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戎押着义渠王到宫门口之时,宫外的侍卫都吃惊不小,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居然生擒了义渠王来,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芈戎尚未成年,生性顽劣,他把义渠王的领子一提,笑道:“擒个义渠王算不得什么,哈哈!”便与侍卫说笑起来。义渠王却是钢牙暗咬,恨不得捅芈戎一刀,方才解气。
不多时,侍卫通禀了秦王,说是秦王召见,芈戎这才向侍卫作别,径向宫里去了。
嬴驷看到一脸风霜的芈戎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本事,好生了得!你从哪里擒来的义渠王?”
芈戎看了眼站在嬴驷身后的芈氏,然后朝嬴驷行了一礼,道:“我是从义渠把他擒来的!”
“义渠?”嬴驷讶然道:“义渠离此千里迢迢,你去擒他作甚?”
“挈桑会盟后,有一事我始终不解,所以把他擒来问问。”
听着芈戎略带稚气的声音把擒拿义渠王的事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把嬴驷逗笑了,“擒来问问?所问何事?”
芈戎正色道:“挈桑会盟本是一个三国修好之会,楚国却会同义渠早早在那里埋伏,王上不觉得奇怪吗?”
芈氏一听,脸上油然跃上一抹笑意,朝芈戎投去赞许的一瞥。嬴驷却是佯装不懂其中关窍,试探芈戎道:“哪里奇怪了?”
芈戎年纪虽小,但他啸聚山林,见识却多,岂会听不出嬴驷话中玄机?当下也佯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道:“我姐姐从楚国嫁至秦国,秦楚有姻亲之盟,但义渠人却在会盟处无端动起了手来,岂非好生奇怪?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蹊跷,便把他抓了来,让王上审问。”
嬴驷唔的一声,朝义渠王问道:“义渠乃我秦国之郡县,你便是我秦国之臣民,却为何私通楚国,与秦国作对?”
到了这地步,义渠王自然是十分配合,把屈原使人与他合谋破坏会盟,再相约日后伐秦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扑通”跪在地上,纳头拜道:“臣知罪,不敢求王上赦免,唯乞降罪!”
嬴驷的脸色阴了下来,霍然拍案道:“你好大的胆子,与楚国合谋,坏我大事,差点连王妃也被你杀了,何谈赦免!”
义渠王冷峻的脸一沉,心想嬴驷果然要杀我!此时但听芈戎道:“我王容禀,义渠王虽说一时冲动,听信了那屈原之言,但事后却也是十分后悔,不然的话,以他在义渠的势力,想要只身擒他,那是万万不能的。盖其有反悔之意,我才得手,将他带到王上面前,芈戎乞请王上念其只是一时糊涂,姑且饶恕了他吧。”
其实嬴驷也并无杀义渠王之意,只不过想找个台阶下,听芈戎一说,哼的一声,“念在你有悔悟之心,我暂且饶了你,若是再有不轨之心,决不饶恕。”
义渠王暗松了口气,又是拜了一拜,“多谢我王不杀之恩!”
芈氏也暗松了口气,心想如此一来,至少洗刷了通敌谋国的罪名。
嬴驷挥了挥手叫义渠王退下,他看了芈氏一眼,释然一笑。在嬴驷的眼里,这是个十分奇特的女人,她的举止和言语,大大有别于宫中的其他女人,所以他可以在必要时牺牲她,但内心上却不相信她会通敌谋国。至于她的那些外戚有无异心,那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芈氏无疑,旁人是掀不起大浪的。再者秦与楚早晚有一战,他们有无异心,到时在战场上一试便知。
却说张仪入魏后,由于其声名在外,很快受到了魏惠王魏罃的重视,不出数月,便挤掉了惠施的相位,出任魏国的相国。
张仪认为时机到了,于是向魏罃进谏,说魏国虽是强国,但国土纵横不到千里,军队不足三十万,与秦、齐等国比较起来,尚有些差距。不过这不是最紧要的,最让人揪心的是魏国的地形,其南边有楚国,西边有韩国,北边有赵国,东边有齐国,魏国夹在这四国之间,且地势平坦,这就是一块天然的战场。王上要是亲齐,燕赵就会受到威胁,便出兵伐之;王上要是亲楚,齐国也会感觉到危险,会从东面发兵;要是亲齐楚,燕、赵、韩必倾举国之兵讨伐,此正是四分五裂的局势。
魏惠王魏罃曾是个雄怀大志之人,甚至欲一统天下。此时此刻,他听着张仪侃侃而谈,边听边点头,在魏国强大的时候,可以居中央而雄视天下,可是在弱小的时候,的确是四分五裂的兵家必争之地。他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微眯着眼看着张仪,像是一个善听他人言的慈祥老者,听完张仪论毕天下时局,便问道:“按张相国之见,魏国该如何存于列国之中?”
张仪瞟了眼左右两班魏臣,然后大声说道:“臣以为魏国该事秦!”
此话一落,朝堂之上便传来一片议论之声,众臣以为,秦乃虎狼之国,若是事秦,一来无异于与虎谋皮,二来怕是引来诸国的憎恨。
张仪听着这些议论,却是哼的一声冷笑,亢声道:“诸位认为不该与秦谋事,张仪敢问诸位,值此列国纷争之时,魏国该如何生存,如何图强?”
公孙衍五国相王失败后,虽不敢在魏王面前再提合纵,但对张仪的事秦之说,却也是不以为然,问道:“敢问张相,魏国事秦后又能如何?”
“犀首问得好!”张仪道:“魏国若是依附了秦国,韩国惧秦,自然不敢对魏国轻举妄动,这便去了一患。在齐、楚两国之间,秦国此时最想削弱的便是楚国,秦、楚之间很快就有一场大战,楚国正全力防着秦国,自然不会对亲秦的魏国下手,如此二患去也,魏国南面无忧,北面的燕赵即便要对魏国下手,也会有所忌惮,王上便可高枕无忧了。”
公孙衍无言以对,看了眼魏王,似在等他决断。魏罃表面上故作深思状,实际上内心已经接受了张仪的计策,沉默片刻后,问道:“魏国无忧之后,该如何图强?”
张仪知道魏王已然接受了他的意见,微微一哂道:“攻楚。”
“打楚国?”魏罃微眯的眼睛突地睁了开来,“魏国能打吗?”
“当今天下,看似秦、楚、齐三大强国并列,其实真正的强者是秦、齐,楚国是表面上强大,底子却弱,楚军虽众,实际上不过是一盘散沙,经不起打。魏国可联合秦国,以秦国的名义出兵,分楚国而肥魏国,且可以将罪名加在秦国头上,可谓一举两得。”
魏罃虽很是赞同张仪的事秦而安魏的计谋,但提到攻楚时却犹豫了。他毕竟年近八十,已经老了,图个安生便已满足,图强之心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真要出兵攻楚,却是如何也提不起这个心来。而且他也怕万一到时楚国反过来咬一口,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恰在此时,楚国出了个苏代,此人乃东周洛阳人,为后来名震战国的苏秦兄长。苏代之智慧绝不在其弟苏秦之下,这一年游走到楚国时,他向楚怀王游说,秦国要东出而王霸天下,楚国是他最大的绊脚石,因此秦国当下最想削弱的就是楚国,在挈桑会盟时,其狼子野心已暴露无遗,楚与秦早晚必有一战,与其等着秦国来攻,不若未雨绸缪,联合韩、赵、魏、燕等四国攻秦,倘若再能说动义渠骚扰秦国北境,使其两厢不能顾及,此事若成,秦国必败。
苏代这一番陈说后,在屈原、昭阳等人的鼓动下,楚怀王就采纳了此一建议,说只要苏代能说动四国,楚便攻秦。
此后,苏代出了楚国,以楚国的名义奔走在四国之间,韩、赵、燕等国听说是楚国为纵长,合纵攻秦,都答应了下来。这一年到魏国时,他并未直接去见魏王,而是去找了公孙衍,他知道公孙衍在五国相王失败后,一直再图合纵,与他合谋后再去游说魏王,胜算就大了。
公孙衍很早就听说苏代在各国游说,合纵攻秦一事,对于苏代的到来可谓是喜出望外,为此专门设了家宴,宴请苏代,以示尊敬之意。
翌日,公孙衍带了苏代去朝堂。待众臣行过礼后,公孙衍说,有楚使苏代侯于宫外待我王召见。张仪一听此人,心里咯噔了一下,望了公孙衍一眼,见他面色黑里带紫,神采飞扬。回头再看魏罃,依然微眯着眼,一副尚未睡醒的样子,两眼似睁非睁,似乎对苏代的到来,并不如何感兴趣,只是淡淡地道:“苏代,唔,听说也是位游说于天下的名士,名头似乎不亚于张相国,嘿嘿,张相国,你的对手来了。”
张仪倒是没想到魏罃会把这一层纸捅破了,当下哈哈一笑,“合纵连横,治国方略也,并无优劣之分,只以时局而定,究竟是采取合纵还是连横,最后还望我王定夺。”
“嗯,此话却是实在!”魏罃点了点头,道:“宣苏代来见。”
须臾,苏代大步走入朝堂,朝魏罃双手一拱,行了一礼,高声道:“苏代参见魏王!”
“听说你游走于列国,策动了韩、赵、燕、楚、义渠等各国伐秦,好大的手笔啊!”魏罃不疾不徐地道:“此番前来我魏国,可是来游说让魏国出兵的?”
苏代朝向魏王说道:“我听说王上要亲秦,此举在我眼里看来,无疑是将魏国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即便魏国可以不理会天下之悠悠众口,怕也难敌天下之合纵雄兵,如今韩、赵、燕、楚、义渠五国已然发兵在即,秦国再强,再能打,也决计难敌合天下诸国之兵,魏国在这时候事秦,岂非是将国家置于火堆上烤吗?”
苏代话落间,在朝堂上蓦地响起一个单调的击掌声,转目间,却见是张仪含笑拊掌。苏代拱手道:“张子何以拊掌?”
“苏子之举,比之犀首的五国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再策动魏国出兵,合六国之兵,百万雄师,扑向秦国,那气势亘古未有,着实是大手笔!”张仪看着苏代,眼里精光灼灼,脸上却含着一抹不屑的冷笑,“敢问苏子,那真是雄兵吗?于在下看来,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苏代仰首大笑,苍白的脸因了这一声笑而泛出血色,他手指着张仪道:“张子之胆色,令在下好生佩服,六国之雄兵,皇皇百万,在张子眼里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在下冒昧一问,张子可有破那乌合之众的妙计?”
“此举以楚国为纵长,挑起天下之兵伐秦,敢问楚国何以伐秦乎?其不过是受到了秦国的威胁,他不打,秦国也会打,所以此乃楚国的无奈之举,甚至于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且楚人乐于安逸,多年未有战事,此事无奈起兵,何来雄心?赵国之所以出兵,乃因赵武灵王娶韩女为夫人,与韩有姻亲之好,不好驳了韩国的面子,不得已出兵,敢问赵兵可有雄心?燕国位于边塞,与秦相隔几千里,并无实际利益之冲突,最为关键的是,如今燕易王已逝,燕王哙新继大统,国内根基未稳,燕国即便是出兵,也不可能是雄兵,更莫提雄心了。在这所谓的五国之中,只有韩、义渠是真心想打的,而楚国不过是借各国之兵,震慑秦国,楚怀王未必有此雄心壮志。如此敢问苏子,韩、义渠可否与秦国一战?韩与义渠联合,可算是乌合之众?”
苏代含笑拊掌,说道:“张子周游列国,见多识广,所言所论,字字珠玑,苏代佩服!按张子所论,五国之兵的确是乌合之众,完全不堪一击。可在下有一事相问,张子敢接否?”
张仪看了苏代一眼,见他目中闪烁着狡黠之色,知是定有诘难,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道:“苏子只管说来便是。”
“人有羞耻之心乎?”
张仪一愣,道:“自然是有的。”
苏代微哂道:“前有五国相王之败,乃因各国其心不合,后有挈桑会盟之鉴,秦国虎狼之心昭昭,此番五国之间,即便再有间隙,但到了战场上也必会协同作战,届时百万雄兵,压向秦境,哪怕是每人射一支箭,函谷关之城墙也将是千疮百孔。”
魏罃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此时突然用手一拍几案,扯着一把有点儿含糊不清的嗓子道:“妙论,当真是妙论,今日我能听到两位名士纵论天下大势,端的是大快人心!”说完之后,魏罃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出兵伐秦毕竟是大事,容我与众臣商议后再作定夺,请苏先生先回去休息,等我回复,可好?”
苏代应了一声,向魏王拜了一拜,转身退下。张仪看着苏代离开,然后回身,把双手一拱,正要说话,魏罃却摆了摆手道:“都不用说了,此事待我想想,退朝吧。”
正如公孙衍所想,魏罃并不想出兵参战,但也不敢公然与列国对立,于是派了五万兵马,由公孙衍领兵,虚张声势。并交代公孙衍,只作应和,不可作战。
如此苏代的合纵伐秦大计终告成功,于公元前318年秋,韩、赵、魏、燕、楚各自点兵出征,除了义渠尚没反应之外,其余诸国大军均压向函谷关。
函谷关外,草木枯衰,尘沙弥漫,一派萧瑟景象。
关内的将士前两天就收到了五国来攻的消息,因此加强了布防,这天一大早,虽说东方才露鱼肚白,却有很多士兵在忙碌地搬运檑木滚石。不知何时,突有人惊叫了一声,“快看,联军来了!”
城内一阵慌乱,士兵们纷纷跑上城头去看。果然,在几里之外,尘土大起,隐约间只见戟戈如林,旌旗招展,战马嘶鸣,黑压压的一片,一时难以分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在士兵们议论纷纷之时,早有人去向守将禀报。那关隘守将听闻后,却并不慌乱,说道:“函谷关地处深险谷地,车不方轨,马不并辔,道路狭窄,人马多了反而施展不开,联军决计不敢领数十万人马前来扣关,所以我等只需据险而守,等待援军即可。”
斥候快马入京,一路奔向皇宫,手持一份战报提交到了嬴驷手里。
嬴驷看完战报,然后将战报紧紧地捏在手里,咬牙切齿地道:“来得好快!”
很显然,这一次的势头要猛过前一次的五国相王,虽然同样是五国围秦,但是五国相王时的中山小国换成了楚国,而且有了前车之鉴,这些国与国之间的配合度必然要好于前一次,所以对秦国来说,此番的形势明显更加严峻,甚至可以说是秦建国以来所面临的最严峻的危机。
“快传庶长来见!”张仪不在秦国,在这危急关头,嬴驷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号称是“智囊”的嬴疾。
嬴疾虽然不知道目前五国联军确切的消息,但在几天之前就已得知了列国伐秦之事,连日来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应对,一听秦王宣召,就立马动身去了宫里。
嬴驷见到嬴疾也不加客套,直接拉了他来到那张羊毡地图之前,指着图道:“赵国十万大军已到了渑池(今河南西部渑池县),由赵公子渴领兵,距函谷关三十里;十万韩军目前在洛水一带,由太子奂领兵,此人功利心重,到时求功心切,估计会与赵军会合扣关;楚国在武关一带,号称是兵甲三十万,燕、魏两国的动向目前尚不明确。”
嬴疾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良久没有说话,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目前且不去说魏、燕两国会出多少兵力,单是赵、韩合击函谷关,楚国攻打武关,这两方面合起来便是五十万大军,形势不容乐观。”
嬴疾看了眼嬴驷,迟疑了一下,问道:“王上的意思,此番是和是战?”“打!”嬴驷两眼一突,冲口便道:“前有公孙衍的五国相王,现在又是苏代的合纵攻秦,说明什么?说明上一次打得还不够狠,打得他们还不够痛!求和?嘿嘿,这一次割地求和了,下一次他们得寸进尺了便又如何?”
嬴疾眉头一沉,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问道:“义渠和齐国方面可有动向?”
嬴驷道:“义渠目前尚没有动静,我已派人送去金钱女人,以安其心;齐国方面也派出了使者前去,我估计以田辟疆(齐宣王)的为人,很可能会像上次一样,先是坐山观虎斗,待有可乘之机时,会在燕、赵背后捅一刀,捞些便宜。”
“既如此,臣愿领兵。”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嬴驷笑道:“说说如何打?”
“化繁为简,重点打一路。联军虽众,可其心不齐,只要我们首战得胜,联军必军心动摇。”嬴疾把手一指地图上的函谷关位置,“就打韩、赵这两只出头鸟,但要将他们打下去了,后面的联军必乱。”
“兵行险招好是好,可如此打法,万一有所不测,武关必然失守。”嬴驷似笑非笑地看着嬴疾道:“有几成把握?”
嬴疾神色肃然,把手一拱,大声道:“若有不测,臣愿提头来见。”
“我不要你的头,我只要犯我大秦者的头!”嬴驷一拍嬴疾的肩膀,“大秦兴亡,全在你手,走,一起去蓝田军营!”
五国伐秦的消息很快就在秦国国内传将开来,对于尚武的秦国的百姓来说,他们倒并不觉得惊慌,一来是习惯了,天下大乱,岂有不打仗之理;二来是秦国男儿均以参军为荣,特别是对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而言,杀敌建功是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
芈氏听说此消息后,只觉心惊肉跳。她原非胆小之人,然如今魏冉和芈戎参军了,而且都是刚进军营没多久的新军,技艺尚且未练纯熟,便要去参加如此大的阵仗,一上了战场,必是凶多吉少。芈氏越想越担心,那两个弟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断然不能让他们出什么意外,于是她想去找嬴驷商量,不想让她的弟弟们参战了。
可转念一想,却又觉不妥。嬴驷掌管全国之事,些许小事去麻烦他,有些说不过去。再者秦人尚武,以能上战场为荣,她此时去求嬴驷别让弟弟出征,难免会叫他小觑。但不去找嬴驷还能去求何人呢?
正自焦急时,惠文后却来了,她带着一脸的笑,似是闲来无事与芈氏来拉家常的。对于惠文后的到来,芈氏多少有点意外。虽说她们同住后宫,但毕竟是有过节的,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没有公开撕破脸罢了,因此平时若非有什么事情,一般不相往来。芈氏见她满脸端笑,瞧不出其心思,也只得笑着迎将上去,说道:“姐姐今日却是好兴致,居然想到来看妹妹了!”
惠文后落了座,说道:“你我姐妹,若是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不成体统,再者我掌管后宫,岂能眼睁睁地见姐妹之间不和呢?今日前来,确实是诚心来慰问妹妹的。”
芈氏讶然道:“姐姐这话令人好生奇怪,妹妹处并无发生什么事,何来慰问一说?”
惠文后淡淡一笑,“你两个弟弟初入军营,偏巧遇上了列国围秦,此一战必是场惊天动地的大阵仗,新兵上阵,定是凶多吉少,事关亲人性命,妹妹岂有不担心之理呢。我想着妹妹此时定是心急如焚,便过来看看,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妹妹只管吩咐便是。”
芈氏闻言,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毫无疑问,惠文后前来,颇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那么她如此殷勤,目的何在?因不明白其用意,芈氏便想试探她一下,说道:“从了军便是要上阵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怕是任谁也帮不上忙。”
“你我在后宫,军中之事,自然是插不上手。”惠文后低头想了一想,说道:“如若妹妹果然担心令弟安危,有一人倒可相托。”
“何人?”芈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此人叫司马错。”惠文后说道:“眼下正是他掌管着三军,你若去央求于他,使令弟免于出征,多半不成问题。”
芈氏听到这里,越发迷惑了,从她的言语间听起来,的确是在为自己出主意,但是她如此热心,用意何在呢,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在这一瞬间芈氏的心头转过无数念头,她是聪敏之人,很快便想到了问题所在,望了眼惠文后那带笑的脸,心底油然升起股寒意。从军而不参与作战,是为军人之耻辱也,如果她真去找司马错帮忙,魏冉和芈戎的前程便算是从此葬送了。
本来芈氏确实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希望能使两个弟弟免去此番征战,这个时候若是其他人来为她出主意,她肯定不会防范,且还会感激万分。但惠文后在她这儿一出现,她便生了警惕之心,故惠文后的这个主意,反而点醒了芈氏,万万不能阻止弟弟出征!
“多谢姐姐提醒,妹妹这厢谢了!”说话间,芈氏便起身行了个礼。她这相谢之举着实是发自内心,若非是惠文后这黄鼠狼给鸡拜年之举,她可能真会犯下大错。“我这便去军营找司马错。”
送走了惠文后,芈氏果然差人准备马车,去了蓝田。
惠文后听说芈氏果然出宫去了,不由得心花怒放,此举一旦叫王上知道,芈氏必失宠无疑。可惜的是惠文后把芈氏想得太过简单了。
秦蓝田军营。
众将士正在操练,空旷的场地上士兵们手持铁矛,在指挥官的口令下练习战场格斗技巧,喊声阵阵,震彻长空。
在操场正上方的点将台上,昂然站着一位年过三旬的将领,只见他身着一副软甲,短须如戟,浓眉如刀,脸上棱角分明,颧骨高高耸立,目光流转之间,精光灼灼,不怒而威。此人叫司马错,是司马迁的八世祖,有勇有谋,领兵征战主张上善伐谋,中善伐交,下善伐力,与后来的白起比较起来,司马错是秦国主将中十分仁道的将领。
就在刚才,司马错接到了大军出征函谷关的军令,一会儿嬴驷将亲临军营,鼓励出征的将士。他知道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此战的胜负决定秦国的存亡,所以他尽管久历沙场,但想起函谷关外的五国联军,依然不免有些紧张。
从司马错这个方向看过去,在拿着铁矛操练的士兵左侧,是一队只身着布衣,手持大刀的士兵。这些人叫作死士,一旦在阵前冲锋,这部分死士会首当其冲,阵亡概率巨大。看着这些生龙活虎的死士,司马错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这些人上阵之后,会有几人还乡?
在将台上看了会儿,他正欲回营帐,突见大营外一辆马车急驶而来,起初还以为是嬴驷到来,定睛看时,见前车上所坐的居然是个女人,而且是王上的妃子芈八子,司马错不由得愣了一愣,她来军营做什么?沉眉一想,这才想起她的两个弟弟魏冉、芈戎皆在军营,当下便释然了,急忙下了将台,迎将上去。
从内心上讲,司马错对芈八子的为人还是十分佩服的,身为王妃,她的两个弟弟在军营却只是普通的士兵,无任何的头衔或爵位,身在王上身边,要做到如此,十分的不易。故而走到芈氏跟前时,司马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芈氏没有任何架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很是亲切,“将军无须多礼,我来军营只为私事,想在大军出征前看望两个弟弟。”
司马错道:“此乃人之常情,我这就带王妃去见。”当下着人去寻魏冉、芈戎两人,自己则领着芈氏徐徐朝营内走去。
不一会儿,魏冉、芈戎大步而来,见到芈氏时,两人均是又惊又喜。而芈氏见到他俩时,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们身着布衣,并无披甲,手上各持了一把刀,她不知道这是死士的装扮,但她至少知道如此上战场是十分凶险的。
司马错看在眼里,忙解释道:“他们执意加入死士,不愿披甲上阵。”
芈氏娇躯微微一颤,脸色在秋风中显得异常苍白,“为何啊?”
“建功杀敌,不给姐姐丢脸!”魏冉壮声道。
芈戎却是嘻嘻笑了声,“按秦国军制,砍一颗头可晋一爵,姐姐知道,我最是擅长砍人头颅,此等大好机会,岂可错过。”
原来秦国的军功爵位制度是商鞅变法时定下的,凡行伍中人,不论门第出身,但要在战场上立功,根据功劳大小,皆可加官晋爵,且功爵可以世袭,即便是父亲战死在了沙场,其子女可以继承,盖因如此,秦国军队上阵杀敌,人人争先,骁勇异常。
芈氏入秦后,本想着与弟弟共享富贵,偏这两人脾气犟得紧,不愿借姐姐的光,要在战场上实打实地建立功勋。战场本是男儿建功立业的舞台,参战倒也罢了,偏生又去当了死士,思及此,芈氏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说道:“你俩都有志向,姐姐甚感欣慰,但有一条,须牢记在心,建功立业是一辈子的事,切不要建功心切,无端赔了性命。”
魏冉情知姐姐担心,便故意打了个哈哈,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姐姐只管放心,凭我与戎弟的本事,上了战场没人是我俩敌手!”
正说话间,突闻得身后传来辚辚车声,几人回头一看,见是来了两辆马车,第一辆车上的是庶长嬴疾,后一辆车上所坐的赫然是嬴驷,众人见状,忙迎上去。
嬴驷下了马车,先是见芈八子也在营中,很是诧异,再见其双目红肿,似是刚哭过的样子,转头朝魏冉、芈戎一看,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走将上去,握住芈氏的双肩,道:“你的弟弟不愧是我大秦的士兵,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你应该为他们的表现感到骄傲。”言语间,走到魏冉和芈戎两人跟前,又道:“可是想好了?”
魏冉大声道:“想好了,此战若不杀敌立功,绝不回营!”
嬴驷叫了声好,牵了芈八子的手走上将台。由于事前有所准备,此时三军将士已集结完毕,嬴驷望了眼茫茫无垠的齐整军列,望着那林立的戈矛,不由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大声喊道:“我大秦的将士们,秦国日渐壮大,引来列国窥视,如今五国联军集结在函谷关外,兵临城下,要夺我秦国的土地,杀我秦国的百姓。兵燹突起,国家危难,就要靠你们这些大秦的男儿,去沙场杀敌,悍我国威,我大秦江山的安危,家国的存亡,百姓的福祸,今日全交予你等之手,嬴驷在此拜托了!”言毕,把手一拱,向三军将士行了一礼。
是时,将士响起震天的呐喊:“悍我国威,秦国万年……”
“上酒!”嬴驷激动得涨红了脸,“为我大秦男儿壮行!”
话落间,早有兵士端着酒缸去与将士们倒酒,待所有人手上都端了碗酒时,嬴驷把手中的酒高高举起,喝一声:“干了!”一口饮下,然后重重地将碗掷于地下。三军将士如法炮制,饮干碗中酒后,纷纷掷碗于地,一片连绵不绝的脆响在军营的上空回荡,仿似战场上的兵戈交击之声,使得军营之中陡然弥漫一股腾腾杀气!
函谷关外,正如嬴驷所料,韩、赵两军已然会合一处,二十万大军士气高涨,整日嚷嚷着要杀进函谷关去。
韩太子奂为了能在日后顺利登上王位,急于想建立声望,借着军中士气正盛,去与赵公子渴商议,这两人怀着同样的心思,一拍即合,便上了马去向五国统兵元帅苏代请战。
苏代坐在帅帐之中,丝毫不见合纵成功的喜悦,反见是一脸的愁容。
五国大军盘踞函谷关,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上是一团乱麻。楚国大军扎营在武关之外,一副想要在那里过年的架子,丝毫不见攻城的意图,苏代心里清楚,楚怀王不愿真正与秦国动手,他此番同意了苏代的游说,不过是挈桑会盟时秦国暴露出了伐楚的意图,这才出来做做样子,吓唬吓唬秦国,好教秦国知道,楚国并非可轻易染指,如此而已。
然而如此一来,却是苦了苏代,这一次伐秦楚国是纵长,是此次大战的领头羊,他不开打,其他国家岂愿做出头鸟?
果然不出苏代所料,燕国只派出了一万五千兵马。虽说燕国新君初立,不宜参与大阵仗,但只来了一万五千人,明显是为了不落人口舌,来敷衍了事的。至于魏国,魏惠王在张仪的撺掇之下,亲秦意向明显,为了不开罪列国,给了公孙衍五万人马,并嘱咐不可与秦军正面为敌。
想到此处,苏代不由得看了眼坐在下面的公孙衍,他是昨日刚到的,了解了这边的情况后,就一脸的愁容,极少说话。就在两人发愁的时候,赵公子渴和韩太子奂两人到了,这两人一到营帐内,二话不说,只让苏代下令,让他们去攻打函谷关。
这是苏代没有想到的,他忍不禁朝公孙衍看了一眼,却见公孙衍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其不可下令。苏代何等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韩、赵两国公子的意图,便叫他们少安毋躁,待统一部署后再作计较。
打发了韩、赵两国的公子哥后,苏代叹道:“如今的形势倒是叫张仪说中了,联军浑若散沙,待秦国援军一到,如何是好?”
“秦国的援军一到,我们要想获胜就难上加难了。”公孙衍沉吟片晌,说道:“函谷关的守军并不多,大约五万人马而已,他们有恃无恐,所凭借的便是雄关内外的崇山峻岭,我们要想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对方援军到来之前,持续强攻,打他几天几夜。既然韩、赵两国急要建功,不妨就让他们主攻,魏、燕两国协同作战。”
苏代闻言,神色一振,“如何打法?”
“分作两路。”公孙衍道:“韩、赵两国从函谷关正面主攻,魏、燕两国则从侧面的夸父山上去,分散秦军的兵力,便从今晚开始,连续打他三天三夜。”苏代一拍桌子,“就如此定了!”
韩太子奂和赵公子渴接到军令时热血沸腾,连忙各自沙战点兵,准备作战。当日向晚时分,一轮落日在秋末的寒风里逐渐失去了色彩,当夕阳落在崇山峻岭中时,群山之中陡然响起一阵震天价响的呐喊,韩太子奂、赵公子渴跨了战马,出现在了函谷关前。由于关前道路狭窄,人多了反而施展不开,太子奂便让申差领了两万人前去扣关。
申差是韩国名将,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他一到阵前,先叫弓箭手轮番猛射,直把秦军射得不敢露头时,将佩刀一挥,指挥全军攻城。一时黑压压的大片人潮涌向城墙,云梯啪啪啪地不断往城墙靠,另一厢边则是众人抬着撞木,向城门冲将过去。
下边刚冲上去,上边的秦军滚石、檑木就往下招呼,呐喊声中不断地传来惨号,血腥味在空气中也越来越浓烈。
与此同时,夸父山那边也打响了,魏、燕两军由公孙衍直接统领。因魏惠王曾交代过公孙衍,不可与秦国正面为敌,所以公孙衍此举可谓是违了王命。然而,对一名战将而言,违王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战败,在魏国便再无其容身之所了。因了这一层关节,公孙衍玩命般地率众往上冲。
守卫函谷关的是秦国公族子弟嬴桑,此人四十余岁年纪,子承父业,大半辈子都是在边关度过的,对其而言,函谷关就是家,任谁也侵犯不得。奈何兵力太少,面对联军的两面进攻,嬴桑有些疲于应付了。公孙衍说函谷关有五万兵力,实际上还是高估了,此时的函谷关即便是连伙夫一起计算在内,也不过四万多点人而已。
嬴桑把这四万人分作三股,一股防御正面,一股防御侧面,最后一股则作为游动兵力,哪里紧急便去救援哪里。他铁青着脸对众兵士说,国家危难,士当拼死以敌,哪怕是打到剩最后一人,也要坚持到援军到来,绝不让联军入函谷关一步!
函谷关之战就此拉开帷幕,随着时间的推移,伤亡人数的增加,战况愈演愈烈,双方也都杀红了眼。到了第二天晚上,函谷关的外围已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脚步踩落地时,便如踩在水洼地上,啪啪作响。
函谷关内的秦军面对四国两天两夜的强攻,已伤亡过半,若是联军再这么打下去,函谷关决计守不住。嬴桑急了眼了,抓来一名裨将问:“城内有多少桐油?”
裨将答道:“尚有一百二十八桶!”
“都给我搬出来往城下倒,烧死他们!”
没多久,一百多桶桐油搬上了城楼上,嬴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城下,等敌军涌至城下时,霍地喊了声:“倒!”早有士兵搬了油桶,哗啦啦往下浇,片刻间城下被浇成了洼地,还没等联军反应过来,嬴桑又喊了声:“烧!”呼呼的几个火把投将下去,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火花骤起,只晃眼间,城下成了一片火海,上万人置身火海中,吼叫着争相奔走,饶是申差见惯了大阵仗,见此情景,也是大惊失色,率人撤退。
嬴桑见正面的敌军撤退,便将主力调到了夸父山一带,居高临下一阵猛打,把公孙衍也打了回去。
持续两天两夜的强攻终于退了,嬴桑一屁股坐倒在城楼上,若虚脱了一般,久久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裨将来报,说是已清点了伤亡人数,共计亡九千余人,伤者过万,目下可继续作战的不足三万。
嬴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裨将说道:“若联军再来一番强攻,怕是难以坚守,不知援军何时可到?”
嬴桑望了裨将一眼,肯定地道:“再坚持一日,援军必到。”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嬴疾的大军在当日凌晨时分便赶到了,函谷关内一片欢呼,他们看着生龙活虎的新军,涕泗齐下,还有什么比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更令人欣喜呢?
嬴疾也不休息,先是慰问了一番关内的守将,然后召集主将召开会议。所有人都以为,秦国必有一次大规模的反攻,连联军都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可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嬴疾居然坚守不出。
这让平素以稳重著称的司马错都觉得莫名其妙,质问嬴疾为何不出关迎敌。嬴疾却是笑了一笑,问道:“我们现有多少兵力?”
司马错道:“从蓝田军营调了十五万,加上函谷关的兵力,共计十八万。”
嬴疾再问:“武关外的楚军有多少兵力?”
“二十万。”司马错一怔,看了嬴疾一眼,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怕乘胜追击,引起楚国恐慌,被迫与我军作战?”
“正是。”嬴疾道:“目前楚军在武关,大有作壁上观之态,我军刚小胜了一场,若是乘胜追击,必迫使楚军闻风而动。”
嬴桑不解地问道:“我们下一步作何打算?”
“等。”嬴疾眉毛一挑,“我估计他们也不敢再战,等入了冬,等他们倦了,伺机再战。”
这个消息传到刚从蓝田赶过来的士兵耳里,大家都十分失望,从蓝田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就是为立军功的,如今不打了,军功也就无从立起。
话说此时秦惠文王嬴驷也是紧张地在寝宫里来回乱转,直绕得芈八子头晕眼花,劝解的话儿说了无数遍,其实芈八子的担心并不比秦王少,她的两个至亲都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她只得暗地里祷告,希望两个弟弟不要过于拼命,保住性命要紧,可偏是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非要捅咕点大事出来……
这天夜里,芈戎把魏冉叫了出来,神秘兮兮地问道:“想不想立功?”
魏冉道:“废话,到了这里不想立功,莫不是专为喝西北风而来?”
芈戎朝左右望了望,见无异状,说道:“今晚我们赶去武关,把楚军的粮草烧了。”
魏冉一听,差点笑出声来,眼里精光一闪,“你小子贼精啊,只要楚军一退,韩、赵两国的军队就是咱们俎上的肉了。”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好,又道:“兹事体大,不需要去告诉上面一声吗?”
“你傻啊!”芈戎急道:“这么大一个功劳,他若是派别人去了,你我兄弟岂非白高兴一场了?”
旬日之后,已到了武关。待入了夜,两人趁黑摸到楚国军营外围,只见营内灯火通明,酒肉飘香,时不时地从里面飘出来阵阵歌舞之声。魏冉不由叹道:“常闻楚人好享乐,于军中尚随歌伎,果然如此!”
芈戎道:“我等虽为楚人,建功立绩却要在秦国,少不得只好得罪故人了。”说话间,手指着东北方向又道:“哥哥可看到了,那边灯火寥寥之处,便是囤积粮草所在了。”
魏冉说了声“走”,两人猫着身疾步走了过去,不多时,到了楚军囤粮草所在,此时夜黑,加上这里没点几个灯火,易于行动,芈戎哼的一声,脸上浮出抹冷笑,正要过去动手,魏冉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芈戎知道他这位哥哥表面粗鲁,实是粗中有细,当下便回了身过来,刚要问,却见魏冉朝一个暗处指了一指。芈戎定睛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在那暗处分明趴了一人,因不知是友是敌,芈戎也不敢大意,慢慢地从腰际拔出短刀来,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从侧面兜上去,一举将其擒获了。魏冉会意,配合芈戎从侧边围将上去,等到差不多距离时,两人同时一纵,将那人压在地下。芈戎把短刀搁在那人脖子上,沉声道:“你要是敢出声,我就把你的脑袋挪个窝。”
那人果然不敢出声。魏冉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冷哼一声,“既让你们逮到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废什么话?”
“呵!”芈戎见是个倔脾气的,一时来了兴趣,“遇上了个硬的,那我就给你个痛快!”正要动手,魏冉却又抓住了他的手,急道:“且慢。”
“怎么?”芈戎诧异地问道。魏冉指了指那人的衣服,芈戎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他所穿的衣服跟他们是一样的,惊道:“你是秦军?”
那人不耐烦地道:“你俩有完没完,我若是楚军,趴在自己的军营作甚,喂蝼蚁不成?”
两人闻言,松手将其放了。那人一个翻身,半蹲着身子一看两人,也是十分惊异,“你俩莫非也是秦军,到此作甚?”
芈戎笑道:“天冷了,冻得人睡不着觉,来此生些火烤烤。”
那人目中精光一闪,“看来咱们想到一处去了,走吧。”
“不忙啊兄弟!”芈戎兀自坐在原处,把玩着手里的短刀,“此番功劳算谁的?”那人眉头一皱,道:“自然算是一起的。”
“这便好!”芈戎笑了一声,凑过来道:“火光一起,到时如何撤退?”
那人想也没想,便道:“待楚军杀来时,我来殿后,引开追兵,你俩只管撤退,去函谷关禀报,好叫嬴将军出关袭击韩、赵两军。”
魏冉听他如此说,心底油然升起股敬意,当下认真打量了那人两眼,只见他的年龄与自己相当,二十几岁的样子,面目冷峻,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毫表情,目光转动间,犀利如刀,整个人透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然言语间却是沉着稳重,颇有豪气,当下起了相交之心,问道:“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道:“白起。”
“我叫魏冉。”魏冉道:“等下楚军来时,我与你一道引开他们,去函谷关禀报,一人足矣。”
白起也不推却,只说了声“动手吧!”就悄无声息地向楚军摸了上去。
摸到藏粮草处时,三人各自迅速地把各处的粮草点燃了。没多时,火光大起,越烧越旺,楚军大哗,纷纷赶将过来。白起轻喝了声:“走!”三人均不敢怠慢,掉头就跑。由于是时火光烛天,亮若白昼,很快就让楚军发现了,大喊着尾追上来。
魏冉等跑至拴马处,叫芈戎速去函谷关禀报,自己则和白起共坐了一匹马,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嬴疾吃惊地看着芈戎,愣了一愣后问:“你们三个人,把楚军的粮草烧了?”
“正是。”
“却为何不见魏冉和白起?”
“他们去引开楚军了,估计不时便可回。”
嬴疾霍地拍案而起,黑着一张脸,看不出是喜是怒,看得芈戎心里怦怦直跳。却听得嬴疾大声道:“你等三个小子好大的胆啊,居然只身去敌营烧粮草!还等什么?速速回营待战,等此战过后,我给你们请功!”
等嬴疾说完后,芈戎才缓过回神,原来他这是在表扬!当下应了一声,转身而出。
三军刚刚集结完毕,魏冉和白起两人也到了,芈戎大喜,把白起拉了过来,说道:“今天还是并肩作战,看看是谁割的人头多!”
秦军论功行赏时,是按人头算的,一颗人头加爵一级,白起也是个好斗之人,生性之凶残比之芈戎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冷冷地道:“这有何难,与你比了!”
说话间,突听得嬴疾一声喝:“三军将士听令,城门开启之际,便是你等杀敌建功之时,这一仗,不光是要把他们打痛,更要把他们打怕了,打得他们一提秦军,便闻风丧胆。待大捷之后,我一一为你们请功!”
这一番话把三军将士听得个个神情激动,热血沸腾,待城门开时,均如猛虎一般,呼啸着冲了出去。
韩、赵两军虽每日都做了防备,但是秦军来得实在太快,且势头太猛,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死士便已杀到,一时如狼入羊群,把两国军队杀得乱作一团,抱头鼠窜,向南撤退。
韩太子奂惊骇地道:“秦人凶悍,不可力敌,此处离修鱼不远,快随我撤吧!”赵公子渴亦慌了神,知道修鱼(今河南新乡市一带)是太子奂的封地,属于韩国境内,料想到了那里便安全了,连忙道:“如此甚好!”当下领了两国之兵,往修鱼逃窜。
嬴疾站在函谷关城头观战,见两国军队要撤,转身就下了城头,边走边道:“快予我备马!”一旁的守将嬴桑问道:“敌军已退,将军这是要去何处?”
嬴疾到了城下,边牵了马跃上马背,边道:“要是这便饶了他们,下次还会来犯我秦土,我要打得他们魂飞魄散!”两腿一夹马肚子,战马一声嘶鸣,冲出城去。
如此秦军追着两国军队打,一路追到了韩国边境,这时有人来报:“我军已追至韩境,韩、赵两军已退至修鱼,司马将军请示,是否再追?”
嬴疾两眉一扬,冷笑一声,“再追,犯我大秦者虽远必诛,要是这便了事,岂非太便宜了他们!”
韩、赵两军原以为退入修鱼,秦军就不会追来,行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谁知秦军竟是毫无顾忌,一路追入修鱼,将两军围了起来!
“杀!”嬴疾断喝一声,一马当先,直入敌阵。众将士见状,血脉贲张,奋勇争先,冲在最前面的死士,大多数人把上衣解了下来,围在腰际,赤膊上阵,腰上则挂着敌军人头,一身是血,乍一看,浑若鬼府的索命使者,吓得韩、赵两军魂飞魄散。
公元前318年末,嬴疾率秦国大军在韩境修鱼大败韩、赵两军,斩首敌军八万两千余人,韩太子奂战死,活捉韩将申差,震慑列国,史称修鱼之战。此役后,韩国被迫求和,派了太子仓入秦为质。
而与此同时,魏军退至观泽(今河南清丰县南)时,遭遇齐国军队,折损过半。十分不巧的是,魏惠王在五国攻秦期间驾崩,其子魏嗣继位,史称魏襄王,襄王遵从其父临终之言,魏国积弱多年,不堪与秦一战,继位后与秦示好,并送张仪入秦。如此一来,公孙衍在魏国自然再无立足之地,便辞了官职,流窜列国,于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再次入秦,秦武王有意立他为相,却遭甘茂和嬴疾极力反对而作罢。此乃后话,姑且不表。
却说公元前317年开春,大军回到蓝田军营,嬴驷亲自在蓝田为将士们庆功。芈氏见两个弟弟安然无恙地回来,还建了军功,不由得抱着弟弟喜极而泣,在场之人无不动容。这一切嬴驷看在眼里,对芈八子及其外戚的疑虑彻底从心底抹去了,甚至在内心十分欣赏魏冉和芈戎两人,他们不依靠姐姐在宫里的关系,靠本事去战场建功,非一般人可以做到,同时嬴驷对芈八子的感情也更近一步,芈氏更是日日不离其左右。
修鱼之战后,秦之实力震动关东诸国,同时在张仪的策动下,昔日威震战国的魏国彻底依附于秦,由此,张仪大功告成,于这一年返秦,被嬴驷再次任命为相国。
张仪回秦,芈氏才彻底醒悟,原来他离秦是假,说魏是真,此事之后,芈氏对嬴驷和张仪这一对君臣又敬又佩,学会了政治还可以有如此玩法!
是日朝会后,嬴驷把张仪、嬴疾和司马错三人留了下来,说道:“修鱼之战秦国胜了,却也暴露出了边关防御的薄弱,在函谷关告急之时,义渠人趁机袭击了我北境的李帛(今甘肃天水的东边),我军仓促应战,居然大败于义渠!而如今这厢边大战刚告一段落,巴蜀那边也有异动了,我看巴国和蜀国早晚必乱。”
张仪看了嬴驷一眼,问道:“王上有征战巴蜀之意?”
嬴驷却不回答,反问道:“相国之见如何?”
“秦国的当务之急是东出,修鱼之战秦国震慑各国,也可能会使各国再次抱作一团。不知王上想过没有,若是齐、楚抱作一团,局面将会如何?”张仪振振有词,神色略显激动,“巴蜀深处崇山峻岭之中,蛮荒之地,即便是出来作乱,也动不了秦国之根本,此时若将兵力挪到巴蜀去,万一齐、楚两国来犯,该当如何?”
以当下的局势而言,张仪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却在此时,司马错开口了,反驳了张仪的重东出轻巴蜀之说,这一番反驳于秦国意义重大,故而亦被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