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宗天天醉生梦死,度日如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英气。有一天,他这落魄皇帝忽然受人喜欢起来,俨然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可是,真正把皇帝弄到手之后,这香饽饽就变成了菜团子,被人任意揉搓。
解除长安危机后,李克用向昭宗建议,借此机会一举铲除李茂贞等不听话瞎捣蛋的藩镇。可是李克用的建议没有得到昭宗及众班大臣的应允。李克用只得在满腹抑郁与牢骚中回兵晋阳。
正如李克用所料。李克用前脚刚走,才低下头没两天的李茂贞和韩建重又硬起来。李茂贞和韩建对朝廷的米面钱粮供奉锐减,时有时无,让皇帝吃了上顿没下顿,对皇帝进行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不仅如此,这俩家伙离得皇帝近,没事三天两头给皇帝写信,字里行间渗透着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傲慢无礼,对皇帝进行眼睛和心理毒害。
李克用撤军之后,昭宗突然觉得有些失落。特别是看到李茂贞和韩建贼心再起,昭宗心里无比的忐忑不安。在一个个辗转难眠之夜后,昭宗终于明白自己失落的原因是手上没有卫戍部队。
手中无军心里慌。
国无刀枪难兴邦。
昭宗对这个道理认识越来越深。
昭宗亲手办军队的心思也死灰复燃。
上次昭宗让宗族王子兴办治安部队的提议被诸大臣打压后,昭宗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经过了这次逃难之苦,那些反对皇帝办军队的大臣也不再做声了,因为他们也受到了生死洗礼和困苦教育。劫后余生之际,这些大臣们暂时收敛了对权力的贪欲,知道保命安全远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公元896年,昭宗下旨,在神策两军之外,再增设军圣、捧宸、保宁、宣化等几支军队,补充了几万人。从这些军队建制的名称中可以发现,昭宗李晔组建军队的目的和用意,以及希望这些军队担负的职能。皇家办军队那还不容易?既有地位,又有名声,关键是有钱,招兵告示一贴,应募者云集。可是当下的皇家办军队还真不容易,除了有钱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没有统帅,没有教练,没有规章制度,没有演习经验,更没有实习经验。到皇家军队来当兵的大多是为了混个“铁饭碗”,谁也没打算真去为皇家打仗卖命。
昭宗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决意要将这几支军队办成私家军。他不再相信藩镇将领,也不再相信宦官统领。昭宗将自己的弟弟儿子安插到了新建部队中,担任各军的统帅。不仅如此,嗣延王戒丕、嗣贾王嗣周又自行招募了几千人,直接隶属自己指挥。这也是历史的滑稽,整个天下应该都是皇帝的,皇帝却还要搞私家部队,可见皇权所能覆盖的范围已是多么可怜!
皇帝在大张旗鼓地扩充军队,场面和动静搞得实在太大,长安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军队是干什么的?打仗的。皇帝办军队是干什么的?当然是对付不听话的臣属的。先收拾谁?当然是先收拾离得最近最不老实的。惶惶之中,开始有人对号入座了。谁干了坏事谁心里清楚,谁干过坏事谁心里就不踏实。谁还想干坏事,谁就不得不重视皇帝的这一举动,不得不对皇帝提防戒备。
首当其冲的就是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他感到皇帝这是冲着他来的,很明显嘛,无缘无故地办什么军队?李茂贞做贼心虚,心里发毛,吃饭睡觉总不踏实。李茂贞心中有鬼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李茂贞对皇帝办军队十分不满,天天骂骂咧咧,指桑骂槐,对皇帝品头论足、冷嘲热讽。李茂贞的牢骚和不满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又勾起了昭宗对李茂贞的憎恶。双方互相猜忌,心中还没露刺儿的矛盾在逐日发酵。
终于有一天,李茂贞坐卧不宁,心理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怒吼一声:“他奶奶的,总怀疑我不是好人,改天我带人到朝廷去说理去!”李茂贞此话一出,饱受惊乱之苦的长安老百姓立即慌了神儿,以为兵灾又要降临,纷纷拉家带口地往山里跑。往日汇聚天下风流人物、商贾云集、繁华荟萃的帝都,现在成了普天之下最恐怖的地方,是最不宜居的城市。
昭宗办起了几万人的卫戍部队,心里似乎踏实多了,信心似乎增强多了,干劲儿似乎强壮多了。为了颜面,为了安全,为了宝座,昭宗命令滋、嗣周、戒丕三王分别率军队保卫京城,保卫长安,保卫皇室。李戒丕率军屯扎在东北西三渭桥,控扼长安交通要道。
见皇帝先发制人,早有准备。李茂贞又搬来了新的借口,猪八戒倒打一耙,向皇帝上奏章说道:“现在延王无缘无故领兵讨伐我,那我就带兵入朝请罪。”好家伙,这军阀逻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方面反咬一口说皇帝要难为他,另一方面诉冤请罪居然还要带上军队。这下子一闹腾,昭宗心里又毛了,毕竟自己这几万人刚刚凑起来,能不能打仗谁心里也没数儿。昭宗只好又急惶惶派人向李克用告急。
真不知道,昭宗皇帝这决心是这么下的,求援的脸面是如何拉下来的。李克用主动帮他除害,他不答应。现在祸在眼前,又要去求李克用。看来这皇帝的脸也不长,一拉就到地。皇帝放下架子,委婉曲折倾诉一番,要求李克用再次勤王。
李茂贞可不等皇帝是否准备好没有,直接带着他的凤翔军杀奔京城而来。覃王和凤翔军战于娄馆,说“战”好听点儿,其实是刚刚接招,官军一触即溃。这些官军不说是豆腐渣,也和豆腐末儿差不多,根本就不会打仗。七月,李茂贞马上要兵临城下了,进逼京师指日可待。延王李戒丕对昭宗说:“当今关中籓镇没有可靠之人,不如从鄜州渡黄河,去太原。臣弟申请先去太原通告李克用”。昭宗默然应允。为今之计,只好如此。龙椅还没坐热,又要逃难。昭宗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昭宗想不通,皇帝办点事,怎么这么难呢?
想不通,可以慢慢想。逃命可是片刻不能耽误。
反正皇帝的家当也被折腾的零零散散,捉襟见肘,残缺不全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打铺盖卷儿拔腿就可以走。皇帝已经成了“行走大仙”了。“说走咱就走,风风火火闯九州啊”。皇帝起驾直奔鄜州。
皇帝“出幸”的消息很快就不翼而飞。临近鄜州的同华节度使韩建最先得到了消息。消息就是金钱,消息就是时间,消息就是生命啊。其实比这些还宝贵。韩建知道大福临头了,肉包子从天上掉下来。以前,韩建没什么大本事,傻头傻脑地跟着李茂贞和王行瑜做小弟,晕头转向地忙乎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捞到。韩建一直心里不舒服,决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将这肉包子吃到口。
韩建派遣儿子韩从允带着他的书信,去鄜州拜见皇帝,请皇帝到华州坐一坐,如果觉得合适就住下来。昭宗知道韩建也非善类,“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于是一口回绝了韩从允。可是既然韩建表现出了亲近的态度,那也不能给他泼太多冷水。虽然皇帝不愿意去华州居住,不过皇帝还是给韩建找了一个表现的机会。昭宗任命韩建为京畿都指挥、安抚制置及开通四面道路、催促诸道纲运等使,现在皇帝封官纯粹是实用主义优先了,在职务名称上把要求韩建做的事全罗列上。
韩建一看皇帝给他玩起了太极拳,不仅自己的热脸贴了皇帝的冷屁股,而且还被皇帝顺手当枪使,韩建心里很不舒服,一鼓腮帮子犯起了倔劲儿。韩建接二连三地给皇帝上奏章,一次比一次语言恳切,一次比一次情绪激动。韩建的“盛情厚意”终于“感天动地”,暖了皇帝的心。皇帝和众位大臣们一商量,觉得如果对韩建态度过于冷淡,弄不好会将韩建激怒,到时候局面恐怕不好收拾。况且大老远地去投奔李克用,也吉凶未卜啊。这些人商量来商量去,折腾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可以留下来,但要和韩建好好讲讲条件,把规矩事先说好。
皇帝走到陕西富平的时候,派人将韩建找来,和韩建当面谈判怎么个留法。韩建马不停蹄跑到富平,见到皇帝后,急忙跪倒行大礼,还挤出了几滴半凉半热的眼泪,哽咽着说:“放眼天下,飞扬跋扈的藩镇诸侯可不只李茂贞一个人,陛下你为了避开李茂贞远离京城和宗庙园陵,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哪里又安全呢?臣担心您过了黄河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回京城了”。
这韩建还是多了个心眼,挽留皇帝但不指名道姓说别人坏,避免直接得罪李克用。
韩建又说:“华州虽然小镇,兵力不强,可是地理位置控扼关辅,自保没有问题。臣厉兵秣马,积草屯粮,努力工作,治理同华也有十五年了,供养陛下的基本保障还是较厚实的。况且这里西距长安不算远,请陛下去我那里,慢慢再图兴复。”
皇帝听韩建描绘的前景还不错,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韩建的邀请。皇帝及大小官员随从进入华州之后,韩建让出藩镇府衙,给皇帝作为行宫,自己搬到龙兴寺居住办公。那时候,佛教昌盛,寺院遍天下,除了政府机关就数寺庙豪华。因此,韩建才搬到寺庙去办公,条件一点也不差。
皇帝再次逃离长安,城内没有了主人,顿时陷入了混乱。李茂贞长驱直入,杀入京城。凤翔军一通烧杀抢掠,彻底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自僖宗中和以来十五年间逐步恢复的亭台楼阁、宫室集肆被焚烧殆尽。长安城每隔几年就被折腾一次,每折腾一次,长安城作为帝都的繁华就凋零一次,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元气就被伤害一次,聚集天下人望的号召力就削弱一次。战乱,蛮暴粗野的战乱,摧毁的不仅是物质财富,还有社会的精神。很快,长安就将成为人们心中遥远而永远的痛。唐之后,再也没有哪个王朝去长安定都,这其中,难道没有对历史的伤感和对灾难的恐惧吗?
皇帝在华州落脚后,将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崔胤赶出了行宫,外放武安节度使。这位崔大人也是宦海沉浮,历经冷暖。不过,大家要记住崔胤此人,这个在将倾的大厦上又踹了一脚的人。末唐的终结,崔胤是主要的操盘手之一。
崔胤是继张浚之后又一个政治投机分子,而且其功力比张浚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胤的爷爷崔从、父亲崔慎由都是唐朝大官,以端庄正派著名,叔父崔安潜是领军高手,所以崔家属于官宦士族中的望族。可是环境会改造人,家风也会扭曲失传。崔家虽然家风正派,书香门第,可是到了崔胤这里就变了。崔胤,字昌遐,此人工于心计,擅长阴谋,更巧于攀附达官显贵。崔胤为人虽外表凝重严肃,然而内心总在不停的运转计谋,凶险异常。崔胤在乾宁二年中进士。王重荣主镇河中时,请崔胤作为从事官。后来崔胤调入中央政府,逐步开到了考功、吏部员外郎、郎中、给事中、中书舍人,官职一路高升。大顺年间,又当上了兵部、吏部侍郎,很快弄了个同平章事的衔,位列宰辅。
末唐朝纲废弛,权制混乱,朝中宰相集团与宦官集团争斗激烈,每个派系各有朋党,各有藩镇靠山,从中央到地方层层勾结,各有阵营,盘根错节。在那种环境下,只要做官,必须要有阵营,否则就和浮萍落叶一般,很快就会淹没在政治斗争的风浪中。即便所谓贤良方正之士也多有靠山。
李茂贞和王行瑜兵变作乱,逼死了杜让能和韦昭度,当时的宰相崔昭纬和王行瑜串通一气,互相援助。崔胤很善于拉关系,以本家族人的由头攀上了崔昭纬,崔昭纬出于朋党需要也屡屡荐拔崔胤。王重盈死后,河中大乱,朝廷暂时派崔胤代理河中节度使,以作权宜之计。三镇逼京城,昭宗逃往石门,崔胤和徐彦若、王抟等人一路追从,算是有护驾之功。等到李克用解除了危机,皇帝返回京师之后,对护驾大臣加官进爵。在这一拨提干中,崔胤官至礼部尚书,并赐号“扶危匡国致理功臣”。
现在昭宗跑到华州,“破国思良将,危难想忠臣”,皇帝又想起了李茂贞逼死杜让能这档子事。昭宗决定要给杜让能平反昭雪。给好人平反,就必须要惩处坏人。因此,在揭发崔昭纬以前斑斑劣迹的时候,徐彦若、王抟将崔胤攀附崔昭纬的事情告发。恨屋及乌,因此昭宗将崔胤赶走,任命翰林学士承旨、尚书左丞陆扆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代替崔胤。
崔胤被排挤不仅是徐彦若捣鬼,还有韩建也不喜欢崔胤。因为崔胤对于韩建把持朝政是个威胁。崔胤被迫离开政权中心,郁郁寡欢。但是崔胤不死心不甘心,他走到湖南时,想到了一条计策。崔胤给朱全忠写了封信。信中崔胤建议朱全忠抓紧修缮东都洛阳,准备好供张用具,上书请皇帝去东都。很显然,东都洛阳要比华州优越的多,承办接待皇帝巡幸这种大事,很有竞争力,一定能申办成功。崔胤这是在通过政治投机拉拢朱全忠。
朱全忠得到崔胤的点拨,豁然开窍,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朱全忠的申办离不开朝廷内部大臣的支持,所以,崔胤要求朱全忠支持他返回朝廷。崔胤的这封信一下子拉近了崔胤和朱全忠的距离,两人结成了秘密同盟。关东第一大诸侯朱全忠与河阳节度使张全义联名上奏皇帝,请皇帝到洛阳来住,为了皇帝的安全,朱全忠还愿意派出两万人马去迎驾!朱全忠在表达完迎驾的热切愿望之后,又为崔胤游说。朱全忠说崔胤是忠臣,皇帝落难,崔胤一直追随左右,他不应该离开皇帝。
韩建和昭宗看到朱全忠的奏章后,知道崔胤这小子傍上了“大亨”。朱全忠可不是好惹的,别人的面子可以驳,但是朱全忠的面子必须给。且韩建为了将皇帝留在华州,只好先以支持崔胤还朝为交换条件稳住朱全忠。昭宗也怕事情进一步复杂化,急忙盖章下旨,恢复崔胤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官职,至于去洛阳的事情,让朱全忠再等一等,看看事态发展形势再说。
这崔胤咸鱼翻身,又结交了朱全忠这个当世大佬,回朝之后俨然是王者归来的做派,立即精神得像打了八针鸡血,硬得像刚淬过火的铁棒。崔胤官复原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击政敌。崔胤捏造了个罪名,将代替他的陆扆贬为为硖州刺史。排挤了徐彦若为大明宫留守兼京畿安抚制置等使。又提拔了本家侄子崔远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一时间朝廷内被崔胤搅得天昏地暗。
欢迎皇帝的不仅有李克用、韩建、朱全忠,四川的王建、淮南的杨行密都打出了勤王的旗号,纷纷表示愿意请皇帝到他们地盘上去。落魄的皇帝变成了香饽饽,人见人爱,没见到皇帝的也对皇帝爱得死去活来。大有人人都想为皇帝献出一点爱的架势。表面上看起来,人人都想为皇帝出力,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一兵一卒入关讨贼,都只是想将皇帝这个宝贝弄到手上作筹码。这些藩镇军阀对皇帝的看法开始转变。他们已经不再将皇帝奉为国主,而是开始将皇帝视作工具,视作争霸天下的工具。只要将皇帝弄到手,自己就可以能量大增,以至于号令天下。这是比任何拼杀征战都划算的买卖,且名利双收,成本低廉。
皇帝突然变得如此受欢迎,感受最深刻的还是皇帝本人。昭宗内心深处十分清楚自己行情看涨的原因何在,突然来了大牛市,其中必定有极大的泡沫与陷阱。皇帝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他估计到自己身价的这轮通货膨胀背后隐藏着无法琢磨的风险。牛市的背后就是熊市啊!那些军头们都在打着如意算盘,个个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且是大灰狼、灰太狼。皇帝一旦去了军阀的地盘,将一失足成千古恨,很可能就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昭宗咬着牙磨蹭拖延时间,把希望寄托在李克用再次出兵勤王上面。
现在,昭宗感到自己身边都是野兽,眼睛发着绿光的野兽。他急需要靠得住、有本事、能吃苦、形象好的大臣助手。昭宗仍然把国势日衰的原因归结为没有忠贞谋国的能臣。为了选拔奇杰之士,昭宗开启了一幕幕饥不择食的选人闹剧。
朝中有位名叫朱朴的人,时任国子监博士,此人每每在大庭广众之中自吹自擂说:“我如果能够做宰相,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使天下恢复太平。”就是这种荒诞离谱的胡话梦话混话离谱话,居然打动了昭宗那颗脆弱的心。正巧,还有更混蛋的人抬轿子。水部郎中何迎上表皇帝推荐朱朴,说朱朴才华堪比东晋的谢安。反正谁也没见过谢安,无论是皇帝还是其他人都无法将谢安找来与朱朴比划比划。还有个道士许岩士也向皇帝推荐朱朴,说他有理财辅政的奇才,既会算账,又擅理财,还能投资,就差会炒股票做期货了。
在空虚浮躁脆弱和侥幸的心理驱使之下,昭宗急忙让人把朱朴找来面试。
朱朴很有口才,能言善辩,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一连给皇帝海阔天空地讲了三天。这堂培训务虚课忽悠得昭宗心花怒放,感到自己发掘到了夜明珠稀世宝。这朱朴是旷世奇才啊!昭宗还自鸣得意昏头昏脑地说:“朕虽非太宗,得卿如魏征矣。”立即下旨封朱朴为左谏议大夫、同平章事,并赐给朱朴大量金银和绫罗绸缎。在犒赏朱朴之后,对有推荐之功的何迎也赏赐一番。
朱朴上任之后,昭宗将财政管理、军旅调度等大事全部委托给他全权负责。
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不亚于火箭上天、人类登月。大家都知道朱朴此人庸碌无能、卑鄙粗劣、迂腐孤僻,没有任何专业技能,皇帝竟然用这种人做宰相,弄得文武百官哭笑不得。有顿足捶胸的,有嚎啕大哭的,有嘲弄讽刺的,有怪自己投错胎的,还有抱怨爹娘给起错名字的。
常言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皇帝住在韩建的地盘上,虽然行情身价暂时企稳,可是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昭宗皇帝还算知趣,没多久就加封韩建兼任中书令。
韩建屁股底下的椅子做大了,脾气自然长起来,一举一动牵动朝野,确切地说牵动朝中参与决策议事大臣的心。这些位列朝班的大臣战战兢兢度日如年。这些文大臣彻底丧失了盛唐时期文官的高傲与强势做派,优势心理荡然无存。在藩镇武夫一再犯上作乱的折磨下,这些体面尽失的大臣早已经患上了武力恐惧症。讨论任何事情之前都习惯性刺探一下军头们的风声,甚至连回家吃什么饭菜,在做决定时脑海中都不禁会浮现出军阀的阴影。
昭宗带在身边的大臣本就凋零殆尽,股肱忠贞之士屡遭毁灭,剩下这些残缺不全的书生,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得罪韩建,第二天早上起来后人头与脖子拜拜。于是出现了可笑滑稽的现象,每当昭宗组织大臣们讨论重大问题时,如果韩建不在场,或者即便韩建没有往外透露倾向性风声,其他大臣就叽里咕噜地胡乱说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意见,弄得皇帝如坠十里云雾,无所适从。时间久了,皇帝逐渐明白了其中的蹊跷,原来是众人惧怕韩建的缘故。于是,皇帝下明诏,干脆直截了当地请韩建参与机务,现场议论朝政。如此一来,这韩建还假惺惺地摆起了谱,坚决推辞,绝不答应,不参加朝政会议。如此这般,你邀请我推让地折腾了几次,才算作罢。皇帝和韩建都勉强保住了颜面。虽然韩建在形式上不干预朝政,但谁都清楚,如果不看韩建的眼色,几乎就议不成任何朝政。左右朝政的是韩建那只看不见的手。
韩建左右朝政仅仅是第一步,还有更赤裸裸更血淋淋更疯狂暴力的手段。虽然韩建暂时揽住了朝政,但是这个军头出身的家伙,深切明白军事力量的意义。皇帝昭宗为了对付不听话的内外大臣,近年来通过近亲兄弟子侄组建了几只禁卫军,这些军队虽然多为乌合之众,但是在形式上似乎还有些威慑力。就因为这几支禁卫军,韩建天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感到这几只军队就像几把钢刀在自己后脖子上方晃来晃去。韩建要动手了,动起手来的韩建与屠夫无二。
昭宗乾宁二年(公元897年)正月,刚刚过完新年,虽然适逢乱世,虽然春寒料峭,春节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喜庆气氛尽管并不浓厚,但还没有遽然散去。华州城里尽管并不繁华,但大街小巷悬挂的彩灯也不算少。
昭宗皇帝和文武大臣刚刚吃完一顿饺子宴。曲终人散,醉意朦胧的昭宗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回到寝宫,踉踉跄跄地准备睡下。就在昭宗走过书案旁侧的瞬间,他瞟见一份奏折摆放在桌面上。昭宗蹒跚着走过去,拿起这份奏折,借着摇曳的烛光翻开观瞧。
这是一份告状揭发奏折。
奏折是城防将军张行思写来的。
奏折的内容是告发皇帝的兄弟子侄违法乱纪。
皇帝的兄弟子侄违法乱纪?
这话从何说起?
这可不是单个的恩怨冲突,这显然是集团式的利益冲突。
此事来头一定不小。
读罢奏折,昭宗当即大惊失色。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足底透过心房灌入昭宗的头颅。
昭宗无需过多思索,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张行思经韩建授意所为。以小小城防将的身份,张行思决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与皇帝宗族作对。韩建唆使心腹城防将军张行思揭发各位亲王,冠以滥杀大臣、劫持皇帝的罪名,这个罪名可是很有份量的,而且足以引发一场七级宫廷地震。昭宗虽然治理天下束手乏策,见识不多,经验不够,但是对于宫廷斗争的确不陌生、不麻木。皇帝知道这事找张行思不会有结果,张行思不过一跳梁小丑、前台龙套。
“解铃还需系铃人”,因此,昭宗连夜召见韩建,请韩建来商量商量沟通沟通,看看有没有希望从中斡旋斡旋解脱解脱。大出皇帝意外的是韩建竟然装病不来见皇帝。这个军阀韩建将一颗核炸弹甩给皇帝后,竟然和皇帝玩起了藏猫猫。
皇帝这个急啊,事不宜迟,刻不容缓,这种事情哪里能等?皇帝命人一连发出几道诏书请韩建,韩建躲在家里就是不出来。昭宗见韩建不来宫中,只好打发作为被告的睦、济、韶、通、彭、韩、仪、陈八个王爷放下身段,屁颠屁颠地跑到韩建府上去汇报情况,主动告白,自行申诉辩解。估计是昭宗急昏了头,才想出这种荒唐的办法。
八个王爷慌里慌张满头大汗一路小跑地来到韩建府门前,请求面见韩建。没想到,韩建给这八位王爷统统吃了闭门羹。这还不算,韩建振振有词地说:“八位王爷冒冒失失地忽然来到我家门前,我弄不清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了慎重起见,我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还是不应该和王爷们直接见面。”
皇帝读完韩建来的这份奏章,心里别提有多气愤了,可是更气愤的还在后面。
让昭宗经受了一夜的精神折磨之后,第二天一大早,韩建又送来一份奏折,说道:“各位王爷应当主动规避嫌疑,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以招惹众人非议。如果陛下果真疼爱他们,建议您按照祖宗规矩,请这些王爷们各自回府,解除兵权,聘请德高望重的师傅,教授他们诗词文章礼仪歌赋,别再以军权干预朝政!”韩建揣摩着皇帝不会老老实实地听取他的意见,因为他十分清楚皇帝建设这几支军队的背景和用意,皇帝是不会甘愿自剪羽翼的。在一番扭捏作态的文斗之后,韩建暴露了其狰狞的军阀面目。
当前晚上,韩建披挂上阵,亲自率领部下精兵将昭宗的行宫围了个严严实实,武力逼宫的旧戏再次上演。韩建李茂贞很善于领兵犯阕,动不动就带领人马挥舞刀枪对皇帝恫吓一番。韩建一面在宫外摇旗吆喝,一面又给皇帝写了份奏折,建议皇帝不仅解除八王的兵权,而且将这些军队解散,美其名曰发扬教化。昭宗趴在行宫围墙之上,探头向外张望。在黑沉沉的夜幕里,华州兵马喧哗成一片,在灯笼火把的映照下,犹如鬼魅恶魔乱舞。韩建体型肥胖,肥头大耳,黑眉白脸短须,小眼睛埋在一堆肥肉里。光影摇曳中,韩建盔明甲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持长毛,站在队伍最前面,战马不时地打着响鼻。
昭宗看到这阵势,心里害怕了,他意识到今天如果不答应韩建要求,其势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帝李晔用颤抖的嗓音下达了命令,解除八王兵权,让他们各自回家,并将八王率领的军队兵权交给韩建指挥。
按照以往的经验,皇帝做出如此让步,危机应该可以得到解除或缓解。
昭宗内心里是这么想的。
韩建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韩建又打出了第二张牌,韩建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皇帝“良言苦谏”:“陛下您选拔人才,任用贤良,足可以平定天下,消除祸乱,又何必组建殿后四支御林军呢?如此以来,既显得陛下对军界有厚薄之分,也涉嫌拉帮结伙搞小圈子。况且您招募的这些兵卒不过是井市无赖,奸猾流氓,即使太平年间,还担心这帮家伙惹是生非,一旦大难临头,他们必定指望不上。现在却让他们人人挂刀佩剑,自由出入皇宫禁内,享受如此殊荣,我既为皇帝担心也感到寒心,依我看,还是解散算了,省得有名无实,招惹非议。”
昭宗下达解除八王的兵权命令之后,正要扭头下宫墙,听到韩建又提出新的无理要求,当场气得眼冒金星,捂着胸口咳嗽不止。昭宗低着头,过了很久之后,才无奈地挥挥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按卿说的办!”一夕之间,皇帝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这点家底被韩建抖搂光,灰飞烟灭。
被拔掉牙的老虎连家犬都不如。
现在韩建是刀俎,皇帝是鱼肉。
韩建是面二,皇帝是菜团子。
皇帝只有任由韩建摆布了。
摆布皇帝的滋味令韩建兴奋。
消除了武力威胁之后,韩建的胆子才真正的大起来。
韩建开始了杀人。
在兴奋亢奋中杀人。什么感受?
韩建第一个盯上的是捧日都头李筠。这位李筠曾保护昭宗逃出长安进入山中,在石门夜以继日地值班护卫几十天,对皇帝忠心耿耿,立下大功。李筠现在是皇帝身边的头号侍卫将军。这也就是韩建盯上李筠的原因,不拔掉李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韩建就感到他和皇帝之间还隔着距离,他对皇帝的掌控还不够直接与踏实。韩建捏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将李筠在大云桥枭首示众。李筠的死在朝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怀疑、忧虑、愤恨、焦躁、恐惧、无助等各种不良的情绪开始蔓延。韩建杀李筠无异于在皇帝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掌。
韩建步步紧逼,揪住皇帝的心脏死死不放。韩建引用玄宗、代宗等前朝故事,说几次叛乱都是因为皇室宗亲在外任职引发的。现在不少王子在地方上位居要职,有害无益,还是召回来吧。昭宗迫于韩建压力,只好降旨,把在外任职的皇亲国戚统统召回行宫。实际上,韩建是将各位王爷王子集中起来,软禁在了各自家中,日夜派人监视。
韩建进一步将皇权削弱,对皇帝也实行隔离软禁,揶揄皇帝总和一些道士来往,交际活动不检点,影响很不好。这些道士借用各种歪理邪说蛊惑皇帝,混淆视听,后果很严重。这种不正当交往应该予以禁止,以后不许和尚道士之流进入皇宫。如此一来,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既无人可以指派,也无从得到情报与消息。昭宗天天坐在狭小的寝宫内,呆呆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失魂落魄,时而不知所措地抖动几下身体。
这一天,延王李戒丕从晋阳李克用那里回来了。在皇权坠毁,朝柄旁落的危难时期,李戒丕为昭宗分忧解难,发挥了重要的精神支撑作用。这次李戒丕身负重任出使河东,目的是游说李克用,请他出面再次勤王。李戒丕不虚此行,带来了李克用要迎接鸾御的好消息。这个消息对韩建可不是个利好,反倒是个极大的负面刺激。李克用如果能够成行,那韩建的如意算盘将化为泡影。
原本就动了杀机的韩建,加快了下手的节奏。韩建向皇帝上奏折说:“自从陛下继位以来,屡屡和京畿藩镇对立交恶,都是因为诸王掌握兵权,蛊惑所致,以至于现今皇帝流离失所。前几天,我向陛下建议罢黜诸王的兵权,实在是为陛下着想,担心发生意外的变故。这两天,我听说延王和覃王又再蛊惑皇帝,妖言惑众,图谋不轨,恳请陛下快下决心,发之未萌,斩草除根,这是为江山社稷周全永固的决策啊,请陛下明断!”
韩建这个奏折递到皇帝书案之上,真把昭宗吓着了。读罢奏折,昭宗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昭宗咬着发紫的嘴唇,额头青筋暴露,双手剧烈颤抖,不住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突然挥手在案头一拍,破口大骂:“韩建贼子,欺人太甚!我兄弟子侄何至于要造反害我?”昭宗明白这是韩建设的圈套,要昭宗自己往里钻,要他亲自动手剪除所剩无几的亲近人。
昭宗皇帝悲愤地抬头望着屋顶,强忍着眼泪没有掉出来。骂归骂,事情还必须尽快想个对策,稍有不慎,这几个人将没命了。要是直接找韩建去说理,韩建一定会装傻,说不知情,还要让人来对证。对证的人自然都是韩建早已安排好的,演戏给皇帝和世人看。对证的结果就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几个宗室亲属一定会被当街砍头。要是否认此事,等于昭宗自己承认偏袒亲属,有私心,示人以不公,韩建还会揪住不放,没完没了,后果也难以预料。思前想后,昭宗决定拖一拖,期待情况会向有利的方向转化。所以,昭宗没有立即答复韩建,而是将这份奏折留在了案头,进行了冷处理。
韩建可等不及皇帝答复,不管皇帝是冷处理还是热处理,韩建决定甩开皇帝,直接下杀手。这就是军阀的逻辑,与皇帝的逻辑根本不是一个哲学体系。韩建和知枢密使宦官刘季述伪造了诏书,发兵将诸王宅邸团团围住,如探囊取物一般,将这些王爷王子王孙一一抓捕。各位王爷披头散发,有的顺着墙根逃避,有的跑到房顶上呼救,有的爬到树上去发信号。任凭这些王爷们喊破了喉咙,挥断了手臂,也没有人来救援。
华州军兵押解着通、沂、睦、济、韶、彭、韩、陈、覃、延、丹十一个王爷到达石堤谷。随着韩建一声令下,十一颗人头落下,滚入谷底,撞击出沉闷的回响。
擅自屠杀了皇亲国戚之后,韩建遍帖告示,说这些人图谋造反,死有余辜。本已落魄的皇族一日之内失去十一个轻壮后人,这是何等的打击!简直是要李氏皇权断子绝孙。
昭宗第二天才得到诸王被杀的消息。噩耗传来,昭宗当即晕厥倒地不省人事。经过宫女太监御医手忙脚乱地抢救半天,昭宗才缓过一口气,微微张开双目的昭宗,无力地扫视了周围的侍从之后,突然顿足捶胸、嚎啕大哭起来。涕泗横流地哭了一阵子之后,昭宗又昏过去了。
韩建屠杀诸王,无异于天崩地裂的爆炸新闻,在华州城内造成了强烈的冲击波。韩建这家伙虽然没太多政治头脑,但是杀人从不含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赶尽杀绝。杀完王子,再清除碍手碍脚的文武朝臣。韩建将礼部尚书孙偓排挤到南州做司马,将朱朴先贬到夔州再到贬郴州做司户,将何迎贬到湖州做司马。自此之后,韩建彻底掌控了皇帝及皇帝身边的大事小情。皇帝成了韩建腋下的受气包。
韩建专权,立即像脱胎换骨一般,雄心万丈,似乎俯视天下,无出其右者。一朝权在手,且把令来行。韩建大大咧咧地向各藩镇发布命令,要求各藩镇向华州输送粮草物资,以供奉皇帝。李克用见到这种境况,仰天长叹,愤愤地说道:“去年如果皇帝按我说的办,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韩建是世人皆知的莽夫,现在胁迫皇帝,动摇皇权,这个笨蛋哪里是佐国辅政之材?将来即便不被李茂贞擒获,也会成为朱全忠的阶下之囚!”
那么李克用为什么没有立即应皇室之邀出兵勤王呢?按李克用的性格,其行动力无与伦比,早应该挥师南下,这次为何仰天长叹呢?因为李克用的后院起了火,他受到了一个新军阀的制约。
那么朱全忠又为什么没有对王室的危机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呢?因为朱全忠发动的“三朱大战”正进入高潮,这个“三朱大战”旷日持久,消耗了朱全忠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此时,朱瑾已破,朱瑄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朱全忠决定一鼓作气,咬紧牙,集中精力,将朱瑄消灭,这是收服兖郓的关键时刻。朱全忠心想“朝廷的杰出青年当不当也没什么用?管他呢,先忙自己的事”,因此,朱全忠没有对皇室危机投入太多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