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甘泉宫回来后,芈氏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怎么说话,也不再爱笑了,整日里郁郁寡欢,有时盯着一处地方发呆,一盯便是半天。嬴稷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却是不知如何开解,便只能通过魏丑夫,打探一些情况。
据魏丑夫说,芈氏白天发呆,晚上却是整晚做噩梦,睡觉时要把整个屋子的灯火都点亮了,才敢合上眼睛。
嬴稷听在耳里,急在心里,这一日恰逢斥候来报,齐国再次举兵伐宋,燕昭王派了两万人马协助齐国。嬴稷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宋国的地域很是微妙,其国土四周分别与齐、楚、韩、魏接壤,因此齐国一动宋地,就会牵动其他诸国的神经。这一次自五国围秦以来,联军并未抵达函谷关,白起把他们阻在了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一带)。这倒并非是白起有能力抵御五国联军,实际上这一次五国出兵各国虽然比以往齐心但仍都有所顾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前一次齐、韩、魏在函谷关大战之时,齐闵王田地便曾去攻打过宋国,这才迫使匡章撤出秦国。此番合纵,虽在苏秦的游说之下,各国联合了起来,但谁都不敢使全力。
嬴稷知道,燕国与齐国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燕国合纵伐秦也好,支持齐国伐宋也罢,其真正的原因并非要讨好齐国,相反,他要使齐国陷入无止无休的战争之中,从而达到削弱齐国的目的。因此,嬴稷听到此消息后,兴奋得双颊潮红,燕国此举不仅可解秦国之危,而且还给秦国创造一个攻打齐国的机会。
嬴稷马上跑去找芈氏,他希望通过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让芈氏重新振作起来。
“母亲!”嬴稷走入芈氏的房间时,见芈氏呆呆地坐着,便叫了一声。一旁侍候的魏丑夫显然很焦急,见嬴稷来了,便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暗松了口气。
嬴稷看了魏丑夫一眼,他对这个人并无好感,扬了扬手,示意其退下。待魏丑夫走后,嬴稷端着一脸的笑,走到芈氏跟前,说道:“母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国的危机解了!”
芈氏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眼神之中依然没有光彩,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嬴稷又道:“不仅是危机可解,而且还可以趁机伐齐。”
芈氏一听,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娇躯微微一颤,收回呆滞的目光,回头朝嬴稷看来,“伐齐?”
嬴稷高兴地点了点头,将眼下的形势说了一遍。芈氏听完,蛾眉一动,目光不再空洞,脸上也有了神采,抬起手指着嬴稷激动地道:“你这是要气死母亲吗?”
“非也!”嬴稷哈哈笑道:“孩儿这是故意气母亲。母亲这些日子以来,神不守舍,便似没了魂魄一般,好不叫人担心。孩儿知道,只有孩儿之事,才能使母亲的魂魄重新回来,因此才说出这番话来气你。”
芈氏看着嬴稷意气风发的脸,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喟然道:“我这一生看似在参与政事,实则是在为你操心。”
“孩儿懂得。”嬴稷半蹲在芈氏膝下,尽量讨好母亲,以使其开心起来,“母亲这一生为孩儿、为大秦鞠躬尽瘁,秦国上下何人不知。”
“是吗?”芈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嬴稷道:“我怎听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太后把持朝政,秦国只闻太后,不知王上?”
嬴稷面色一肃,说道:“那是臣工在议论,孩儿心里却不曾作如此想。”
“果然如此吗?”
“千真万确。”嬴稷郑重道:“他们不懂得母亲,孩儿岂能不懂?”
芈氏听了这话,心里一暖,“好了,且莫说这些漂亮的话了,究竟是何事要与我相商?”
嬴稷道:“按眼下的局势来看,五国合纵之势必然瓦解,明日朝会,孩儿想议秦国下一步的路怎么走,望母亲一同参与,予孩儿出些主意。”
芈氏正色道:“燕国虽矢志复仇,暗中削弱齐国,但眼下的局势依然不甚明朗,你须依我一件事。”
“何事?”
“撤销了帝号。”芈氏道:“这个帝号便如一个累赘,放于你头上一天,列国就会仇视你一天,如此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压着,谈何称雄于天下?”
嬴稷点头道:“母亲说的是,自那田地爽约,五国围秦之后,孩儿也意识到了,便依了母亲之言。”
芈氏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嬴稷的头,一脸的慈爱之色。
嬴稷走后,魏丑夫便又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只在芈氏不远处站着,听候使唤。芈氏能够感觉出自从她杀了义渠王以后,魏丑夫神情变了,有时好像是在刻意地躲着她,很明显他有点恐惧。
芈氏看了他一眼,“你过来。”
魏丑夫应了一声,走将过来。芈氏问道:“你可是畏惧我?”
魏丑夫低着头,眼睛往芈氏身上瞟了一眼,谨慎地道:“小人不敢。”
“我并非嗜杀之人。”芈氏抬头望着魏丑夫道:“但要不涉及秦国之利益,我断然不会动他一根毫毛,你可明白?”
魏丑夫扑通一声跪在芈氏面前,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出身卑微,便是再借小人十个胆,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事实上魏丑夫与芈氏交好以来,一直是有些想法的,他以为傍了芈氏这棵大树,日后可以飞黄腾达,为己谋些私利。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太后,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所谓做贼心虚,魏丑夫想起自己的那些私心,不由得心惊胆战,慌忙为自己脱罪。
芈氏伸出手扶他起来,“你是个懂事之人,无须恐慌。且陪我说说话吧,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新鲜事?”
魏丑夫心里明白,那义渠王在芈氏的心里,是占有一席之地的,现如今他死了,其心里便自然会感到落寞空虚。当下低头想了一想,说道:“前两日,小人出宫时,听街头有人议论,说有一匹公狼闯入民舍,叼走了好几只鸡,百姓们便想把那狼杀了,免得其再来吃鸡。有一日晚上,在一位猎户的领路下,五六个百姓便上山去了,找了几个时辰,终于被他们找到了狼窝所在。”
芈氏不由问道:“那狼被打死了吗?”
“那狼倒是被打死了,却也发生了件怪事。”魏丑夫顿了一顿,继道:“就在打死那狼的次日晚上,又来了一匹狼,那匹狼更加凶猛,只两日之间,就叼走了十来只鸡,咬死了一只羊。”
芈氏唔的一声,“狼的报复心甚强,那公狼被打死后,怕是它的狼兄弟报复来了。”
魏丑夫笑道:“太后只猜对了一半。”
芈氏略想了一下,说道:“莫非那来报复的不是狼兄弟?”
“正是。”魏丑夫点头道:“据老百姓讲,那是匹母狼与那公狼是夫妻,那公狼死后,母狼及其狼崽无法存活,早晚是要断粮的,索性便豁了出去,与百姓对着干,有时候连赶都赶不走它,仿佛它随时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魏丑夫讲到兴奋处,没留意到芈氏的脸又沉了下去,继又道:“老百姓们不堪其扰,又叫了那猎户前来,要把那母狼也杀了。谁知那一晚,没待猎户出发,母狼便又来了。”
芈氏哼的一声,“那母狼真傻,这岂非是送死吗?”
魏丑夫说道:“那母狼确实是死了,却非是被猎户杀的。”
“哦?”芈氏不由得诧异地道:“那它又是如何死的?”
魏丑夫道:“那猎户刚举了钢叉要去杀母狼,不承想那母狼身子一跃,撞在了猎户的钢叉之上,头崩脑裂,居然自杀死了!”
芈氏脸色一变,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狼虽凶残,却是至情至性,在伴侣死了之后,宁死不愿偷生,然而人却为了一己之私欲,宁弃心头所爱,与狼相比,人反而更加的凶狠,更加的自私。
魏丑夫本是聪慧之人,见芈氏紧蹙着蛾眉,一脸的凄怆,立时想到了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不迭道:“小人该死,竟让太后伤心了。”
“须怪你不得。”芈氏神形俱疲地摇了摇手,“你且下去吧,叫我独自待会儿。”魏丑夫应了一声,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次日朝会的时候,芈氏好似一夜未眠,精神萎靡,气息恹然,众臣工在商讨朝政之时,她却是微眯着眼,一副似睡未睡的样子。
众臣工一致认为,燕国派苏秦入齐,实际上是在齐国插了一枚钉子,那苏秦先使齐与赵国断交,然后伐宋攻秦,通过不断争伐,使齐国的国力下降,不久之后,燕国必然向齐国下手。因此,秦国大可在这个时候,与燕国联合,共同对付齐国,以消除秦国的心头之患。
文武两班臣工俱皆称善,并信心十足地表示,但要齐国一灭,天下便是唯以秦国马首是瞻,霸业可图。
嬴稷被他们说得有些兴奋,臣工们所言,也正是他所构想的蓝图。然在这时,一位武将走前两步,大声道:“臣以为,秦虽早晚伐齐,但如今时机却尚未成熟!”
芈氏闻言,微眯着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但见那人中等身材,长得很是强壮,双眉如刀,留有一部短髭,目光深邃,炯炯有神,看上去煞有气势。
“蒙将军!”当中有一位臣工不无讥讽地道:“曾闻蒙将军英雄盖世,今日却为何说出此等丧气的话来?”
那人却也不恼,目光一转,朝那臣工道:“敢问大人,列国数次合纵伐秦为何?”
那臣工道:“这便如我等见齐国强大,要削弱于它一般,列国合纵,无非是惧怕秦国称雄天下。”
“此番五国围秦之祸未退,我等却在此大言不惭地说要去动齐国,莫非伤疤未见好,便忘了疼?”那人长相虽是霸气,但说话却是绵里藏针,“即便是五国之兵退了,我们马上去打齐国,岂非又要拱手送人一个合纵起兵的由头?”
那臣工一时语塞,朝下众人被他如此一说,也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嬴稷忍不住问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那人也不假思索,说道:“恩威并施,以绝齐国之路。”
芈氏双眼一亮,唔的一声,说道:“将军所言,强国之策也!”
那人突听芈氏褒奖,连忙称谢。芈氏扫了一眼朝下的臣工们,微启朱唇,淡淡地道:“诸位皆言伐齐,均有一番豪气凌云、气吞山河之势,可诸位是否想过,秦国出兵之后的后果?”
芈氏这话听上去说得不轻不重,可百官听在耳里,却是振聋发聩,个个噤若寒蝉。只听她又哼的一声,眼睛睥睨了众人一眼,“治理国家便如经营生意,做一个决定,须考虑付出的代价要几何。以伐齐来说,且不论长途奔袭,是否可马到成功,单就形势而论,这次五国之军到了荥阳踌躇不前为何啊?宋国也。齐、韩、魏都将眼睛盯在了宋国,恰似饿狼盯着块肥肉,此时若是我们将那些狼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并告诉那三头狼说,秦国的肉比宋国更肥,狼听了会如何?聪明的猎人,此时断然不会出声,静静地躲在暗处,任由三头狼撕咬,待他们累了,倦了,放松了,才会出手。”
芈氏的神情像是在给小孩们讲故事,然就是这浅显的故事,却把百官说得无言以对。嬴稷听完,哈哈笑道:“按母亲的意思,燕国那个猎人端的十分高明。他让苏秦扮作一头狼,在一边龇牙咧嘴地助威,给狼打气,叫狼性彻底激发出来,待其累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击毙。”
芈氏微微点了点头,“齐国是头大狼,甚至是这丛林里的狼王,要将他击毙了,占其山头为王,要徐徐图之。蒙骜将军说恩威并施,便是个良策。秦国既不能太强势,惹来众怒,也不可向谁示弱,恩威兼施,让列国靠到我们这边来,孤立齐国。蒙将军,你说的恩威并施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蒙骜拱手道:“太后所言,正是蒙骜所想也。末将以为,如今相国正在伐韩魏两国,那么索性再把韩魏打到求和为止,同时联络楚、燕、赵等国,使其与我秦国结盟,若能走到这一步,齐可灭也。”
在战国中期,天下七国之中,秦、楚、齐为最强,然齐国距秦国太远,故在惠文王时期,秦国和齐国并无多少纠葛,嬴驷和张仪生平最想看到的就是能把楚国灭了,可惜那时根基尚不稳,他们没能做到这一步。及至芈氏和嬴稷时期,把楚国打得无还手之力,再无能力与秦抗衡,因此嬴稷最渴望的就是灭齐,哪怕是长途奔袭,也在所不惜。是时听了蒙骜之言,他分明看到了灭齐之希望,兴奋得两眼发光,“我秉承先王遗愿,东入中原,强我大秦,自继位以来至今,虽在母亲的协助下,削弱了楚国,总算是可聊慰先王了。然强齐犹在,时刻威胁着我秦之壮大,我心时刻不安,但要能出兵伐齐,把齐国打压下去,便是付出些代价,也不足惜。”
芈氏转首看了嬴稷一眼,暗忖稷儿果然长大了成熟了,不仅继承其父之愿,还矢志强秦,甚慰我心。思忖间,脸上不觉散发出一股柔和之光,总算是冲淡了先前的郁郁之气,淡淡一笑,说道:“要是割地予人,你可愿意?”
嬴稷转过头来,见芈氏的脸上焕发出了笑意,也很是高兴,问道:“割何处的地,送予哪一国?”
“割何处的地,要看相国这一次出征占了多少地方。”芈氏道:“把夺来的城池,再还予韩魏两国,他们就会感激秦国,从而疏远齐国。”
嬴稷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芈氏的意思,“母亲莫非想合纵伐齐?”
芈氏微微一笑,“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
嬴稷高兴地道:“就依母亲之言。”
秦昭襄王十九年,即公元前287年,嬴稷撤销帝号,并遣使者分别去楚、赵、燕等国,与之结盟修好。五国联军撤了之后,魏冉凯旋,嬴稷又将温(今河南温县)、轵(今河南济源一带)、高平(今山西高平)等城池归还韩魏两国。如此使节往来各国,在秦国的恩威并施之下,秦与各国的关系日渐转好。后来嬴稷又亲自在宛城接见楚王,于中阳(今山西中阳县)会见赵王,稳固了与各国的关系。而在秦国与各国修好之时,齐闵王田地却依然在苏秦的撺掇之下,不断争伐。
这个穷兵黩武的齐王,从公元前288年至公元前286年的三年间,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矢志要把宋国收入囊中。
在这三年间,嬴稷听了芈氏之言,当起了一个潜伏于暗中的猎人,看着齐国那一头狼王在森林之中厮杀,只待时机成熟,便给那狼王当头一棒。然而,齐国虽为狼王,但要一口独吞宋国那块肥肉时,也会引来其他狼群的觑觎,宋之国土接壤齐、韩、魏、楚四国,田地连续不断地对宋国下手,牵动了其他三国的神经,使之也蠢蠢欲动,于是一场群狼争食大戏上演了,此时的嬴稷仿佛看到,四头野狼盯着肥肉眼里发出幽蓝的光,纷纷露出锋利的獠牙,谁都想分一口来吃。狼王面对着三头野狼,显然有些忌惮,不敢骤然下手,嬴稷阴险地一笑,上去添了把火。他站出来公然反对齐国伐宋,说是灭了宋国会使各国利益受损,即便是真要灭宋,齐国也不能一家独吞云云,摆明了要护着韩、魏、楚三国。
韩、魏、楚三国见秦国出来撑腰,底气便越发足了,要与齐国一争到底。田地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是无可奈何,一方面叫苏秦去秦国斡旋,一方面派人去赵国,希望能得到赵国的支持。
此时的赵国经赵武灵王赵雍通过胡服骑射等一系列的改革,实力已然十分强大,到了赵惠文王赵何执政时,手底下又有蔺相如、廉颇、李牧等文武大臣辅佐,国力空前强大,俨然已成为战国中后期的强国。赵何接到齐国的援助请求时,起先并没同意,毕竟他与嬴稷有过约定,互缔盟好,既然此时的秦国公开反对齐国伐宋,赵国自然也不能反其道而行。
偏赵国有位叫做赵奢的人,名如其人,平日里生活很是奢侈,性贪,恰好他十分受赵何器重,齐国的使节便去贿赂赵奢,说你只要能说动赵王支持齐国伐宋,待齐国拿下宋国后,将陶邑(今山东菏泽定陶县)相送。
以一座城池相送,已算是份大礼了,然陶邑这座城池非是一般的城可比拟,因其地理位置极好,在周室统治时期,就已然是商业重镇,辐辏天下,为当时的商业中心,后来虽落入了宋国之手,但依然是商贾集中之地,得之其地,无疑是得了座金山一般。赵奢本是贪婪之人,金山当前,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用其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动了赵何支持齐国伐宋。
时人鬼谷子曾言,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此乃欲擒故纵一词的来源)。此时的嬴稷已是深谙擒纵之道,他已然成功激起了楚、韩、魏三国对齐国的憎恨,目的已然达到,是故齐国请求赵国支持时,他并不横加干涉,任由其行之,让齐国高高兴兴地去打宋国了。
公元前286年,齐军攻入宋都,宋献王戴偃仓皇逃至魏国,后死于温地。至此,从表面上看,齐国这头狼王最终以其霸强的姿态,成功独吞了肥肉,实际上体力已然耗尽,也激起了其他狼群的痛恨之心,只需要有人出头,振臂一呼,合纵伐齐之势便可成了。
这是嬴稷想要看到的局面,当齐国成功攻下宋国后,嬴稷兴奋地像个孩子一般,遣人做了好些酒菜,要去芈氏那边,与其一同享用。却在临出门时,有侍人来禀报了一件事,说是太后所养的一个男宠闹事了。嬴稷听闻之后,顿时兴趣索然,失去了与芈氏一起进餐的兴致。
这一年芈氏已是五十有余,因了嬴稷也已步入中年,可独立掌控局面,朝政之事,无须芈氏过于操心,这一闲将下来,空虚寂寞便也席卷而来。再者她这一生之中,为了秦国的稳定,确也杀了不少人,以前忙时无心去多想,如今闲下来,回忆起自己所做的一桩桩事情,想起那些死在自己面前的人,常觉心头不安,有时拿出义渠王所画的那幅羊皮画卷,会禁不住悲从中来,边流着泪,边眼巴巴地看着夜色中空寂的房间,思绪万千。
晃眼间几十年匆匆而过,那个初入秦时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今已是五十有余步入垂暮之人,这一生中两个对自己最重要的男人,惠文王英年早逝,义渠王却死在自己手里,到头来情感无可寄托,何其悲哉。虽说在无聊之时,可找那魏丑夫消遣时光,却也只是说些贴己的话,或发泄原始的情欲而已,毕竟不能如惠文王、义渠王那可以做她的靠山,无法给她依靠和安全感。芈氏生性不甘寂寞,义渠王死后,感情无从着落,再者年龄大了,也不再信什么真情,于是为了打发空虚的时光,排除心头的不安和恐慌,她便在后宫大肆招养男宠,以供娱乐。
男宠在战国时期十分普遍,况如像芈氏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招些男宠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嬴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予过问。然而,男宠与嫔妃一样,人多了难免会争宠,惹出是非。
在芈氏的男宠之中,有一个叫甘土的人,祖籍魏国,从小好舞枪弄棒,游走列国,靠街头卖艺为生。那一日在咸阳街头耍大刀,恰巧芈氏在宫里闷得慌,便叫了魏丑夫,一起到街上闲逛,及至走入一家酒肆歇脚时,从窗口望将下去,正好看到那甘土在耍刀,不由得神色一愣。
那甘土眉如刀,目如星,长得五大三粗,甚是健壮,舞刀之时,脸色冷峻,隐隐带着一股杀伐之气,却是像极了义渠王,一时竟勾起了芈氏昔日之情愫,愣愣地看着,竟是痴了。
一旁的魏丑夫顺着芈氏的目光望将出去,见她居然盯着那耍刀的汉子,心里微有些醋意,故意端了杯茶,让芈氏喝,以引开她的注意力。不想芈氏回过神来时,却道:“你去把他叫进来。”魏丑夫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违背旨意,施施然走了出去。
那甘土舞刀之时,听得有人相请,不由愣了一愣,问道:“何人所请?”
魏丑夫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贵人。”
甘土收了刀,随着魏丑夫进了酒肆,见了芈氏时,见是个贵妇人,虽是有些年纪了,但衣着得体,尚且有些姿色,便微微施了下礼,问道:“不知夫人传我,所为何事?”
芈氏看了他许久,忽而喟叹道:“果然很像他!”
甘土被说得莫名其妙,“夫人何意?”
芈氏莞尔一笑,“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因此把你叫了进来,鲁莽之处,望莫见怪。”
甘土出身贫寒,少有富贵之人对他如此客气,一时对芈氏生了好感,“得夫人青睐,在下之幸也。”
“可愿坐下来,饮杯水酒?”
甘土应好,便坐在芈氏对面,与芈氏对饮起来。魏丑夫站在一边,心里却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自入宫以来,魏丑夫便再无接触他人,心中自是认定了芈氏是唯一亲近之人,现今见她与外人有说有笑,而他却被晾在了一边,不由得暗暗憎恨起那甘土来。
那甘土虽没那些纵横家一般的才学,但心思却与游历列国的名士一样,希望能遇上个贵人,飞黄腾达。从芈氏的言谈举止中,甘土知道今日是遇上贵人了,故在言语上不免有意无意地奉承讨好。
芈氏见此人虽长得像义渠王,但却比义渠王温和谦恭了许多,也比较会讨好人,心里十分喜欢,一时间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笑道:“难得你我投缘,可愿去我家一叙?”
甘土称好,当下离开酒肆,随着芈氏朝咸阳宫而去。及至到了王宫门口时,甘土着实吓了一跳,他虽知道芈氏是贵人,却没想到是住在宫里的,不由看着芈氏发愣。魏丑夫哼的一声,说道:“实话与你说了吧,此乃当今太后!”
甘土闻言,脸色瞬时大变,他遇上的何止是贵人,简直是大富大贵之人!他游走列国,对各国的情形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大秦宣太后乃秦国的实际掌权人,连王上都要让她三分,天下人听到宣太后之名,哪个敢不肃然起敬?当下慌忙跪在地,“太后在上,请恕小人失礼!”
“礼多了,反教人觉得无趣。”芈氏微哂着扶他起身,“在我处,没这许多礼数,只管放轻松些就是了。”
甘土应是,但入宫之时,依然不免战战兢兢,跟在芈氏身后,心头怦怦直跳。
这一日晚上,甘土没能从芈氏的宫里出来,在烛影摇红,美酒相伴之下,甘土醉了,芈氏将其拖至床上,伸手拂着他的脸道:“你可喜欢我?”
甘土半眯着醉眼,见这太后在灯火下颇是妩媚,与年轻的女子相比起来,虽不再美丽年轻,却是多了份销魂蚀骨的魅力,当下哈哈一笑,“太后是王上的母亲,此等艳福,甘土岂能错过!”借着酒兴,一把将芈氏拥入怀里。
芈氏听了这话,虽心里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此人与义渠王一样,都是有些霸占欲的,你要找的岂非就是有些野性的男人吗?如此一想便不再去计较,放开了与甘土在床上颠鸾倒凤。
这甘土本就是粗人,自以为与太后有了关系,也把自己当作了土王上,言行间再无顾忌,日子一久,对宫里的人也是呼来喝去,吹鼻子瞪眼。有一次因一位侍人送来的酒不合其口味,竟然把那人给暴打了一顿,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送些酒水都不会,还留你在宫做什么?”
魏丑夫统领后宫的侍人,听了此事后,气愤难当,心想那武夫果然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当下就去了芈氏那里告状,说那甘土蛮狠无理。芈氏对那甘土颇为满意,其粗蛮的行为恰让她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故而对魏丑夫之言并不在意,说道:“甘土是蛮狠了些,你等回避他些就是了。”
魏丑夫闻言,表面上虽答应了,暗地里却是咬了咬牙,决定要给那匹夫些颜色看看。便抽了个空,赔着笑把甘土约出宫来,说是在一个地方相处,却还没请甘土喝过酒,今日特意备了桌酒菜,望甘土能赏脸。
那甘土当真把自己当作是人物了,大大咧咧地笑道:“你当真是客气,要请我喝酒何需去外面,在宫里便是了!”
魏丑夫赔笑道:“宫里的食物虽好,但吃多了,难免吃腻,去外面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甘土不知有诈,跟着魏丑夫入了一家酒店,入座后,两人直如亲兄弟一般,你来我往,没多久工夫,三壶酒便没了。魏丑夫存心想要把他灌醉,实际上他自己却没喝多少,又劝了两壶酒后,见其已是醉眼蒙眬,连说话都是卷了舌头,便低首一笑,说道:“我听说甘兄身手甚是了得,心里很是佩服,但同时也为甘兄感到可惜。”
“可……可惜什么?”甘土大着舌头问道。
“甘兄有所不知,秦乃尚武之国,这大街之上行走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有些身手的,甘兄到了秦国,哪里还有出头之日呀。”魏丑夫佯装出一脸的诚恳,“眼下你虽到了太后那里,但毕竟非甘兄扬名立万之所。”
甘土一听,哼的一声,“魏兄弟这是看……看不起我这身本事吗?”
“非也,非也!”魏丑夫说道:“甘兄的本事我岂敢置疑?只是习武之人多了,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要想出人头地便是难了。”
所谓酒胆壮人心,再者甘土本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被魏丑夫这么一激,气血上涌,大声道:“大秦武士虽……勇,甘某却未必放……放在眼里!”
魏丑夫笑道:“甘兄这话却是说得有些大了,皇皇秦国,莫非没人能把你甘兄击倒不成?”
“哪个敢与我较……量较量!”甘土被激得心头火起,站起身来,朝着酒店内环视了一番,一副无敌于天下之态,“哪……哪个敢来与我比试?”
魏丑夫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走过去把他按在座位上,小声道:“甘兄莫要忘了,此乃秦都咸阳,人才济济,说话须小心些。”
甘土大怒,瞪着一对粗目道:“小……个鸟心!”
魏丑夫道:“甘兄倘若真想见识一下大秦勇士,在下倒可引甘兄去一个地方。但有一条在下必须事先与你言明了,到了那里,若是被人打倒了,须怪我不得。”
甘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少些废……废话,快引我去!”
魏丑夫心下暗喜,心想这莽夫果然上钩了!当下扶着甘土,带他到了一个演武场,是时正是午后,场内正在比武。
甘土见状,甩开了魏丑夫,笑道:“不想秦国也有比武之所,甚好甚好!”
两人在低下看了会儿,此时演武台上有一位少年一连把三人打落台下,颇是得意,抱了个四方拳,朝台下之人致意。甘土哼的一声,走了上去。魏丑夫看在眼里,假意上去阻拦,说道:“甘兄,那人厉害得紧,去不得!”甘土本就是傲慢之人,被如此一激,前面便是刀山也要去闯上一闯了,一把推开魏丑夫,快步跑上台去。
那少年见突上来个醉醺醺的大汉,笑道:“这位英雄,我看你喝得多了,下次再来吧,免得有人说我欺你。”
甘土仰首大笑一声,“你这乳臭未消的小子,好生猖狂,我便是醉倒在了地上,也可将你料理了。废话少说,来吧!”话未间,手臂一挥,欺身上去。
那少年见他如此轻狂,当下也不跟他客气,挥了拳便打。谁知交上手才发现,这醉汉的气力着实惊人,两条手臂铁打的一般,挥将起出,呼呼生风,且出招狠而准,每一拳都往要害处打。少年大怒,轻喝一声,身子倏地一蹲,右腿猛扫出去。
甘土喝声“找死!”莫看他体型高大,动作却是异常灵活,只见他身子一跃,跳将起来,劈头盖脸的朝那少年头顶重击。那少年大惊,此时他身子半蹲在地下,要想避开去已然来不及,双掌一举,硬迎了上去。
拳掌相交,便听一声脆响,在场人等却是都听到了。这时候,但见那少年眉头一皱,几乎与此同时,那少年的手臂上溢出血来,骨头破肉而出,竟是生生被甘土打断了。
在场人等见状,惊呼出声。不想甘土借着酒兴,更仗着在秦国有太后撑腰,又是一声大喝,抬起脚把那少年踢出丈远,大声道:“你可服气了吗?”
那少年痛得冷汗直冒,咬牙切齿地道:“此乃以武会友,哪个要与你以命相搏。你这匹夫,今日你废了我双臂,改日定当双倍奉还!”
甘土走将过去,微俯着身子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把我双手双脚都废了吗?”
那少年忍着痛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甘土两眼一瞪,“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话落拳起,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那少年的脑袋之上,那少年喷出口血,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这场面虽然骇人,但魏丑夫要的就是这结果,见那少年已然死了,就上去把甘土拉了下来,撒腿就要跑。在场的都是些好武之辈,虽说甘土厉害了些,但人多势众,却也没将他放在眼里,都上前去将其拦下,说杀了人岂容你一走了之!
这顿打下来,甘土的酒已然醒了,虽说一气之下把人打死了,不免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我与当今太后相好,她是秦国第一号人物,我莫非还怕你们这些市井小民不成了?当下大喝道:“死便死了,啰唆什么,再不让开,连你等一块儿打了!”
在场众人,均是不服,一拥而上,打作一处。魏丑夫见事情闹大了,连忙抽身出来,去宫里禀报。
芈氏一听,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按照秦律,杀人者必偿命,甘土公然杀人,岂能逃得过秦律制裁?忍不住把魏丑夫骂了一顿。魏丑夫表面上装无辜,暗地里却是高兴得紧,“太后明鉴,甘土喝了酒后,便是要与人去比武,小人拦也拦不住。到了比武处,上去三拳两脚就把人打死了,小人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呀!”
芈氏皱着眉头道:“差人去把他叫来!”
过不多时,甘土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芈氏沉着脸道:“你可知罪?”甘夫却道:“比武过招,生死由命,我何罪之有!”
芈氏看着他一副倔犟的样子,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魏冉与人比武,把人打死一事,虽说情由不同,但事情却是如出一辙,想那时她为了救魏冉连性命都不要了,回忆起往事,感慨不已,对甘土的怨恨便也消了不少。心想去与稷儿说说,想法子饶了他一命便是。
不想就在这时,嬴稷来了。
嬴稷听说了此事,很是恼怒,他能理解母亲在后宫寂寞,招揽男宠之举,但不能什么人都招揽进来,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此事要是传将出去,说秦国后宫的男宠欺行霸市,公然杀人,岂非叫列国讥笑吗?本来他听到齐国拿下了宋国,从而得到罪了天下列国,很是高兴,正打算拿些酒菜来,与芈氏一起祝贺,听了这事后,就没了兴趣。
但是嬴稷依然将酒菜叫人端着来了,却不是为与芈氏共享,而是存了心要叫她难堪。入内时,见十多个男宠如数在列,不由冷笑道:“母亲这里好不热闹啊,我专门叫人做了酒菜,要与母亲共享,现在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芈氏本打算与嬴稷商量此事,一听他这口气,便知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没好气地道:“想来王上也听说了此事,任凭王上处置便是。”
嬴稷眼里寒光一闪,“后宫本来便是母亲掌管,听凭母亲发落吧。”
芈氏盯了甘土一眼,幽怨地叹了一声,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甘土,王上来了,你还不认罪吗?”
按芈氏的意思,是想让甘土在嬴稷面前认错,或许此事还有转机。不想这甘土虽是粗人,但颇有气节,看了嬴稷一眼,也不施礼,只冷冷地道:“我还是那句话,比武过招,生死由命,那人本事不及,岂能怪得了我!此事我既然做下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叫我磕头认罪,做此违心之事,却是休想!”
嬴稷没想到他会说出此等话来,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心里对他生了几分敬佩,便问:“你当真不怕死吗?”
“哪个不怕死?”甘土道:“但我分明没有故意杀人,是那人不经打,须怪不得我!”
嬴稷暗点了点头,心想要不是你与我母亲有染,当真饶了你这一次,好男儿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可偏偏你与母亲纠缠上了,若是不杀你,叫人耻笑。心念电转间,高声叫道:“来人,拉出去斩了!”
芈氏脸色一变,眼睛朝嬴稷看去,见他神色毅然,情知他当真是恼了,再者秦法严明,也容甘土不得,正自彷徨间,突听甘土叫道:“且慢!”
嬴稷冷笑道:“怕了吗?”
“怕个鸟!”甘土浓眉一扬,“行刑前,可否给些酒喝?”
嬴稷呵的一声笑,“倒是条好汉!”挥了下手,把带过来的酒菜叫人端了上来,“这些酒菜本是要与我母亲享用的,如今都赐予你了。”
甘土浑没将生死之事放在心头,一手抓了酒壶,仰首便往嘴里倒,咕噜咕噜一阵猛喝,只几口间便将一壶酒饮尽。
芈氏做梦也没想到甘土竟视死如归,此等豪情不由得叫她又想起了义渠王,他俩皆是当世之好男儿,生性放荡不羁,便是丢了性命,也要随性而为,不甘屈服,莫非率性之人都不得好死吗?
芈氏泪光盈盈地看着甘土,是时甘土喝完了酒,恰好也朝她看将过来,见其泪水盈然,心头莫名的一阵激动,大笑道:“甘某今生能得太后垂青,无悔矣,这便拜别!”话落时,双膝一跪,朝着芈氏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大步朝外走将出去。
嬴稷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待甘土身影消失后,朝芈氏看了一眼,故意冷哼道:“好好的一个男儿,本应是去战场建功杀敌的,却是没来由的毁了!”言语间,拂袖而去。
芈氏听了嬴稷之言,越发觉得甘土死得不值,再也忍不住悲痛,放声痛哭。
甘土的死,对芈氏的打击是比较大的,她也知道对甘土的处置,嬴稷是带有个人情绪的,他如果不是后宫的男宠,如果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有功之士,或就可功过相抵,逃过一命。然芈氏虽怪责嬴稷行事不顾及她的感受,惹得她伤心,但毕竟是天下父母心,一旦面临大事,她依然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嬴稷的阵营里。这一日,芈氏一听到嬴稷发兵伐齐的消息,端的是吃惊不小,也顾不上心里难不难受,起身就去找了嬴稷。
原来,嬴稷见田地穷兵黩武,齐国的国力日下,同时列国对田地也十分憎恨,便想再点一把火,率先伐齐,以示秦国伐齐之决心,然后再合纵列国,与齐国决战。此事他本要与芈氏商量,但因发生了甘土事件,嬴稷心中不快,便直接做了决定,令蒙骜领十万大军,出兵伐齐。
从战略上来讲,嬴稷的决定本无不可,然燕国与齐国有深仇大恨,其派苏秦入齐潜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如今的结果,到最后却让秦国拔了头筹,燕昭王心里难免不快,可能会影响合纵之效果。这一点嬴稷没想到,芈氏心细,却是想到了,故走到嬴稷那里,叫他停止发兵。
嬴稷本来就对她有些看法,今见她又来阻挠,勃然大怒,“我此时发兵,有何不可?你前管朝政,后临后宫,不觉得累吗?”
芈氏身子颤了一颤,她没想到嬴稷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不由得眼圈一红,怔怔地看着嬴稷,隔了良久才缓过劲来,“即便是你如此说我,我也要告诉你,此时不宜发兵。”
“哦?”嬴稷冷笑道:“难道你没看到列国屡次合纵伐秦,大多是半途而废吗?你可想过为何?”
“自然想过。”芈氏忍着心里的委屈,红着眼道:“正是因为我想过,才来阻止于你。燕齐有不共戴天之仇,燕昭王派苏秦入齐潜伏数年,在苏秦的不断努力下,才有了今日之局面,眼见得就可大功告成,可这成果却让你抢了,燕昭王会作何感想?燕齐相邻,若不叫燕国做纵长,你长途奔袭去统领列国之兵,结果又会如何?你连人家复仇的大好机会也要抢夺,如此强势,列国又会作何感想?”
嬴稷道:“列国恨齐,我此时出兵,正当时候,怕是你想多了吧?”
“稷儿啊,两军对垒,非是冲上去打杀便可。”芈氏见他说话始终怒气冲冲,只得隐忍着气,好生相劝,“何为合纵?合作是也。列国屡次合纵伐我,便是因利不合,多次不了了之,你既想合纵伐齐,须要把各方的利益想周全了,但要是一方不合,这合纵之势便要散了。”
嬴稷哈哈大笑道:“秦乃当今之大国,我助燕王复仇,我就不信他会不服!此事就如此定了,无须再议。”
芈氏盯了嬴稷良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生我的气,要与我作对,我无异议。但是不能意气行事,坏了国家大事!”
“我劝你还是去管好你的后宫吧!”嬴稷沉声说了这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独留下芈氏愣愣发怔。
看着嬴稷气冲冲地离去,芈氏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在瞬间被遗弃了一般,站在黑暗的荒野上,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找不到一个真正理解她的知己。这种孤独感一下子若潮水般涌将上来,冲击得芈氏不知所措,却分明有一股透心的凉意在周身蔓延。
惠文王走了,义渠王走了,连甘土都不在人世,为了秦国的稳固,友人或者敌人,都一一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她付出了如此之多,结果得到的却是连最亲的儿子都要弃她而去,那么她还能剩下些什么?
泪水一下子便狂涌上来,芈氏恨不得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与此同时,理性却在不停地提醒她,她的儿子有危险,秦国有危险,如果她不去横加干涉,若合纵不成,齐国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芈氏抬起头对着房顶,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拭去了泪水,回身走了出来,差人去蓝田军营告知向寿,没有她的命令不得出兵,并要求向寿收了蒙骜的兵符。与此同时,又差人去把魏冉、白起两人叫了来,商议对策。
及至魏冉、白起到时,芈氏铁青着脸道:“王上态度坚决,急于发兵伐齐,此举必将引起燕国不满,影响合纵之效果。现如今我虽已强制夺下蒙骜兵符,却是无论如何无法避免与王上的争执,两位可有良策,可使王上平息怒火?”
魏冉、白起闻言,两人相顾一视,均是吃了一惊。在此之前,秦国大事,向来由太后决断,如今王上已然成熟,亲政自也是在情由之中,但如果在决策上起了分歧,小则母子之间大吵一架,大则却是足以引起一场权力之争。
白起虽然是魏冉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终归是外臣,在尚不明白芈氏的心态之前,却是不敢表态,如果芈氏想要与王上争权呢,若是此时表错了态,站错了位置,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只见他眉头一沉,只看了魏冉一眼,却不说话。
魏冉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着,良久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在揣摩芈氏的心理,毕竟秦国长期以来以芈氏为主,这时候嬴稷不听人言了,想要独立了,如若芈氏想要争权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
芈氏看着两人的表情,奇怪地道:“这可是奇怪了,两位是国之栋梁,位高权重,莫非还有不敢说之言?”
魏冉浓眉一挑,鼓起勇气道:“太后夺了蒙骜兵符,无异于夺了王上的兵权,你是想永久夺了王上的兵权,还只是权宜之策?”
芈氏闻言,这才明白了他俩不敢开口的原因所在,霍地站了起来,抬手就给了魏冉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