妇女地位低下,不仅享受在后,连劳动的权利都没有。朱全忠的母亲无法出门打工,还带着三个未完全成年的孩子,一家四口人要吃饭,这可不是个小问题。朱全忠的母亲只能在刘家做佣人的工作。为了能够保持在刘家的基本生活,朱妈妈天天加倍小心,处处事事仔细,生怕惹得刘家人不高兴。
寄人篱下吃白食的日子非常难过,更非常难熬,无论精神还是物质方面都很艰难。虽然不至于有了上顿没下顿,但比乞讨挨饿也强不了太多,一顿饭最多也就是仨窝头一碗糊糊。朱全忠的两个哥哥还算老实安分,能够参加刘家的常规劳动,干些力所能及的力气活。朱全忠的母亲在刘家做些家务,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什么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朱全忠逐渐长成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少年,可是刘家对他们母子四人的态度一天不如一天,表示了足够的不满与不友好。因为朱全忠一个人做的坏事全部抵消了他母亲和哥哥所作的一切努力。
老三朱全忠让刘家非常难以忍受。
朱全忠生的大个子,能吃饭能睡觉,就是不干活。刘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活儿,朱全忠一样也不干。不仅不干,朱全忠还说风凉话,说这些活儿没意思,都是些粗活,他不屑于干。朱全忠的问题远不止于思想认识问题,在游手好闲之外,还到处惹是生非。仗着个头儿大,朱全忠经常逞勇斗狠,打架斗殴,顽劣异常,不是他挂彩回来了,就是别人鼻青脸肿找上门来了。朱全忠的泼皮无赖行径弄得十里八村不安生,街坊邻居都很讨厌他。人们常常在朱全忠背后指着他脊梁骨,侧目撇嘴地暗暗骂几句。
刘崇虽然收留了朱全忠一家,但毕竟刘崇不是大善人活菩萨,更不是圣人,不可能具有包容万物的善心爱心同情心和教诲心。只有圣人诲人不倦,刘崇“诲”朱全忠这个人很快就倦了。朱全忠的母亲也很为这个不肖儿子头疼伤心,总要向刘崇赔不是,低声下气地替儿子求情。回到柴房后,朱妈妈伤心地看着三个儿子暗自掉泪。
朱全忠如此不成器,不务正业,还引来周围人们对刘家的指指点点和风言风语。因此,刘崇对朱全忠非常恼恨。有时候刘崇气急了,会随便在身边抓起扫帚或棍棒,对朱全忠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饱揍。朱全忠这小子有股子倔强劲儿,每次挨打时,咬着牙梗着脖子不吭气,既不承认错误更不求饶。挨打后的朱全忠回到母子三人挤着住的柴房,见憔悴的母亲因伤心和心疼在掩面啜泣,朱全忠跪在母亲面前,低声说:“娘,将来会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受人欺负,遭人白眼。让世上所有的人再也不敢小看我们。我要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朱全忠的大哥朱全昱斜了一眼朱全忠,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先养活自己再说吧。”
是啊,毕竟吹牛是不能填饱肚子的。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瞧不起朱全忠。
刘崇的母亲刘老太太就对朱全忠青眼有加,倍加关爱。刘老太太时常亲自给朱全忠梳头束发,还告诫刘家人,不要欺凌朱全忠,一定要对朱全忠多加关照。刘家人对刘老太太的话不理解,感到很奇怪,一度怀疑刘老太太是否患了老年痴呆症。刘老太太说:“朱老三可不是平常人,我见他睡觉的姿势都不一般,他熟睡之后变成了一条红色的蟒蛇,这是仙灵的化身。”别人听后都摇摇头,嘲讽地笑笑,不当回事。
不光刘家人不相信,笔者对刘老太太的话也感到深为可疑。很可能是朱全忠自己编出来骗大家的,或者直接编故事先骗过刘老太太,再由刘老太太之口广播几遍,以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进而收到骗更多人的效果。
朱全忠知道刘家上上下下谁说了算,谁才是一号人物,当然是年纪大辈份高的刘老太太。只要赢得了刘老太太的欢心,刘崇等人就不能把朱全忠扫地出门。很可能这位刘老太太已经思维迟钝,老眼昏花。朱全忠只需要花言巧语就能轻易哄得这位老太太开心。至于变成赤蛇帝子的事,按朱全忠的顽劣很容易就能自编自导自演一出障眼法的戏。
我们估计或者模拟一出情景戏。趁别人白天都不在家,某个午后,刘老太太坐在廊檐下的凳子上晒太阳。此时,朱全忠来为刘老太太锤锤腿,揉揉背,陪老太太聊会闲嗑。朱全忠见刘老太太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打起了瞌睡,精神昏昏沉沉,眼睛迷迷糊糊。然后,他趴在刘老太太耳边说:“奶奶,我在门口坐着看门,您有事情就叫我。”刘老太太胡乱地点点头,进入了半睡梦乡。
朱全忠假装靠在庭院的门槛上打盹。过不一会儿,朱全忠闪到门外,推过来一只红布缠绕的长口袋放在门内。朱全忠一边稀里哗啦地鼓捣出来一些声音,一边用手牵动口袋摇摆几下。刘老太太被吵醒,吃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朝这边望了望,显然是没看清楚。正在刘老太太揉眼睛要再定睛观瞧之际,朱全忠将口袋收走,藏起来,自己则继续倚靠门槛假装睡觉。如此三番几次。装神弄鬼的活动在亦幻亦真的感觉中上演。
在朱全忠的表演蒙蔽下,刘老太太认定了朱全忠是赤蛇帝子的化身。况且,能够亲眼见到赤蛇帝子现形,也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情,只有积德行善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才有机会有福气见到,完全是值得夸耀的遭遇。因此,刘老太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天天颤巍巍地到处宣传朱全忠是神仙下凡。这就是朱全忠的狡猾之处,他花一点点气力就轻易取得了刘家大家长的庇护,比别人卖力干活儿取得的效果不知大多少倍。
在刘家寄居几年之后,黄巢义军路过砀山,朱全忠觉得在刘家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没意思,还不如投军去闯荡一番,至少能混上一口饱饭。就这样,朱全忠抱着刀头谋富贵的念头和他二哥一起参加了义军。打仗和打架基本是一个套路,对此朱全忠早已很熟练,且经验丰富,再加上脑子活络,人机灵,胆子大,脸皮厚,心理素质好,在这些长期以安分种地为主的农民堆儿里,朱全忠很快就显山露水了。“能干”的朱全忠自然很快就得到了黄巢的赏识和重用。
长安城下,现在与朱全忠对阵的是夏绥节度使诸葛爽,诸葛爽此时屯兵栎阳。这位诸葛爽也是穷孩子苦出身,服过劳役、当过兵、逃过亡,既挨过饿,也受过气。后来通过积累军功,诸葛爽做到唐朝的汝州防御使,曾是黄巢义军的老对手。再后来因沙陀人进犯晋阳,朝廷调诸葛爽救援河东。长安陷落后,远在四川的僖宗四处发檄文,命令藩镇救驾勤王。诏命发出,可是没有几个响应的,只有弱小的诸葛爽第一个奉诏。诸葛爽怀揣着一颗热腾腾的救国之心,率领自己代北行营的五千人一路急行军赶到栎阳。
朱全忠得知诸葛爽千里来攻,不敢大意,勒令部署严阵以待,勿重蹈年初义军被唐军闪电战赶出城的覆辙。此时,朱全忠率一万人据守渭桥。朱全忠所部都是步兵,而诸葛爽虽然兵力比朱全忠少一半,可其中大部分为骑兵,这也是诸葛爽敢于首先出兵赴长安的主要原因。朱全忠丝毫不敢低估诸葛爽的战斗力。渭桥地势狭窄,无法展开作战面,也无多少地理屏障可以借重。朱全忠彻夜未眠,权衡来权衡去,觉得一旦与诸葛爽开战,自己胜算把握不大。可是两军对垒,必须要分出胜负结果,不打也不行。朱全忠经过反复思考,做出了一个极富挑战性的决定,以智取代替强攻,以文争代替武斗。朱全忠上奏黄巢,要求对诸葛爽采取招降策略。黄巢开始不赞成不相信,后来经朱全忠坚持,黄巢才勉强同意朱全忠去试一试。
朱全忠给诸葛爽写了封信,信中内容为:“诸葛大帅台鉴,朱全忠早闻大帅驰骋天下之名,先则驻守中原,后又抗击沙胡,赫赫战功非庸藩可比,对李唐拳拳赤心足可面对日月。然则,李唐衰朽,李俨昏怠,忠臣良将扼腕于朝堂,有识之士抱憾以终生。唐室天下如沙丘,一触即溃。我大齐如旭日之东升,声势雄壮。今能与大帅相遇,乃我三生之幸。能与大帅息兵并辔,乃天下之福。愿大帅三思,我劝大帅归我大齐,共图大业。”朱全忠这封信送出去之后,诸葛爽没反应。朱全忠等了两天,诸葛爽既不回音也不叫阵,仍然没动静。
朱全忠等不及了。
朱全忠不能再等。
朱全忠决定行动。
朱全忠的决定再次出人意料。
朱全忠决定单刀赴会。
单刀赴会意味着赌命。每个人只有一条命,每次赌博却有输赢两种可能。只要百分之五十的博弈结果就会断送掉全部的性命与未来。
任何人看来朱全忠此番赌命风险极大。
任何人看来朱全忠此行胜算的把握很小。
谁也不知道朱全忠手上拿的什么牌。
二月春风似剪刀,钢刀凶利无论如何也没有春风的温柔。
二月的太阳半睡半醒,太阳底下的齐唐两军谁也不敢睡,瞪大眼睛盯着这场赌局。
辞别本部大营,朱全忠单身独骑不紧不慢地向诸葛爽营阵走来。朱全忠边走边思考、斟酌对诸葛爽的游说言辞。对于游说策略,朱全忠已经准备了两天,滚瓜烂熟。关于游说说辞是否恰当朱全忠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朱全忠在江淮作战时见过诸葛爽,只是隔着战场见过,没有直接交过锋。关于诸葛爽的身世经历、脾气秉性、当前处境,朱全忠虽然收集了些情报,但也是道听途说,并不完整,难以准确。所以,朱全忠心里也有些不安,如果诸葛爽不买账怎么办?如果自己的情报与实际出入太大怎么办?如果被诸葛爽看出破绽怎么办?一连串的问号在朱全忠脑海里盘旋。如果发生意外,朱全忠不仅劳而无功,弄不好还会凶多吉少。
在朱全忠离诸葛爽营寨还有二里路的时候,诸葛爽的哨探已经发现了他,并马上回去向诸葛爽报告。其实,不需要哨探报告,诸葛爽早知道朱全忠要来,因为,昨天晚上朱全忠已经派人给诸葛爽送来了口信,说第二天朱全忠要当面拜会诸葛爽。诸葛爽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朱全忠会来这一手儿。这哪里是两兵交战啊,分明成了走亲戚串朋友?前天给我来了一封劝降书,现在又要来探我营寨,朱全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诸葛爽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他也是彻夜未眠,昨天肯定没休息好。诸葛爽岂止一夜没睡好?自从接到朱全忠的书信后,诸葛爽已连续两晚上没睡好觉了。
诸葛爽明白朱全忠书信所言非虚,切实中肯,符合当前实际情况。因为来到栎阳后,诸葛爽也更加明白了一个情况,他孤零零兴冲冲愣头青似的地跑到黄巢眼皮底下,扭头四顾,看不到其他唐朝兵马。那位天下招讨总都统高骈在扬州城外打了个晃又回去了,到处张罗抗击黄巢的郑畋在凤翔也迟迟不见动静。自己这五千人到长安还不够黄巢几十万人马塞牙缝儿的呢。怎么办?是打还是撤?打,怎么个打法?眼前的这个朱全忠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长安城里几十万的齐军。撤,往哪儿撤?本来征讨沙陀就属于帮忙,是临时驻扎在代北,如果现在回去,还能找到落脚之处吗?诸葛爽接到的皇帝诏命是:“卿速发兵,各镇同时到达,接应供给也随后便至。”现在既见不到各镇兵马,也见不到粮草供应。合着只有诸葛爽一个人脱光了跳进冰水里,其他人都站在岸上瞧着。上当受骗的感觉时时袭上心头,诸葛爽有些烦躁,有些委屈,也有些发慌。这几晚上失眠把诸葛爽折磨得够呛,眼圈都黑了,眼袋也出来了,脑袋也时不时地眩晕几下。今天一大早诸葛爽就起来在帐篷内来回踱步,早饭也没心思吃。
正在搓手跺脚的时候,哨探来报说朱全忠离我营寨二里,马上就到。诸葛爽摆摆手命哨探退下,随即叫过中军侍卫,对他耳语了一番,中军转身退出去布置准备。吩咐完毕,诸葛爽觉得朱全忠也该到了,二里路程骑马不就眨眼的功夫吗?可是迟迟不见辕门值守军兵来通报,诸葛爽心里纳闷,更加狐疑,更加沉不住气了。
诸葛爽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节律开始有些紊乱。人越是在等待的时候,越是觉得时间过得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诸葛爽一会儿到门口往外瞧瞧,一会儿在屋里面走走停停。诸葛爽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念头在心里升起,现在似乎成了在急切地盼着见朱全忠一般。诸葛爽使劲咽了口唾液,定定神,提醒自己不能胡思乱想。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辕门军兵跑来报告说:“齐军游弈将军朱全忠求见。”诸葛爽这才长出一口气,胸脯稍稍平复。刚透口气,诸葛爽立即又紧张起来,问道:“朱全忠带了多少人马?”。
辕门军兵答道:“只他一人。”
“只有一人?”诸葛爽彻底糊涂了。
“你可看清?”
“的确只有朱全忠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
“马上顺朱全忠来路去侦查,看有无人马跟来?”
辕门军兵得令离去。
诸葛爽紧了紧腰间大带,迈步走出大帐。
诸葛爽走到大帐门口,一脚门外一脚门内,又停下了。他觉得自己去迎接朱全忠似乎不妥,显得自己比朱全忠矮了半截。想到此处,诸葛爽双手交叉叠抱在胸前,站于帅帐门口,远远地看着朱全忠向辕门走来。朱全忠果然是一个人,但神情自若。甩镫离鞍下马之后,朱全忠步履稳健,从辕门不紧不慢地走入诸葛爽杀气腾腾、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营地。对站立辕门两厢的刀斧手、长矛手、弓箭手,朱全忠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径直向诸葛爽的大帐走来。朱全忠与诸葛爽四目交接,诸葛爽嘴角抽动了一下,话到喉咙又忍住了,他不打算先开口。可朱全忠脚步没有停,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到诸葛爽跟前,朱全忠突然哈哈大笑,冲诸葛爽抱抱拳说道:“诸葛大帅,久闻大名,景仰之至,朱全忠特来拜访。”
诸葛爽感到一股霸气扑面而来,自己的整个身体和心神几乎被对方的这股霸气笼罩住,动弹不得。朱全忠名不见经传,只是黄巢手下一员低阶军官,诸葛爽这是第一次与朱全忠零距离接触。朱全忠虽然不算高个儿,但比诸葛爽要高半头。诸葛爽细打量,见朱全忠肩宽背厚,双腿如柱子般扎根地面,生的鼻直口阔,面色稍黑,青虚虚根根透肉的络腮胡茬。而诸葛爽身材肥胖,脑袋比肚子小得多,眼睛比嘴又小得多。两人站在一起,实在具备滑稽的反差效果。
诸葛爽提了口气,不禁也冲朱全忠抱抱拳说道:“朱将军,两军阵前何谈拜访,想必朱将军是来劝我降巢的吧。”
朱全忠并没有因为诸葛爽直截了当地揭穿其此行目的而慌乱,而是继续说道:“诸葛大帅英明盖世,怎可沾投降二字。我朱全忠今天来访是另有情由啊。”
诸葛爽这下确实糊涂了,似乎在考试卷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多元无解方程式。诸葛爽右手的食指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拇指。诸葛爽干咳了一声,将朱全忠让进大帐,随后命人给朱全忠看座上茶。
朱全忠看了看诸葛爽细白的手,心里奇怪,一名久历沙场的武将的手是如何保养成这样的?朱全忠同时也注意到了诸葛爽因失眠而发黑的眼圈。朱全忠还听到了帐外四周急促细碎的脚步声与兵器撞击声,这是诸葛爽埋伏下的刀斧手。一旦两人谈崩了,这些人随时会冲进来,将朱全忠碎尸万段。两人落座后,朱全忠只顾端着茶碗吹茶叶末子。帐内沉默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诸葛爽实在沉不住气了,首先开口,问道:“朱将军不会是到我这里喝闲茶的吧?”
朱全忠笑了笑,将茶碗搁在几案上,说道:“大帅的茶的确是好茶啊,可惜喝不了太久啦。”
“此话怎讲?”诸葛爽狐疑的小眼睛在朱全忠脸上转来转去。
“李唐无道,抛黎民于水火,将老百姓逼上绝路。大齐皇帝顺应天命,率我们揭竿起义。八年征战扫荡大江南北,现又不战而下京师。李俨只顾自己亡命逃走,虽然苟延残喘,可是天下无人响应。只有大帅你栉风沐雨,东挡西杀,为李唐朝廷尽忠,可是到头来又如何呢?现在诸侯作壁上观,大帅你只身来到长安城下,诸侯之心昭然若揭,李唐气数不日即尽。”
本来诸葛爽就对诸侯不来会战而愤懑,觉得自己像个剧场中的小丑,被一群人取笑。听了朱全忠的话,诸葛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包含怨怒地盯着面前的茶碗。
朱全忠瞄了一眼诸葛爽,见他鼓着腮帮子不作声。于是,朱全忠继续说道:“大帅自我估计能否抵御大齐皇帝六十万兵马吗?”
诸葛爽扶着茶碗的手抖动了一下。因为诸葛爽的注意力一直在朱全忠的一万人身上,现在朱全忠突然抬出黄巢的旗号,诸葛爽顿时感到有一股泰山压顶的力量从天而降。黄巢的部队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战斗力极强。如果黄巢出兵来战,自己拼着性命积攒起来的这点人马和家底儿立即就会灰飞烟灭。这年头儿,没有队伍就意味着没有一切。之所以这些年自己还能有些地位,全仗着手下这几千人马。
诸葛爽没有回答朱全忠的话,而是拐了个弯不软不硬地说道:“朱将军,战场之上胜负难料,我手下都是骑兵,如果失手,还可以迅速撤出战场。”
朱全忠侧过脸认真地听诸葛爽说完,又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碗中的茶叶末,说道:“我素知赵代骑兵强悍,可我很为大帅惋惜。胜的希望不大,败的结果却很严重,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威信扫地。到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再会接纳你。况且代北本来就不是你的地盘,既然出来就再也不可能回去。虽然朝廷封你为夏绥节度使,可夏绥一直在沙陀突厥手下,你要夺取,恐怕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所以,大帅你要珍惜自己手下这几千人马啊,不要令弟兄们居无定所。如果无处安身,队伍很快就会散掉的。”
诸葛爽白皙油亮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细汗。诸葛爽心里明白,朱全忠目的是劝降。可自己手握几千骑兵,还要冒着投降失节的恶名,实在不甘心。诸葛爽提高嗓门说道:“朱将军,我素来闻听黄王所过之处,草木焦枯,哀鸿遍野,我即使委身也难以幸免,不如一战,还落得忠义名节。”
朱全忠听出来诸葛爽话里有话,这是在流露要价之意,意味着诸葛爽要让步了,因为诸葛爽虽然嗓门拔得很高,可是底气不足。朱全忠说道:“大齐皇帝爱民如子,优待部署。外界传言多为丑化之词。大帅如果息兵,既可保全部署也使本地黎民免遭战火之害,不仅不会损害你的名声,还会积德啊。大齐皇帝已有叮嘱,只要大帅愿意息兵,可不必按降顺礼节,你本部兵马仍由你指挥,你也不必入城。”
诸葛爽有些惊异,转过身盯着朱全忠问道:“那黄王将如何安置我?”
朱全忠直了直腰,说道:“河阳罗元杲残暴无道,如果大帅罢兵,大齐皇帝将封授大帅河阳节度使的实职,并派兵帮大帅袭取。河阳地肥物丰,远非夏绥可比,我想这一点大帅比我更清楚吧。”
诸葛爽白胖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急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润一润干渴的喉咙。随即,诸葛爽立起身,走到朱全忠跟前,握住朱全忠的手说:“朱将军冒着这么大险,为我着想,为百姓军兵着想,实乃大智大勇,诸葛爽佩服,感激之至。中午,我设宴招待将军。”
朱全忠也立即站起身,说道:“一切全赖大帅明鉴,不枉我朱全忠来此一趟。吃饭就不必啦,因为大帅的危险还未解除。”
诸葛爽错愕地张着嘴,问道:“此话怎讲?”
朱全忠很诚恳很近人情地压低声音说:“我只身来大帅大营不假,想必大帅也早已侦知,否则,我项上人头早就被你帐外甲士摘走了。”
诸葛爽悻悻地笑笑,摆摆手。
朱全忠继续说道:“大齐皇帝不放心,因此,我动身之前已与大齐皇帝约定,我只身来访,大齐皇帝另外调东城的二十万人马已经移动到你的背后。我如果中午不归,这二十万人将会不宣而战,直接来攻大帅。大帅你只侦查了正面,却忽略了背后。”
诸葛爽一听脸色有些慌乱,嘴唇抽动了两下,问道:“那可怎么办?”
“只要大帅写下一封书信,表明心迹,我立即带给大齐皇帝,一切都会平息,大帅你也可以安心去河阳了。”
“对对,我马上写。”说着,诸葛爽命人取来纸笔,写下降书一封,交给朱全忠。
朱全忠将诸葛爽的降书收好,告辞离开唐军营寨,策马疾驰返回渭桥本部壁垒。朱全忠在奔跑的路上,感到胸前背后的衣襟冰凉,原来是刚才舌战诸葛爽,由于高度紧张,早已汗透重衣。现在被风一吹,汗湿的衣服全贴在了前胸后背上。朱全忠明白自己连哄带吓的一席话已将诸葛爽说服。封诸葛爽河阳节度使是事先征得黄巢同意的,至于移动到诸葛爽背后的二十万人完全是朱全忠虚构的。诸葛爽的处境远非朱全忠所说的那么危险窘迫。其实,只要诸葛爽避而不战坚持十天半个月,其他诸侯也会陆续赶来。即使诸葛爽不敌朱全忠,他也可以投奔郑畋。不过任何人都有弱点,诸葛爽虽然宽简,深得人心,但弱点是头脑简单、心无主见。朱全忠就是吃定了诸葛爽的弱点,又采取了大大出乎诸葛爽意料之外的方式,单刀赴会的确在气势上压倒了诸葛爽。诸葛爽的主场优势被一步步剥夺,心理防线全线崩溃,朱全忠在心理上将诸葛爽赶上绝路。再迫使诸葛爽写下降书,等于直接掌握了诸葛爽的把柄,不怕他反悔。
诸葛爽归顺黄巢。在黄巢的帮助下,诸葛爽带着自己的几千人将河阳(今河南孟县)的罗元杲赶跑,获得了河阳节度使的职位。说降诸葛爽,立下大功一件,令朱全忠的胆识和谋略脱颖而出,朱全忠在黄巢阵营中声名大噪,影响力迅速提升,马上就升了官儿。黄巢封朱全忠为东南面行营先锋使。朱全忠振奋精神、干劲十足,甩开膀子大干起来。先是攻下了邓州,控制住东南面来自荆湘岭南的唐朝援兵。后来又一战而下南阳。六月,朱全忠载誉归长安,黄巢亲自到灞上迎接慰劳。七月,黄巢又派遣朱全忠向西,到兴平抗击郑畋率领的邠、岐、鄜、夏等州镇兵马。朱全忠屡有斩获,捷报频传。伴随着一连串的胜仗,朱全忠迅速成为黄巢麾下的一名新星。
转眼到了唐广明二年(公元882年),黄巢进入长安已经第三年了。这时候,黄巢在长安不仅没有像以前一样攻城略地、扩大战果,反倒被各路赶来的唐朝兵马围在长安动弹不得。而那位先跑到兴元后又被陈敬瑄接往成都的僖宗李俨,大有咸鱼翻身之势,大把大把的封官诰命往外发,赏赐鼓励各诸侯勤王攻打黄巢。
天下藩镇会战长安之势酝酿涌动。黄巢逐渐感到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的深意,虽然各镇诸侯心怀鬼胎,但攻打黄巢却不含糊,令黄巢应接不暇,左右招架。真正令黄巢头疼的并非郑畋。郑畋虽然有政治号召力,由于不是武将,单打独斗、统军作战的水平一般般,召集来的诸侯力气不往一处使,所以对黄巢没有造成太大威胁。倒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非常有战斗力,又善于煽风点火,对黄巢来说犹如一把尖刀插在长安腹地。黄巢派出了近来十分能干颇受信任而又屡建战功的朱全忠,任命他为同华防御使,向东拓展地盘,抵御王重荣。
唐广明二年二月,未来的同华防御使朱全忠兴致勃发地出发了,奉黄巢之命去攻打同州。朱全忠从丹州顺水南下,首先进击左冯翊,一番鼓噪攻城,顷刻之间打败了孤立无援的唐守军,乘胜进拔入主同州。同州刺史米逢逃走。攻下同州后,朱全忠偷渡渭水,以奇袭战术打跑了李孝昌和高浔,占据华州。
可就在朱全忠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的时候,他遇到了大麻烦,前敌和后方都出了麻烦。
朱全忠的一生就此改变。
唐朝的命运就此改变。
黄巢的悲剧开始上演。
朱全忠攻取同州华州后,遇到了王重荣。
王重荣,太原祁县人。出身军职世家,王重荣的父亲名叫王纵,太和末期为河中藩镇的骑将,曾参加过击败回鹘的战争,官职最大做到了盐州刺史。王重荣背景虽然不是非常显赫,可也是传承了几代的职业军人。王重荣兄弟二人,哥哥名为王重盈。子承父荫,两人继承父亲的职业,继续效力军中,多年来在边防对外作战中因英勇剽悍而著称。
黄巢攻占长安时,王重荣正在河中节度使李都手下做马步军都虞侯。都虞侯已经是军中较高级别的官职了,比节度使低不了三两级。李都惧怕黄巢威势,率部众投降了齐军。黄巢为了制衡河中军,尽管仍令李都负责河中事务,但提拔了都虞侯王重荣,遥授王重荣为河中节度副使。李都虽然归顺黄巢,可日子并没有得到改善,反倒日渐艰难。因为河中离长安近便,黄巢时不时总能想起李都,今天向李都征粮,明天向李都征兵,征调钱粮的齐使把河中的驿馆住得满满的。
终于有一天河中撑不住忍不住憋不住了。王重荣向李都建议:“去年我们迫于形势才屈服于黄巢,现在黄巢不仅向我们要钱粮,还要兵马,这不是将我们吃干榨净嘛!?如此下去,无需多久,我们将会被他整死。请大帅与黄巢绝交,断绝通往长安的道路桥梁,加固城墙,严加守备,等待各路援军。”李都素来怯懦,听王重荣提出如此大胆的建议,立即心跳如兔,慌慌张张地说:“我们兵少将寡,如果与黄巢绝交,那立即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果你想这么干,那我这个节度使也不做了,交给你做,河中事务听你全权调处。”王重荣心里暗自骂道:“老滑头,胆小怕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当仁不让了。”王重荣就此成为河中的代理节度使,立即下令将城中黄巢派来的齐使逮捕斩杀。同时,王重荣广募兵马,向相邻的各镇发出求援书信。王重荣将事情搞得这么大,与黄巢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胆小怕事的李都在第二天就偷偷逃往成都,找僖宗李俨去了。
就在王重荣紧急备战的时候,朱全忠和黄巢的弟弟黄邺兵分两路夹道来攻。
盛夏七月,朱全忠率三万人乘战船自同州杀到,黄邺率军三万从陆上自华阴杀来,两人一起进攻河中镇府蒲州。王重荣不慌不忙,一面指挥部署加强防卫,一面亲自率军主动出击。王重荣骁勇善战,久经沙场,素来与突厥、沙陀等强大骑兵作战,手下部署也训练有素。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李都熊包饭桶,手下即便虎狼之师也只能委曲求全。现在王重荣这头猛狮做了头领,河中军队立即焕发了强大的战斗力。朱全忠、黄邺无人能敌王重荣,被王重荣一败再败,损失惨重。不仅朱全忠督率的四十船粮草被王重荣夺取,而且留守华州的李详也被高浔与王重荣并力击败,华州失守。朱全忠的人马钱粮武器装备越打越少,王重荣却越战越勇,人马越来越多。
经过了两年多的焦虑、慌乱、颓废与观望之后,李唐朝廷也逐步稳定了方寸,开始组织系统性地反攻。朝廷派出老官僚王铎为诸道行营都统,以崔安潜为副都统。这位王铎大人真可谓谋生有道,皇帝秘密出逃他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而且能紧密跟随,在其他大臣成批被乱兵所杀的情况下,他跟着皇帝逃到了四川,清福照享,高官照做。另外,李俨委任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等为京畿都统,忠武监军杨复光为西南面行营都监,中书舍人卢尹征为克复置制副使,还有沙陀人拓跋思恭等也来救援。如此一来,不仅西有凤翔郑畋、东有河中王重荣,而且南有山南、剑南兵马屯于感祠,北有朱玫率岐州夏州兵马屯于兴平,杨复光率寿州沧州荆南兵马屯于武功,程宗楚率本部屯于泾原。
各路大军乌云四合,总计兵力超过五十万,已经将长安城如靶心一般团团包围。而长安城内老百姓为避祸,纷纷逃出城外,躲入山林,农田大面积荒废,粮食奇缺,米价暴涨,一斗米卖到三十千钱,树皮都已成为紧俏食品。黄巢意识到长此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不得不决定主动出击,谋求通过攻战获取主动。黄巢派出尚让、柴存等人与唐军激战,双方互有胜负。但唐军可以得到粮草和兵员的补充,而齐军每打一次仗就消耗掉许多粮草和人马,黄巢逐步陷于左右掣肘、四面受敌、内外交困的境地。
朱全忠在这种情况下,退守同州。王重荣乘胜与王处存、高浔联手将朱全忠困在城中。危难之中的朱全忠派出信使紧急向黄巢求援,可是连续派出九名信使都没有回音。日子一天一天地在焦虑与惶恐中逝去,终于第十名信使回来了。这名信使虽然没有为朱全忠带回想要的消息,但诉说的情况也令朱全忠惊出了一身冷汗。十名信使突围送信去得艰难,回来更凶险,其中九个没有活着回来。
据冒死回来的第十名信使说,黄巢自从占据长安后,无意追剿僖宗,也没有对周边地区采取有步骤有效果的攻取策略,反倒在城内作威作福,屠杀抢掠,任用奸佞小人孟楷,朝政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这不仅为几近灭亡的唐室留下了喘息之机,为各路藩镇留下邀功邀誉邀利邀赏的空间,更是毁掉了长安这个极具有优势的根据地,破坏了与本土黎民的关系,将自己送上了天怒人怨的境地。朱全忠的紧急求援奏章并没有送到黄巢手中,却被孟楷截留。由于朱全忠声名鹊起,招致了孟楷的羡慕嫉妒恨。孟楷故意从中作梗,费尽心机地截留了朱全忠的九道告急军事文书,以此拖延时间,要借机陷朱全忠于死地。每次朱全忠派来要面见朝廷的信使,都被孟楷诓骗拦截。孟楷先后将朱全忠派来的前九名信使逐一擒杀。第十名信使进长安后多了个心眼儿,先打听了一番情况,得知孟楷捣鬼后,不敢在城内逗留,连夜跑回同州。朱全忠得知这一情报,当即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孟楷小人误国。
朱全忠在黄巢入长安之初就建议黄巢追击僖宗,痛打落水狗,可是黄巢被暂时的巨大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意识到李俨恢复能力与动员能量如此顽强。其实,朱全忠对黄巢近两年的施政策略也多不认可,根本看不出政治方略和攻守策略,齐军上下流寇习性依然如旧。朱全忠对黄巢手下那些文武大员多不屑一顾,个个都是莽夫悍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徒。
朱全忠骂孟楷毫无作用,因为危机在步步紧逼,毫无缓解的迹象。朱全忠在面对唐军现实的逼迫与对黄巢长远气数失望的双重压力下,决定投降,向王重荣投降。尽管朱全忠认为唐祚也不会长久,毕竟投降可以活命。在这个尔虞我诈、乱象丛生的环境中,活下去才是唯一的法则。至于面子,朱全忠从来不计较面子,什么光彩不光彩,只要用得着,随时都可以换上一副面相。那些口口声声维护面子的高官权贵,哪个不是道貌岸然、男盗女娼?嘴上要求别人维护面子,可他们肚子里的坏水儿无穷无尽。
朱全忠向王重荣的投降很简单、很简捷、很直接,没讲任何条件,与左右亲信密谋定计后,诱斩杀掉黄巢大将马恭和监军使严实。朱全忠提着两颗人头献出同州城投降了王重荣。王重荣也很痛快、很顺利、很够意思、很重感情地接纳了朱全忠。
王重荣很喜爱朱全忠这个年轻人,决定收下朱全忠做自己的干儿子,也称假子。末唐军阀混战,为了巩固力量,稳定队伍,各军头收假子之风很盛,有些军头对待假子与对待亲子一视同仁。但王重荣的好意在朱全忠那里却碰了个软钉子。朱全忠不愿既不忠又不孝,投降在先,认贼作父在后,朱全忠心里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可是投降之将,犹如阶下之囚,哪里有讲条件的份儿。若是哪句话说不对路,冲撞了王重荣,朱全忠的脑袋就要搬家。谁都知道王重荣脾气不好,军法严厉,性情诡诈,心思捉摸不定,河中将校对王重荣个个畏惧异常。
朱全忠低着头,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开口说道:“大帅,朱全忠自幼丧父,弟兄三人随母亲寄人篱下,饱受欺凌,是故对亡父追念之情多于常人。大帅与家母同姓,朱全忠愿以大帅为舅父,终身追随服侍。”
王重荣面皮粗糙,深纹密布的额头下两道浓黑的刷子眉,一双目光如电的鹰眼,狮子鼻,鼻孔粗大,喷射着低沉的咆哮声,一部茂盛的胡须围着脖颈铺撒在胸前。王重荣威严地盯着朱全忠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朱全忠觉得似乎有一台压路机在自己身上轧来轧去。河中帅堂内的空气凝结了,唐军将佐与朱全忠的部属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过了半天,王重荣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环顾左右说道:“朱全忠一片孝心,赤诚拳拳,令人感动,尔等也要学习朱全忠的重情重义。”王重荣不仅没有因朱全忠拒绝他而恼怒,反倒对朱全忠另眼相看,还上书朝廷报捷请功。
远在四川成都的僖宗李俨听说王重荣打了大胜仗,而且还收降了黄巢手下大将朱全忠,大喜过望,这是意外的收获啊,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与象征意义。王重荣本来不在僖宗号召之列,属于自发组织抵抗黄巢。这是令僖宗意外高兴的原因之一。而朱全忠的投降对于进一步瓦解黄巢部署具有特殊的作用,这是令僖宗意外高兴的原因之二。所以,僖宗毫不吝啬地加封王重荣为河中节度使、检校司空,封朱全忠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充河中行营副招讨使,还赐朱全忠名为朱全忠。以后我们就和历史保持一致,称他为朱全忠吧。
有意思的是,河阳诸葛爽听说曾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劝说自己投降黄巢的朱全忠竟然投降了王重荣,当即觉得像吃了个苍蝇。诸葛爽感到很不爽,想来想去,索性提笔给朱全忠写了封信,故意令朱全忠难为情。诸葛爽信中问道:“朱将军,因何昨日姓黄,今日姓唐呢?事情无常何其速也?”朱全忠用两根手指捏着诸葛爽这封很短却很有杀伤力的信,心里暗自骂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投降这点事儿吗?老子我是被逼无奈,虽然做了官军,可我依然是我,不关别人屁事!”朱全忠好整以暇地回了封信,答道:“某一直姓朱。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丈夫何必拘泥。”诸葛爽读罢信,觉得自己像吃了十个苍蝇,把朱全忠的信往桌子上一丢,立即上书僖宗皇帝表白心迹,要求重新回归唐朝,为光复效力。僖宗这会儿是来者不拒,其实也不敢挑三拣四了,不仅没有追究诸葛爽罪责,反倒正式封授其为河阳节度使,加封为检校司徒。投了两回降的诸葛爽也坐上了直升飞机,没费一刀一枪,屁股底下的座位连升三级。
降唐之后,朱全忠跟随王重荣四处征战,并借助王重荣这个平台扶摇直上。王重荣也是如虎添翼,所向征伐,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朱全忠的投降,对朱全忠个人来说是一次人生转折,对于黄巢来说,则标志着义军开始走下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