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驷是刚到这厢房外的,以他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去偷听女人的谈话,令他没料到的是,还没跨入门,却被惠文后撞了个满怀。他吃惊地看了眼慌慌张张的惠文后,随后又抬头去看前面那位年轻的姑娘,她大大的眼睛里显然有丝恐慌,但是神色间偏又是那么的固执和倨傲,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既不出声,也不行礼。
嬴驷知道眼前的这位肯定就是从楚国来的芈氏,但是初次见面,这位姑娘的形象却大出了他的意料。如果把女人比作猫的话,绝大多数猫在他的面前,都是温顺可人的,唯独她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野性,眼神里面有畏惧,却也有抵制和防御。
嬴驷挥了下手,叫惠文后站到一边,朝着芈氏走了过去,在距她三尺之外站定,将一对剑眉一蹙,问道:“你便是芈氏,楚国来的芈姑娘?”
芈氏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两腿一跪,将双手平放于地,磕了个头,大声道:“芈氏拜见王上!”
嬴驷回头看了眼张仪,那眼神有说不出的怪异,把张仪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心想把这野丫头带进宫来,本就是权宜之计,如果王上看不上芈氏的话,怕是少不得一顿怪责了。
魏冉看到嬴驷那毫无表情的脸,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也在暗地里寻思,要是姐姐在宫里受冷落的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了。
嬴驷摆了摆手道:“你起来。”芈氏起身后,到一边恭恭敬敬地站着。嬴驷转身面向惠文后问道:“我有件事问你。”
惠文后隐约猜到了他要问什么,娇躯微微一颤,“王上但问无妨。”
“适才魏冉来后宫寻找芈姑娘,问了许多人都说没听说过此人,却是为何?”嬴驷目中精光一闪,语气也越来越严厉,“她入秦,即便不是为联姻,也是楚国来的使者,却为何在这后院厢房之中,遭受这般待遇?”
张仪一看这场面,觉得氛围有些儿诡异,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嬴驷见了芈氏后,看不出有一丝的欢喜,但如果心里一点也不在意的话,却为何对惠文后这般呵斥?只是为了给自己面子吗?还是故意做的场面活儿,好教芈氏姐弟得知秦国对此次联姻的重视程度?如果是后者的话,芈氏在秦国的命运真的堪忧了。可偏偏此时此刻他看到了惠文后的惊恐,他们夫妻多年,若这真是场面活儿的话,惠文后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是臣妾怠慢了……”惠文后“啪”地跪在地上,正要往下说,却不想芈氏把话头接了过去,“此事怪不得姐姐!”
张仪目光流转,吃惊地看着芈氏。嬴驷霍地转身,“呵”的一声冷笑,“却是要怪哪个?”
芈氏看了惠文后一眼,微哂道:“芈氏久居楚国云梦泽,住惯了简室陋居,乍到王室大厦,却反而不习惯了,故坚持叫宫女安排在了这里。因这几日里深居简出,谁也不认得,愚弟到此,遍寻不到,也在情由之中。姐姐是今日方才知道我住在这里,降贵纡尊,亲自来请我搬将出去,芈氏一介民女,只望安生过日子,从不敢想哗众取宠,却不想惊动了王上,叫我好生惶恐。”
“果真如此?”
“芈氏初见秦君,岂敢有半点昧心之言。”
惠文后诧异地看着芈氏微笑着侃侃而谈,虽说在关键时候替她解了围,但她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此人了,只觉高深莫测。
张仪趁机道:“既是如此,还请芈姑娘搬回宫里去。”
芈氏笑道:“王上和王后的旨意,我岂敢违背,这便搬去宫里。”
从宫里出来后,魏冉就问道:“刚才那一幕我实在没看明白,依相国看,我姐姐处境究竟如何?”
张仪端坐于马车上,沉吟了会儿道:“不瞒你,我也看不出来。”
魏冉惊道:“如此说来,必是凶多吉少了。”
“却也不必过于担心,芈姑娘七窍玲珑,多的是心眼,从令尹府到楚王宫,再到回秦时被半途截杀,她都举重若轻化险为夷了,在咸阳宫未必就有凶险。”
魏冉道:“倘若她真有危险,我便接她回楚国。”
张仪瞪了他一眼,道:“此乃家国大事,不可鲁莽,免得害了芈姑娘!”
魏冉一时语塞,隔了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声。
是晚,秦咸阳宫。
芈氏让宫女服侍着睡下了,因心里想着事儿,过了许久,依然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以前虽隐居于山野,却是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即便是与邻人拌了几句嘴,那也是一时的不快,隔两日就会烟消云散,和好如初。可如今入了深宫,虽道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却浑身的不自在,与人拌几句嘴,就有可能让脑袋搬家。
想到此处,眼前霍然浮现出惠文后来,今日逞一时之快,气倒是出了,却也与她结了梁子,且不说能否得到秦君的宠幸,即便是博得了君王的欢心,也是四处危机,步步惊心。只觉越想越是心烦,便起身吹熄了灯,独自一人坐在榻前发呆。
不知何时,芈氏发现房里多了一个人影,那人站在窗影下,面朝着自己站着,月光正好背对着她,黑乎乎的看不清是谁,不由得吓了一跳,惊呼道:“何人!”
那人没有出声,移动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将过来。芈氏唯恐是有人派来杀她的,吓得面无人色,一点一点朝床内挪去。那人“嘿”的一声怪笑,霍地纵身一扑,将芈氏扑倒在床上。是时借着微弱的光亮,芈氏看清是谁了,不禁又惊又喜,嗔道:“一国之君,偷偷摸摸地闯入小女子房内,是何居心?”
“你说是何居心?”嬴驷喘着粗气道:“我知道你野性未驯,今晚我便要收了你。”
芈氏咯咯笑道:“你收得了我吗?”嬴驷却不说话,伸手便撕她的衣服。芈氏惊叫一声,边挣扎边叫道:“你果然是禽兽,快放开我,禽兽……”
入夜后的后宫十分静谧,这里的人都习惯了这份静谧,到了时候便安然睡下了。可是这一晚,这份静谧却被芈氏的叫骂声打破了,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十分响亮刺耳。
侍女们纷纷起身,讨论起了芈氏的叫喊之声,有的深为不齿,认为芈氏太过放荡,有的则当是笑话,边说边嗤嗤地笑。白日里被芈氏打过两巴掌的那名侍女实在听不下去了,穿上衣服去了惠文后处,说那芈氏着实太张狂了,她这肆无忌惮地叫喊,分明是在向王后示威,她如今得宠了。
惠文后却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番云雨后,后宫终于恢复了平静。芈氏斜睨着嬴驷,似笑非笑地道:“原来你真的如禽兽一般。”
嬴驷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听你这口气,是不愿意吗?”
芈氏双颊绯红,娇喘吁吁地瞟了嬴驷一眼,含羞地低下头去。嬴驷挣扎着起了身,把身子半靠在床头,一脸笑意地看着芈氏道:“没想到张仪会带你入秦!”
芈氏听得出来,他对自己尚且满意,却故意问道:“王上不喜欢我吗?”
“喜欢,甚是喜欢!”嬴驷笑道:“你是秦国的福星啊!”
“此话从何说起?”芈氏不解地问。
“你入秦之时,楚国便出兵了,岂非就是秦国的福星吗?”
芈氏闻言,也很是高兴,“果然如此的话,秦国之危便可解了。”
嬴驷嗯了一声,“秦楚两国联兵伐魏,楚军在襄陵(今河南睢县)大败魏军,我军则攻打曲沃(今山西曲沃),与楚军遥相呼应,不出几日,魏军必退。此外齐国已在攻打中山国,中山虽为小国,却关系到燕赵两国之利害,所以齐军一动,燕赵两国也无心在我大秦嚷嚷了,如此五国围秦之军来年必退。”
“如此恭喜王上了!”芈氏笑道:“此一番解秦之围,我可算是首功否?”
嬴驷一把将芈氏搂在怀里,哈哈笑道:“可算头功!”
芈氏笑着依偎在嬴驷怀中,她知道此人志在天下,胸有平天下吞诸国之气势,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经常在床头与嬴驷说一些时局,投其所好。虽道芈氏不过是一个乡野丫头,不通谋略,但是她肯学好问,不多久便基本掌握了当今天下之格局。因了这个缘故,与嬴驷交流甚是投机,哄得嬴驷开心不已。如此一连两月,嬴驷基本天天在芈氏这边过夜,倒把惠文后冷落了。
惠文后虽说心中嫉妒,常常暗自神伤,却也无可奈何。
次年秋末,即公元前324年,芈氏诞下一男婴,嬴驷添了位公子,自是十分高兴,取名稷,封芈氏为八子。
惠文后一连数月难得见君王一面,以为自己即将失势,很是担心,这时听说王上只封了芈氏为八子,这才放心了些。按照秦国后宫的规矩,共有八个等级,分别是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的职位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低的。
芈氏一听八子这个封号,老大不高兴,嗔道:“王上封什么不好,偏封了个八子,排行第八不说,按照民间的说法,排行第八就是老八,这与直接叫我老王八何异?”
宫女一听,扑哧笑道:“王妃说笑了!八子非是排行第八,应是排第五,在美人和良人之后。”
芈氏闻言,越发的不高兴了,说道:“你说我不美吗?还给他生了公子,他就不能封我个美人吗?”
不过怨归怨,她从不在嬴驷面前讨要封赏,只投其所好,旁敲侧击地说一些国事。这一晚,芈氏一脸的喜色,说道:“恭喜王上,听说五国之军已撤,秦国这下便无威胁了!”
嬴驷吐了口气,也笑道:“那些鸟人,整天想着伐秦,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大秦削弱了。”
“我大秦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芈氏咯咯笑道:“接下来,王上该是去对付魏国了吧?”
“把魏国打痛了之后,再去抚慰,谈何容易啊。”嬴驷望着屋顶幽幽地道:“此事却又要为难相国了。”
“这好比打狗,把它打痛了之后,再去抚慰她,必投其所好。”芈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相国精于此道,怕是不难。”
嬴驷闻言,禁不住纵声大笑,“你这比喻打得妥帖至极!”
芈氏正色道:“臣妾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先说来听听。”“我到时可否跟着相国前去?”
“莫非你精于打狗之法?”嬴驷好奇地问。
芈氏笑道:“臣妾乃一介女流,何来打狗之法。臣妾只是跟着相国前去,坐在那里,却不说话。”
嬴驷再次抬头望向屋顶,显然他在思考芈氏的话。芈氏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屋里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变得十分寂静。
须臾,嬴驷收回眼神,道:“准了,等来年相国约了齐、楚、魏三国之后,你跟着相国去吧。我要让魏国知道,楚国是大秦的盟亲,他要是坚持合纵,我不只要联楚灭魏,还要灭了他三晋,让那些弱国再无翻身的机会!”
公元前323年秋,秦约齐、楚、魏等三国大臣在挈桑(今江苏沛县)相会,此次会盟,是张仪连横策略中的其中一步,源于魏国联五国相王、合纵伐秦失败,魏惠王魏罃对齐、楚两国从中作梗一事恨之入骨,因为若非他们插上一脚,秦国极有可能在五国的打击之下被削弱,甚至是被灭国。如今不仅相王、伐秦功败垂成,还让楚国趁机夺去了八个城池,让秦国夺去了曲沃、蒲阳等地(今山西隰县),如此一来一去,损失何其大。
张仪瞅准了魏惠王的心思,借口帮三国调和,促成挈桑会盟,目的在于进一步与齐、楚二强结为盟好,企图迫使魏国归附秦国,为秦国东出打下基础。
然而张仪心里知道,此番联盟实际上是一场极其困难的攻坚战,尽管没有弥漫的硝烟,没有剑影刀光,但肯定是暗流汹涌,危机暗潜。如果失败,很有可能再来一次合纵攻秦,那就麻烦了。
在动身的前一晚,张仪通宵未眠,不管是弱以攻一强的合纵,还是以一强攻众弱的连横,它们只是在这乱局中的一种政治主张,孰优孰劣,却难分说,而且只要方略得当,任一主张都有可能使某一国成为众诸侯之霸主。因此,此次要想让魏国依附秦国,光示好是不行的,还得示强,既要让他得到好处,又得让他受到威胁,这中间的分寸需把握得极好,不能轻也不能重,更不能让齐、楚看出秦国的野心,不然的话,有可能会使挈桑会盟变成齐、楚、魏三国联盟之会,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翌日,天气大好,东方朝霞满天,红光耀耀,这在大寒之日是个十分难得的天气。芈氏一大早便来到了相府,会合了张仪、魏冉之后,带了一小队侍卫,轻车简行地出发了。
“相国去挈桑了,按理今日该到了。这是破合纵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嬴驷看着对面所坐的同父异母的胞弟嬴疾,神色凝重,一双剑眉时不时地挑动着,显然内心有点紧张。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次邦交会晤,但如今七国纷争,为了各自的利益什么事做不出来?若是把魏国惹怒了,张仪便有性命之虞。嬴驷心里没底,就把号称为“智囊”的嬴疾叫了过来。
嬴疾能文能武,从表面上看,肤色黝黑,体格强壮,像个武夫,实则骨子里是个书生,而且是个语出惊人,从不墨守成规的书生。他性格外向,虽好读书,却不与书生来往,平日里只与武夫论棒比斗,可在紧要处却比寻常人心细,能从细节处看出乾坤。
嬴驷看着嬴疾继道:“这一步走好了,大秦东出、染指中原有望,若是走不好,别说相国有危险,便是秦国也有可能再引来各国合围。”
嬴疾依旧望着嬴驷,听他说完后,淡淡一笑,“既如此危险,王上何以让芈氏跟着去了?”
嬴驷嘴角一撇,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如果我说是想给相国多重保障,你信吗?”
“我信。”嬴疾未作思考,马上道:“对大秦而言,芈氏不及相国重要。”嬴驷笑了,笑得有点无奈,“一旦魏国动手,只要有芈氏在,楚国绝不会袖手旁观,这是我让芈氏去的真正目的。”
挈桑会场内,摆了两个大箱子,周围并无甲士,只有张仪和芈氏并列端坐在上方的主位,魏冉则充当护卫,站在两人之后。
过不多时,陆续有人传报:魏相惠施到……楚令尹昭阳、左徒屈原到……齐上卿淳于髡到……
张仪听了这些名字,不由得眉头一皱,所到之人个个都是顽石,是又硬又臭的主儿。但那眉头只是短暂地一皱,待人迎将出去时,却又舒展开来,而且摆出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仿佛当真是贵客临门,喜出望外。
待一一将他们迎进门,楚令尹昭阳斜睨了芈氏一眼,便阴阳怪气地发话了,“当真是山鸡变作了凤凰,一入宫门整个人儿都焕然一新,差点连老夫都认不出来了。”
芈氏明知道在嘲讽她,却只作没听见,依旧微笑着端坐在那里,斜眼见魏冉要发作时,用手肘子撞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可鲁莽。
张仪走到昭阳跟前,冷笑道:“令尹大人啊,你老糊涂了吧?”
昭阳两道灰白的眉毛一蹙,“什么意思,老夫说错了吗?”
“记得在楚国的时候,张仪跟你说过,劝大人莫计较个人之得失,以国事为重。芈姑娘当年为国入秦,她入秦后,楚国得到了什么?”张仪瞄了魏相惠施一眼,大声道:“得到了魏国八座城池,若非是她,楚国如何讨得这么大的一个便宜?”
屈原纵声一笑,“若非是她,秦国也早灭了吧,哪容得你张仪在此胡扯!”
“不错,左徒大人此话说中了要害。”张仪道:“她是秦国的福星,更是楚国的功臣,是秦国的王妃,更是楚国的公主,适才令尹大人如此嘲讽,不是老糊涂了吗?”
“相国这话倒是说重了。”芈氏开口了,她的突然开口大出张仪意料之外,不过鉴于她前几次的沉着应变能力,说不定又能剑走偏锋,举重若轻地化解眼下的争吵,因此张仪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退了一步,听她继续往下说。芈氏依然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昭阳道:“我的弟弟误杀令尹大人的内侄,大人心中憎恨也在情由之中,若令尹大人表现得毫不在意,反倒是情不由衷了。我知道大人是性情中人,那天我已去府上负荆请罪,大人若还是不解气,我姐弟俩在此当着各国大臣的面,再次向大人请罪。”话落后,叫了魏冉过来,当众朝昭阳拜倒在地。
如此一来,反倒让昭阳手足无措了,若是就此冰释前嫌,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但倘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堂一国之令尹却固执地与一个小女子计较,面子上也过不去,一时间竟是呆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一国之王妃,能屈能伸,难得难得!”淳于髡打了个哈哈,却是夸赞起芈氏来了。此人身子矮小,相貌丑陋,但是颇有才学,在齐国稷下学宫名声颇大,善于雄辩,精于邦交,言语风趣,行事不按常理,受到齐威王、齐宣王两代君王的重用。“令尹大人,令侄之亡,我也觉得痛心,但那不是误杀嘛,他们毕竟与你并无深仇大恨,如今罪也谢了,城池也拿了,我看你的气也该消了,难不成非要以命抵命,方能泄你心头之恨?再者说,人家如今是秦国王妃,你要是真拿了她的性命,秦楚两国岂非又要开战,战场上又得躺下多少尸体?”
昭阳闻言,痛叹一声,“你等起来吧!”
张仪趁机哈哈一笑,说道:“这便是了,我王还给各位送来了厚礼。”说话间,张仪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箱盖启时,金光盈室,箱内所藏尽是金银珠宝,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在场众人见之,都不由得愣了一愣,不知张仪此举何意。只听张仪道:“这是秦国送给楚国和齐国的,以示结盟的至诚之心。”
淳于髡看了眼一直未曾开口的惠施,又看了眼放在地上的两箱宝物,问道:“这可就奇怪了,秦国既召了三国会盟,何以只有两箱物什?莫不是秦王国库没好宝贝了吗?那也得分成三份啊,来来来,我来把它分成三份。”
淳于髡这话看似有些戏谑的成分,实则内含玄机。此番五国相王之时,齐国出兵,目的在于不服中山国称王,与魏国并无深仇,而齐秦之间横亘着魏国,不管是哪一国拉拢了魏国,都会成为另一国的威胁,淳于髡这般示好魏国,真正的目的是猜透了秦国此番会盟的动机,故而出言挑唆。
张仪是聪明人,岂会听不出来淳于髡的话外之音?他清了清嗓子道:“不劳淳于大人费心,我王也给魏国准备了一份厚礼。”
淳于髡眨了眨那双小眼睛,笑道:“如此说来,倒显得我多事了,不知给魏国的是何厚礼?”
“一座城池。”张仪朝惠施道:“我王决定将前几日刚刚到手的蒲阳双手奉还,不知惠相满意否?”
“秦王好大方啊!”未待惠施开口,淳于髡尖声道:“这是明摆着要讨好魏王了!”
张仪微哂道:“淳于大人此言差矣。送金银送城池为何啊?秦国不想打了。今日到会的都是强国,我王是想与诸国抱成一团,以求得安生。”
“哈哈!可笑啊可笑!”淳于髡阴阳怪气地尖笑一声,然后朝昭阳和屈原道:“两位大人可感受到杀气否?”
昭阳一愣,秦国送财物送城池,却何来杀气?一时竟未曾明白淳于髡的话中之意。
“若是魏国不动手,楚国动手了呢?”嬴疾目中精光一闪,望着嬴驷道。
“楚国?”嬴驷眉头一沉,“不应该啊,楚国为何动手?”
“敢问我王,联魏为何?”嬴疾道:“当今天下,与我大秦可分庭抗礼者唯齐楚两国而已,联魏之后,东出可伐齐,南下可攻楚,而齐国与秦相隔甚远,秦国当务之急无疑是攻楚,在会盟之中,但要齐楚两国有一方想通此关节,便有可能动手,破坏此次会盟。”
嬴驷倒吸了口凉气,眯着眼看了嬴疾一会儿,说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不可硬来。”嬴疾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仿似跟嬴驷唠家常一般,但眼神十分坚定,“要是把魏国逼急了,他若亲楚或亲齐,对我大秦均无益处,至于结果如何,还得看相国能否说服魏国了。”
淳于髡见昭阳没明白过来,却把目光转向屈原,屈原向来敌视秦,也一直主张伐秦,被淳于髡这么一点,立时明白了过来,他不但脾气急,而且性子直,把眼一瞪,又摆出一副恨不得把张仪生吞活剥了的架势,“果然是狼子野心,此次前来算是与虎谋皮了!嘿嘿,用财物贿赂,迷我双眼,张仪啊张仪,你当我们是傻子吗,好骗吗?如此会盟,不谈也罢,屈原告辞!”话一落,把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屈原这么一走,倒是大出了淳于髡的意料之外,他本想看楚国与张仪斗斗法,却不想反而把他激走了。
张仪似乎早料到了此种情形,他淡淡一笑,朝淳于髡道:“淳于大人,明明是秦国示好于三国,被你一说,倒像是此间充满了杀气。我看这样吧,两位大人将这些财物带回,禀明秦国示好之情,望列国之间,从此之后,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吗?”一直不曾说话的魏相惠施突然沉声道:“魏合五国之力伐秦,秦破了合纵之后,反而向失败之国示好,此大悖于常理,试问秦为何如此?因为秦不敢公然伐魏,怕魏国联合齐楚两国拒之,于是乎,拉拢魏国,以弱楚削齐,从而使秦国王霸天下,这一招毒啊!”
在会谈的不远处是平原,挈桑虽属南方,但在这寒冬腊月的时节,也是黄草遍地,风卷沙土,一派萧瑟的景象。在薄薄的黄沙中,一支近百人的轻装队伍若幽灵般地出现在枯草丛中,他们猫着腰,正悄无声息地往这边迅速逼近。
领头的是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脸色黑里泛红,很是精悍。他手持一把弯刀,杀气腾腾,将近会谈处时,把左手一挥,那近百人便伏在枯草里,藏匿了起来。
寒风扫过,荒草摇曳,竟是看不到个人影,在屋外巡逻的侍卫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屋内的氛围也降到了冰点,如今的这种情况是张仪也没有料到的,会谈进行到这种境地,明显已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张仪的脸沉了下来,他是书生,按书生的脾性他恨不得大骂惠施一顿,然后告诉他,秦国这就发兵,打到魏国的国都去,把魏王的老窝掏了。可他更是纵横家,此番邦交失败了,他辜负了秦王的厚望,更为严重的是,魏国极有可能联合齐楚,如此一来,秦国当真是大难临头了!
想到此处,张仪不禁打了个寒战。却在此时,陡听得外面一声大喝,随即厮杀声大起。屋里的人都慌了,首先掠过脑际的想法便是,秦国要痛下杀手了!但是张仪知道,秦国并没有在此潜伏兵马,更没有此计划,那么外面杀将过来的是哪方的人马?
张仪的眼睛迅速地扫了屋里的人一遍,虽若走马观花,一掠而过,但却把每个人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生死攸关的情况下,只有不慌乱的人才是主谋。
当张仪的目光扫过昭阳时,只见昭阳的目中射出一道精光,清癯的脸虽然沉着,看不到丝毫表情,但张仪敏感地嗅出了从这张脸上透出来的一股若隐若现的淡淡的杀气。
是楚国!张仪的脑海中迅速地掠过数个念头,随即便明白过来,在这三国之中,齐国太远,魏国没胆,确实只有楚国敢在这样的地方动手。这一定是昭阳的主意,欲趁着这一机会,公仇私怨一起报了!
“魏冉,护着你姐姐杀出去!”张仪蓦地回头,朝着魏冉一声暴喝。
“如果真是楚国动手,反倒是简单了,给了我一个打他的理由。”嬴驷嘴角一撇,寒声道:“怕就怕他使阴招。”
嬴疾一愣,目光一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惊道:“借刀杀人?”
“看来我把此事想简单了!”嬴驷痛心疾首地拍了下桌子,“相国有难也!”
嬴疾霍地起身,大声道:“臣愿领兵,挥师楚国。”
“打不得,打不得!”嬴驷紧蹙着眉头摇了摇手,“此时一发兵,齐楚必然联合,再加上之前的五国,届时他们会合天下之兵,伐我大秦,祖宗之基业便要毁于我手。”
嬴疾急了,压着一股子的怒火,沉着声道:“不打便如何,难道要眼睁睁地看一国之相和王妃死在挈桑不成,我大秦威仪何在?”
“怎么连你都急了?”嬴驷奇怪地看了眼嬴疾,“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真敢杀人吗?”
嬴疾站定身子,沉眉思量了片刻,“列国纷争,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益,如果真是楚国动手,杀相国可能不会,最多把他扣押了,芈王妃就难说了。”
嬴驷点了点头,芈氏与昭阳有仇,楚国借刀杀人,正好杀了芈氏,公仇私怨一起了。可是楚国会借哪把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