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函谷决战,咸阳断魂 二、人永诀,城相破

却说叶阳与楚怀王逃出秦国后,辗转赵魏两国,经历了将近一年的逃亡生涯后,却又在魏国边境被秦军截持,楚怀王复被抓了回去,于公元前296年死于秦国牢狱之中,一代君主就这样客死他乡,走完了他可悲可叹的一生。

楚怀王客死秦国,天下诸侯在纷纷表示同情之时,也对秦国之行为表示愤慨。本来这样的事情,放在任何一国,都不会将楚怀王送回,但是世事便是如此,所谓枪打出头鸟,索性就趁此机会,合而攻之。

原本按照齐闵王田地的性格,齐国远途奔袭秦国,不宜打旷日持久之战,但正是由于秦国引起了公愤,想借此机会,一举攻下函谷关,将其之气焰打压下去。因了这个缘故,齐、韩、魏三国联军围困函谷关一年有余,田地兀自未曾撤军。

回头再说叶阳被魏兵劫持到军营后,魏将公孙喜大为高兴,盛赞那两名魏兵。然匡章得知此消息后,却是勃然大怒,赶到魏营后,指着公孙喜大声道:“堂堂三军统帅,劫持一个羸弱女子用予威胁,不怕辱没了你的名声吗?”匡章为人沉稳耿直,颇有名将之风,对此类事件深恶痛绝,不由得越说越气愤,啪的一拍桌子,喝道:“赶紧把她送出去吧,若是以此胜了秦军,胜之不武!”

公孙喜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心中有气,冷哼道:“匡将军不屑做此等苟且之事,末将敢问将军,你可有良策破关?若将军果然有破关之策,我立马就把她放了回去,搁在营里整日哭哭啼啼我还嫌烦呢!”

匡章被如此一激,气得满脸通红,“如此说来,你定是要用此女子去威胁秦军了?”

“不如此做,还能如何?”公孙喜理直气壮地道:“你我六十万大军,围在函谷关外一年有余,再不做个了断,此番合纵又是徒劳无功。要是这一次依然对秦国束手无策,待其坐大之后,你我便连性命都要丢了,还怕丢面子吗?匡将军要是实在放不下脸面,明日我率兵前去便是了!”

次日,天刚破晓,公孙喜就率了本部十万人马,前去扣关。

整整一年的对峙,魏冉的防备之心多少有些松懈,也没了先前那般紧张,如今他彻底相信,函谷乃天险雄关,无人可破。这一日,当士卒来报说公孙喜来扣关时,魏冉正同芈戎、向寿一起喝酒,听了那公孙喜又来发难,魏冉把酒樽一扔,“那猴子果然烦人得紧,且与我出去看看!”

原来公孙喜人形消瘦,长得尖嘴猴腮,这一年多来,屡次来关前骚扰,魏冉便以猴子戏称。乃至城楼之上,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净是魏卒,魏冉不由诧异地道:“今日单见魏军来犯,可是有些奇怪!”

芈戎为人机灵,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说道:“三国联军独见魏卒,怕是有些古怪,须小心了。”言语间,突然瞥见一辆战车之上,战战兢兢地站了一位女子,见了那人的模样时,芈戎的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

魏冉朝芈戎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芈戎把手一指,魏冉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之下,把魏冉也吓了一跳,动容道:“叶阳!”

向寿阴恻恻地道:“秦王妃居然到了魏营,这真是咄咄怪事。”

“如何是好?”魏冉回头问芈戎道。

芈戎虽道为人机灵,诡计百出,但面对这种情况,也是皱着眉头束手无策,“此事你我做不得主,速派人去咸阳知会王上才是。此间能拖便拖,待王上到了再作计较。”

魏冉情知事非寻常,招了人来,叫去咸阳通禀王上。

此时,只听城下的公孙喜跨着马徐徐走上前来,哈哈尖笑道:“魏熊,今日可还敢战?”

魏冉却沉声道:“公孙猴,素来战场之上,都是男人的天下,你绑了个女人上来,却不怕脸红吗?”这一年多下来,彼此虽说是处于敌对状态,但日夜相处,已然甚是熟稔,故而相互间都给对方起了外号,魏冉叫公孙喜做公孙猴,公孙喜叫魏冉做魏熊,因叫得习惯了,都习以为常。

公孙喜仰首一笑,“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只问胜败,不问手段,这女人一上来,只要叫你畏惧了,我便是胜了。”

因叶阳在其手上,魏冉心中虽气,却不能拿其奈何,只得问道:“你待如何?”

公孙喜说道:“叫你旁边的芈鼠下来,让他来陪我砍头玩玩!”

芈戎一听,怒上心来,“公孙猴,有本事你把那女人放了,我自当奉陪!”

“原来芈鼠也有怕的时候!”公孙喜得意的一笑,“怎么,不敢吗?”

芈戎是逞强好斗之人,被公孙喜一激,果然按捺不住要下去,却被向寿一把拉住,“想去送死吗?再者万一王妃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担待得起?”

魏冉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说道:“公孙猴不过是想激我们出关去,切记事关王妃性命,鲁莽不得。”

公孙喜见芈戎被强行拉住,又笑道:“我听说向大嘴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罢了,你们不敢下来,本将军便要动手了!”

向寿咧嘴一笑,他这一笑,果然半张脸被嘴巴占了去,十分的怪异,“你今日若是敢动王妃一根头发,决计不能活着回去。”

公孙喜认真地点了点头,“多谢向大嘴巴提醒,我不杀她便是。不过我想了个更好的主意,叫她带头攻城如何?”话音一落,把手挥了一挥,便有士卒把叶阳的那辆马车赶了上来,停在三军之前,然后有一位士卒跳上车去,把叶阳绑在了车上。在马车的背后,便是载着撞木的战车。

魏冉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公孙喜的意图很明显,要以叶阳为盾牌,引着撞木撞击城门,如此一来,秦军便是投鼠忌器,只能任由他们撞门,直至破门而入。

叶阳毕竟心地纯良,心中只有善与恶,是与非之分,见秦军任由魏军撞门,丝毫不敢阻止,心头大是愧疚,要是城门真的被撞破了,魏军如狼似虎地杀将进去,城内百姓岂非都要遭殃?想起这些,她好似突然理解了嬴稷之前的所作所为,任何一个决策,都事关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在天下生灵面前,个人之私情算得了什么?

城楼之上,向寿下令弓箭手对着魏军射杀,一时间,惨叫声、怒箭在空中的呼啸声以及城门的轰然撞击声,在函谷关前夹杂着响起,震彻山谷。然而,此时此刻,叶阳好似浑然没听到这些声音,她无声地落着泪,在泪眼蒙眬中,好似看到了嬴稷的脸,他蹙着剑眉,那神色之中好像依然在责怪她不懂事。叶阳张着嘴巴,却没有喊出声来,只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王上,是我错了,我不懂事,也许只有到了战场,才能感受到什么是国家,什么是荣誉,也只有上了战场,才能体会到天下苍生这四个字的分量,如果那时我能顾念苍生,与你商量着处理秦楚之关系,何至于有今日!今日之难,是我带给你的,我岂能顾念一己之生死,而置苍生于不顾?

叶阳猛地一声娇喝,向着城楼嘶声大喊:“杀了我,求你们杀了我!”

听到叶阳这一声娇喝,看到她那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时,饶是魏冉、向寿等铮铮铁骨的大汉,也不由得眼眶一热,热血沸腾,喊道:“王妃只管宽心,我等定将你救出来!”

是时,在秦军弓箭手的不断射击下,魏军不得不远远退将开去,也叫弓箭手上来与之对射。魏冉大喝道:“芈戎,开城门,杀出去!”

芈戎早已按捺不住了,大喝一声,把城门打开了,率众杀将出去。在前边撞城门的魏兵见状,忙不迭劫持了叶阳往后退,在魏军弓箭手的掩护下,撤了回去。芈戎本要趁机杀向前去,哪曾想韩将暴鸢前来接迎,为防对方反攻,只得退入关内去了。

不过此一战后,公孙喜吃了亏,倒是消停了几日,没敢再来犯。

却说函谷关的情报传到秦廷后,芈氏和嬴稷都是吃惊非小。特别是嬴稷,虽说也恨叶阳,感情在一次一次地争吵之中渐渐淡了,但毕竟是夫妻,听她被敌军抓了去,命悬一线,心头不由得一阵隐痛,眼前浮现出她那单纯的楚楚可怜的脸。

芈氏看着儿子,并没有开口,然眉头却是紧紧地皱着。在这场吃人的战争之中,叶阳是最无辜的那只羔羊,她的善良她的纯真,最终使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芈氏两眼一眯,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善良错了吗,纯真错了吗?可叹这纷纷扰扰的世道,把人逼得若凶残的野兽一般,竟是容不下最纯真的善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她变得狠心了,变得认不清自己了,怕是早已化作一堆枯骨,死于非命了。如此看来,叶阳反倒是在这世上唯一敢以真性情面世的女人,她哭她笑,她爱她恨,无一不是由心而发,率性而为,如此种种在当今之世,却是何其难得!

芈氏暗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心情竟然无由地激动起来,只觉体内有股热流蹿将起来,一如年轻时冲动的感觉,她霍地朝嬴稷道:“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嬴稷反倒是比较冷静,他诧异地看着芈氏激动的神色,问道:“如何救?她身在六十万大军之中,如何救她?”

“芈戎肯定有办法。”芈氏想了想道:“他鬼点子多,定是有办法。”

“要是能救,魏冉他们早救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嬴稷来回踱着步,沉着眉头道:“我先去函谷关,到时候再作计较吧。”

芈氏忙道:“我与你一道去。”

自从继位以来,嬴稷很少见母亲如此紧张过,便问道:“母亲,你是怎么了?”

芈氏幽幽一叹:“这孩子可怜,自从秦楚交战以来,便没好生过过日子,我想过去看看,若是能救则救她一命。”

嬴稷喟叹,边叫人去准备,边拉了芈氏的手出得宫来。

旬日之后,芈氏、嬴稷等人到了函谷关内。

听闻了详情之后,嬴稷没有说话,这位少年秦王显然已经成熟,并未显得慌张,一脸的沉着。沉默了会儿,走到沙盘之前,凝神看着,而后回头招了魏冉过来,指着沙盘道:“今晚秘密派遣两万人去关外,埋伏在这个山道之上,函谷关的关道狭窄,敌军只能依次而入,届时以滚石击之,将敌军切作两截,给他们一个痛击。”

魏冉回头看了芈氏一眼,转头问嬴稷道:“一旦打将起来,怕是要误伤王妃,将敌军切断后,我们该怎么打?”

嬴稷沉声道:“齐、韩、魏困我一年有余,秦国的兵力便压在这里一年有余,要是另有诸侯国对我有所图谋,攻伐秦国其他关隘,如何是好?你们拖在这里的时日太久了!”

魏冉暗吃一惊,低头称是。芈氏偷偷地看了眼嬴稷,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犹豫,显然他已具备一代君王的气质和胸怀。然而,她却嗅出了一股不祥的预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蓝田大战之时,惠文王将她赶出蓝田送去予义渠王时的情景,娇躯不由得微微一震。

一切准备停当,次日午时,三国联军听到秦王来到函谷关的消息后,果然押着叶阳来了,领兵的依然是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则作为接应,候在关道之外。关道内外,二十几万大军摆开了阵势。

叶阳看到嬴稷安然无恙地站在城楼之上,喜极而泣,能在这里再见到他一面,她觉得无憾了。

从城楼上望将下去,叶阳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一辆战车之上,那拇指样粗的绳索绑在她的身上,把她娇弱的身体勒得缩作了一团。嬴稷的心里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一痛,眼里闪过一道光,略带一丝疼惜。然后他又看到了公孙喜那张桀骜不驯的脸,那张带着得意的脸与叶阳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经对比,使得嬴稷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那是他的女人,秦王的女人,岂容他人蹂躏!

芈氏能看得出那张娇弱的脸上所散发出来的恐慌,但同时也能从她的神色中读出一股坚强,好像是看透了生死,这雄关内外数十万大军似乎并未放在她的眼里,她的头微微地昂起,略带着苍白的脸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果敢。是什么让她漠视了死亡?芈氏的心里一颤,是楚国的败落,还是楚怀王的处境?

芈氏暗自叹息一声,诸多的苦难,终使得这个纯真的女人强大了起来,她的心该是受尽了多少的折磨和挣扎!

想到此处,芈氏望着叶阳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嬴稷咬着牙根,朝公孙喜喝道:“你是魏国的将领吗?”

公孙喜傲然道:“魏将公孙喜便是!”

嬴稷剑眉一扬,星目中寒光乱射,“你如此做法,不怕本王日后打到魏国去,加倍报复吗?”

公孙喜仰首大笑道:“到了今天,你还摆什么威风?秦国能否过了这一关,还是未知之数!”

嬴稷铁青着脸,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今日你要么放人,否则的话,秦军定打到魏国去,打得你们闻风丧胆!”

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公孙喜确实要胆怯三分,但如今他有恃无恐,浑然不惧,“你也给我听好了,今日你要么献城投降,否则的话,你的王妃唯死而已!”

公孙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他已然为魏国埋下了祸根。

嬴稷涨红着脸,怒瞪着公孙喜,似要将其一口吞噬了一般。蓦然怒极反笑,“在秦人眼里,没有降,唯有死!”

自从来到战场之后,叶阳的心态完全变了,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听嬴稷说完,收了泪水,喊:“王上,叶阳不怕死,请你把我射杀了吧。我已经明白,在天下苍生面前,我的生死微不足道,若我的死,能救得秦国百姓和秦国勇士的性命,何其幸哉!”

芈氏听着这句大义凛然之言,出自娇弱的叶阳之口,终于没忍住掉下泪来。那曾是一个娇小的可人,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娇滴滴的人儿,在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后,居然敢坦然面对即便是七尺男儿都不敢面对的死亡!芈氏看着叶阳,眼里迸射出一种母性独有的柔和的爱怜的光,自从秦楚伐战以来,她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以至于把那娇嫩的躯体锻炼得若钢铁般坚强!

嬴稷即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一直向他哭着闹着的叶阳居然会说出这样慨然之言,看着她苍白的发着毅然之光的脸,他似乎有些不识得她了,而心里却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之情,越发的心疼。她终于成长了,蜕变了,甚至把生死都看开了,可在这中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当她终于把一切都看开了时,却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

芈氏深为理解嬴稷此时的感受,她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抽泣着道:“孩儿,母亲常教你,在国家安危面前,私人情感不足为道,可这次不一样,秦国负了她。她是楚国的公主,秦国的王妃,她纵然任性,纵然做错了事,也不该死在战场上。让母亲去与那魏将谈谈。”

芈氏抹了把眼泪,再次回头时,却惊奇地看到了叶阳的笑容。这个平日里胆小怯弱的姑娘在三军之前非但不怕,还露出了笑意,脸上荡漾着幸福。芈氏愣了,但泪水却又落了下来。她单纯得叫人心疼,往日所受的种种委屈、痛苦在嬴稷的这怜惜的目光中,尽数烟消云散。

“以前我向你哭,向你闹,那只是为了我的亲人,王上不怪,妾心甚慰。”叶阳由衷地笑着,苍白的脸似乎又焕发出了那种往日里柔和的光辉。

芈氏用手扶着城头,强行抑制住痛苦的心情,嘶哑着声音朝那公孙喜道:“你想如何交换,说吧!”

看着城楼之上嬴稷母子痛苦的样子,公孙喜很是高兴,“我等此番而来,为的便是函谷关,你若投城纳降,便可饶她一命!”

芈氏蛾眉一皱,说道:“行事不可太绝,若是想要几座城池,秦国给你,你拿了城池撤军回去复命,大家皆大欢喜!”

公孙喜哈哈大笑道:“太后,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献出函谷关,要么死战。”

芈氏愤怒地看着公孙喜,“此事没有商量了吗?”

“没得商量!”

嬴稷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城头,抓得指关节发白,突地回头道:“拿弓箭来!”

边上的一位弓箭手愣了一愣,把弓箭递了上去。嬴稷拿了弓箭在手,慢慢地把箭搭在弓上,然后弯弓拉箭,弓弦在轻微的嗡嗡声响中,逐渐绷紧、拉满。城下的公孙喜见状,顿时敛了笑容,他看到嬴稷的箭慢慢地往叶阳瞄准。这是公孙喜所没有想到的局面,如果这一箭嬴稷真的敢射向叶阳,那么他的如意算盘就彻底打空了。

芈氏见他拉弓举箭,内心倏地颤抖了一下,她知道懂得舍弃是一个君王必须具备的素质,可是今天所要舍弃的毕竟是一条生命,这是何其残忍之事!今日之局面,与蓝田之战时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那时候,当惠文王舍弃她,叫她去义渠王处时,她尚且伤心欲绝,可是对面的叶阳却比她更加的娇小,更加的柔弱,然而她要面对的却是死亡。

芈氏朝远处的叶阳望了一眼,她的身体虽然被紧紧地捆绑着,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可到了这时,她的脸却依然带着微笑,似乎她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光明!芈氏被叶阳慨然赴死的精神状态彻底震撼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嬴稷拉弓的手,说道:“她是无辜的,在这一场战乱之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最不该死的。”

“母亲,我知道!”嬴稷吸了口气,紧紧地皱着眉头,“可与其让她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我亲自送她上路!”

“这一箭射出去,就没有后悔路了。”芈氏艰涩地道。

“我岂能不悔啊!”嬴稷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手依然牢牢地握着弓箭,“可我的身后是一马平川的沃土和成千上万的百姓啊,如果今日献出函谷关,我受些屈辱微不足道,可要是生灵涂炭,我便是千古罪人。”

芈氏把手放了下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似要喷出火来,芈氏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状态,心里又痛又怜。这时候,嬴稷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道:“我一定会向他们加倍讨还!”

话落时,只听铮的一声,箭离弦飞出。

公孙喜被嬴稷的举止吓着了,一个人若连自己最喜爱的人都可以杀,还有什么样的阵仗可以阻碍他?那一刻,他心底猛地升起一股危机。

箭落在叶阳的胸口,她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随后一口气血倒涌上来,从嘴里喷将出来。她望着城楼上的嬴稷,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越来越模糊,便提了一口气道:“若我还是你的王妃,把我接回秦国去!”

嬴稷一把扔了弓箭,失声大喊:“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我的王妃!”

叶阳嘴角一撇,想是要笑,却是没笑将出来,气绝而亡。

嬴稷疯了一样的断喝道:“杀!杀出去!”

关门开时,愤怒的秦军若下山猛虎一般扑将出去,双方一交战,由于魏军在气势上远输于秦军,节节败退。退至关道之时,由于关道狭窄,魏军退将出去时,只能依次而行,却不想在这时,关道左侧的山上滚石如雨,挟着千钧之势砸将下来。由于关道的右侧便是山坡,魏军躲都没处躲,一时惶惶如热锅之蚁,被石头砸到的,拥挤之下滚下山去的,不计其数。

公孙喜大骇,他知道如果退到函谷关前去,也是死路一条,便命令全军继续往后撤。殊知滚石刚落,又是一阵箭雨嗖嗖地从山上射下来,大乱之中,有些魏军忍不住又往回跑,却被赶上来的秦军一顿猛砍,只一会儿工夫,便已是尸积如山,死伤过万。

在关外侧应的韩军虽看到了魏军之险境,然关道实在太窄,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冲上去救援,也只是徒伤人命而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军挨打。及至魏军撤出来,与韩军会作一处,重新摆开阵势与秦军对阵。

魏冉等杀出关道时,纵目望去,只见前面除了二十多万的韩魏两国之军外,却没有看到齐军。再往远处望,齐军营帐分明犹在,却是没看到一个人影,魏冉的心倏地收紧了,齐军去了何处?

按照匡章的性格,他不可能无故撤军。在垂沙之战时,大军被阻在泚水数月,齐宣王派人来骂,匡章宁可陪了全家性命,也不愿无功而返,如今围函谷关一年有余,他岂会甘心撤军?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此次合纵伐秦,齐国是纵长,倘若齐军真撤了,韩魏两军岂会如此镇定?

魏冉刚要说话,旁边的芈戎已开口说话了,“不对劲啊!齐军去了何处?”

向寿似乎缓过了劲来,变色道:“此处设的是疑兵,匡章定是利用公孙喜劫持叶阳,趁我军慌乱之际去了别处?”

魏冉深知匡章为人,此人要么不动,一动便是雷霆一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命令全军撤回函谷关。

却说嬴稷抱着叶阳的尸体,席地坐于函谷关前,怔怔地发呆。叶阳不谙世事,天真无邪,曾一度是嬴稷心灵寄托的港湾,每次在理完朝政,心烦意乱之时,总能在叶阳处找到快乐,有时即便只是看她一眼天真的眼神,便可使嬴稷的心平静下来。

他曾暗暗告诉过自己,这是一个需要去保护的女人,可没想到的是,秦楚伐战之后,却使她陷入了痛苦的漩涡,直至把她推到战场上,一箭至死。

可以说,嬴稷是眼睁睁地一步一步将她逼入死亡之谷的,他也痛苦,也痛惜,但却停不下来,列国之间的争战,便如出弦之箭,开了弓就再无回头之路,在你死我活的竞争中,只能逼着自己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嬴稷看了眼叶阳毫无生气的脸,摸着她已然僵硬的身体,忍不住悲从中来,痛哭悲恸。

芈氏蹲在他的身边,伸手搂住嬴稷,也是潸然泪下。这时候,魏冉等人撤了回来,芈氏抬头间,已看到魏冉的神色有异,便站了起来,向他招了招手,回身朝关内行去。魏冉等人也不敢去打扰嬴稷,跟着芈氏入内去。

及至关内,芈氏回头问:“何事?”

魏冉道:“齐军并不在关外。”

芈氏脸色大变,不知为何,一股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住了她的全身,“匡章乃当世名将也,他不可能无故撤军,必有所谋。”说话间,快步走入房间之内,站在沙盘之前,仔仔细细地察看了起来。

芈戎诧然道:“这一带都是崇山峻岭,他会去了何处?”

向寿冷笑道:“躲入了山里,也进不了函谷关,匡章没那么傻。”

魏冉惊道:“莫非他已离开了这一带?”

芈氏边听着他们说话,边把目光从函谷关移开去,沿着函谷关一路往下移,突然娇躯一震,眼神之中出现了一抹恐慌之色。

芈戎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吃惊,问道:“怎么了?”

芈氏回过头来,对着三个弟弟,神色凝重地道:“当年先王派司马错伐巴蜀,为何?”

魏冉被她问得如置五里雾中,说道:“当年张仪主张东出,而先王却听了司马错之言,先伐巴蜀,一来是为了稳固后方,取巴蜀鱼米之地,为我所用;二来出巴蜀可直入楚地,可对楚国形成俯视之势,此乃雄才大略之举也。后来定平了巴蜀,先王才出兵伐楚,取其地六百里,攻取汉中,置汉中郡(今陕西省汉中一带),从此之后蜀汉相通,打通了秦国染指中原的道路。”

向寿似听出了端倪,脸色一变,“莫非匡章去了汉中?”

“正是!”芈氏急得来回踱步,“若是失了汉中,秦国非但失去了巴蜀之依靠,还叫齐国在后面插了把刀,匡章此举,正是所谓的攻敌所必救。”

魏冉急道:“我马上令白起率兵赶过去。”

“来不及了。”芈氏说道:“再者就算白起能赶过去,我秦国的主力都在函谷关,白起岂是匡章之敌手?马上叫人去打探,如若匡章真去了汉中,你与芈戎马上率军赶去汉中之地,叫向寿守关便是了,单凭韩魏两国之军,断然难破函谷关。”

魏冉应了一声,带着芈戎便往外奔。

吩咐停当之时,嬴稷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问是何事。芈氏便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道:“此间有魏冉打理,不妨事,我们且回咸阳吧。”

叶阳之死,对嬴稷打击极大,此时他也确实无心在函谷关待下去了,便点了点头,叫人去准备还都。

及至到了咸阳,嬴稷以王后之礼,将叶阳安葬于芷阳(今西安市长安区东)。料理完叶阳的丧事后,还没等嬴稷从伤心处回过神来,前方传来战报,说是匡章进攻汉中。此消息原在芈氏的意料之中,并不足怪,可没过几日,函谷关也传来了战报说,匡章朝函谷关反扑了!

这个消息传到咸阳后,不仅嬴稷傻了,连芈氏都震惊不已,匡章再能作战,也不会三头六臂,如何在汉中和函谷关开辟两个战场?

原来,匡章撤走了齐军之后,留了韩魏两国在函谷关外,所布的确是疑兵,但是在汉中的也不是齐军主力,实际上齐军的主力一直隐藏在函谷关的山上,匡章这一招妙就妙在布了两处疑阵,彻底打乱了秦军的阵脚,当魏冉把兵力抽调去汉中救急之时,匡章便领了齐军主力从山里出来,与韩魏两军汇作一处,大攻函谷关。

此时的函谷关大部分兵力都被抽去了汉中,所余兵力不足十万,而且只有向寿一人把守,在三国四五十万大军的猛烈攻击下,函谷关不破的神话终于被打破,匡章历时三年终破函谷铁关,也成为战国时代攻入函谷关第一人,建立了战国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战功。

联军冲入关内,即展开了大肆杀戮,将关内的秦军尽数杀害,向寿率着残部冒死突出重围,一路向西逃窜。

三国联军大破函谷关后,对秦国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函谷关后,便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秦国已无险可守,匡章夺关之后,一鼓作气,一直打到盐氏(今山西运城),才扎营休整。

盐氏之地,位于黄河边上,也就是说,匡章破关之后,一直把秦国打回到了黄河以西,此一战之后,对秦国来说,相当于一夜间又回到了一百年以前的秦孝公时期,惠文王嬴驷和昭襄王两代人的努力结果,尽数付诸东流。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让诸国看到了虎狼一般的秦军原来也是可以打败的,他们可能会趁机攻打过来,特别是楚国,对秦国可谓是恨之入骨,早晚会有所行动,若果然如此的话,秦必灭国无疑。

形势空前紧张,秦国一下子被逼到了生死存亡之时,朝野震动。一些老秦人表示,即便是拉了全家出战,也要把联军赶出关外去,纷纷到军营请愿参战,要誓死与秦国共存亡。

芈氏的心情比朝野上下的官民更加紧张,这是她执政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机,这次的危险比之继位之初来自嬴壮的危险更大,万一处理不好,亡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整个秦国!

那一日,芈氏召集百官破天荒地在当日黄昏时分召开了会晤,讨论应敌方略。她站在朝堂之上,神色肃然,面无表情,扫视了众臣工一眼后,厉声道:“函谷关一战,先王之功业尽数丢于我手,我之过也。眼下齐、韩、魏三国依然在掠夺秦之国土,其他诸侯国也是蠢蠢欲动,如此下去,秦国将遭遇更为严重的危机。事关重大,我不多置言了,各位群策群力,助大秦渡过此次的危机。”

由于函谷关之败,基本败于魏冉之手,因此魏冉有些心虚,不敢发言。楼缓想了一想,站出来说道:“关中(即渭河平原)一带,无险可守,秦不宜再战,依臣之见,须马上议和。”

此话一出,众多臣工表示反对,他们认为,秦虽败,但主力未失,当可与联军决一死战。楼缓闻罢,怒道:“各位可有想过,死战之后,即便是胜了,也是惨胜,秦国将再无能力与列国周旋。”

其实,楼缓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此话嬴稷听在耳里,却是分外刺耳。为了秦军可以在函谷关毫无顾忌地与联军作战,他牺牲了叶阳,如今叶阳没了,还得赔着笑脸割土地予列国,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若连这口气都能忍得下去,日后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嬴稷涨红了脸,手掌一拍几案,愤而站将起来,指着楼缓大吼道:“秦若割了地求和,颜面扫地,难不成还有脸存于列国之间吗?你身为一国之相,兼任邦交之职,说此番话时,可曾想过秦国的国体和我的脸面?”

楼缓见嬴稷若受了伤的雄狮一般,气势吓人,便不敢再言。嬴稷看了众武将一眼,喝道:“谁敢去与匡章一战?”

“且慢!”芈氏蓦然大喝一声,阻止了嬴稷,她看着嬴稷道:“稷儿,秦国自然可以举全国之力一战,可是这一仗打下来,秦国必是伤痕累累,要是在那时其他诸侯国横插一脚,便再无能力反击。我们肯定是要报复,但眼下非是逞强之时。”

芈氏见嬴稷依然气愤难平,便叫楼缓退了下去,嬴稷见芈氏虽不支持再战,但毕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便气呼呼地坐回到了位置上,问道:“母亲所说的时机,是指什么时候?”

芈氏说道:“按眼下的局势,若是再战,极有可能会将秦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我们要报复,须重新调整战略,待修整之后,再谋东山再起。”

嬴稷又问:“眼下之局何解?”

芈氏道:“割地求和。”

嬴稷一听,气血冲将上来,脸色顿时便又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