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宗皇帝为自己定了几件大事要办,只有打击宦官这件算是锲而不舍地办成了。最终他将扶持他登基的大宦官杨复恭彻底消灭。
尽管军事失利,但有一件事昭宗仍然坚持要做,那就是继续打击宦官。
这是昭宗唯一的亮点,经过他的努力,末唐的宦官集团基本被彻底摧毁。尽管并非所有的宦官都祸国殃民,尽管宦官集团覆灭后并未对朝廷政局起到有利的弥补作用。至少这可以算作昭宗李晔个人的一场胜利。
声势显赫、不可一世的大宦官田令孜,被朝廷假借王建之手除掉。第一个高兴的人是皇帝李晔,第二个高兴的人就是杨复恭。这是一场皇帝谋略的胜利,当然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王建借此机会占据了西川,实际上处于了独立半独立状态。杨复恭与田令孜斗了十几年,受尽了窝囊气。现在仇敌灭亡,杨复恭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感到无比的矫健挺拔,感到无比的任我而谁何。特别是在代表宰相集团的头号人物张浚兵败遭贬之后,杨复恭更加骄傲起来,认为朝廷中没有人可以和他比肩,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没有人不愿意投奔在他的门下。
杨复恭错了。
错误可以使一个人丢掉一口袋钱,也可以使一个人受一次伤,还可以使一个人丧失掉性命。
钱可以再赚,伤可以治疗,性命却无法重来。
有些错可以犯,有些错决不能犯。
人可以高估自己,但绝不可以低估敌人。
人可以强调自己的感受,但绝不可以忽视皇帝的感受。
杨复恭既低估了敌人,更忽视了皇帝的感受。
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左神策军中尉杨复恭还执掌着皇宫内外日夜值守的侍卫部队,政敌消除之后,更是大权独揽,把持朝政。养了几百名带“把儿”和不带“把儿”的假子,带“把儿”的假子出任藩镇节度使或州镇刺史,不带“把儿”的宦官假子分布到各路军中做监军,网络势力遍布天下,成为田令孜之后又一个恶性膨胀的宦官集团。根深叶茂,不可一世,没有人敢直面杨复恭的锋芒。
杨复恭自恃有拥立皇帝登基之功,倚老卖老,摆谱摆得特别大。这家伙上朝下朝既不骑马也不坐轿,而是让人用肩舆抬着他招摇过市,前呼后拥气派非凡。每次上朝,杨复恭的“专车”都要直接“开到”太极殿,他才颤巍巍神情严肃地在小宦官搀扶下从肩舆上下来,目空一切地走进大堂入座。
曾经有一天,昭宗李晔正与各位宰相讨论国事,其中一个话题是“天下四方不服朝廷有反逆之心的人都有哪些”,大臣们议论纷纷,说谁的都有,有说李克用的,有说孙儒的,有说秦彦的,有说朱全忠的,有说王建的。孔纬咳嗽了一声,冷冰冰地扔出一句话:“陛下身边就有想造反的人,何况外地!”
昭宗被孔纬这句话吓一跳,瞪着眼睛问孔纬:“你说的是谁?”
孔纬抬起手朝殿外一指,此时杨复恭刚下肩舆,正大摇大摆地向殿内走来。孔纬厉声说道:“杨复恭不过是陛下的家奴,竟然敢乘坐肩舆直达太极殿,成何体统?不仅如此,他还养了那么多假子,不是统领禁兵,就是辖制方镇,不是要造反吗?”
孔纬的话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这项罪名无异于泰山压顶,可以将一个人压成肉泥,万劫不复。但杨复恭不是普通人。他听到了孔纬的指责,可似乎跟没听到一样,既不怕,也不恼,更没怒,没有任何反应。杨复恭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孔纬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这些假子都是壮士,我的目的是借此收拢人心,为国家积蓄力量,哪里是要造反?”
孔纬鼓着腮帮子正要反驳杨复恭,昭宗李晔已经怒不可遏,将话接了过去:“你既然要保卫国家,那为什么不让这些假子姓李却要姓杨呢?”被皇帝一顿抢白,杨复恭没词儿了,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皇帝的舅舅瑰国舅到皇帝这里来走后门儿,想弄个节度使干干。瑰国舅虽然是国戚,如果没有实职,收入有限,这银子总是不够花的。节度使利益丰厚尽人皆知。昭宗将杨复恭找来,就此事与他商议。杨复恭认为不可以这么做,因为皇帝的舅舅没什么能耐,也没有功名,平白无故弄个节度使干,于理讲不通。
瑰国舅后来知道杨复恭从中阻挠,在家里蹦着高儿地骂杨复恭:“说我没能耐,你那些太监儿子就有能耐啦?不也在各地当官吗?杨复恭你这是擅权弄事!”
国舅有先天优势,出入皇宫大内比较自由,经常见皇帝和皇后的面儿。每进一次宫,瑰国舅就对皇帝和皇后说一次杨复恭的坏话。瑰国舅三番五次进宫诋毁杨复恭,瑰国舅的“风言风语”未必能够搬倒杨复恭,但是其示范效应不可忽视,瑰国舅敢于对杨复恭说三,就有其他人对杨复恭道四。所以杨复恭扛不住了,开始对这位国舅大人产生了憎恶,动了杀心。
杨复恭在对付瑰国舅的策略上,没有急于求成,没有将矛盾公开化,而是采取了退一步进三步的手段。这个手段足够阴险。杨复恭向皇帝建议,让瑰国舅出任黔南节度使。黔南虽然是穷乡僻壤,不过“苍蝇也是肉”,至少在形式上满足了瑰国舅的要求,堵住了他的嘴。瑰国舅尽管有些不太情愿,也只有屈尊接受,怀揣着敕命上任去了。
在赴任路程上,瑰国舅走到一个名叫吉柏津的渡口时,杨复恭暗地里支使他的干儿子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袭击了瑰国舅。瑰国舅的渡船行至江心,杨守亮率部下乘战船斜刺冲来,将瑰国舅的船撞翻。船上包括瑰国舅在内的家眷亲戚朋友从官侍卫全部落水,大部分人被淹死,没淹死的也被杨守亮乱箭射死。杨守亮派人制造舆论说是国舅的船年久失修漏底进水,出了交通事故,瑰国舅等人死于这场意外“船祸”。纸里包不住火,杨复恭害死国舅的消息后来还是传到了皇帝皇后耳朵里,皇帝皇后对杨复恭恨得牙痒痒,苦于一时找不到证据,只好隐忍不发。
昭宗与亲信大臣自从动了心思要对付杨复恭,就展开了积极的筹备工作。
杨复恭可不是好对付的,执掌禁军大权,整个长安城都在其掌控之下。他能将皇帝扶上来,也就能皇帝弄下去。对此,从皇帝到群臣都明白这个道理。
昭宗采取了十分慎重的策略,先从分化瓦解杨复恭的嫡系力量入手。
杨复恭假子天威军使杨守立,高大勇猛,武艺超群,在禁军中很有威慑力。因此,昭宗李晔看重了杨守立。有一天,皇帝对杨复恭说:“朕想将你的干儿子杨守立调来身边做侍卫。”杨复恭没有怀疑皇帝的动机,认为这是自己权势进一步加强的契机,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昭宗将杨守立调离杨复恭麾下后,给杨守立改了名字为李顺节,加官进爵,连升三级,几个月李顺节就做了天武军的都头,遥领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
改了名字、升了官的杨守立感到自己鸿运当头,祖坟上冒青烟,脑袋发昏,开始忘乎所以,竟然要与杨复恭争权。杨守立邀宠的重要表现就是将杨复恭背着皇帝的秘密全部向皇帝打了小报告,包括暗杀瑰国舅事件。
张浚兵败后,杨复恭一再向皇帝施加压力,对张浚与孔纬一贬再贬,皇帝其他近臣也感到了威胁。这加强了昭宗打击杨复恭的决心和信心,加速了操作进程。李晔先将杨复恭降级,调离禁军,去到凤翔做监军。杨复恭哪里能够接受这个安排。虽然杨复恭愤怒不乐意,可是仍没有怀疑皇帝会彻底抛弃打击毁灭他。因此,杨复恭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消极抵抗,赖在京城不肯走。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九月,杨复恭上书皇帝,说自己年老体弱多病,要求退休。其实,杨复恭要求退休是假,试探皇帝是真,想通过撂挑子不干来要挟皇帝。大大出乎杨复恭意料之外的是,昭宗顺杆往上爬,竟欣然同意了杨复恭的请求,给杨复恭加封为上将军的荣誉虚衔,赐与拐杖休闲鞋老花镜痰盂苍蝇拍等,让他退休回家。
杨复恭这个气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会在宝座还没坐热的时候,就将自己这个大功臣扫地出门,彻底抛弃。杨复恭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心理落差超过千丈,犹如坠入冰窟之中。杨复恭虽然想不通,可不会做自我批评,更不会得抑郁症,他要寻求自我保护的突破。宣布皇帝诏书的使臣完成任务后,从杨复恭府中离开。这名宣敕使在回宫复命的路上,断送了性命。杨复恭为了泄愤,派遣心腹张绾将宣敕使刺杀于中街。
王命一旦明示于众,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冒险去违抗。
木已成舟,杨复恭只好退休回家。
不过退休只是将法定的职权卸去,跟着杨复恭的影响力并没有随同这纸诏命消失。
杨复恭府邸靠近禁军玉山营营地。玉山营军使杨守信也是杨复恭的假子。因此,杨守信一早一晚地经常到杨复恭家看望杨复恭。父子两人的来来往往,被人偷看了去,并向皇帝告密说杨复恭图谋造反。这个消息对于昭宗是个重磅炸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帝昭宗决定先发制人,调兵遣将捉拿杨复恭。
愤青李晔说干就干,派出天威都将李顺节(就是那位杨守立)、神策军使李守节带人去杨府抓人。生命危险到了家门口敲门来了,杨复恭不想再躲躲闪闪了,他决定绝地大反攻。杨复恭命令手下张绾率领杨府家兵抵抗李顺节。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杨守信率领玉山营官兵来帮助守卫杨府。李顺节打了一上午攻不进杨复恭家。后来刘崇望又带着一批禁军杀来,帮助李顺节往里打。杨守信寡不敌众,退败下来,只好保护着杨复恭及其一家老小从通化门逃跑,投奔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去了。
杨复恭到达兴元后,倚仗几个假子杨守亮、杨守忠、杨守贞及绵州刺史杨守厚等人,聚集军队,以讨伐李顺节为名,公开对抗朝廷。
其实,李顺节不需要杨复恭讨伐,没几天就命归了黄泉。因为,李顺节骄兵宠横,左右神策军新任的中尉刘景宣、西门君遂对他产生了嫉恨。昭宗也觉得李顺节这个工具已经失去了继续利用的价值,就同意了刘景宣、西门君遂除掉李顺节的申请。刘景宣、西门君遂设下埋伏,邀请李顺节聊天喝小酒。正在三人酒意阑珊的时候,刀斧手从后面冲出来,手起刀落,李顺节的人头也跟着落地。工具的作用就是如此,没有用的时候,自然被遗弃,除非一直发挥作用,成为永久牌工具。
李顺节的死并没有终止杨复恭与朝廷的对抗。
昭宗正在发愁以朝廷禁军力量无法对付杨复恭之时,有人自告奋勇要为朝廷分忧。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主动请缨去征剿杨复恭。
朝中有的大臣认为李茂贞如果占领了山南西道一代,其势力将迅速膨胀,到时候朝廷将无法制约他。
正在昭宗犹豫不决之时,李茂贞已经自备行装上路了。
李晔做梦也没想到,前门赶走虎,后门进来了狼。
李茂贞的主动性与积极性完全是自发的。这并非是李茂贞觉悟高,是因为李茂贞看出了朝廷的虚弱与无能,认为杨复恭与朝廷的矛盾为他的崛起制造了有利机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李茂贞决定要主动扩大地盘。
李茂贞,本名为宋文通,原隶属镇州博野军。黄巢占领长安时,博野军入援京师,驻扎在凤翔,归郑畋调度。因宋文通对尚让作战有功,升至神策军指挥使。后来朱玫兵变,迫使僖宗李俨逃亡四川,宋文通沿途护驾,立下头功,被皇帝封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洋蓬壁等州节度使,赐姓名为李茂贞。僖宗还亲自为李茂贞题词,褒嘉其为“正臣”。后来,李茂贞奉命讨灭叛军李昌符,僖宗得以还京。皇帝再次加封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兼待中、陇西郡王。李茂贞职爵已经超越了朱全忠,是紧随李克用之后的藩镇郡王,而此时的朱全忠还没有得到郡王爵位。
李茂贞此人长相实在不好看,贼眉鼠眼,尖嘴猴腮,体型如麻秆,精瘦之中透着一股刚硬之气。但是他记性非常好,过目不忘,对于军旅之事尤其擅长,无师自通,军中大事小情山川形势都装在脑子里。李茂贞治军有自己的一套,他对待部下十分宽简,以诚待人,以诚带队,上至大将下至厨子库吏都对李茂贞心悦诚服。李茂贞素来怀有雄心大志,他并不满足于凤翔一镇,早就觊觎陕西、甘肃与四川交界的陇西汉中富饶之地。
李茂贞联合静难节度使王行瑜和同州节度使韩建等人上书朝廷,强烈要求去平灭杨复恭。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川陕陇右争夺战打响了。
经过两年多的战争,李茂贞先后攻克了凤州、兴州、洋州、兴元。扩大了地盘的李茂贞要求兼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朝廷不得已下诏让李茂贞做山南西道兼武定两镇节度使,但需以让出凤翔做交换条件。李茂贞是想吞并陆续新占领的地盘,不肯与朝廷交换退出凤翔,因此,对朝廷的诏命拒不执行。李茂贞不再搭理朝廷是否下诏确认,直接派兵控制了凤翔、兴元、洋、陇秦等四镇十五州。李茂贞还要向南继续进军。西川的王建也没闲着。同样打着讨伐杨复恭的旗号,王建向东、向北扩张,借机侵占了东川。在李茂贞和王建的夹击之下,杨复恭和他的十来个干儿子拼光了所有家底,最后彻底失败。杨复恭与杨守亮突出重围要去太原投奔李克用。杨复恭走到商山时,被华州兵逮住。韩建将杨复恭押解京师。皇帝下令,当街处斩了杨复恭等人。
伴随三声行刑令,杨复恭人头滚落尘埃。
(写到此处,我产生了怀疑,怀疑杨复恭对抗朝廷的主动性,是不是昭宗过度怀疑杨复恭了呢?如果杨复恭蓄意对抗朝廷的话,他至少还有一个选择,倚靠大批假子的同时还可以与李克用结成联盟。假若杨复恭与李克用结成联盟,局势一定会有十分重大的不同)
通过两年的陇右战争,李茂贞势力大增,成为京师周围头号藩镇。李茂贞也是枭雄一个,早有问鼎志向。膨胀起来的李茂贞开始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往来奏章言辞不逊,要官要地欲壑难填,对朝廷政策指手画脚。昭宗李晔血气方刚,哪里咽的下这口气,特别是对李茂贞这种非老牌的藩镇,更是不能容忍。昭宗决意要征讨李茂贞,教训教训他,剔一剔这个刺儿头。
太尉杜让能再次站出来阻止皇帝:“陛下您刚刚登基执政,各项运转还未进入轨道,存在方方面面的不确定性和危机。李茂贞如同猛虎,近在卧榻之侧。臣认为直接和他发生冲突不是恰当之举,万一发生意外,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啊!”
昭宗李晔没有听进去杜让能的话,倔强地说:“皇权王室日益衰弱,地位不断下降,诏命号令不出国门,这是有志之士天天所扼腕痛惜的地方。朕绝不甘心做懦弱受欺的国君,窝窝囊囊地混日子,忍气吞声装聋作哑。你尽管为朕调兵遣将,我已经安排皇室王子统兵挂帅,即使将来失败也不会责怪你。”
李茂贞通过安插在朝中的内线得到皇帝要讨伐他的消息,既惊且怒。李茂贞指使党羽纠集了一帮地痞流氓无赖乞丐游手好闲之徒等等上千人,进京上访,围住观军容使西门君遂诉冤说:“凤翔李大帅没有罪过,朝廷不应该讨伐他。战火一开,必将生灵涂炭。”这个受皇帝信任被委以重任的西门君遂一点骨气都没有,被这帮乱民一吓唬,腿脚发软尿了裤子,急忙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这都是宰相决策的事情,不关我的事。”这帮动乱分子又半路拦截了宰相崔昭纬、郑延昌的“专车”诉冤。崔昭纬本就与李茂贞沆瀣一气,这俩小子故意激化矛盾,诱导说:“这都是太尉杜让能一手策划的事,皇上已经委托他全权负责,我们谁也不清楚。”这些乱民情绪激动,迅速演变成了打砸抢劫暴乱事件。老百姓被几次长安之乱吓得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眼见又要战乱,纷纷逃离市区躲避到山里去了。
昭宗委任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统领神策军征讨凤翔。李茂贞和王行瑜联兵六万屯扎盩厔抗拒官军。禁军都是乌合之众,既无纪律,也不操练,根本没有战争经验。而李茂贞、王行瑜的军队都是职业兵,身经百战。两军刚一见面,未放一箭,未举一刀,覃王率领的禁军望风逃溃。李茂贞乘胜进攻渭桥。
李茂贞兵临城下,京城震恐,老百姓亡命逃窜。李茂贞亲率卫队进驻城内,向皇帝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斩杀杜让能以谢天下,不杀杜让能李茂贞绝不离开。
杜让能对皇帝说:“臣早就有言在先,现在看只有臣死才可化解危机。”皇帝李晔现在才知道李茂贞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事已至此,昭宗泪如雨下,哽咽着说:“现在局势如此不堪,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只有与爱卿你就此诀别!”你看,又冒出来一个替罪羊!
当天,皇帝下旨,贬杜让能为梧州刺史,并昭告天下:“杜让能一意孤行,在朝廷与藩镇之间挑拨是非,铸成大乱。”在流放杜让能的同时,皇帝又斩杀了观军容使西门君遂、内枢密使李周潼、段诩。即使这样,李茂贞也不答应,非要皇帝处决杜让能不可。昭宗李晔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下旨赐杜让能自尽,并给他栽赃上卖官鬻爵、敛财贪赃的罪名。累世望族、忠贞国士竟然如此终结!朝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场兵临宫禁的危机才得以暂时解除。
至此,昭宗上任伊始确立的削藩镇目标彻底失败,重用儒臣的方略也半路流产,打击宦官集团的计划倒是基本实现,可是随即伴生了一大堆副作用,留下了数不尽的后遗症。
即使打击宦官集团的成果也仅限于铲除了田令孜与杨复恭集团。事实上,昭宗并非要全部废除宦官,而是要铲除田令孜和杨复恭这两个大宦官集团。只要宦官集团不再干预朝政、不再逼迫皇帝即可,甚至并没有必欲置田令孜与杨复恭于死地的初衷。其实,昭宗没有能力废除干政的宦官制度,不仅如此,他对宦官也存在习惯性的好感与偏袒,只不过没有之前的几任皇帝严重。宦官制度是中国封建历史上一个重要的现象,贯穿了整个封建的政治斗争史,几乎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出很好的安排,直到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才算基本没有发生宦官逾制干政的事情。但是封建宫廷的政治斗争是残酷无情的。这种权力的争夺充满了血腥与暴力,其结果必然是你死我活。
田令孜、杨复恭都是以别人的鲜血染紫自己冠带的人,根本不相信柔情与眼泪,不相信皇帝举起的屠刀还会轻易放下。当田令孜、杨复恭看到昭宗皇帝举起屠刀的时候,如同再次看到了当年遭阉割时寒光闪闪的手术刀一般。他们心里十分清楚,现在他们大头的命运也将与早年的小头一样,割掉不会重生。因此,无论是出自个人的安全考虑还是对所属本政治集团的利益考虑,田令孜、杨复恭都不会让步,不会心甘情愿地退出权力的角斗场,必然会拼出全部家底一搏。所以,昭宗打击宦官集团的过程充满了腥风血雨,充满了各种风波诡谲的矛盾。各种相关的政治势力虎伺鹰瞵,瞅准机会,采取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参与到这两场权力纷争与重新配置的大戏中。
这两场皇权与宦官之间的斗争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意义与范畴,超出了昭宗的预期与预料,也超出了昭宗的掌控范围。发动这两场斗争的皇帝已经被各种势力绑架,深深地陷于漩涡不能自拔,既不能自救也指望不上他救。水中的搏击选手和岸上的看客,无人关心皇帝的死活,关心的只有各自追逐的利益。
打击宦官与打击藩镇的斗争结束后,朝廷与皇帝的地位不仅没有得到加强,反倒进一步坠落。各种政治集团势力瓜分朝政的畸形局面不仅没有得到治理,反倒进一步混乱。权倾朝野的宦官集团铲除了,一向由宦官统领的禁军,现在成了无头的苍蝇,濒临崩溃解体的处境。继任的低级宦官或者皇家的王子都没有能力将这支队伍带好,不仅无法保卫皇室、扫荡诸侯,反而纪律更加涣散,时常掳掠街市,基本等同于乌合之众的匪盗。
就在此一时期,大型藩镇开始形成。四川有王建,京畿附近有李茂贞,河东有李克用,卢龙有李匡威,中原有朱全忠,淮扬的杨行密和浙江的钱镠也正在冉冉升起。他们或者霸据险要山川,或者占有肥饶之地,或者控扼盐铁贡赋,或者手握雄兵偏据一隅。藩镇对朝廷的热情锐减,他们都在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情,不再搭理皇帝与朝廷,除非再想起来需要利用一下的时候。此时的皇帝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以杜让能、张浚、孔纬、韦昭度为代表的宰相集团受到巨大挫折,感到了螳臂当车的残酷与痛苦。朝中原来饱读诗书出身世家的宰辅们凋零殆尽,所剩忝居高位的大臣也多寻求与藩镇的妥协与联盟,成为内外互为表里互相利用的利益共同体。
昭宗感到了极度的疲劳与徒劳、失望与绝望、悲哀与悲痛。
昭宗此时才开始明白哥哥李俨为何年纪轻轻就死于任上。
昭宗放弃了抗争。
昭宗每天凭着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