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军阀混战 1.徐汴之争

驴子不要抱怨没黑没白的干活,因为,只有在磨道上不停脚的驴子才安全。时溥心里很难受,他认为自己遭到了朝廷的抛弃。时溥被抛弃的原因是朱全忠的崛起。朱全忠这颗新星后来居上,取代时溥成为东面的老大。

话说秦宗权旧将孙儒自秦宗权兵败之后,卷了秦宗权的很多家底儿,变成流寇,四处掳掠烧杀。孙儒在河南一带是混不下去了,因为死对头朱全忠已经成长为当地的老大。孙儒在朱全忠眼皮底下没有活路,只得带着他的土匪队伍向东逃窜。朱全忠决心要将胜勇追穷寇,打算一举消灭秦宗权残部,彻底解除中原的祸患。

就在朱全忠率军马不停蹄追到宣武东部边境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张夫人的来信。朱全忠坐在马背上接过信使递上来的信笺,展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内容不多。众将开始没有在意朱全忠的表情,都以为是平常家信。过了一会儿,大家发现朱全忠手扶马鞍桥发愣,久久没有下达继续追击的命令。汴军各位将领心里禁不住产生了嘀咕,发生了什么事令大帅犹豫不决呢?朱全忠没有宣布谜底,沉吟片刻之后,而是宣布了一个决定。朱全忠举手在空中一挥,说道:“回师大梁。”大家更迷惑了,心说这乘胜追击,顺顺当当的,眼看就要追上了孙儒,怎么忽然不打了?可是没有人敢问,大家都知道朱全忠的脾气阴晴不定。朱全忠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问。因为朱全忠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你,如果问了,会触犯朱全忠的忌讳,说不定引来一顿臭骂甚至鞭打。众将按照朱全忠的命令,默默调头回了开封。

回到开封帅府,朱全忠甩蹬离鞍,跨步往里走。这时候,张夫人已经站在内堂门口,笑吟吟地迎接朱全忠。朱全忠快步上前,握住张夫人的手,郑重地说道:“多谢夫人指点,好一个‘鸟兽尽、良弓藏’,及时提醒了我。为了避免我这把‘良弓’失去用武之地,暂且留着蔡贼余部,让他们在东部折腾折腾,这样朝廷就不会忽视我们的存在了。”

“大王圣明。您苦战多年才有了这方天地,现在刚刚立稳脚跟,应该整理一下政务。朝廷昏聩,反复无常,如果大王您将东部一带荡平,朝廷定会削夺你的权力,还有可能发生其他更坏的事情,大王您不可不防啊。”张夫人语调平缓,但语言铿锵有力。

朱全忠连声赞道:“夫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原来,张夫人担心朝廷卸磨杀驴,才写了封八百里加急信,制止朱全忠继续追剿孙儒。

朱全忠命人摆上一桌好酒菜,找来朱珍、庞师古、敬翔、蒋玄晖等心腹文武,与张夫人一起,共同宴饮一番,也表示对张夫人的感谢之意。

朱全忠放了孙儒一马,这孙儒可没闲着,的确又干出了令朝廷头疼的事情。孙儒毕竟悍将,虽然主力解体,但战力犹存。他率领三万人马,一口气打到淮南境内。此时,高骈已经被暗杀,淮南一片乱糟糟。低级军官杨行密刚刚收拾了一帮淮南军队,既无旗号也无地盘。孙儒杀到,经过一番激战,攻入淮南镇府扬州,杨行密被迫退往庐州。

自高骈死后,淮南陷入混乱,朝廷在当地也找不出个像样的军头,同时还指望朱全忠向东追剿秦宗权残部。在公元888年的时候,朝廷将淮南交给了朱全忠管理,让朱全忠兼淮南节度使、东南面招讨使。

为了直接管理淮南,巩固并扩大地盘,朱全忠派帐下谋士张延范出使广陵,向杨行密转达朝廷的委任状。张延范到达广陵后,杨行密十分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杨行密将张延范奉若上宾,这是杨行密第一次闻听朝廷诏命,不免有些激动,也有些期待。张延范不紧不慢地宣读圣旨:“淮南久经丧乱,朝廷眷顾,为尽快恢复治理,特命朱全忠兼任淮南节度使,以杨行密为淮南节度副使,以宣武行军司马李璠为淮南留后”。在藩镇官制中,节度副使是个虚职,相当于美国的副总统,基本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留后虽然算不上正式官爵,但是这意味着留后要优先于节度副使升任节度使。

杨行密一听这诏书内容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诏书?简直就是朱全忠的命令,而且朱全忠压根儿就不信任杨行密,专程要派人来治理淮南。杨行密气得脑门青筋暴跳,极不情愿地接下了诏书,再也不搭理张延范了。张延范见杨行密不是个软柿子,判定杨行密必有对抗朱全忠的心思。张延范赶紧秘密向开封的朱全忠送信,报告朱全忠淮南的情况:“杨行密此人对大王的人事安排流露出了不满,为防不测,请大王亲自督师来解决此事。”

张延范的书信还没到达开封,朱全忠就已经派牙将郭言率领一千人马护送候任淮南留后李璠上路赴镇了。宣武去淮南必须经过徐州地界。朱全忠向感化节度使时溥打招呼,要求借道过境。没想到这时溥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脖子一梗,眼珠子一翻,脑袋一卜楞,很坚决很迅速很毫无商量地驳回了朱全忠的面子。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是嫉妒。

嫉妒是毁灭的种子。

嫉妒是不需要多少理由的。

即使有点理由多半也不必不能放到桌面上阳光下。

时溥嫉妒上了朱全忠。

因为朱全忠现在名气比时溥大,因为朱全忠现在官爵比时溥高。

就因为朱全忠擒获了秦宗权。

可时溥拿到了黄巢的脑袋啊!

凭什么将我时溥东面都统的头衔给了朱全忠?还让他兼领淮南?淮南离徐州这么近,要兼领也应该是我时溥兼领。

所以,时溥感到窝火羞耻和不甘心,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所以,时溥对朱全忠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

时溥不仅不与朱全忠合作,还派兵袭击了半路上的李璠和郭言。汴军被徐州军团团包围,最终汴军因客场作战,寡不敌众,不是对手,伤亡惨重。郭言拼命杀出一条血路逃回开封。见昔日共同抗击黄巢的老战友时溥这么小气,竟然还大动了干戈,朱全忠勃然大怒。此时,正巧张延范的密信也到了。朱全忠决定亲自帅大军赴淮南,要用武力威胁杨行密就范,同时也灭一灭时溥的气焰。

朱全忠走到宋州时,张延范从广陵逃了回来。原来,杨行密决意不买朱全忠的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杨行密对张延范一改礼遇态度,变成了严加看管,等同于囚禁。张延范趁看守松懈的间隙,逃脱了出来。张延范一路狂奔,终于在宋州遇到了朱全忠的部队。

张延范遮住朱全忠的马头说:“杨行密此人虽发迹于低级军官,可是很得人心,志气不小,善于组织力量,队伍战斗力旺盛,此人不是轻易能够征服的。杨行密正在与孙儒缠斗,我们不如暂且观两虎相争。另外,我在来的路上,听说时溥埋伏了重兵,要拦截大王。”朱全忠在马上沉吟良久,说道:“淮南遥远,攻之劳师靡费,先解决了肘腋之祸再说。”朱全忠命令回师,放弃了武力威服淮南的想法。

朱全忠所谓的肘腋之祸,是指时溥。

朱全忠将消灭时溥提上了日程,提到了优先于解决淮南的重要性上来。

时溥也不是个好鸟,从来没有怕过谁。徐州军剽悍成性,造反成习,可是时溥任内没有发生兵变,足见时溥有些斤两。

不过有斤两的人遇到了有吨位的人。

征时溥,不是件小事,因为时溥毕竟不是蔡贼。征蔡贼属于为国除害,征时溥属于藩镇之争,两者性质大相径庭,需要通盘计议。

对于现在的时局特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摇摇欲坠,已经威仪顿失,恩信丧尽,很难再吸引人们的眼球。天下几个强藩已经初步形成,并且都在埋头苦干,忙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拿朝廷当回事,不拿皇帝当干部。北有李克用,南有朱全忠,成为黄河两岸最大的藩镇势力。四川的王建、凤翔的李茂贞、徐州的时溥割据一方,也都搞得有声有色,活得有滋有味。原本天下最热闹的帝都长安成了最冷清的地方,原本万众瞩目的皇家朝廷成了最没人搭理的对象。

如何对待临藩?如何对待朝廷?如何对待自己?

朱全忠命人将敬翔请来,打算与之商议下一步的打算。

初春的阳光虽然热度还不足,但亮度已经明媚灿烂了。墙角边蓬丛丛的迎春花已经开出星星点点的花朵。大帅府的廊檐下,一个木制清漆方桌,桌面上陈列着紫砂的茶具,一缕缕茶叶的清香从壶嘴中飘出来。朱全忠背负双手在院子里踱步。一会儿,敬翔来了。朱全忠对敬翔微微一笑,示意敬翔坐下来喝茶。敬翔谢过之后,与朱全忠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矮桌旁。朱全忠亲自把盏为敬翔斟满一杯茶水,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碗。敬翔急忙又欠起身,双手虚扶茶杯。朱全忠摆摆手,让敬翔不必客气。

朱全忠呷了一口茶,看着敬翔说道:“子振,你看现在天下藩镇哪家最强?”

敬翔没有直接回答朱全忠,略作沉吟答道:“‘北有李克用,南有朱全忠’,这是孩童都能背诵的歌谣。方今天下,以大王的宣武与河东为最强”。

“嗯,”朱全忠微微的点头,敬翔的这个回答在朱全忠意料之中,朱全忠接着说道:“那现在的朝廷又如何?经过这一年多,你看新皇帝李晔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敬翔已经觉察到了朱全忠今天所谈话题的份量,用手敛了敛衣襟,也喝了口茶,说道:“朝廷纲纪日毁,大臣宦官争权夺利,不以天下为念。长安历经劫难,元气大伤,府库枯竭,军队疲敝,朝廷已有气无力。新君登基以来,似乎要励精图治,然而所用非人,措施失当,急功近利之心暴露无遗,恐非天下之福。”

朱全忠一边用左手揉着右肩,一边站起身,朝院中走去。敬翔也起身跟在其后。

朱全忠说道:“子振所言与我所想相同。这几年河中、河东、西川、凤翔纷纷卷入朝政纷争,到头来,不仅无益于时局,反倒越陷越深,越搅越乱,最后仍然是不欢而散,谁也没有得到好处。朝廷是觉得谁有用就亲近谁,只顾眼前利益。结果是威信越来越差,天下供输入朝者不过十之三四。自我到宣武以来,没有一日不征战,历经大小数百战,苦苦支撑。先剿灭黄巢,后平定秦宗权,朝廷没有支援一兵一卒、一车粮一担米。不仅如此,还竟然将剿灭黄巢之功封给了匹夫时溥,令人心寒。”

敬翔谨慎地看了看朱全忠的脸色,简明扼要而又坚定地说出了一句话:“虽然,朝廷已经暗弱不堪,不过勤王的旗号还是要打,同时,我们自己的事情还是要抓紧办。”

朱全忠停下脚步,盯着墙角的迎春花陷入了沉思。嘴里低声重复着敬翔的话:“勤王的旗号要打,自己的事情也要抓紧办。”朱全忠眼睛里闪过一丝明亮而狡黠的神色,转身对着敬翔点点头,说道:“子振,说得好,说得好啊!”

“子振,依你之见,这个勤王的旗号如何打?我们的事情哪些为先?”朱全忠继续迈步向前走。

敬翔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新皇帝血气方刚,刚刚登基就急不可耐地要大展抱负,先是派韦昭度出兵四川攻打陈敬宣,西川之战胶着未果,现在又组织朝臣谋议讨伐李克用。”

朱全忠没有打断敬翔,认真地听他分析。

“国势残破,属多年积弊,已经积重难返。若贤明之主在世,大略之臣主政,或可挽救一时。现在,朝廷新遭丧乱,国力虚耗,皇帝逞强,儒臣迂腐,竟倾全力以兵临强藩,未周全而轻举妄动。依我看,战事未开,胜负已判。”敬翔分析道。

朱全忠边听边点头,命人取来一封信递给敬翔。敬翔取出信笺一看,是当朝宰相张浚写来的。内容是邀请朱全忠为朝廷出兵讨伐李克用,并说已经联合了卢龙、成德、云中等藩镇,共同对付李克用。敬翔试探着问道:“大帅是否有意帮助朝廷?”

朱全忠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反问道:“依你勤王之策,这事当做如何处置?”

“河东目前为天下强藩,晋阳李克用志气狂傲,我们不宜与之发生全面冲突。待时机成熟之后,与之争较天下也不为迟。可是,朝廷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如果我们不发兵,似乎有抗命之嫌。大帅可以派一支偏师佐之,事成则进取泽路邢铭,事不济则退保河阳。”敬翔向朱全忠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不过,大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宣武河阳陈蔡许郑一带已经基本安定,我们的后方可以不必担心。蔡贼残部东窜,我们应借助讨伐蔡贼之名,向东攻取感化与淮南地盘。况且,朝廷已经授予大帅兼领淮南节度使之职,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淮南并入我们的统辖范围。在兼并淮南的同时,还可以将感化纳入掌中,时溥目光短浅,贪图眼前利益。现在他拦截我们统辖淮南,目的是想自己独吞。我们若取淮南,先要灭掉时溥。”敬翔丝丝入扣地解析了朱全忠的下一步战略方向。

朱全忠拊掌哈哈大笑,对敬翔说:“嗯,子振言之有理,我们下一步要继续与朝廷合作,抓紧办好自己的事情。在进取布局上,先东后西,先南后北。”

在这种战略指导下,朱全忠后来没有倾全力与张浚共同讨伐李克用,只是派出了区区三千人协助张浚。因为,朱全忠将主要精力去忙着做更重要更要紧更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在张浚征讨李克用的战争中,朱全忠仅仅扮演了一个协助者的角色,而且名义的成分大于实质的内容。朱全忠是狡诈的,而且他对待几乎任何人包括敌人和朋友都是狡诈的。

时溥与朱全忠闹掰了,并非全部缘于嫉妒。嫉妒背后还有很大的利益图谋。黄巢秦宗权覆灭之后,诸侯之间的兼并征伐已经公开化表面化白热化,几乎到了不需要什么理由与借口的地步。高骈之死,淮扬真空,继而高骈的死对头周宝也死去,钱塘杭州一带也陷入无政府状态。而这两个地方既有农桑之富,也有商贸繁华,更有盐铁之利,其富庶程度抵得上半个天下。朱全忠既有兼任淮南节度使的目的,还有兼管盐铁的心思,已经将淮扬当成了自己案板上的肥肉。打淮扬主意的可不只朱全忠一人,淮扬之北的感化节度使时溥对淮扬也早已垂涎三尺。高骈在世时,时溥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一直睦邻而居,井水不犯河水。高骈既然已经死了,朝廷派不出来正式的节度使,而是将淮扬作为大礼包送给了朱全忠。时溥这心里是三百个不乐意。在明争方面,时溥对朱全忠已经失掉一局。可是,时溥并不死心,明争不行就来暗取。时溥一方面派兵越界侵蚀淮南地盘,一方面阻挠朱全忠派人统辖淮南。因此,时溥已经成了横在宣武和淮南之间不可逾越的一堵墙。

朱全忠要兼并淮南,必须先要击破时溥。

公元888年十一月,也就是新皇帝昭宗刚刚即位的第一年底,徐汴战争爆发。

朱全忠派出帐下头号大将朱珍率领五万人马征伐时溥。时溥知道朱全忠部队战力强大,因此不敢掉以轻心,亲自率领七万人马驻扎吴康镇,以逸待劳,逆战朱珍。正在时溥与朱珍酣战之际,突然徐州后方八百里加急信使赶到时溥营中,向时溥报告汴军另一员大将庞师古攻下了宿州。原来,朱全忠在派出大将朱珍正面吸引时溥主力的同时,另外派庞师古偷袭了宿州。时溥心知中计,无心恋战,结果被朱珍杀得大败。

第二年正月,朱全忠又派出骁将庞师古攻占了感化所属的宿迁,进而进军吕梁。时溥再次亲征,迎战庞师古。这次时溥又被庞师古杀得大败,只好退保徐州。

朱珍和庞师古两人如两把尖刀插入感化境内,交错进行,互为应援。时溥左右逆战,疲于奔命。朱全忠见自己两员大将已经将时溥搅的团团转,看来火候到了,朱全忠决定亲自督师征讨时溥,再加一加压,将战事向纵深推一推。

公元889年五月,朱珍又进一步扩大了战果,攻占了时溥的萧县,与时溥对垒。为了迎接朱全忠前来会战,朱珍命令各寨部署修筑工事,整砌马厩营房。朱珍命令一出,各个营寨热火朝天地紧张忙碌起来。巡视官到各个营寨检查督促,到达副将李唐宾营寨时,巡视官见这里没什么动静,工作进度缓慢,就对负责干活的李唐宾部将严郊进行了训斥。

在中国有一个潜规则,就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严郊被训斥一番,李唐宾脸上挂不住了。李唐宾气冲冲地来找朱珍诉冤抱怨。朱珍见李唐宾这个态度,心里也很生气,这不是摆明了不服从我的命令,不支持我这一把手的工作嘛!不仅如此,你李唐宾还袒护部下,拿着不是当理说,分明是无理取闹!朱珍盛怒之下,抽出佩剑,手起剑落当场将李唐宾刺死。

李唐宾毫无戒备,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朱珍会暴下杀手,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李唐宾死于非命。

朱珍看着地上的李唐宾尸首,这才大惊失色,知道自己一时冲动闯下了大祸。临阵擅自斩杀大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死罪啊。朱珍非常了解朱全忠的脾气。朱全忠虽然赏罚分明,可从来不轻易相信人,即使对朱珍这种最早的追随者,朱全忠犯起怒来,也毫不留情,从不手软。朱全忠的杀伐决断只不过是瞬间的事,因此,朱全忠手下大将任何人都不敢冒犯朱全忠,更不敢随随便便犯错误。即使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可朱珍每每见到朱全忠时,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隐隐乱跳。朱珍越想越后怕,可是怕也不是个办法啊!朱珍拢了拢心神,决定掩盖真相,瞒天过海,试图侥幸蒙混过关。他派人去开封报告朱全忠,说是李唐宾要造反,朱珍这才迫不得已临时采取紧急措施,将李唐宾当场诛杀。

大伙要问了,一个主将能轻而易举如此草率地将副将杀掉?而且也不是大不了的因由。其实,这里大有隐情。

自朱全忠赴镇宣武以来,朱珍一直追随左右,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属于汴军中第一员猛将。后来,朱全忠从黄巢手下招降了李唐宾,此人也非常勇猛。朱全忠经常命朱珍与李唐宾两人一起出征,这两人合在一起战斗力提升几倍,更是所向披靡。随着战功的增加,李唐宾的名气与地位与朱珍并驾齐驱,不相上下了。差距能产生秩序。差距消失后,秩序的天平会失衡。功绩可以激励人奋进,然而功绩过高也会令人忘乎所以。朱珍居功自傲,开始飞扬跋扈起来,逐渐不把众将放在眼里。李唐宾对朱珍产生了不服气心理,朱珍则对李唐宾产生了戒备念头。两人由合作共事、出生入死的战友变成了你猜我防的竞争对手,隔阂与日俱增,互不信任的气氛越来越重。

在征伐朱瑄的时候,朱珍因久在前线,军旅劳苦,就偷偷地派人去开封接他老婆,打算将其接过来解解闷儿。这事儿被朱全忠发觉了,朱全忠大怒,立即派人将已经出城的朱珍老婆追截了回来。朱全忠责罚开封城的守门员渎职,没有严格履行责任,私自放走前线将领的家眷。朱全忠命令对守门员施以极刑,斩首示众。不仅如此,朱全忠认为朱珍这是严重的破坏军纪行为,不可饶恕。盛怒之下,朱全忠派遣亲信蒋玄晖去濮州前线召回朱珍,换上李唐宾统领全军。

敬翔急忙拦住了朱全忠的命令,向朱全忠建议道:“朱珍勇猛,不是很容易能降伏的,如果他因疑虑和猜忌而造反,可就麻烦了。”

朱全忠一听敬翔这话,眼睛眯了一下,马上悔悟,立即派人去追蒋玄晖,让他不要去濮州。

朱珍得知自己的老婆被拦住,心里害了怕。他知道朱全忠军法严明,自己明知故犯,私自接家眷来前敌,朱全忠绝不会善罢甘休。晚上,朱珍设宴邀请诸将喝酒,打算将私自接家眷的事情向众将表白一番,一是为自己找托词,二是希望借此减轻朱全忠的猜疑。李唐宾也已经知道了朱珍接老婆的事情,心里正在对朱珍嘀嘀咕咕之际,见朱珍无缘无故地要请大家喝酒,李唐宾心里来回翻个儿,七上八下,他比朱珍还不踏实。因为,李唐宾认为这是朱珍要借酒杀人,是朱珍要设局造反。李唐宾越想越觉得不安全,左思右想不敢去赴宴。

李唐宾在搞不清朱珍底细的情况下,既不敢赴宴,也不敢在军营久留,索性直接杀出濮州,跑回了开封。

朱珍见事情越搞越大,越搞越复杂,一下子没了主张,最后决定硬着头皮去见朱全忠,或许朱全忠能够网开一面,放他一马。于是,朱珍也单身独骑跑回了开封。

朱全忠看着眼前这俩人,又气又恨又无奈。气的是汴军顶尖的大将干出这等违反军纪的事情,况且目的窝窝囊囊,丢人现眼。恨的是朱珍一错再错,将事情搞得如此复杂,李唐宾胆小怕事,有失大将风范。无奈的是,汴军正在用人之际,如果因为这种偷鸡摸狗的屁事儿大加责罚,恐怕会适得其反。况且犯错之后,这俩人能够只身来见,也说明他们没有异心。朱珍李唐宾毕竟是朱全忠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朱全忠很爱惜他们的才干。反复权衡之后,朱全忠压住怒火,没有治他们的罪,重又将他们派到濮州统领军队。

其实,朱全忠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失误,大将之间已经产生嫌隙,就不应该再派他们在一起工作。现在终于酿成恶果。朱珍假公徇私,以私人恩怨找借口将大将李唐宾杀害。

话说朱珍的信使带着朱珍编造好的理由进入开封汴梁后,急匆匆要向朱全忠报告。在信使见到朱全忠之前,被敬翔发现了。敬翔问信使何来?信使说朱珍诛杀了反贼李唐宾,特来向大王报告。敬翔觉得事有蹊跷,就借口将信使安排到驿馆住下,待明日再向大王报告。此时敬翔已经由开封驿馆巡官升任淮南左司马,进入了淮南藩镇的领导班子,当然这个淮南的班子是名义上的,还没有取得对淮南的实际领导权。敬翔拿着信使的这封信,连夜觐见朱全忠。敬翔为了给朱全忠一个缓冲,故意做了些铺垫。不紧不慢地对朱全忠说:“大王,现在对时溥的战事发展较为顺利,朱珍和庞师古他们取得了重要战绩。”

朱全忠点点头:“嗯,这几个人乃我汴军主力,一直以来,作战无往不利,这次他们对时溥的压力不小。”

敬翔看了看朱全忠,话锋稍稍一转,说道:“尽管朱珍一部攻城略地,但是我也有些担忧。”

朱全忠用眼睛注视着敬翔,敬翔继续说道:“朱珍去年与李唐宾发生了一次矛盾,看来这个结一直没有解开。”

“发生了什么事?”朱全忠沉声问敬翔,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朱珍将李唐宾杀了。”敬翔叹了口气说道。

“何时?”朱全忠双目圆睁,原本坐着的他“腾”地站了起来。

“昨天。”敬翔仍然坐着没有动。

朱全忠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嘴里不住地谩骂:“狗贼朱珍,竟然敢擅杀大将!两军交兵之际,做出这等混蛋事情!一定要严办,军法从事!”

敬翔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王息怒。现在的朱珍已经不是过去的朱珍了。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住前敌的几万军队,绝不能出现惊扰哗变,以免发生不测变故。”

经敬翔一提醒,朱全忠回过神儿来,暴怒的情绪稍稍有所平复。

“为之奈何?”朱全忠斜视着敬翔。

“大王现在必须要假戏真做,将李唐宾的老婆孩子抓起来,关进大牢,让朱珍认为大王相信了他的话,使朱珍麻痹大意,不至于催生离叛之心。”敬翔说道。

“嗯——只好如此”朱全忠沉闷地吐出一口恶气,愤怒且无奈地接受了敬翔的建议。

末唐藩镇大将拥兵自重,乃至造反篡位者比比皆是,可以说是“蔚然成风”。朱珍自谓功劳巨大,所向无敌,这才骄傲自负,有恃无恐地擅杀害了副将。朱全忠和敬翔完全有理由担心朱珍也走上拥兵犯上的道路。因此,对待尚在领军的朱珍,朱全忠不得不隐忍,不得不讲究策略。朱全忠命人将李唐宾的家眷逮捕下狱,同时派出特派使者赶赴前敌,宣读了李唐宾的罪状,肯定了朱珍的处置措施。如此一来,前敌朱珍所属各部才人心安定下来。

一个多月之后,朱全忠亲自率领大军到萧县与时溥会战。朱珍带着几个亲随,迎出营寨老远来接朱全忠。朱珍来到朱全忠面前,见朱全忠本就黝黑的脸色铁青,双眉紧缩,一脸怒容。朱珍刚要开口说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见朱全忠勃然大怒,用马鞭指着朱珍的鼻子破口大骂:“狗贼,擅自杀我良将,来人,给我拿下!”朱珍脑袋“嗡”的一下,知道事情败露,知道后果很严重,知道自己可能逃不过此劫了。

“呼啦”上来几个武士七手八脚将朱珍五花大绑起来。这时候,朱珍部属中大将霍存和几十个将佐跪倒在地为朱珍求情,请求朱全忠念在朱珍出生入死、屡立战功的份上,从宽处理。朱全忠见这么多人为朱珍求情,心里既有所顾忌也有些震骇,朱珍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朱全忠怒气未消,跺了跺脚,抓起身边的马扎冲着朱珍劈头盖脸砸了过去,连声大骂“给我滚!”朱珍赶紧借坡下驴,灰溜溜退了出去。朱全忠将朱珍死罪饶过,活罪不免,革去都指挥使军职,由庞师古全权统领两路大军。自此,庞师古成为继朱珍之后的汴军头号大将。

朱全忠连失两员大将,无异于羽翼遭剪,又赶上天气恶劣,大雨累日不停,此次会战被迫停止,朱全忠率军返回开封。

朱全忠锲而不舍、一波接一波地攻伐时溥,将时溥的地盘从西到北逐步压缩,以至于时溥蜷缩在徐州城内不敢出来。时溥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挑衅了一个错误的人。时溥本来与朱全忠没有深仇大恨,况且朱全忠也没有对时溥表现出敌意,这次徐汴战争可以说完全是因时溥引发并启发朱全忠大开战事。事已至此,时溥不得不低下他高昂的头。时溥向朱全忠伸出了橄榄枝,要与朱全忠讲和。朱全忠考虑到时溥毕竟不是一般小藩镇的平庸之辈可比,不是轻易能够平灭。再就是徐汴两强相争,涂、泗、濠三州一带已经饱受战火之灾,民不聊生。还有此时朝廷与李克用的战争爆发,朱全忠虽然没有派主力参战,但也不敢等闲视之。因此,朱全忠也产生了罢兵的念头。但此时朱全忠处于强势地位,有资格讲条件。朱全忠让时溥离开感化,到别的地方去做官。时溥为了保全自己,只有答应朱全忠的要求。朱全忠上书朝廷,请朝廷将时溥调走,另外派文臣来充任感化节度使。朱全忠的目的仍是想将徐州控制在自己手中。混蛋朝廷也没有多动脑筋,答应了朱全忠的要求,派来了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刘崇望,担任感化节度使,调时溥进京,给了个太子太师的荣誉官。这位刘崇望就是前文中,出使河中王重荣,为僖宗调停的人。也是极力反对张浚讨伐李克用的人。

朝廷的诏命送达徐州城外时,时溥又反悔了。因为时溥担心这是朱全忠的调虎离山之计。时溥知道朱全忠向来狡诈反复,不可信任。自己如果离开徐州地盘,到那时和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任何区别,朱全忠想杀时溥还不轻而易举?绝不能放弃军队!时溥想到此处,拒绝了朝廷调他的诏命,根本不让朝廷宣敕使进门。老学士刘崇望刚刚走到华阴,收到时溥不听命令的消息,只好打道回府。

朱全忠见时溥又变卦了,知道东西兼顾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下定决心“强攻时溥,巧打李克用”。这才有了西部战场上,朱全忠原本想用计策穿插太行山,巧攻李克用,可是这一计策毁在了李谠、李重胤手上,由于二人的自作主张与临阵脱逃,导致泽潞全线崩溃。朱全忠派重兵全境压上,迫使时溥坚城固守不敢出战。时溥处境越发窘迫,同时感化集团内部也出现了矛盾,先后有重镇和大将投降朱全忠。

昭宗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十一月,时溥手下大将刘知俊率领两千人临阵投降了朱全忠。

刘知俊本乃徐州沛县人,身形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有宏阔之志。以前在感化节度使时溥帐下效力,深得时溥器重。刘知俊也很有责任感,冲锋作战十分勇敢,襄帏赞划很有谋略。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太露必遭猜忌,刘知俊的才能终于超于了一定的限度,招致了时溥的疑妒。那刘知俊此人到底有多能干呢?以后我们会陆续交代,此人绝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料。

由于在时溥营中处境已经十分凶险,刘知俊无奈之下,率所部两千人投奔朱全忠。刘知俊善使长剑,披甲上马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在时溥那里没有发展空间的刘知俊却深得朱全忠赏识,朱全忠擢升刘知俊为开道指挥使,所以人送刘知俊外号“刘开道”。这位刘知俊成为朱全忠中后期阵营中的军事主力之一。

公元892年十一月,感化重镇濠州、泗州两个刺史也投降了朱全忠。

至此,时溥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朱全忠长子朱友裕率领十万兵马攻打下朱瑄所属的濮州后,紧急移师与庞师古一起攻打徐州。

时溥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挨过了一个冬天之后,只得于公元893年二月向朱瑾发出了求救信。朱瑾何许人也?各位或许还记得,前面我们讲过朱瑄朱瑾兄弟应邀帮助朱全忠打败了秦宗权。可是朱全忠贪图朱瑄兄弟兵马资源,在打败秦宗权之后没几天,朱全忠即翻脸不认人,向朱瑄朱瑾开了炮。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时溥和朱瑾这两个朱全忠的敌人,成了暂时的朋友。朱瑾率领两万人从兖州出发驰救徐州。朱全忠派出骁将霍存率领三千骑兵赶赴曹州,在半路上邀击朱瑾。这次邀击可能没有成功,原因是朱瑾出兵比霍存的骑兵还快,霍存只好尾追朱瑾至石佛山。霍存与朱友裕合兵一处大战朱瑾,这时候徐州也派兵出来接应朱瑾。于是一场混战和恶战爆发。徐、兖兵大败,退入徐州城。就在汴军准备得胜回营之时,突然徐州兵又冲杀出来。汴军猝不及防,阵脚动乱。霍存力战断后,最终力尽战死。

朱友裕是朱全忠儿子中最成器侯的一个,能征惯战,待人宽厚。朱友裕率汴军将徐州团团包围,时溥困兽犹斗,时不时地派兵出战。朱友裕为稳妥起见,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策略,不和时溥接仗。朱瑾在徐州城里实在呆不下去了,毕竟这里不是自己家,心里不踏实。趁着夜色,朱瑾破围逃走。

朱友裕得到朱瑾逃走的消息,但没有派人追击,看来是霍存的战死对朱友裕打击不小,他采取了安全第一的打法。都虞候朱友恭(此人原名李彦威,是朱全忠的干儿子,朱全忠后来灭唐的直接操刀手之一。)看不下去了,认为朱友裕胆小怕事,并存在与敌军串通的可能。朱友恭飞书传信,将朱友裕放走朱瑾的事情报告了朱全忠。朱全忠大怒,派人紧急征调都指挥使庞师古代替朱友裕,总领前敌兵马,并且严查朱友裕纵敌之事。

你说这事情怎么这么巧,朱全忠的命令被送信的人误送到了朱友裕手中。朱友裕全身冷汗都出来了,知道大祸临头。惶恐情急之下,朱友裕带着两千骑兵逃回老家砀山,藏在朱全忠大哥朱全昱家。更巧的是,此事很快就被张夫人得知。张夫人担心儿子,但张夫人很有头脑,不仅担心而且还想出了保全之策。张夫人让朱友裕单人独骑到开封汴梁来见朱全忠。朱友裕听从了母亲的意见,自己直接来见朱全忠,扑倒在帅府大堂,泪流满面,诉说冤情。朱全忠根本听不进朱友裕的哭诉,命令左右侍卫将朱友裕殴打一顿,并要推出去斩首。

屏风后的张夫人听闻事情紧急,赶忙跑出来抱住朱友裕,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张夫人说“孩儿啊,你没带一兵一卒,独自回来领罪,已经表明你没有异心啊。”朱全忠听张夫人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也怪,朱全忠偏偏就吃这一套,对极度处于弱势,与表象构成强烈心理反差的事物,能够从逆反的角度加以接受。很多强势人物都喜欢这一套,似乎如此更能证明其明察秋毫威猛高大。其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多少危机是藏在这种欺骗之下呢?朱全忠在张夫人的劝说下,没有治朱友裕的罪,调他去了许州。

庞师古到任后,一鼓作气攻下了兖州徐州联军的佛山寨,从此之后,徐州兵再也不敢出徐州城半步。

汴军围攻徐州,历时几个月还攻不下来。宣武通事官张涛以书信向朱全忠建言:“我们用兵进军的时机不对,所以迁延无功。”由于西路征讨李克用的战争已经失败,两线同时作战牵扯分散了兵力,朱全忠认为张涛的话有道理。敬翔则认为不然,说道:“现在集中围困徐州城已经几个月,人力物力财力耗费甚多,而且徐州人已成瓮中之鳖,只剩苟延残喘,我们胜利在望。现在如果罢兵息战,那我们将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将士们如果听到张涛的意见,一定会懈怠松弛,不会再努力作战了。”

朱全忠听从了敬翔的劝告,烧掉张涛的书信,亲自到徐州督师决战。在朱全忠的督促下,汴军焕发出巨大的战斗力,经过艰苦猛烈疯狂恐怖和锲而不舍的攻打,庞师古终于打下了徐州。时溥见大势已去,绝望之际,带领一家老小登上燕子楼自焚而死。朱全忠完全将感化一镇纳入了掌中,派遣张廷范作为感化留后。

一方枭雄时溥就此谢幕,成为了过往。

朱全忠赢取徐汴战争的胜利,同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东西部两个战场上共失去大将七员。

朱全忠进取淮扬和兖郓的路障扫除。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不好办,迫使朱全忠耗费更大,损失也更大。

因为朱全忠发动了“三朱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