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组织在最初的时候一般是团结的,积极进取的。但当它长大之后,内部矛盾开始增多浮现,窝里斗就是典型的一种表现,这是组织成长的宿命。朱汴藩镇成长为朱梁帝国之后,内部矛盾也还是酝酿发酵激化,逐步动摇了这个年轻王国的根基。
梁开平三年(公元909年),正月,朱全忠决定迁都洛阳。
史书对朱全忠迁都洛阳的动机没有详细记载,估计是出于两个目的,洛阳在朱全忠老盟友张全义经营之下,帝都气象日益恢复;二是西北战事频繁,既有李存勖的咄咄逼人,也有李茂贞的伺机侵扰,在洛阳比较容易指挥对河东和凤翔的战事,可以出入方便的兼顾两厢战场。朱全忠迁都洛阳后,将开封命名为东都,留下儿子博王朱友文为东都留守。
这时候有个情况,“以用度稍充,初给百官全俸”,也就是说,到了这时候,梁帝国的财政收入才逐步好转起来,或者说真正富足。以前,由于财力有限,文武百官的工资都不能拿全。这一情况还折射出梁帝国在多年战乱之后,终于可以在相对一统的地盘上稳定社会生活秩序,经济得到了恢复,农商活动逐步繁荣,赋税也才有了持续的基础。
朱梁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末唐的时弊。
在朱全忠力导之下,大幅度开科取士,使因天下大乱荒废已久的科举考试秩序恢复正常,不仅年年考,而且每年考试都扩招,选拔了很多士人阶层,既充实了统治集团的力量,也缓解了社会阶级之间的矛盾。
朱梁的赋税负担比较轻,有利于版图内农商业的恢复与生息。
朱梁还重新厘定法律制度,颁布了《大梁律令格式》,有效地整顿了社会秩序,朱全忠身体力行,为了维护法律的施行,不惜破除阻力惩戒有功的大臣。应该说朱梁是大历史在末唐走入歧途之后的一次纠偏,当然这个纠偏还是较苍白无力的。
随着帝国的强盛,版图的扩大,组织体系的复杂化,梁帝国内部的矛盾也开始酝酿发酵,终于进入了密集爆发的时期。一个组织体系膨胀之后,内耗与内部利益冲突也会升级,这几乎是任何一个组织成长中无一例外的宿命。
朱全忠治军极严,对将佐从不长期委以专任,任务结束即调转换防,征伐之谋一般也不与诸将商议。所以在那个军阀拥兵自重,上下级关系随时都会颠覆的时代,朱全忠这种诡异莫测的统驭之术很有效地约束和驱使了众将,无人敢心生反叛的念头。朱全忠在治军严厉的同时,不吝赏赐,凡立功者都加官进爵,这一点也是其他军阀所不及的,在这种强大的激励机制下,梁军人人乐意拼搏作战。对战事不利,违犯军纪者朱全忠也绝不宽恕,削官夺爵乃至鞭笞刑杀毫不留情。可以说,朱全忠建立了一套属于赏罚分明、激励与约束并重的军事纪律,这也是梁军由弱变强,多次以少胜多的核心要素之一。
朱全忠对于士卒的管理更加匪夷所思,在军队建立连坐互保制度,只要战败,一个营队的官兵都要受处罚。只要将官战死,全体士兵都可能面临处斩的刑罚,称之为“跋队斩”。如此一来,失去主将的军卒大多逃亡不敢归队。为了防止逃兵,汴军人人额头刺字做记号,如果开小差溜走,很容易被州城府县的关卡抓住送回,立即斩首。
朱全忠对待敌人也毫不留情,凡强攻陷落的城池,朱全忠无不屠城以泄愤。在伐郓州时,本已获胜,忽然刮起一阵沙尘暴,朱全忠说:“这是由于杀人不够!”于是下令将战俘全部击杀,军中上下无不骇然。
在朱全忠如此残酷严厉的军事纪律下,军队的战斗力在诸镇各军中明显高一大截子。
枭雄外表强大,其实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朱全忠狡诈多谋,疑心非常重,对谁都不信任。特别是称帝之后,总是疑神疑鬼,身边侍从宦官动不动就会因为小过错丧生。在宫中值班的侍从在赴岗位值班前必先与家人诀别,因为不知道这次值班之后还能不能生还,如果能够生还,就会和家人庆祝一番,如同逃过一次大劫难获得重生一般。朱全忠出门时,侍从们更不愿跟随,往往借故开溜。
朱全忠得知身边的人对他这般态度后,情绪更加暴躁烦闷。有一次,朱全忠走到一处叫做白马坡的地方停下来休息,赐给从官饭食,结果命令发出,既见不到人操办餐具盛饭,也见不到人来吃饭。朱全忠盛怒之下派骑兵四处寻找,经过一番搜寻,随官侍从伙夫侍女仪仗员等等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赶来,左散骑常侍孙骘、右谏议大夫张衍、兵部郎中张俊上气不接下气地最后赶到。朱全忠这个气啊,冒起无明业火三千丈,二话不说直接命武士刀斧手冲上去一顿乱砍,顷刻间横尸遍地。那位张衍还是朱全忠最要好的铁杆盟友张全义的侄子,这次也未幸免。
朱全忠可以反逆李唐,别人也照样会反他。对这个道理,朱全忠十分清楚,也十分害怕。最有可能最有便利条件反朱全忠的就是朱全忠身边的人,而不是战场上阳光下的仇敌。最容易遭到怀疑猜忌的还是文武大臣。朱全忠与文臣之间的矛盾以及文臣与文臣之间的矛盾在梁帝国建号初期已经显现,但朱全忠与武将之间的矛盾则是主要在建立梁帝国之后日益加剧。这和朱全忠的心理变化有很大的关系。
朱全忠的心理变化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感到与自己同辈的杨行密、李克用、刘仁恭等人相继去世或退位,大有来日无多之恐,但争霸天下的大业还远未完成,不免心情焦虑;另一个方面是朱全忠坐到皇帝这把椅子上之后,才发现这把椅子实在不好坐,才体会到末唐皇帝度日如年的苦衷,时刻担心祸起萧墙、变生肘腋,不知道哪一天早上起来会发现脑袋突然不见了。朱全忠的急功近利与疑惧猜防催化了他与文武大臣的矛盾。
应该说在朱全忠藩镇争霸、逐步强大的过程中,基本没有滥杀部署。当朱全忠逐步接近鼎盛之时,屠杀开始了。而且绝情绝意、绝对够狠。朱全忠缺乏安全感,他的部下更缺乏安全感,一方面是高官厚禄刀头舔血的诱惑,一方面是老板随时会翻脸杀人的担忧。这种部下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得了,朱梁将领的财富指数可能会很高,但幸福指数绝对高不了。人心稳,一稳百稳,人心顺,一顺百顺,可朱梁政权这种组织的稳定性从何而来?
在禅让中操刀的朱友恭、氏叔琮、蒋玄晖、柳璨被杀。朱全忠初起兵时,朱珍、庞师古、丁会、氏叔琮、朱友恭、邓季筠等八十余人都是跟随左右的旧部元老,平江淮、灭时溥多赖朱友恭之力,伐河北、下泽路、逼太原主要靠氏叔琮丁会驰骋。可是朱全忠在篡位时为了遮人眼目、转移视听,使出了掩耳盗铃的伎俩,将操办篡位的朱友恭和氏叔琮流放赐死,做了朱全忠塞天下人之口的替罪羊。后来,又因蒋玄晖和柳璨在推进朱全忠篡逆进程中办事不力,先是怀疑他们有二心继而杀人灭口。
还有一个大事件,开平元年底,朱全忠做皇帝第一年坑杀了王师范全家。
王师范本来青州镇守,隶属朱瑄,颇有治理才能。朱全忠伐青州是其历次艰苦卓绝战役中比较酷烈的一次,可见王师范的战斗力。后来王师范势穷,被朱全忠招降。朱全忠很器重王师范的才能,让他仍镇守青州。受禅称帝后朱全忠封王师范为右金吾上将军。原本说朱全忠对王师范表现出一方霸主的胸襟与容量,招降在先重用在后,算得上历史的一段佳话。可是,偏偏这位王师范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挑拨之下。
有一天,朱友宁的老婆对朱全忠嚎啕哭诉:“在征伐青州时,朱友宁为国捐躯,可是仇家王师范却还神气活现地立于朝堂之上,奴家我痛不欲生啊!”朱全忠说:“嗯,我差点忘了这个贼人!”二话没说就派人到王师范家,先在院墙外挖好大坑,再宣布圣旨,将王师范全家活埋。朱全忠以私仇族灭了王师范家族上下两百余口。
开平三年,朱全忠又在无重大罪过的情况下杀死佑国节度使王重师。王重师素有清誉,不仅多谋勇武,而且在军队中很能得士卒心,在地方能施惠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朱全忠猜疑王重师在长安与李茂贞暗中勾结,再加上王重师进贡数目较少,朱全忠才对王重师动了杀机,暴行诛戮。
诛杀王重师的不良影响是深远的,许多功臣良将惴惴不安。匡国节度使刘知俊首先反叛,投奔了李茂贞。刘知俊勇猛善战,曾号称“刘开道”,在讨秦宗权、征青州、伐李茂贞中屡立战功,有将帅之才。
对于刘知俊的叛逃,朱全忠十分不解,质疑刘知俊说:“朕一向对你不薄,重用有加,委以独当一面的重任,你为何叛我而去?而且还投靠了李茂贞那个衰老头?”
刘知俊回答说:“臣非背德,但畏死而!王重师不负陛下,而至族诛!”也就是说,刘知俊是被朱全忠大开杀戒所吓跑的。
刘知俊的离叛直接动摇了朱全忠在河中的统治。河中是朱全忠围剿河东制约凤翔的战略要地。朱全忠为了夺回河中,多次兴兵征讨,但几次都被刘知俊所败。朱全忠不仅失去一员虎将,而且河中西北一带反向与朱梁为敌,牵扯了朱梁很大的精力与兵力。
后来,朱全忠对将佐臣属的杀伐更加无常,由于军容不整、粮仓不满、马瘦、侦查失误等原因诛杀大将李思安、邓季筠、黄文靖、范居实等。
朱全忠的率意诛戮,引发部属极大的不稳定,人人唯恐得罪,进取之心丧失,离叛自保之意弥漫。先后有重要藩镇北方的丁会投降李克用,南方的高季昌拥荆州自立。在朱全忠征伐李茂贞胶着不下的时候,高季昌就是那位主动请缨出任敢死队队长的人。即便世代豪门、治吏爱民、忠心款附的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也常不自安。魏博军素来强悍,但在罗弘信罗绍威父子治理下平稳无事,可是罗绍威死后,魏博军乱,几乎不为梁朝廷所用。
朱梁集团内部出现了分裂与冲突。
朱全忠的统治基础和梁军战斗力受到了削弱与动摇。
不仅如此,朱梁集团内部还有几组冲突的矛盾力量,这些矛盾可以直观地说源自于朱全忠的好色。朱全忠性欲太旺盛,几乎与牲口无异。朱全忠的淫乱不仅为他与大臣之间埋下祸根,也为朱全忠与诸位皇子之间的矛盾播下了种子,并且最终开出了恶之花。
好色,是许多帝王的毛病。
朱全忠也好色。
但朱全忠的好色已超越了一般帝王的水平,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朱全忠的好色不仅登峰造极,简直脱离了两条腿哺乳动物的境界。
朱全忠以前就好色,每打下一个地方,先将掳掠来的美女用一用,既用过时溥的小妾,还抢走了朱瑾的老婆,不仅如此,他还召妓。只是由于张夫人在世,朱全忠有些惧内,未敢过于张扬。后来伐河中时张夫人去世,朱全忠的体内荷尔蒙分泌极速旺盛起来,好色之心得到了莫大的解放,登基称帝后更是找到了发挥的多重空间。
朱全忠已到了不顾人伦与羞耻的地步,赤裸裸地显出动物属性,随时随地随人解开裤子就上,一概“色”之。
不知是隋唐以降淫乱流毒之深,还是朱全忠强权所致。
不知是社会道德沦丧还是个人寡廉鲜耻。
反正一种十分怪异的现象发生了。
一天,朱全忠到老战友、老朋友、魏王张全义家避暑,小住了几天。对张全义此人我们在前文中表述过,是朱全忠在汴梁站稳脚跟的重要支持者之一,与赵犨并重。张全义、韩建与裴迪是朱全忠手下得力的财经专家,非常善于调剂赋税,筹办钱粮,朱全忠的大规模持续性征战才得以为继。
在张全义家小住期间,朱全忠憋得难受,将张全义府中凡是可以称为女人的全部奸淫,见一个奸一个,共计奸了几人次不清楚,史书没有记载。
张全义的儿子张继祚血气方刚,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愤耻难当,劝说张全义暗杀掉朱全忠这禽兽不如的老色鬼。没想到,历经风雨的老实人张全义竟然很平静地制止了自己的儿子,说道:“以前在河阳时,我们家被李罕之逼迫,走投无路,靠吃木屑度日,幸亏朱全忠救了我们,我们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这种大恩大德不可忘啊。”
我实在怀疑张全义这段话是史官的胡诌捏造,这是什么混蛋逻辑?既要知恩图报,又要甘愿戴绿帽子,还要用这种变态的理论教育儿子!实在费解。不过,后来我就不怀疑史官了,因为变态的不止张全义一个。还有地位比张全义更高,与朱全忠的关系比张全义更亲近的人,敬翔。
大谋士敬翔也是一个甘愿戴绿帽子的人。敬翔不苟言笑,锋芒内敛,擅长揣测朱全忠的想法,所以在诸将都搞不清朱全忠思想的时候,敬翔往往能按着朱全忠的旨意贯彻实施。朱全忠的决策如果有失当之处,敬翔也不面折庭陈,而是稍作迟疑。朱全忠心思敏感异常,见敬翔迟疑立即醒悟,所以更加器重敬翔。敬翔也对朱全忠呕心沥血、殚精竭智,每每彻夜研究山川形势、军机谋略、调度供给,几乎天天晚上加班,时常通宵达旦,做好各种准备工作以备朱全忠咨询。只有在行军途中,敬翔才在马背上打瞌睡休息一下。伐兖郓、征荆湘、定河中、策禅让这些大事,敬翔骧帷赞划发挥了主要作用,这也就是为什么敬翔能够在朱全忠称帝后,随即成为朝中首席大臣,以至于后来进位光禄大夫、平阳郡侯,兼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知崇政院事于一身,几乎朝廷文武政事全部由敬翔一肩挑。
朱全忠早年征时溥时,时溥有一歌妓刘氏,是时溥从黄巢部下尚让那里抢来的。时溥兵败身死后,刘氏又为朱全忠掳获,并纳为婢妾。碍于张夫人的管制,朱全忠没敢将刘氏纳为夫人,而是作为侍女留在身边,其实是随时享用。后来朱全忠得知敬翔老婆死了,就将刘氏赐给了敬翔。朱全忠之所以这么大方,肯忍痛割爱,估计还因东窗事发迫于张夫人的压力,在张夫人醋意逼迫下,朱全忠不得不将刘氏送出门。再后来朱全忠官越当越大,敬翔也水涨船高,地位逐步显赫。可朱全忠仍念念不忘刘氏,于是刘氏隔三岔五地往朱全忠那里跑,陪朱全忠睡觉作乐。敬翔自然心里不舒服,肯定比吃了一大把苍蝇难受多了。
敬翔虽然知道刘氏苟且,但迫于朱全忠的威压,又不能将她怎么着,因此敬翔只好采取家庭“冷暴力”的方法,对刘氏很冷淡,整天不搭理她。没想到这刘氏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猪八戒倒打一耙,把敬翔训斥了一通:“敬翔,你是不是鄙视我曾失身于贼人?告诉你,若以成败相论,尚让也是黄巢的宰相,时溥也是唐之忠臣,比不上你吗?为什么这么欺辱嫌弃我?既然你看不上我,那咱们一刀两断!”敬翔一听这话紧张了,赶紧给刘氏陪不是。
敬翔为什么如此惧怕这个女人呢?其实敬翔不是怕她,敬翔是忌惮朱全忠。刘氏骂了半天,可是最关键的一个人她没有提,朱全忠。“难道我陪皇上睡觉,你不爽?”这句话刘氏没有骂出来,然而言下之意,敬翔当然懂得,敬翔当然不敢对朱全忠有意见。刘氏不仅深得朱全忠宠幸,而且十分有手腕,收受贿赂,结交藩镇,影响力很大,朝中权贵争相攀附她。事情远不止如此,这刘氏的做派还起到了广泛的示范效应,高官显贵之家纷纷将貌美可人的老婆闺女送给朱全忠享用,以期攫取非分之利。敬翔的绿帽子就这么光荣而恩宠地戴着,一直戴到死。
不仅淫乱大臣之家,朱全忠还进一步拓展了自己的“色战场”。
朱全忠的儿子不少,加上养子更多。
儿子多,儿媳妇自然也多。
儿子为藩王,王妃自然不会丑。
儿子们如众将大臣无异,都担负着领兵打仗或者镇抚外藩的任务,京城的家自然空虚。空虚自然意味着有机可乘。
朱全忠就趁机将儿媳妇们以伺候老公公的名义召见入宫,入宫之后淫乱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朱全忠的儿子们都知道这一切并采取沉默的态度。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儿媳妇不仅生龙活虎地服侍朱全忠,居然互相之间还PK比拼,而且将这种暗地竞赛从个人扩大到了家庭,联合起自己的老公一起互相倾轧争风。估计朱友宁的老婆就是躺在朱全忠的怀里害死了王师范。朱友珪的老婆没有朱友文的老婆更有竞争力,朱友珪也不如朱友文受朱全忠喜欢,所以两个儿媳与朱全忠的三方角力战时时发生。
朱全忠在玩极限享受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他的色根种下了葬送自己及梁朝的祸根。诸位皇子之间矛盾逐步激化恶化表面化,皇子对朱全忠的恨意在久埋心底之后,终于爆发出来,加速了朱梁的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