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山不会遇到一起,两个人总有相逢的时候。朱全忠和李克用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以前,总是李克用要找朱全忠算账,朱全忠总躲着。这次,是朱全忠找上了李克用。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李克用没想到,这一战后从此威风不再。
李克用天天喊着要找朱全忠报仇。
李克用念念不忘朱全忠差点弄死他的旧仇。
十几年来李克用也目睹了朱全忠崛起的过程。
随着朱全忠的崛起,李克用找朱全忠报仇的劲头儿有所收敛。或者说,李克用意识到了此时的朱全忠已不是彼时的朱全忠。报仇的事情越来越不好办。
所以,李克用向朱全忠寻仇的事越来越像做样子、搞噱头。
到后来,李克用自己都不相信报仇的旗号到底能打多久。
其实,朱全忠也不愿与李克用为敌。
十年以前,朱全忠内心十分清楚,他和李克用之间力量悬殊。十年过去了,朱全忠感到与李克用对抗仍是力有未逮。
不到万不得已,朱全忠尽量避免与李克用决战。
刚刚被新崛起的杨行密狠狠修理一番,朱全忠极速膨胀的雄心野心好胜之心受到了不小的挫折,更不想与李克用发生正面争斗。
打不打,各有所怕。
两只老虎,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可是肉搏战迟迟不发动。馋的天下好事者心痒痒、眼歪歪。
朱全忠想打杨行密,没有打成功。
朱全忠不想打李克用,偏偏七扯八扯地打了起来。没想到这一打改变了天下势力格局。特别是刘仁恭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魏州之战后,朱全忠顺道捡了便宜,占据魏博扩大了势力范围。朱全忠的势力直接推到了李克用的眼皮底下。不打也躲不开了。
公元899年冬天,河中所属的陕州都将朱简杀死主帅,宣布投降于朱全忠,并自改姓名为朱友谦,自降身段,列于朱全忠的子侄一辈。这使得朱全忠的势力范围向西推进了一大步,对泽潞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朱全忠不仅在北部战场上节节胜利,开疆拓土日益壮大,而且在朝廷中的势力也迅速膨胀起来,逐步掌握了朝野政治联动的主动权。
朱全忠在中央政府的势力主要表现为其代理人权势地位的上升。崔胤就是朱全忠多年来培植的朝中政治代言人和操控权柄的代理人。
唐末的政治是朋党政治,初期是两大集团对立,俗称南衙与北司,指的是朝中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文官集团内部和宦官集团内部又划分为不同的派系,两大集团之间成年累月地争斗,此消彼长,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各自集团内部的派系之间同样是斗争不断,拉帮结伙,不断地分化、重组、裂变、灭亡、再生。大集团、小集团直斗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到了末期,朋党政治的结构发生变异,地方军阀直接加入到朋党之中,并形成了朋党集团的主要构成力量。文官与宦官若想在朝中发号施令、甚至立足谋生,必须要依靠借助利用拉拢地方军阀,里应外合,上下勾结。有藩镇支持的文官或者宦官,在朝廷里发言才有人听,发完言才有可能在地方州府见效,见到效果才有可能被重视,也才有可能获得地位的巩固与升迁。从另一方面来说,地方藩镇也需要在朝廷中需找代理人,才能够掌握风波诡谲、瞬息万变的朝政情报。在军阀有所行动和诉求时,也才会有人在朝廷里“配合”一下,显得合情合理、民意昭昭。
早年李克用与王子李戒丕、大宦官杨复恭之间的关系,就曾经极大地影响过朝政的走势。后来,朱全忠也发现了其中的诀窍,并加以大力利用。李克用家底殷实、政治人脉深厚,相比起来,朱全忠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白手起家,靠山后台也不硬。与识文断字、舞文弄墨、讲经说法、门第传承的文官或宦官也搭不上关系。朱全忠常常叹息“没有关系,真不好办事啊!”
后来皇帝被困华州,崔胤失势遭排挤。这只政治落汤鸡,果然见识非凡,谋略高超。崔胤在流落失意的境况下,认识到“傍大款”的重要性。他决心要与军阀结成同盟,东山再起。认识到这一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崔胤选中了朱全忠。在诸侯林立、强手如云的藩镇格局中,崔胤感受到了朱全忠的利用价值,嗅到了朱全忠气场的成长性。
崔胤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一是朱全忠白手起家,靠着“自力更生”,逐步发展壮大,具有进一步走向强大的基本素质和强烈诉求。二是朱全忠位居河洛,占据洛阳、开封这两个历史上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政治名城。三是崔胤感到朱全忠也需要他。所以说,崔胤这个政治动物拥有高超的反省能力与敏感性,这也是崔胤在纵横捭阖、尔虞我诈的政治漩涡中得以立足、东山再起、飞黄腾达的生存秘笈。朱全忠原来与张浚曾经短暂合作过,但是张浚实在不是块料,刚愎自用,志大才疏,招致兵败身死。朱全忠与张浚合作昙花一现。张浚死后,朱全忠在朝堂之上又断了路子。
朱全忠之所以与崔胤一拍即合,痛快地接受了崔胤的建议,主要还是朱全忠敏锐地评估出崔胤所提建议的含金量。这也是朱全忠的高明之处。崔胤建议朱全忠经营洛阳宫殿,作为邀请皇帝的筹码。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任何一个军阀都不具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便利。如此一来,朱全忠和崔胤唱起了双簧,朱全忠通过自身的影响力,将崔胤送回朝廷政治中心,崔胤则在朝中为朱全忠摇旗呐喊。两人互为表里,成了左右唐末最后朝政运作的轴心,直到将衰微不堪的李唐王朝送向末路穷途。
回到中央朝廷的崔胤,焕发出了强烈的报复能量,展开了一连串的争权夺利的行动。饱受挫折的崔胤,心理素质更加果决,对于权力的追逐更加疯狂,出手足够狠辣,每次下手都是必杀屠手,每次行动几乎都充满腥风血雨。
因政见不合,崔胤与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抟有矛盾。崔胤对王抟怀恨在心,可是崔胤在飞黄腾达之前,只得多年隐忍不发,但他一直在寻找报复的机会。
公元900年,即昭宗光化三年春天,崔胤借助朱全忠的力量重新登上宰相宝座后,权势大增。崔胤认为报复的机会来了,他将王抟排挤出宰相行列,先是降级为工部侍郎,没多久又贬斥为溪州刺史。就在王抟外放赴任的路上,崔胤迫使昭宗下令赐王抟自尽。
崔胤与士大夫一样,对宦官干政深恶痛绝,在这一点上,崔胤赢得了昭宗的支持。崔胤利用昭宗对宦官的痛恨情绪,迅速打击了大宦官枢密使宋道弼和景务修。先是将两人的大权剥夺,外放到地方藩镇监军,很快又将两个宦官流放发配。宋道弼和景务修离开京师,刚刚走到灞桥驿站就被赐死了。
太保、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徐彦若官爵比崔胤大,且两人早就不和,崔胤对崔严若厌恨已久。崔胤回到朝廷后,徐彦若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况且看到王抟的悲惨结局,干脆避开崔胤的锋芒,离开朝廷,远避他乡。这位徐彦若心眼实在不少,在崔胤动手之前,主动请辞,而且谋求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跑到薛王李知柔的地盘上去,到几千里地之外的广州去做清海节度使。徐彦若算是保全了性命,可以面朝大海,迎接春暖花开,过小日子去了。
崔胤玩弄政治权术的手段的确比张浚诡诈,赶尽杀绝的狠劲儿也比一般人大得多。弄死一个首辅宰相和两个当国宦官,赶走一个一品宰相,朝中南北两司的权柄都落在崔胤手中。崔胤集大权于一身,实际已经超越了皇帝的权力,可谓权倾朝野,说一不二,吐口吐沫都可能淹死一群人。
朱全忠的日益做大,对河东构成了强大的威压,这令李克用很烦很紧张。李克用抓紧发动军民备战,挖沟筑城,大修工事,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气象。这时候,河东军押牙刘延业出面阻止李克用的备战行为。
刘延业的理由是,如果河东全境上下一片紧张空气,反倒是助长了他人威风,有损于李克用声震华夏的威名。刘延业的话纯粹是一种外交政治的策略,并没有实际意义。在朱全忠强势逼迫的形势下,河东放弃备战,而流连于虚张声势,更无异于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是,刘延业的话符合李克用的心理。李克用向来是自负不凡、傲视天下,优势心理不能割舍。所以,李克用采纳了刘延业的建议,放缓了备战,放松了警惕。
在泽潞一带,晋汴双方都投入了重兵,一时呈胶着状态。朱全忠为了打开新局面,将战略部署进行了调整。固守泽潞的同时,朱全忠挥师北上,谋求外围突破,形成对河东的半包围态势。
时年四月,盛夏来临之际,朱全忠调派头号大将葛从周率领兖州、郓城、滑州、魏州四镇兵马十万讨伐刘仁恭。五月,汴军攻下德州,斩首德州刺史傅公和。继而,进军包围了沧州。镇守沧州的是刘仁恭的儿子刘守文。两年前,刘仁恭父子被葛从周打败,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一听到葛从周的名字,刘守文就紧张。
这时候,刘仁恭又展示了他灵活的外交谋略。刘仁恭一面调兵遣将驰援沧州,一面向河东李克用低声下气地求援,并送上厚礼,请求李克用出兵支援幽州。李克用是不会直接派兵救援沧州的,即便打退了汴军,沧州依然是刘仁恭的,李克用捞不到什么好处。况且李克用与刘仁恭有大仇在前。李克用借着这个机会,采取了围魏救赵的策略。利用朱全忠将主力调往东北部战场的空档,河东派出大将周德威率领五千铁骑偷袭邢、洺二州。
先说刘仁恭亲自率领五万人马驰援沧州。葛从周得到消息说刘仁恭已经火速向沧州赶来。葛从周决定围点打援,留下张存敬和氏叔琮继续围住沧州不放,自己率领一万精骑兵向北迎击刘仁恭。
刘仁恭正在赶路,走到老鸦堤附近时,突然一声炮响,前面冲出来一支汴军队伍,大纛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葛”字。刘仁恭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葛从周竟然这么快就杀到了自己面前。汴军与燕军遭遇,双方也不答话,拉开阵势混战在一起。这一仗从早上打到下午。葛从周盛名威震黄河以北,具有强大的品牌威慑力。原本燕军经过长途奔波,在气势上就处于下风,被汴军精锐一顿冲杀,逐渐扛不住了,败下阵来。刘仁恭丢下三万死尸,败退瓦桥。
周德威攻打邢、洺二州没有进展。七月,李克用又换上了藩汉马步都指挥使李嗣昭率领五万人继续攻打邢洺二州。在李嗣昭的强大攻势之下,汴军接连失利,丢掉了洺州。
朱全忠只好将葛从周从沧州前线调回来抗击李嗣昭。
九月,葛从周从邺县渡过漳河,于黄龙镇安营下寨。朱全忠亲自率领三万人马渡过洺水安营下寨,为葛从周的声援。李嗣昭感到孤城难守,决定放弃洺州城回晋阳。可是李嗣昭在回师途中,中了葛从周的埋伏。晋军在青山口被汴军大败。
朱全忠击退李嗣昭之后,仍然推行既定的外围战略。这次,朱全忠将目标指向了成德节度使王镕。干瘦的王镕在即位之初,曾经飞扬跋扈谁也不服,甚至主动挑衅过李克用,俨然有小霸王之风采。在幽州逐渐衰弱后,西北的赫连铎部落也被李克用消灭殆尽。王镕孤掌难鸣、孤立无援,气焰收敛了许多。在李克用的软硬兼施之下,不得不向河东低下了干瘦枯干的小脑袋。原本,成德与宣武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两家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朱全忠攻城略地争霸天下,将势力范围推到了成德边境,征服成德自然摆上了日程。
朱全忠发难说王镕与李克用穿一条裤子,要兴师问罪。朱全忠亲率大军一举打过滹沱河,兵临成德治府镇州城下。看着城外耀武扬威的汴军人马,趴在城头上的王镕感到了恐惧,急忙派出判官周式出城议和。
朱全忠千里迢迢劳师袭远,大费了一番周折,还没有收到任何好处,哪里肯轻易罢兵?见到周式后,朱全忠首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朱全忠坐在帅案后面,一手握住佩剑,一手摁在桌面上,浓密的眉毛底下,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紧盯住周式的脸。鸦雀无声地过了十几秒钟之后,朱全忠突然一拍桌子,暴怒地呵斥道:“我三番五次地写信规劝王镕,可是他不听,现在大军压境,你们却要做城下之盟,不觉得晚了吗?”
周式十分清楚当下的形势,只要朱全忠下令攻城,镇州可能坚持不了十天就会陷落。双方力量悬殊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周式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来了,就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和最小的损失。虽然周式感觉心里没有底,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保持镇定。周式以相对比较平缓的语调说道:“成德离河东太近,天天受李克用的欺负,周围各藩镇只顾自保,无人伸出援手。所以,我家主公与河东修好,也是无奈,实在是为了保全百姓的考虑。朱大帅您现在讨伐河东,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莫说我成德,天下各藩镇谁敢不支持?朱大帅您效仿齐桓公和晋文公,应当崇尚礼仪以成霸业。如果一味穷兵黩武,推行强权政策,我镇州虽然弱小,可是城池也足够坚固,粮草储备也足够丰足,况且我家主公世代沿袭,有恩于本地人民,受到无比的拥护和支持。即使您有十万大军,也未必能够轻易征服成德。”
凡是充当说客的必然身怀绝技,逻辑清楚,思维敏捷,心理素质好,且会临机应变,相当于现在社会的公关先生和外交家,在各种利益主体之间都能吃得开。这位周式来之前一定是做了一番精心准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番话说出来,头头是道,绵里藏针。先说与河东结盟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再说朱全忠你既然能耐,那你去找李克用啊,不要拿小藩镇开刀;三是说成德上下齐心,不会轻易屈从了朱全忠。朱全忠何等狡猾,听周式这么一说,心里深为赞同。
朱全忠仰天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转过帅案,来到周式近前,拉起周式的手,说道:“老周啊,别介意,我和你开玩笑呢。”周式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心里说“开玩笑?谁敢开这种玩笑,玩不好,命就丢了,到哪儿笑去?”
最后朱全忠和王镕两家缔结合约,条件是王镕派出儿子和大将子弟到汴军营中做人质,送上钱财布匹折价二十万两银子作为汴军的军费补偿。朱全忠将女儿嫁给王镕的儿子,两家联姻。朱全忠退兵。汴、镇联盟形成。
朱全忠虽然兵退。
王镕仍然不踏实。
因为,人是长腿儿的。今天退走的兵,明天还会再来。
不能让朱全忠闲着,否则,朱全忠还会盯上成德。
这时候,王镕的判官张泽出主意说:“河东太强大,对我们仍然是头号威胁。即使我们与朱全忠结盟,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指望不上宣武。不如说服朱全忠将幽州、沧州、易定等地征服,这样大家都成了盟友,联合起来对付河东会好得多。”对这种混蛋主意,王镕居然信以为真。岂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卧榻之侧怎可养虎?朱全忠如果将河北全部搞定,镇州岂能独存?
不过,朱全忠是实实在在地乐意接受张泽的意见。只要王镕不捣蛋,保持中立或者支持朱全忠,朱全忠是有信心平定幽州和义武的。
朱全忠派出张存敬会同魏博军合击刘仁恭。张存敬势如破竹,先后攻下了瀛洲、景州、莫州等二十多座城池。然后又向西攻打义武藩镇治府易定。
易定的主帅是王处存的儿子王郜。这小子实在不争气,和他爹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郜与汴军一个照面下来,就吓破了胆子,弃城逃往晋阳。易定军中推举王处存的弟弟王处直代理藩镇节度使。王处直更是烂泥不上墙。就任易定主帅之后,王处直即刻向朱全忠写信悔过,并送上十万大钱慰劳汴军,俯首称臣。
易定岌岌可危,摇摇欲坠,这可急坏了幽州刘仁恭。刘仁恭眼看着周围的军阀一个接一个地被朱全忠收拾,他心里很清楚,接下来被收拾的就是他。刘仁恭不能坐视不管。就在王郜弃城的时候,刘仁恭派二儿子刘守光救援易定。没想到,刘守光在半路上被张存敬伏击,损失六万人。自此,幽州的家底儿几乎全部报销。
朱全忠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并用,征服了河北各藩镇,从北东、南三方形成了对河东的半包围的态势。
在宣武与河东的争霸竞赛中,朱全忠逐渐占据了上风。
朱全忠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