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繁华在梦里,山河锦绣是昨天。皇帝不仅失去了号令权,还失去了发言权,也面临着自由权的丧失。已占据半边天的朱全忠开始谋划一个局,局中局。惊心动魄的局变时刻即将来临。
昭宗皇帝虽然从华州回到了长安,虽然天下响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似乎众星捧月一般荣归皇宫。可是,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的脚知道。昭宗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九五至尊的皇帝如同一个菜团子一般,被这些地方和中央大员蹂躏一番,又放回了蒸笼。这皇帝的宝座一点儿都不舒服,简直就是火炉口上的针毡,外面还加了厚厚的蒸盖。昭宗皇帝就是被绑住钳爪的螃蟹,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煎熬。
皇帝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够可怜的。
不过还是前赴后继地有人想当皇帝。
没办法。
有意思。
朱全忠对河东形成半包围态势。朱全忠积极备战,准备要大举与李克用开打,争霸天下的战争一触即发。就在朱全忠发兵征讨李克用的前夕,偏偏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一件朱全忠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时代出人意外的事情天天发生,出乎朱全忠意料的事情也几乎月月发生,但这件事许多年才可能发生一次,而且其强度足以震惊朱全忠,震惊天下。
这个岔子干扰了朱全忠的战略布属,使他不得不放弃攻灭李克用的计划。
这个岔子却令朱全忠在政治上大捞了一把。
到底是什么样的插曲,干扰了朱全忠的战略棋局?
这件插曲为何如此有份量?
很难估量朱全忠这次军事上行动的夭折与政治上的收益哪个更大。政治上的收益极大地缩短了朱全忠问鼎之路。但河东幸免于此劫,获得喘息空间,二十二年后,李克用的儿子灭了朱全忠的儿子,终结了后梁,建立后唐。
这个岔子缘起于几个太监,昭宗身边的太监,皇帝原本倚重的太监,不过并不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晚唐有的太监在皇帝身边,有的太监外放军中做官。这几个太监是禁军中的小头目,算是皇帝身边的人。也就是经常比皇帝还着急的那一撮儿人。
就是这些小太监干出了大事。
皇帝身边的太监将皇帝废了!
这可是震惊天下,大出朱全忠意料的事情。
太监废皇帝的事情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可是废立之事会那么容易吗?
废立皇帝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一笔风险极大的买卖。
说这事是买卖,是因为这个过程中总是充斥着巨大的交易。
废立之事是否容易,要看发生在什么环境下。
昭宗即位之初曾雄心壮志,可真正干上这皇帝的角色之后,越来越觉得这位子不好坐。在波折磨难中,年轻的皇帝逐渐衰老,锐气也逐渐消失,无奈放浪的情绪天天笼罩身心。屡遭惊吓的皇帝经常是喜怒不定,脾气越加古怪,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拿身边的人撒气。撒完气,皇帝获得了一时痛快,宫女太监侍卫等人可就痛苦了,不仅是痛苦,而且性命朝夕不保,简直是度日如年。特别是在宋道弼和景务修两个大宦官被皇帝弄死之后,宦官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伺候人的人本来就谨小慎微,又处于这种福祸难测的环境下,精神日夜高度紧张,几乎近于崩溃。
于是,太监急了。
这次皇帝即便真不急,太监也要急了。
昭宗光化四年(公元901年)十一月,风雪连日,天寒地冻,灰蒙蒙的空气灰蒙蒙的天,看不到太阳看不到山。
昭宗李晔感到心情郁闷,心魂深处似有百爪儿抓挠,在寝宫不停地来回踱步,一会儿拿起本书翻翻,一会儿站到殿门口发呆,一会儿拨弄拨弄琴弦。大臣们现在也不遵守上班制度,劳动纪律几乎废弛。对于有利可图又好办的事情大臣们都抢着自己去办,只有遇到棘手烦恼事的时候,这些臣僚才会想起皇帝,将一个个烫手的山药往皇帝怀里一塞,哼着小曲扬长而去。可以说,平日里皇帝连个贴己聊天的人都没有。
昭宗实在憋不住了,大声喊道:“来人!”马上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跑出来一个小太监,垂首来到皇帝跟前待命。昭宗命令道:“朕要打猎,叫人准备一下。”小太监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地跑去准备。
皇帝打猎可不是小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复杂的事情,不仅准备工作多种多样,而且还应通知有关大臣,做好办公及应急方案。昭宗已是急不可耐,顾不了许多,扯着嗓子嚷嚷催促。
宫女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来给皇帝更衣,帮他换下轻衣便装,穿上窄袄,外面套上鱼鳞软甲,佩戴好金背弓雕翎箭。此时,寝宫殿门前,有人已经将皇帝的坐骑牵来。此马通体枣红,毛发油亮,摇头摆尾地踢踏着四蹄,在皑皑白雪中好似跳跃的火焰。昭宗不等侍从将甲仗器械准备齐备,就冲出殿门,飞身上马,抖丝缰催马向御林苑驰去。侍从们拖着旗子,扛着刀矛,拎着网索,边在后面追边戴帽子系衣带,一群人呼呼啦啦地消失在茫茫飞雪中。
昭宗纵马在密林中穿行,侍从们则叫嚣着制造气氛,以便将野兽飞禽惊出巢穴,赶往皇帝附近,一时间御林苑中像开了锅,到处是积雪飞扬、马嘶狗叫。昭宗弓马技艺还算不错,半天下来亲手射获雏鸡两个,野兔三只,麋鹿一头。
狩猎结束,昭宗命人摆上酒宴,与一干侍从在御林苑中饮酒作乐。皇帝喝酒现在也不讲究了,很难找到职级相称的文武大臣或者亲戚朋友陪酒,只得与身边侍从没大没小地喝酒。
昭宗酒喝得很多,也很快,但是昭宗并没有因一天的狩猎而高兴,反倒是酒入愁肠勾起伤感,想起了国事日衰,想起了身不由己,想起了基业败落。皇帝李晔一杯一杯地喝酒,一声一声地叹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杯和眼前晃动模糊的人脸,一股剧烈的孤独与恐惧从心底升起。李晔索性丢掉酒杯,捧起酒壶仰头灌入口中,然后一头倒伏在桌案上昏昏睡去。皇帝闷闷不乐地喝酒,身边的侍从谁也不敢劝,只有默默地看着,直到皇帝烂醉如泥。侍从们见皇帝醉了,赶紧备来车马拉着昭宗回宫。
午夜时分,三个太监搀驾着昭宗进入宫门。值班太监和宫女被吓坏了,乱做一团,纷纷围过来帮助搀扶、更衣、准备醒酒饮料。
昭宗醉眼蒙眬,恍惚中看到人影晃动,耳畔噪杂,感到头疼欲裂,眼前似乎一群嗷嗷的猛兽围着自己要扑上来。昭宗立即感到全身肌肉高度紧张起来,他在恍惚中将眼前的人当成了妖魔鬼怪。昭宗奋力拔出腰间佩剑朝这些侍从们胡乱砍去。皇帝砍人,哪个敢反抗?顿时血光崩现,惨叫声一片,两个太监三个宫女无力地倒下,死在血泊中。昭宗发泄完之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地倒在床榻上睡去。寝宫一下子陷入死寂。
第二天,雪停。
血开始流。
太阳已上三竿,宫门仍在紧闭。
来上朝的官员发现皇帝既不出来,宫门也不打开。急的这些大员们在门外交头接耳打转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左神策军中尉太监刘季述发现情况不对头,立即赶往宰相府报信。见到宰相崔胤后,刘季述着急地说:“崔大人,不好了,到现在宫门还没有打开,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再等等,或许一会儿就开门了。”崔胤也显得有些慌张,转念一想皇帝也时常喝酒沉睡懒床,说不定还没睡醒。崔胤稳了稳心神,劝慰刘季述再等一等。崔胤原本与宦官势不两立,经常劝皇帝削夺宦官的军权,因此崔胤总时时处处阻抑刘季述等人。在大宦官宋道弼与景务修被赐死后,刘季述这些人更加惴惴不安,为保全性命与利益已经在密谋夺权乃至废掉昭宗。
刘季述凭直觉感到机会来了,根本听不进崔胤的话,反驳道:“我们做内大臣的,有权力自由处分紧急情况,我要进宫看个究竟。”也不等崔胤答话,刘季述与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率人撞破宫门进入内宫,找到值班太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皇帝又在发疯胡闹,且滥杀了很多太监宫人。刘季述感到脖子上凉飕飕的,似乎昨夜砍向小太监的刀剑也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刘季述迅速转身出宫,来到议事大殿。这时候崔胤等一班大臣都站在殿内等候消息。刘季述面向朝臣大声说:“皇帝无道,废政忘国,酒猎无度,喜怒无常,滥杀无辜,这样的昏君如何能够治理国家?为了大唐江山社稷,我们应该废掉这个昏庸皇帝,请太子殿下监国扶正。”
群臣听到这段爆炸性的话,立即唔呀呀乱做一团。不到片刻,嘈杂声却消失了。因为刘季述已命人取来早已写好的奏疏。奏疏内容要求昭宗退位,让国给太子,并且早已为百官留出了签名落款的地方。刘季述让人捧着奏疏挨个找大臣们签字。第一个需要签字的就是宰相崔胤。崔胤沉着脸,不愿意签字,但是看到环列四周的刘季述亲军及寒芒森森的刀锋,崔胤带头儿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既然崔胤带头签名了,其他人也不敢做声,乖乖地依次将名字签上。
刘季述拿着百官的联名奏状,带领千名禁军再次冲入内宫,将皇帝寝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候昭宗仍然醉卧未起,军兵们大呼小叫地要求昭宗退位。被殿外人声鼎沸的呼叫声惊醒后,皇帝侧耳细听,脚步嘈杂,已经有人冲上楼来,门口侍卫在哀号中一一被杀。昭宗吓坏了,面如土色,全身发抖,手没扶稳“扑通”一声跌落床下。
这时候,殿门被撞开,刘季述与王仲先跨步闯入寝室,抓起昭宗的胳膊,将其提起放在床上。昭宗胸前衣服上仍然满带酒污,散发着熏人的气味。刘季述对皇帝宣布:“既然陛下厌倦了九五重任,现在朝中大臣们一致要求太子继位,您以后就做太上皇吧!”不管昭宗听没听明白,刘季述命人将皇帝皇后嫔妃关进了“小黑屋”,并将门窗封死。
三两个太监领着一干御林军就这么干脆利索地挟持了文武百官,架空了老皇帝,逼着小皇帝上了台。可见朝堂之上也不比地方安宁。地方军阀你来我往连年混战,朝廷大臣们也是如戏子一样变换着各种脸谱,你方唱罢我登场。
老谋深算的崔胤没有直接对抗刘季述等人。历经宦海沉浮与生死转折,他已经熟悉了生命与时间、机会的配比法则。崔胤对刘季述等人表面上曲与逶迤,暗中急忙派人向朱全忠送信,邀请朱全忠进京勤王,恢复昭宗的地位与身份。崔胤这些年与朱全忠互为表里,一个在朝一个在镇,遥相呼应,彼此支援。因此,崔胤才能够在朝中呼风唤雨,朱全忠也才得以通过崔胤实现各种政治要求,借助朝廷的旨意将征战来的成果巩固下来,将扩大的底盘合法化,使跟随自己卖命的部署升官发财。
朱全忠此时正在河北定州行营。接到崔胤密信之后,朱全忠心里大惊,坐在帅案后发愣,一手拿着信札,另一手中指不住地叩敲桌面。这时候。刘季述也派人来向朱全忠密送诚款,邀请朱全忠支持他。作为回报,刘季述答应将皇家江山慢慢转移到朱全忠手里。
朱全忠原来的战略部署是先底定河北,再出兵河中,分东南西三面夹击李克用。如果打败李克用,则关东中原地带皆收入囊中,届时自己将成为天下实际的主宰。至于那个躯壳一样的皇帝,暂且让他在长安城中享几天福,现在还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去惹他,毕竟诸侯都还在拿皇帝说事儿。所以朱全忠接到崔胤与刘季述的信,犯起了犹豫。朱全忠知道那个长安城内的皇帝迟早是自己案板上的肉,对崔胤和刘季述赤裸裸地表白,他并不感到意外。现在战局发展顺利,朱全忠认为自己应该一鼓作气消灭李克用,只有实力才能决定一切。另外,朝中局势混乱不清,不能盲目表态,以免陷于被动。
朱全忠一时拿不定主意,索性召集众将商议。有的将佐说:“这是朝廷的大事,关乎皇帝废立,不是我们外藩臣子所应该讨论的,超越了我们的职权。”只有天平节度副使李振低头不语,朱全忠感到奇怪,问李振什么意见。李振整了整衣冠,严肃地说:“现在皇室遭遇大难,这是成就霸业的良机啊。当今大王好比唐朝的齐桓公与晋文公,天下的安危全在于您,您身负众望。刘季述不过是一个阉人宦官,居然胆大包天囚禁天子,触犯天威,人神共愤。大王您如果不能讨伐这个逆贼,还怎么能够对各镇诸侯发号施令?”
朱全忠紧铍双眉,眼睛盯着李振。
李振继续说道:“况且小皇帝一旦继承大统,那天下至高权柄将都操纵在宦官手里,这无疑是您将大权拱手白白送于别人啊!”
朱全忠闻言,倒吸口凉气,用手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的样子,沉声说道:“嗯,李振所言极是,就这么办。来人!把刘季述派来的人先关起来。李振你秘密潜入京师打听一下情况。”朱全忠布置完毕这些事,站起身走出大帐,到外面信步走走,边走又陷入了沉思。朱全忠还是不愿在进攻李克用与进京勤王之间取舍,他想两者兼得。
在这场宫廷政变中,被拉拢的藩镇可不只朱全忠一个。身兼凤翔、彰义两镇节度使的李茂贞、河阳节度使张全义、同华节度使韩建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并有大臣邀请他们赶赴京师勤王。这里面,最积极的要数李茂贞。李茂贞在这件事上丝毫不糊涂,他很清楚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也很清楚勤王如果成功将是一本万利,要比打几年仗划算的多。所以李茂贞的动作比朱全忠迅速。
行动往往也意味着破绽,所以高手不轻易出招。
朱全忠无疑是高手。
朱全忠还在等,等待别人出招。
崔胤也是高手。
崔胤没有坐等,崔胤在积极寻求自救之策。
太子李裕被刘季述、王仲先等人胁迫继位之后,终日无所事事。这个新皇帝又是一个糊里糊涂走上岗位的,根本没有任何行权履职的意识和动力。此时各藩镇都在观望,谁也不肯先表态发言,因此没有表奏文牒入朝。所以上班时间,小皇帝和文武群臣都没什么事情坐,无非是瞎扯淡,因为谁也不敢轻易说政治敏感话题。
刘季述将昭宗平日里亲近的玩球的、奏乐的、算卦的、侍从、和尚、道士杀戮殆尽,每天一车一车地往城外运尸体。王仲先性情严苛,深知神策军积弊甚多,执政之后开始严查彻办舞弊贪污者。要说起来,王仲先做得是对的,属于正面人物的做派,但他的方法实在不高明。如此一来,军兵人人自危,情势忷忷不稳,开始有人对王仲先表示不满。崔胤以一个官场老手的敏锐眼光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于是安排心腹之人暗地里与这些军卒联络。
转眼到了第二年即天复元年正月。一天上朝时,崔胤命归附自己的神策军小校孙德昭等人提前埋伏在宫门之后,待王仲先来到时,众人突然冲出,毫不答话将王仲先擒斩,王仲先连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楚就稀里糊涂地丧命。一个血腥官场中的政治小动物命丧黄泉。
孙德昭等人迅速赶往“小黑屋”,将昭宗皇帝与何皇后等人释放。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报复与杀人。
毫无防备的刘季述、王彦范等人被崔胤指使人擒拿,不等审问直接杀掉。然后是又一次血流成河,诛戮一番,又是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尸体。
昭宗复位,崔胤居首功,自然是加官进爵深受皇帝倚重。崔胤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他想借此机会,一举夺得兵权。但是昭宗经此一乱也学聪明了,支支吾吾地不肯将禁军兵权授予崔胤。崔胤就从李茂贞那里调来三千人,名义上是协助保卫皇上,维持秩序,实则是供自己掌握使用,必要时威迫京城上下。李茂贞原本想进京勤王,还没等腿脚出门,就听说崔胤将事情搞定了。这倒是弄得李茂贞进退维谷了。正在李茂贞犹豫之际,崔胤说向他借兵,以维持京城秩序。崔胤的这个请求正中李茂贞下怀,为李茂贞名正言顺地往京城里派兵提供了机会。
朱全忠听说崔胤擒斩了刘季述等人,马上将刘季述先前派来的两名信使在闹市杀掉,以表明心迹,同时将刘季述的心腹程岩关进囚车木笼送往京师,请皇帝发落。
不仅朱全忠没有赶上匡复之功,连动手较早的李茂贞赶到京城时也迟到了,如此奇功竟然皆崔胤一人之力。李茂贞碰了一鼻子灰,来到京城没捞到什么好处,心里像吃了个苍蝇,只能对崔胤大呼小叫,阻挡他进一步独揽大权。昭宗担心李茂贞在京城闹出事端,赶紧给他加官至尚书令、岐王。尚书令是李世民龙御之前的官职,此后不再授人,也无人敢领受,即便居功至伟的郭子仪也没敢接受。现在李茂贞当此爵位,虽然获得了精神上的极大荣誉,但仍愤愤不平,由于失去口实,发作不出来,只好悻悻地辞京归镇。临走,李茂贞对留下的凤翔三千兵马交待了一项秘密任务。
等别人把招数亮完之后,朱全忠出手了。
朱全忠出的是翻云覆雨手,是千面千手。
朱全忠大举发兵赴河中。
朱全忠看出了朝廷及京师的虚实,几个宦官和朝臣轻轻松松地就玩了两次政变,把九五之尊的皇帝反反复复地烙了烧饼,看来这貌似风险很大的事情并不太难做。这个岔子的出现,使朱全忠敏锐地意识到机会来了,他要“一石三鸟”,一举三得:取河中,进逼李克用;下凤翔,摧毁李茂贞;迁都城,挟天子令诸侯。
朱全忠没有和盘托出自己的全部底牌,发兵河中的目的似乎仍专意于取河中。
此时,王重荣已死多年,河中节度使是王重荣的儿子、李克用的女婿王珂。汴军以大将张存敬为先锋,首先攻取晋州与绛州,并切断河东救援河中的交通要道。绛州向来是易守难攻,地势险要。两万汴军牢牢把控,阻挡了强大的河东军。李克用只有隔空叹息,无法突破汴军的阻隔。临危之际,河中王珂又向李茂贞求援。李茂贞根本不屑一顾,他没有看透朱全忠此次西来的真正目的,认为战火与己无关。河中孤立无援,只有挨打的份儿。
张存敬率主力长驱直入,包围了晋州。王珂几次想弃城逃亡都没有成功,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向汴军投降。朱全忠没有对王珂的投降举行受降仪式,而是以家人兄弟之礼相称,朱全忠挽着王珂的手,两人并辔入城。朱全忠说:“当年令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深受令尊教诲与赞助,才得以有今日,我们兄弟怎么会刀兵相见呢?”
“鬼才信你的话,你大老远跑来只是为了和我握手吗?”王珂心里想,但嘴上还是要客客气气:“三哥宅心仁厚,我河中黎庶得以保全,感激不尽。三哥此次来陕,不知是否有意于迎驾?”
“我发兵完全是由于李克用贼人,屡屡骚扰我河北边境,我实在忍无可忍,决定假道于贤弟,决意伐灭之。至于朝廷之事,非我等藩镇臣子所应该议论的。”朱全忠神色凝重地说。
攻占河中后,朱全忠到王重荣墓前恸哭祭奠一番。见朱全忠如此重感情,河中人心稍安。朱全忠将王珂一家老小先安置到开封,后来又假意将其招往长安,半路上朱全忠派人将王珂全家暗杀。这或许是朱全忠第一次偷偷摸摸地杀人,但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种故意暗杀行为暴露了朱全忠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疾病,同时也暴露了朱全忠的政治短板,他想不出更高明的政治策略巩固已获得的胜利成果。只有一杀了之。果真了的了吗?我们下文会看到杀人的后遗症。
河中遭受汴军攻击时,曾有人劝说李茂贞出兵袭击朱全忠,否则,朱全忠吞并河中后,李茂贞的地盘及京畿将暴露在朱全忠刀枪之下,危在旦夕。可是李茂贞不想直接和朱全忠发生冲突,一心只想把天子劫持到自己那里,占据政治主动后,再号令诸侯。况且李茂贞还盘算着促使朱全忠与李克用两虎相争,待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收取渔人之利。所以,李茂贞错失了一次攻击朱全忠的良机。
河北河中尽归朱全忠,如此一来李克用裸露在了朱全忠的三面夹击之下。
天复元年三月,朱全忠派出六路人马会战李克用。氏叔琮统帅五万兵马,从太行山进入河东境;魏博都将张文恭从磁州新口发兵;葛从周率领兖、郓兵马会同成德兵从土门发兵攻打河东;洺州刺史张归厚兵发马岭,张归霸张归厚兄弟都是朱全忠的儿女亲家,关系十分亲密;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兵发飞狐岭;驻扎在晋州的汴将侯言帅慈、隰、晋、绛兵马从阴地关发兵。六路兵马势如破竹,如六把尖刀从不同方向插入河东腹地。氏叔琮最先到达晋阳城下。汴军将晋阳团团包围,夜以继日地轮番攻打,烽火相应,绵延数百里。氏叔琮是个攻城高手,面对李克用的老巢,他并不怯阵也不手软,直打得李克用昏天黑地夜夜失眠。
当年雄姿勃发、不可一世、君临天下、驰骋黄河两岸的李克用大为窘迫,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据晋阳孤城苦撑以自守。好在老天爷帮忙,今年的春雨比油便宜,淅淅啦啦没完没了地下,日子长,战线长,汴军资粮接济不上。另外,汴军营中又开始传染痢疾,几千人上万人拉肚子。无奈之下,朱全忠命令各路人马撤回。
从此之后,李克用元气大伤,偏居一隅不敢再和朱全忠争较高下。
朱全忠通过政治手腕,威逼恫吓,攫取了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镇节度使于一身。
没多久,氏叔琮再度领兵包围晋阳,逼迫得李克用寝食不安,举棋不定。
在汴军侵扰之下,李克用曾一度想放弃晋阳北入胡地。刘夫人说:“大王,北地乃游牧民住的地方,物资供应、蓄兵备战都不方便,怎么可以作为霸业的基地,你别听信那些鼠目寸光的人瞎说。我们在河东已经历经几十年,根基深厚,不可轻易放弃。一旦放弃老家,将会导致人心涣散,覆水难收啊。”小儿子李存勖也极力劝说李克用留下来继续战斗。经刘夫人一提醒,李克用恍然大悟,这才坚定了坚守晋阳的决心。十一岁已担负进京面圣送信重任的李存勖,现在长成了英发干练的青年王子。他对晋阳固守的态度,不仅极大地影响了李克用,更重要的是,李存勖后来成了河东的接班人,坚守晋阳绝地大反攻变成了与朱梁长期争斗的根本立场,直到二十年后李存勖取朱梁而代之。
朱全忠搞定了李克用,所有的后顾之忧都已解除,终于腾出手来专心对付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