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萍出嫁后不久,虎伢子转干,升作排长。
清萍头胎生的是女儿。婆婆仗着儿子是军官,公然表示不满,指手画脚,数落她不争气,月子里侍奉得也不周到。清萍忍过足月,奋起还击。婆媳大战几个回合,婆婆气得上火,牙疼几个月,在落掉三颗牙后,与清萍分灶吃饭了。
在这世上,清萍谁也不怕,就怕她嫂子。英芝仍旧见不得她,使她不敢回娘家。成刘氏脚小,走路不方便,没法去看她,想她了,只能托家群走一趟,捎点儿东西给她,还得小心翼翼地瞒住英芝。
英芝的疯病好多了,但依旧见不得气,尤其不能受刺激,甚至一声惊叫都会让她旧病复发,惹鬼上身,闹得一家不安宁。成家像是埋个火药筒子,随时都会爆炸。好在成刘氏逆来顺受惯了,家兴又是和事佬,家群一天到晚不入屋,日子倒也凑合。
英芝不疯时,就像正常人一样,帮成刘氏做家务,照料几个孩子。入秋,她就开始纺花织布,忙活针线活儿,做棉鞋,缝冬衣,哪一样也少不了家群。
家群一天大一天,眼看满十七了。家群不想回家,一心希望生产队能够恢复大锅,这样他就不必回家吃饭。在他眼里,这个家没生气。哥哥太窝气,嫂子太娇气,几个侄子太淘气,他妈妈呢,又太没骨气,像是墙头草,风一来就倒。只有姐姐清萍与他谈得来,这又嫁走了。
与家兴不一样,家群在庙里念到高小,本想再念的,不想本领不济,未能考上镇中,只得悻悻回来。识的字一多,脑子就活络。家群从书本里知道,山外面有更大的天地,心也渐渐野起来,做梦都想闯一闯。
这年初冬,随着香竹大儿子林明全的意外回家,家群闯世界的欲望愈加强烈了。
明全是让遣返回来的。一天上午,进才和香竹接到通知,到大队部一趟。二人不知何故,跑进大队部,一眼看到儿子明全,惊喜交加,泪流纵横。
原来,老黑接到通知,带人去公社领回一个遣送回乡的流窜犯,细细一看,正是前几年出走的林明全。从材料上看,明全没有犯罪,只是四处流窜,被民政部门收容后遣返。
明全的个子长高了,成个帅小伙子。见二人进来,他没理进才,只是搂住香竹哭。回到家里,进才擀面条,香竹问这问那,明全的脸一直阴着,一语不发。面条端上来后,明全显然饿坏了,端起来就喝。
明全喝光一碗,进才又盛一碗。香竹与老五生的娃子两岁多了,哇哇叫着上来抢。这娃子的耳朵坏了,听不见声音,学不会说话,是个哑巴。进才的面条擀得不多,刮刮锅底,盛出半碗,塞给哑巴。
香竹一直在盯着明全看,这阵儿早已猜出端倪,心里一沉,颤声问道:“全儿,星儿呢?咋……咋没见他回来?”
“妈——”明全放下碗筷,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咋……咋哩?”
“星儿他……没……没了!”明全的哭声更响亮了。
香竹一阵眩晕,摇晃几下,就要倒下,进才赶前扶住。香竹稳住身子,缓缓闭上眼去。
“全儿,”进才小声问道,“星儿他……咋……咋个没的?”
明全断断续续地讲起来,说是那天夜里,他们兄弟二人沿南山公路一直走到县城,出县城后沿一条更大的公路往东走,在宛城待一个多月,继续向东走。到达信阳时,路上有民兵设卡,拿着枪,不让讨饭,说是逮住就打死,他们怕了,不敢走大路,只在夜里走田埂,按天上的星星认路,一直朝东走。不知走过多少天,他们来到安徽。安徽也管得严,他们不敢停,继续走,走到江苏,见那里管制不严,就在一个大湖边安顿下来。那里叫无锡,到处是水,到处是河浜,鱼虾多,人富足。他们白天出去讨饭,有时下河沟抓鱼捞虾,夜里就歇在一个破庙里,日子过得不错。然而,去年交夏时,星儿不知吃啥中毒了,肚子疼,在地上打滚。天一直下雨,到处是水。明全一直在守护明星,后来明星不滚了,昏睡过去。明全一天多没吃饭,饿极了,冒雨寻吃的,同时为明星寻医生。他东求西找,讨来吃的,又求到一个好心医生。二人赶到破庙,星儿的身子已是凉的。葬过明星后,明全不想再住无锡,又朝东走,去过苏州、昆山,到达上海。在上海,到处都是高房子,他看得眼热,夜里却没地方存身,只好露宿街头,让巡夜的民兵抓住,三审两问,将他作为流窜犯关进收容所,没审出啥罪,就遣返了。
明全回家一事在四棵杨引起轰动,大人娃子纷纷缠住他,听他讲述山外见闻。听来听去,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外面天地虽宽,真正好的仍是四棵杨,仍是自己的穷家。
只有家群不这样看。在家群眼里,明全是真正的英雄。即使明星的死,他也视为自然。村里死去那么多人,跑出去的凭啥必须活着回来?在他看来,同样是死,明星的死远比村里死去的来得痛快,至少说,明星没有留下遗憾,因为他看到了比四棵杨大得多的天,走过了四棵杨人没有走过的路,见过了四棵杨人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的世界。
一连几天,家群几乎是泡在明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听他讲述。
“你说到处是水,难道比咱双龙河发大水时还多?”家群问道。
“你呀,简直就是井底蛤蟆!”明全哂笑一声,“咋对你说哩?河浜多得像是蜘蛛网,深得能行船。还有大湖,嗬,那个水哟,一眼望不到边。人们逮鱼要用船,拉大网。鱼多得很,大的一人多高,比猪都肥,一条鱼够咱全队人饱吃一顿!从没旱过,总是下雨,地里不种麦,只种稻子,田里净是水。一到夏天,蚊子多得很,全是花的,伸手一大把,咬得你没处躲……”
家群完全听傻了,一心想学明全,闯世界去。
然而,如何闯呢?明全这条路显然走不通,即使走了,到头来也只能被遣返。想来想去,家群突然想到姐夫。对,当兵去,体体面面地闯世界!
家群去找清萍,缠她求求姐夫。清萍口述,他代为写信,要虎伢子收他当兵。不久,虎伢子回信,说他没有招兵权力,他想当兵,只有一个门路,就是找大队报名,由公社武装部组织体检,体检合格才能当兵,且到哪儿当兵,也是不由自己的,得服从组织分配。
家群没辙了,只好回村去求青龙。青龙带他去见白云天,白云天审他半晌,叫他完成跳、跃、跑、走、爬、滚等一系列动作,点头赞道:“中,你这身板子,是块料!”
家群激动得流泪,扑通跪下:“白……白书记!”
“这是咋哩?”白云天一把拉起他,笑道,“我早不是书记了,我是村里的老百姓,这阵儿跟你一样!照辈分算,我得叫你叔哩,走遍天下,哪有叔对侄子磕头哩?”
“你……你……你咋……咋能叫我叔哩?”家群语无伦次了。
“是啊,是啊,你卵蛋儿大,我也叫不出口。这样吧,我不叫你叔了,就叫你家群同志!”
“中,就叫同志!”
“家群同志,”白云天敛住笑,转过话头,“你想当兵,是好事。保家卫国,要的就是你这种人!不过,这阵儿我不当家了,帮不上大忙。你得在队里报名,由队里推荐到大队,我能做的,就是在雪梅跟前替你说个情,让你参加体检。要是体检不上,我就没辙儿了!”
“中中中!”家群要的就是这个,跪下又要磕头,再被白云天拉住。
没过多久,招兵指标下来,东方红大队分到三个名额。按照往年二比一的规矩,可去六人参加体检。四棵杨村摊到两个,一个是家群,另一个是孙家民善的近门堂侄,叫志发,与家群同年生。
体检完后,县里下发通知,家群不合格,说是平板脚。恰在此时,虎伢子回来,一看不是平板脚,拉他去县医院复检。医院说是记错人了,为他重新出具证明。他们拿上证明去找武装部,说是太晚了,新兵名额早已定下,呈报上级了。
家群哭了个伤心。其实,家群并不知道,这件事儿是志发的爹民禄捣的鬼。民禄是民善堂弟,私底里去求志慧,志慧就托在县医院工作的未婚妻小娴串通医生,做下手脚,把家群挤掉了。
恰在这一年,有部队开进老北山修建军工厂,说是备战防修。部队人手不够,请求县政府支援,县里向各公社摊派基建民工,四棵杨村分配四个名额,一队一个。青龙二话没说,让家群去了。
家群走后这年春天,成家再次添丁,英芝于三月初三生下老四旺禄。成刘氏要照料大大小小四个娃子,外加一个月子婆娘,忙得黑不是黑,明不是明。
家群是县里征工,队里不记工分。英芝虽是劳力,几年来不生娃子就生病,根本无法下地,能挣工分的只剩家兴一人,担子一下子重了。
大饥荒后,四队幸存下来一头牛和一匹骡子。能侍候牛的老有林、长桂、双牛相继过世,青龙交给别人不放心,只好亲手养着。春耕那阵儿,青龙又买两头牛,一个人养不过来。青龙寻到家兴,要他帮忙,喂他新买的两头,自己依旧喂那头犍牛和骡子。两个家伙不合槽,难侍候。
记工分时,青龙让进才为家兴记一百分,自己只记八十。家兴觉得不公,让进才给他也记八十。进才没法儿记,只好去问青龙。
“兴叔,”喂牛时,青龙虎起脸道,“你跟我争个啥?给你多加二十分,不是乱加的!你那两头是队里花大价钱买的,责任大,要是侍候不好,队里损失就大了。我这两头,好养不说,也养惯了!”
“唉,”家兴叹一声,“你是队长,咋能胡扯筋哩?喂两头记八十分,这是队里规矩,你单给我记一百,我心里是啥味?再说,我这两头是一个槽,你那两头,是两个槽,两个槽记八十分,一个槽却记一百分,天底下哪有这个理?”
“唉,”青龙也叹一声,“兴叔,话不能说白,说白了,就没味儿。我不想说白,你硬逼我。这么说吧,你娃子多,大婶又生病,工分少,日子咋过哩?我想借这个事儿,为你多记几分,体现一下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你却跟我争哩!”
“青龙呀,”家兴不无感慨,“你这好意,我知情哩。可咱庄稼人,不究干啥,都得讲求个实际。干多少活儿,拿多少工分。拿多了,脸上烫哩!”
“唉,”青龙长叹一声,“大叔呀,要是四队人都跟你一样,就好日弄了!”
“咋哩?”
“还能咋哩?”青龙拌好料,蹲在炕边,掏出烟袋,抽几口,“这几天我越想越憋气!你说,林明全这个小子,自打一回来,咋像变个人,跟老鸭子家的小鸭子混到一起了。小鸭子原就是个二流子,这阵儿得了明全,嗬,他奶奶的越发邪乎哩。有老鸭子这个种,小鸭子咱就不说了。你说这明全,照说也是进才家的人,咋能不学好哩?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让他打狗,他偏撵鸡。前天我让他跟老五到东坡洼地锄草,他扛上锄头,在地头一睡大半天,把老五气个半死。老五收工走了,他仍旧呼呼睡。黑地记工分,你猜他让进才记多少?十二分。他说他一直干到天大黑,应该多记二分。进才吃不准,问老五,老五说出实话,进才不给他记,明全生气了,与他吵架,凶得很,差点还要动手打他。你说说看,不究咋说,进才是他爹,这娃张狂成这样,以后谁敢管他?”
“嗯,”家兴应道,“我也觉得明全变了,不想干活儿,东逛逛,西逛逛,闲得像个没事人似的。听进才说,家里的活儿,他从未干过。明星没了,林姓就剩这个娃儿,香竹看得就跟心尖上的肉一样,大事小事总是护他。进才本想说点啥,可又觉得没担待。不究咋说,娃子不是他的种,吹不得,打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下坡走!”
“兴叔,你说说看,这事儿我这当队长的该不该管?要是不管,多记点工分事小,把这娃子糊弄坏了,却是大事。要是管,咋个管法?”
“你门儿稠,还能想不出个招儿?”
“以前是门儿稠,这阵儿是愁门儿!这两天,我把脑子都想笨了,咋也想不出好招儿,正想与你打个商量!”
家兴抱头想一会儿,抬起头来。
“咦,瞧这样子,是有门儿了?”
“这娃子多大?”
“十八九吧!好像他和乔娃差不多!”
“我琢磨,他在外面浪荡这几年,失调了。想想看,他在外面见过大世面,咱这山窝窝的天,自是小了。这阵儿,他想的不是庄稼,咋能让他安心种地哩?”
“这理儿我早知道,你这话儿等于没说!我想问你,可有啥法儿调教他?”
“只怕难哩!不过我想,既然他不是庄稼坯子,何不让他学门手艺,一则队里需要,二则他也能混口饭吃。世间的事,啥活儿都得人做,不一定非种庄稼不中!”
“咦,”青龙小眼圆睁,“兴叔,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我记得,以前要是谁家娃儿不好好种地,你总要数落来,数落去,好像他丢祖宗八辈子人似的。这会儿,你咋一下子想通了?”
“不是我想通了,”家兴笑笑,“是种啥葫芦长啥瓢。你想想看,明全他爹就不是种庄稼的,整天在外闯荡,他下的种,咋能老老实实为你种庄稼?”
“你咋知道他爹不是种庄稼的?”
“这……”家兴见说漏嘴了,又不好圆谎,只好托出实底儿,“是香竹说的。香竹跟我婆娘学做针线活儿,说对劲了,讲起明全他爹,说他是个当兵的,在外打仗,让人打死了!”
“日他奶哩!”青龙一拍大腿,“我一直觉得这女人不寻常,总算开窍了!啥当兵的?她长恁美,当兵的哪能娶得起?我敢肯定,明全他爹是个当官的,且不是共产党的官,要是的,她是光荣烈属,国家得发抚恤金哩,她当初又何必出来讨饭?她和进才,以前也必不认识,定是进才看她可怜,才认下她的!”
“这……也许是吧!这事儿你知道就中。传出去,麻烦大哩!”
“是哩!呵呵呵,这阵儿算是透彻了!”
“啥个透彻了?”
“啥都透彻了!”青龙呵呵又是一阵笑,“你说的是,啥个葫芦长啥瓢!那几年,看看村里人,在他那个年岁,即使饿死,哪一个敢向外跑?可这弟兄俩,屁股一拍说走就走,连亲娘也不说一声。这种硬心肠,只有当兵打仗的人才有!”略顿一下,“有了,干脆让他当兵去!他这人,种庄稼不中,拿枪使刀或许中哩!”
“兵难当哩!家群的事,多难。啥都过了,一验身体,却是平板脚。过去拉丁,哪儿听说过平板脚?再说,即使明全不是平板脚,也过不了政审这关。不说他爹了,即使进才,也是道爷。道爷不占成分,咋个填哩?依我看,还是让他学门手艺,东跑跑,西转转,也合他的脾性!”
“叫他学剃头咋样?我有个朋友,在双龙镇是剃头匠,手艺不错。我这头,早晚看起来,只要像个人样,一准儿是他剃的!”
“你是说范师傅?”
“你认识?”
“咋不认识哩,我这头十有八九是他剃的,好手艺哩。叫他剃头,不说别的,单是那个剪子在你耳边咔嚓起来,也是抑扬顿挫,像说鼓词的,咋听咋个舒服!跟他学剃头,自然是好,只怕他不肯收徒弟!”
“冲我这面子,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不信你走着瞧!兴叔,顺便问一句,大婶这阵子好点没?前几天听你说她全身疼,心口闷,这两天我杂事儿多,也没过去望她!”
“唉,”家兴的眉头皱起来,长叹一声,“你说,我这日子咋过哩?六张嘴就够多了,这又添上一张!添就添吧,英芝还落下一身病,加上疯病原本没好,赶在一堆儿,真是要命哩!”
“兴叔,不是我说你,有仨娃子就中了,你咋没个停哩?你说说,生这么多,不要说大婶这身子底儿原本不好,即使身板儿结实,怕也累垮了!”
“她能生养,你说啥法子哩?前两年,人都快要饿死了,她还能生出旺福。这阵儿有吃的,咋能不让她生?”
“说到底,是你那杆枪管用,一打一个准儿!你看风扬,结婚这都毛十年了,陈姐儿依旧瘪肚子!我一直以为是陈姐儿不中,这阵儿听说,是风扬那杆枪不好使!”
“咦,你咋知道?”
“嗨,是婆娘说的!陈姐儿到我家串门,我婆娘问她咋不生个娃子哩,陈姐儿哭了,哭得好伤心。婆娘劝她,一劝两劝,就把实底儿劝出来了。你信不,陈姐儿这阵子还是个囫囵身子哩!”
“依我说,不是风扬不中,是他没相中陈姐儿!”
“你咋知道?”
“听他邻居说,风扬骂起婆娘来,损得很哩,说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年纪不大,一脸老相,肥得像头猪,长得像大象,横竖一句话,她全身上下没一点儿他中意的地方!要是喜欢她,咋能这样说哩?再说,真要是风扬不中,他咋敢这样子骂陈姐儿哩?”
“嗯,有理!看得出,风扬一直喜欢的是雪梅。我以为他俩会成,没想到风扬突然寻上陈姐儿,雪梅让老白娶走了!”
“唉,人呀,不究是谁,总归是有苦恼。算了,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管人家长蛋圆哩!”
“说的是!”青龙笑道,“兴叔,还说大婶吧,难道天旗也没好法子?”
“天旗说了,她的胃病转成慢性,虽不好治,却也不会死人。全身疼是风湿,还有月子病,妇女病,疯病就不说了。唉,青龙呀,你知道我这家底,她这一身病,即使中药,怕也吃不长久。随便哪剂药,少说也得三毛两毛。这儿三毛,那儿两毛,我又不会屙钱,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兴叔,你放宽心,这阵儿是新社会,政府不会不管你。即使饿死,也是大伙儿一道死。在咱四队,只要我青龙当队长,不会扔下你一家不管!”
“说起来,我也提个事儿。那年翻修房子,没换墙,东面那堵山墙年代久了,快让雨水潲塌了。我爹在时就说打土坯换它,可一直拖着。前一阵下猛雨,我一整夜没敢睡,生怕墙塌下来,闹出人命。这是桩大事,我家里这个烂摊子,哪能一下子打出恁多土坯哩?”
“你那墙是老墙,土壮,是好肥。你看这样中不,你把壮土让给队里,队里为你打土坯,再为你砌好墙。我出工分,你出茶水!”
“这真正好哩,叫我咋个谢你?”
“谢个啥!等你房子塌下来,把哪个娃儿压死了,莫说是活人骂我,即使南岗上的有林大爷,还不寻上门来,捏我脖子哩!”
“怕只怕别人说闲话!”
“说个鸟!”青龙不假思索,“咱这就定下规矩,谁家想换墙,或者是旧房换新房,只要交壮土,我就给新坯,一堵墙换一堵墙!总归一句话,不究谁家房子,破归破,不能塌。这桩事儿,就从你家开始!”
“中!”
青龙为成家换过东山墙后,家兴去块心病,一连美气好几天。
夏收过后,交完公粮,队里开始分新麦,分配原则是人六分四。成家人口多,工分少,得的基本上是人头粮,人均七十三斤。
这一点点麦子,外加一个月子婆娘,成刘氏自然不敢乱吃。但新麦下来,无论再节省,捞面条总归要吃几日,否则,几个娃子不好交代。
夏日里,最好吃的是凉面。凉面做起来方便,吃起来凉爽可口。配上苋菜或红薯叶,浇上蒜汁加香醋,有条件的再打一个碎鸡蛋,那滋味真是没个说的。
这日晌午,家兴喂完牛回到家里,成刘氏已把面条下到锅里,翻过两滚,正准备捞出来。
“兴儿,你到外头看看,旺田、旺地去抬水,咋会这阵儿还不回来?吃凉面,得用新出井的冷水冰!”成刘氏边说边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
家兴正在椿树下倒水洗手,一听这话,随即走向院外,两手边走边甩水。刚出院门,望见旺田、旺地抬着满满一大桶水从老井上回来。
旺田满十一了。成刘氏早已教会他如何在井里摆桶,打水,忙不过来时,就让他们弟兄俩去井上抬水。旺地只有九岁,个头力气也小,旺田让他走前面,将桶梁尽力朝后挪,使重量压在他这头。
“爹,你回来了!”旺田弓着腰,笑道。
家兴赶前一步,托住桶,心疼地责怪:“田儿,你咋不知轻重哩?我早对你说过,打水时用小桶,你偏用大桶,逞啥能哩?辘轳你又够不上摇,恁大的桶,咋弄上来的?”
旺田放下扁担,嘻嘻一笑:“爹,你咋知道我没法儿?告诉你,打水的人多去了,我候在那儿,碰到有小桶,我就借用一下,打上来倒进大桶里,多打几下,就装满了!”
“滚一边去!”家兴将水提进灶火,交给成刘氏,走出来,拍拍手,嗔骂道,“就你能!去,凉面条儿做好了,屋里喊你妈去!”
“妈——”旺田图省事,伸长脖子冲堂屋大叫,“凉面条做好了,我爹让你出来吃饭!”
没有应声。
旺田又喊几声,见仍无回应,嘟哝着走到堂屋,掀开里屋门帘,见他妈跪在地上,左手捧住一本厚书,捂在心窝上,右手从左画到右,又从上画到下,不住声地念叨。旺田习惯了妈妈发疯,不曾见过这副样子,以为又是鬼上身了,心里害怕,不敢再叫,悄悄退出来,快步走到家兴跟前,指着里屋:“爹,快去!”
“咋哩?”家兴一怔。
“我妈在念书!”
听到念书,家兴也吃一惊,走进里屋,果见英芝手捧一本厚书,跪在地上比比画画,热泪盈眶,口中念念有声。家兴心里一揪,知她又发病了,依惯例顿住步子,站在她身后,细听她说话。
英芝全神贯注,不知他在身后,顾自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小声念叨:“主啊,你是我唯一的神;主啊,你可怜我吧,顾念我年幼无知,饶恕我的罪恶吧!从今往后,我一心只听你的吩咐,一心只做你的臣仆,听从用人的话,跟着用人……”
家兴听一会儿,越听越不懂,再看她的样子,跟往日发病完全不一样,心里打一横,往前走一步,小声问道:“英芝,你这是咋哩?早上不是好端端的吗,这又咋哩?”
英芝不睬他,顾自在那里又是比画,又是祷告。家兴候一会儿,见没啥大事,不无纳闷地走出来。成刘氏已经分好面条,三个娃子或站或蹲,各抱一大碗凉面条吃个痛快。
“兴儿,快吃,这碗苋菜多,是你的!”成刘氏端出一个大瓦碗,乐呵呵地说。
家兴没接,一脸阴郁,悄声说道:“妈,英芝她……”
“你吃吧,她的我留好了,这就端去!”
“妈,我不是说这个!”
“咋哩?”
“英芝她……今儿遇到啥事了?”
“我咋知道哩?她一个大活人,到哪儿也不跟我说,我又不能步步跟着她!”
“那前晌她在家不?”
“没有!”成刘氏摇头道,“对了,小晌午时,我听易姐儿说,有传福音的来咱村里,好多人都去听讲,想是她也去了!”
家兴端起面条碗,赶到西院长桂家。
长桂死后,家中只有易姐儿和她的两个娃儿。山娃年已十六,快成大人了,这阵儿接替长桂,成为顶梁柱。近几年来,山娃一有空就到黑龙庙,跟舅父易六成学打铁,虽没出师,不能捏锄头弯镰,却也能打个耙齿、蹄掌、檐钉什么的。这阵儿在六成赞助下,置下铁砧子、煤炉子、风箱和几把铁锤,得空就在家里起个打铁炉子,打制些简单铁器出售。山娃的妹子叫小梅,十来岁了,在白龙庙里上小学,比旺田低一级。
山娃家吃的也是凉面条。山娃正蹲在院中的红薯窖上大口吞咽,见家兴过来,起身笑着打招呼:“大爷,你也吃着哩!”
“这不,吃着哩。你妈哩?”
“在屋里。妈,大爷寻你!”
话音落地,易姐儿走出来,拉凳子让座。
“易姐儿,听说有传福音的来,有这事没?”家兴问道。
“是哩!那人神哩,在大杨树下讲经,几十人听,全听哭了!”
“哦,讲些啥?”
“我记性差,忘了,大体是说,那人是神的用人,代表神传福音!”
“啥福音?”
“多哩!我忘了,好像是忍让、姐妹、兄弟、原罪等,对了,还有我主基督!用人讲得最多的是我主基督,我听半天,也没听懂基督是啥东西,据用人说,它可神哩,能代人受过,能领人们脱离苦海!”
家兴想一会儿,抬头笑道:“世上啥都有,见怪不怪!易姐儿,你们吃,我回去了!”
家兴回去后,英芝也出来了,端着面条碗在吃。家兴细审她一眼,并不见发病的迹象,长吁一口气。
吃过午饭,家兴见英芝嘴巴一擦又出门去,从后面喊住:“英芝,你这是去哪儿?”
“听福音!”
“去哪儿听?”家兴假作不知。
“大杨树下!”
“我能不能听?”
“当然能听!”英芝颇觉诧异,表情却很兴奋。
二人赶到四棵杨树下,村人已围来不少,有二十多个,大部分是女人。虽是大晌午,大杨树下树荫却厚,再加上井里水凉,冒寒气,一点也不觉得热。
英芝怀揣那本厚书,拉着家兴寻处坐下。又候一时,一行八个人打村北走来,步入大杨树下。家兴打眼一看,只认识一人,是庙北村的得魁,也就是大队副支书得旺的哥,在代销点站柜台的春玲的爹,解放那阵儿做过货郎子,嘴巴特能说,绰号徐铁嘴。另一人是白面书生,戴副金边眼镜,家兴认不出。他俩身后跟着四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每人手里抱一沓书,就是英芝捂在胸口的那种。
见他们走进场子,所有人全站起来,有书的将书放在胸口,无不看着戴眼镜的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将右手在胸前画个十字,深鞠一躬,拖长声音道:“感谢我主!”
徐铁嘴诸人,以及英芝等场上所有人无不跟着鞠躬,学他的样子,齐声叫道:“感谢我主!”
见大家都这么叫,家兴也跟着说道:“感谢我主!”
一阵“感谢我主”之后,白面书生摆摆手,大家齐跪下来,有书的将书本放在胸前。徐铁嘴和两个男人站在边上,看到谁身边没书,就把刚抱过来的书发一本。家兴是新来的,也得一本。家兴一看,跟英芝的一模一样,上面写着字,字上烫着金,他认不出,但知道是本好书。
见大家都有书了,六个同来的人一齐走到白面书生前面,席地跪下,捧一本书在胸前。
徐铁嘴清清嗓子,朗声说道:“兄弟们,姐妹们,上帝的用人再次光临四棵杨,继续向大家传福音,请听好了!”
言讫,徐铁嘴也捧起书,在白面书生面前跪下。
场上所有目光一齐凝视着白面书生,也即上帝的用人身上。家兴细审过去,见那人五十来岁,个子高挑,五官端正,长得很秀气,有点像三疯子,但比三疯子更白,皮肤滑腻,似是从未晒过日头。
家兴正在观察,上帝的用人说话了。用人没有跪,也没有坐,而是站在万家杨前面,吐字清楚,不像白龙庙里宗先等老师,张口闭口全是土话。家兴听得出来,用人不是本地人。
“兄弟们,姐妹们,”用人的声音不高,但中气很足,“我主基督说,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兄弟,所有的女人都是姐妹。大家在座的,在上帝面前,没有贫贱,没有富贵,没有达官,没有臣仆。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上帝的臣仆。上帝像是牧羊人,我们都是他的羔羊。羔羊要乖乖听话,要随时为上帝牺牲,这是因为,我们的一切,从躯体到灵魂,都是上帝赐予的。我上午说过,上帝是我主基督。我主基督说,富余的人要帮助贫穷的人,健康的人要帮助生病的人,强壮的人要帮助虚弱的人,只有大家互相帮助,灵魂才能升入天堂……我主基督说,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因为罪恶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植入你的灵魂中了。这叫原罪,上午我讲过,原罪是人类始祖,也就是我们的共同祖先犯下的。人类始祖亚当在天堂的伊甸园里受到诱惑,误吃禁果。诱惑他的是他的女人,叫夏娃。夏娃禁不住魔鬼撒旦的败坏,自己偷食禁果不说,又怂恿亚当吃。二人吃下禁果,从此知道廉耻,公然违背上帝旨意,做下可耻之事。上帝罚亚当永受田间劳苦,罚夏娃永受生孩子之苦,人类自此有了生死,有了疾苦,有了抱怨,有了罪恶。这些罪恶是与生俱来的,是命,谁也摆脱不开,摆在我们面前的唯一出路是,用善行和诚心,乞求上帝的宽恕和怜悯……上帝是万能的,也是慈悲的。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有一点点儿恶行,你对上帝有一点点儿怀疑,上帝马上就知道了,就会加重你的罪恶。这叫罪上加罪。你的恶行越多,你的罪孽越深,你离上帝施予你的恩惠就越远,待世纪末我主基督重新降临世间,对世人进行大审判时,对你的惩罚也就越重。有人会问,如果我过去作恶,现在知错了,想学好,行不行?兄弟们,姐妹们,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你表示悔改,只要你敢于面对上帝,向他忏悔,表示你从今以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且你确确实实能够履行你对上帝的承诺,上帝就会宽恕你,就会赦免你的罪过,等百年之后你离开尘世间时,你就可以升入天堂,得到永福。有人还会问,我们这么多人犯罪,上帝只有一个,他能赦免得及吗?兄弟姐妹们,你们只知道上帝是万能的,却不知道上帝更是慈爱的。他就像一个伟大母亲,为了孩子,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愿意代孩子去死!其实,早在我们犯罪之前,我主基督就已赎下了我们所犯的所有罪恶。只要你忏悔,只要你不再犯罪,我主基督就会赦免你的罪恶。我主基督用什么赎下你们的罪恶呢?拿他的血肉之躯!兄弟们,姐妹们,你们知道,生命只有一次,我主基督却在他正当壮年时,甘愿用他的血肉之躯,用他十指连心的疼痛,替大家赎罪。上午我已讲过,我主基督是被罗马人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大家想象一下,一个活人被几寸长的铁钉活活钉死的滋味!那样的苦,那样的难,你们中有哪一个能够承受?不要说是铁钉了,即使拿针扎你们,你们也能知道是啥滋味。然而,我主基督,为了赎回大家的罪恶,心甘情愿地让罗马人将他的双手和双脚钉在十字架上,放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三天三夜才咽去最后一口气!这样的痛苦谁能忍受呢?只有我主基督啊,兄弟们,姐妹们!他又是为什么呢?什么也不为,只为赎清大家的罪孽!”
说到这里,用人掩面而泣。家兴还没反应过来,徐铁嘴及跟着来的六个人齐放悲声,呜呜咽咽,大哭起来。场上众人受到感染,无不失声痛哭,四棵大杨树和那口老井,一时间笼罩在一片悲哀的气氛里,就如谁家在这里办丧事一般。
眼泪具有传染性。家兴没有完全听明白,此时见众人无不悲哭,英芝更是号天号地,知道他们都在为那个基督落泪,就也心里发酸,落下泪来。
“兄弟们,姐妹们,”用人放任大家哭一会儿,抹把眼泪,接着说道,“作为上帝的用人,我已听到了大家珍贵的哭声,看到了大家珍贵的泪水。我知道,你们的哭声是让我主基督听的,你们的泪水是为我主基督流的。我相信,我主基督一定听到了,一定看到了。我主基督一定会记住你们的哭声,记住你们的泪水,宽恕你们的罪孽。好了,请大家止住哭声,听我继续解说。我主基督,你们知道,他是万能的,慈悲的。他告诉我们,生活是艰辛的,充满各种各样的磨难。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会遭受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害,颗粒无收,我们会因为一场大病而饱受各种难挨的苦疼,我们会因为下一顿无米下锅而忧愁苦闷,睡不着觉,我们还会遭遇人生中难以预料的其他不幸和磨难。兄弟们,姐妹们,当我们遇到磨难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务必记住,我主基督时刻守在我们身边。只要想想我主基督在十字架上遭受的苦难,你就会觉得,你现在所受的苦和难,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你心中有了我主基督,任何磨难你都能忍受!兄弟们,姐妹们,你们要记住,忍受,忍受,再忍受!只有忍受,你们才能意识到,病魔侵害你的,只是你的肉体,你的心灵永远属于上帝。面对你所遭遇的种种磨难,我主基督指点你们,跪下祈祷吧。有了痛苦,有了难事,尽可向我主基督诉说。你可跪下来,随时随地跪下来,诉说你的苦处,诉说你的悲伤,有眼泪就流出来,想哭,就哭出来,真诚地向我主基督忏悔你的罪过,我主基督会施恩予你!说到这里,我给大家讲个故事,说的是城北有个大姐,三十岁,灾难缠身。在她小时,她的父母下世了,留下她一个孤儿,跟她唯一的叔叔过。谁想到,她的叔叔是有名的恶棍,她不到十岁,就让他叔叔糟蹋了。她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好不容易熬到十四岁,她叔叔赌钱赌输了,就把她卖给一个有钱人。有钱人有个儿子,是个痴呆。痴呆就是傻瓜。她嫁给傻瓜不到三年,傻瓜又死了,留给她一个孩子,倒是不傻。兄弟们,姐妹们,你们知道,这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她生命的唯一啊,兄弟们,姐妹们!孩子长到十二岁,眉清目秀,人见人爱。然而,就在此时,祸不单行,孩子陡得一种怪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没有人能够帮助她,所有医生都在摇头。那位大姐的伤悲啊,无法用语言去说,一天到晚,只是抱着孩子哭,哭得天都要塌下来……”
就在众人屏住呼吸,将心吊在嗓子眼上时,人群中“哇”一声传出悲哭。大家猛吃一惊,打眼一看,是婉蓉。原来,婉蓉听到此处,想起自己的一生不幸,再也忍不住,放出悲声。她这一哭,将众人的眼泪再次勾出,用人及徐铁嘴不失时机地放开喉咙,四棵杨树下,悲哭声响成一片。
哭有一阵儿,有人挂念下文,大声问道:“请问神的用人,后来呢?”
“后来,”用人擦干泪,继续往下诉说,“我听说她的不幸遭遇,连夜赶到她家,为她送去福音,让她聆听我主基督的声音。她开始跪下来,向我主基督祈祷,向我主基督忏悔。我帮她祈祷。我和她祈祷三天三夜,奇迹出现了,她儿子的病突然好了!兄弟们,姐妹们,真是奇迹啊!消息一传出,村里没人相信是真的,即使医生,也不相信是真的,纷纷赶到她家探望。结果呢,一见这孩子,没人再怀疑了,所有人都相信,是我主基督赦免了她的罪过,挽救了她的儿子。现在,这个村子,所有人都信福音,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受惠人……”
用人讲解一阵儿,徐铁嘴接着讲,然后是跟着来的六个人,讲的都是亲自体验,解释主基督是如何施恩予他们个人的。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辛酸,讲到伤心处,大家就会集体哭一阵儿,家兴也就陪着落泪。讲到基督施恩时产生的奇迹,大家又都惊叹不已,家兴也就跟着惊叹。
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过去了。远处传来一声驴叫,将家兴唤回现实中,想起他的牛来。上午青龙与他商量好,午饭后要在牛铺场里垫新土。天气热,蚊蝇多,牛能吃,屎尿也多,牲口又不知讲究,两天不垫土,就会没个看相。再不垫,恐怕几头牛没法儿卧了。
家兴忙朝英芝打个招呼,悄悄起身,匆匆离开。
上帝的用人在四棵杨连传四日福音,不再来了。据徐铁嘴说,用人在任何地方传福音,最多只传两日。四棵杨得他传四日,已是破例。徐铁嘴还说,用人破例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四棵大杨树。用人一见到四棵大树,就认定是上帝创造的奇迹,特别施恩,传福音四日,且就在大杨树下,为一棵树传一日。
用人及徐铁嘴诸人在大杨树下连传四日福音,大队部没人拦阻。一则雪梅不爱管闲事,二则徐铁嘴是得旺亲哥,三则铁嘴的女儿春玲在四棵杨代销点里站柜台,这阵儿又嫁给风扬一个远门堂弟,已经提干的现役军人,是万家媳妇,四棵杨人咋说也得买她一个面子。
奇迹在英芝身上发生了。自信福音后,她的疯病再也没犯,精气神儿与先前判若两人。
英芝性格内向,很少出门,连娘家也不愿回。然而,自信福音后,英芝像小学生一样,将礼拜天记得特别准,一到这日,必是精神抖擞,吆喝婉蓉几个姐妹(她已与婉蓉称姐妹,因在基督面前,所有女人皆称姐妹)四处去做礼拜,一口气走上十里八里也不在话下。用英芝自己的话说,主基督赐予她力量,她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此后的几个月里,英芝像是脱胎换骨,一门心思扎进福音会里,成为福音会的忠实信徒。神的用人和用人的仆人无不相中她,到新的地方传福音时,往往带上她,就如他带到四棵杨的六个人一样。用人传完道,英芝就会以自己的亲身体验为例,详释上帝的奇迹。
英芝鬼附身的事,早已作为四棵杨的重大新闻传遍谷地。对于鬼附身,英芝也知道,但她一直寻不到解释,询问用人,用人说,附身的不是一般的小鬼,是魔鬼撒旦。撒旦就是引诱夏娃吃禁果的那个坏天使,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大魔头,是上帝的敌人,专门与上帝作对。英芝总算寻到敌人,遂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有苦难一股脑儿转嫁到撒旦头上。只要做错一件事,如说粗话、骂人、说谎、杀生、产生恶念等,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一到晚上,英芝就会跪在地上祷告半天,向主基督忏悔这些过错,将责任推在撒旦头上,恶语咒他小半日,然后痛哭流涕,向主基督发誓远离撒旦,不再受他蛊惑。咒完,哭完,英芝往往神清气爽,豁然开朗,没什么再能阻住她。
福音会越传越大,不到一年,连英芝也难见上用人一面,上帝的所有谕示都要通过用人的仆人徐铁嘴传达,因而徐铁嘴也叫仆人。
用人吩咐,所有信徒分村编组,五十人设立一个礼拜堂,五个礼拜堂设立一个福音堂,五个福音堂设立一个福音盟,所有福音盟构成主基督的福音界。堂有堂主,盟有盟主。堂主叫牧人,盟主叫仆人,界主叫用人。用人是直接属于神的,直接传达主基督的旨意。仆人传达用人的旨意,牧人再传达仆人的旨意,根据神的意愿放牧羔羊。羔羊就是信徒,是属于神的。用人规定,在福音界里,无论贫富一视同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互敬互爱,互帮互助。有钱的要拿出钱来,上交给堂主,叫堂费。堂主收集堂费交给盟主,叫盟费。盟主将盟费交给界主,界主再根据各个盟、堂的具体情况,逐级向下分派,帮助需要帮助的信徒。英芝家庭困难,不用交堂费不说,还两次得到用人的恩赐,第一次是一把塑料梳子,第二次是一柄芭蕉扇。物虽不贵,英芝却舍不得用,视为圣物供在家里。
四棵杨信福音信得踏实的有十来人,与邻近几个自然村合成一个礼拜堂,由仆人徐铁嘴兼任堂主。同时,徐铁嘴还是整个谷地五个福音堂的盟主。
一到礼拜天,英芝就与几个要好姐妹一道赶往徐铁嘴指定的地方做礼拜。礼拜的程序几乎是相同的,第一项是祷告,有新来者诉说痛苦和不幸,乞求我主基督的庇护;第二项是忏悔,所有信徒向主基督反思一个礼拜来的言行,对不符合福音教导的进行忏悔;第三项是放悲声,后因悲哭目标太大,界主颁旨改作悲泣,只哭不出声;第四项是听福音,即听堂主(有时是盟主或其他外来的布福音者)讲解福音书;第五项是表忠心,即把福音书拿在手中,向上帝表达忠诚,表达自己的身和心属于上帝,属于主基督;第六项是做贡献(即上贡现金或财物)和受恩典(即领取界主布施的恩典);第七项是交诚心,即自由活动,大家彼此交流一周来的信福音体会,结交新朋友;最后一项是唱圣歌,大家站起来,双手合十,集体唱赞美歌,颂扬基督。唱完歌后由堂主布置界主、盟主及本堂下一周的活动安排。
用人规定,每一个信徒都是福音的布道者,有义务宣传福音,发展新信徒。英芝力劝家兴信福音,家兴却不喜欢哭,加之农活儿太多,脱不开身做礼拜,说死也不信。几个孩子年龄太小,不符合信福音的条件(用人规定,信徒须满十四岁),成刘氏脚太小,走不动远路,无法做礼拜。拨来找去,英芝在家中实在寻不到可以布福音的人。
英芝将劝说不动家兴信福音视作自己的罪过,每个礼拜都要为此向主基督忏悔,对家兴也暗生怨气。只不过自己信福音,强调忍耐,这点怨气硬是被她压下。
在家中布不成福音,英芝产生思想负担。猛然想到香竹,英芝心头一亮。这天上午,英芝收拾好东西,安顿好旺禄,快步走向进才家。
英芝进屋时,香竹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两眼傻傻地望着面前的锅灶,正在落泪。
原来,怀哑巴时,进才就起疑心,这娃子不是他的种。见他起疑,香竹情知无法隐瞒,也就实话实说,将她与老五的事一五一十地坦白出来。进才半天没说话,末了长叹一声,算是认下了。
不究咋说,种子不是自个的,早晚见到哑巴,进才心里就起一股苦味儿,咋想咋个不舒服。娃子生出后,他一直不给起名字。后来娃子发高烧,成为哑巴,家人干脆叫他哑巴。
高烧过后,哑巴再也没生病,长得异常壮实,平日里不哭不闹,想玩就自己玩,饿了就到香竹面前,指着嘴巴讨吃的,十分乖巧。
自从家中有吃的,香竹再也没和老五有过关系。自有哑巴后,老五对女人的激情渐渐减退,转移到儿子身上。在进才眼里,哑巴是颗蝇子屎;在老五眼里,哑巴却是心肝宝贝,得空儿就到进才家里引他出来,咋个疼爱也不过瘾。
哑巴真的也和老五有缘,一见他来就眉开眼笑。香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到哑巴有老五这个老爹,毕竟是个靠山,老五有哑巴养老,也算不绝香火,横竖都是一桩好事,香竹很是开心。
这几日里,香竹存心向进才挑明,索性将哑巴过继给老五,兑现她当年对老五的承诺。几次话到口边,香竹都没敢开口。今儿晨起,老五又来寻哑巴。进才见老五又来,心里不舒服,脸上阴沉。哑巴远远望见老五,飞奔出去,又蹦又跳地跟他走了。二人刚一出门,进才憋不住气,把头重重地撞在墙上。
香竹不忍看,长叹一声,决定把话说出来:“进才呀,你……咋哩?”
“没咋哩。头疼!”
“不是头疼,是心疼吧!”香竹苦笑一声。
“随你咋说!”
“进才,”香竹偎依上来,小声说道,“俺知道你心里不美。你是为哑巴。那件事儿,是俺对不住你。可你知道的,俺是没法儿!事儿已经出了,咱也不能把哑巴捏死,你说是不?进才,这几天,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儿。既然你见不得哑巴,也见不得他,就是老五,俺想,干脆……干脆把哑巴过继给他,你说中不?”
进才的脸色紫涨了,斜她一眼,跺几下脚,大踏步走了。临出门时,顺手拉起一扇门,咚一声关上,震得山响。
结婚这些年来,香竹头一次见进才发脾气,一下子傻了。进才出去后,香竹越想越憋屈,心里横竖不是味,在凳子上一坐大半天,这正难过哩。
“杨姐儿,”英芝亲热地招呼香竹,“许久没见你了。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当心闷出病来!”
“是大婶呀,坐坐坐!”香竹晃过神来,将泪脸抹过,换作笑,起身让出凳子。
“杨姐儿,看你心神恍惚,怕是有啥不开心吧?”英芝坐下来,试探着问。
香竹心里一酸,泪水又流出来。英芝要的正是她的泪,见她果有苦处,顿时来了精神。她知道,人只有在悲处,才需要安慰,才需要基督。
“杨姐儿,有啥事,可否对我说说?一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大婶呀,”香竹就势儿哭诉,“你说说,俺这命为啥恁苦哩?星儿没了,连个尸首也见不到。全儿虽说活着回来,可你看看这娃子,咋会说变就变了,这阵子简直是个二流子,一天到晚,东晃晃,西荡荡,不知都在干些啥事儿!”
当然,这不是香竹的心里苦。自从青龙安排明全跟范师傅学剃头后,他的浪荡习性有所收敛,这阵子已能拿剃刀了。然而,无论如何,她不能把实情讲给英芝。不究咋说,她与老五的事儿不能张扬,即使将哑巴过继给老五,也不能明说。虽说她与英芝关系不错,但还没到连底儿都端出的程度。万一让人知道,不说是她了,让进才和老五在村里咋做人哩?
“咦,听家兴说,明全不是在学剃头吗?”英芝问道。
“学是学了,可学成学不成,难说哩。这娃子要是不学好,别的不说,叫俺咋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他爹呀?他就留下俩娃儿,一个死在外头,另一个要是成个二流子了,叫俺……叫俺咋个对得起他呀!”香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杨姐儿,兴许明全一学剃头就学好了。啥人干啥活儿,他不安心种庄稼,当个剃头师傅也许随他的意。人随意了,就学好了!”
“大婶儿,你说的也是!可……唉!”香竹长叹一声,摇头道,“剃头匠咋说也是下九流,入不了祖坟。俺是没法儿,进才也是没法儿,要是能行一点点儿,俺就不会让娃子去学这门手艺。大婶呀,你知道,进才是做过道士的,俺呢,又是二嫁人,没一个是好命。可命再苦,咋能委屈娃子哩?不究咋说,他爹……他爹也是走南闯北,当过官的人。你是不知道,那时他有多威风,手下几百号子兵,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唉,只可惜,啥都没了。是俺命硬,是俺命苦啊!”
“杨姐儿呀,”英芝瞧准机会,插入主题,“不是你的命不好,是魔鬼撒旦作乱!”
“啥个旦不旦的,”香竹顾自说道,“是俺的命不好!俺小时,算命先生就对俺说,俺的命硬,是个灾星,在家妨父,过门妨夫。俺听不明白,这阵儿想想,真是灵哩。早头时,俺又请人占一卦,说是俺的灾情还没满。你说说看,啥时候才算是个满哩?你说说看,俺都苦成这样了,这还有个啥奔头?”
“唉,杨姐儿呀,”英芝敛神正色,“我来,是想跟你说句正经的。啥个命不命哩?全是歪风邪气,不是正气!正气是啥?正气是我主基督。你的命不是不好,是你的罪孽太重,加上魔鬼撒旦暗中使坏。你要想摆脱苦海,就得跟我一道去听福音。只要你信了福音,你的身上就会生出正气。一正压百邪,你身上的气正了,所有磨难,都会自行解脱!”
“真的?”
“大婶哪能骗你哩?你的命苦,我的命好不?我的命好与不好,你都瞧见了。前些时一身病,净生气,百鬼缠身,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可这阵儿你看看,大婶的病哪儿去了?有哪个鬼再敢附到大婶身上?”
“是哩,俺也觉出大婶跟以前不一样,像是两个人!”
“大婶没骗你吧!”英芝呵呵笑起来,“明儿碰巧是大礼拜,是盟主传福音,机会难得,我劝你也去听一听!听进去了,就做姐妹,要是听不进去,说明你的罪孽还不够满,以后再说!”
“咋不中哩!”香竹急切地说,“不瞒大婶,福音俺早听说了,听说去年有个白脸人在大杨树下传福音,俺原本想去听的,可……你知道,俺没啥像样的衣裳,就那一件,还漏着洞,走不到人前!再说,黑地里俺问进才,啥叫福音,进才没讲啥。看他的脸色,是不乐意说!俺忖出来,也就没去听!”
“这都是撒旦败坏,故意不使你听!这阵儿有大婶在哩,撒旦不敢来,你只管去听好了!”
“撒旦是个啥东西?”
“是这世上最坏的魔鬼,专门跟上帝作对。这个世上的所有邪魔都归他管,所有坏事都是他干的!他还专门引诱年幼无知的人去干错事,是善良人的敌人!”
“大婶呀,要是这说,全儿、星儿外出讨饭也是这个坏鬼支使的?还有全儿不正干?还有……”香竹脸上一红,打住不说了。
“对对对!”英芝连声说,“一切都是撒旦这个魔鬼使坏!你想想看,要不是这坏蛋引诱,全儿兄弟俩年岁才多大,就敢背着你和进才偷偷外出?”
“嗯,大婶说的是!俺一直弄不明白这俩娃子咋能恁小就敢出远门,原来是有恶人使坏哩!”
“杨姐儿,你再想想,你家全儿回村里后,为啥吊儿郎当不正干?我敢肯定,他必是受了撒旦的诱惑。撒旦专干这事儿,想当初,他在天国的伊甸园……”英芝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对香竹传福音,从上帝造人到亚当和夏娃,从基督到十字架,从撒旦到地狱,讲了足足两个时辰。
香竹的眼前渐渐打开另外一个世界,两个女人也越扯越近乎。
翌日早晨,天刚蒙蒙亮,英芝来叫香竹。香竹穿上昨日英芝帮她改过的衣裳,跟她一道守在村头,等候婉蓉等几个信徒,一道赶往十里开外的官路店,去做大礼拜。
这日人很多,有好几百,大多数是妇女,聚在村子外面的一片大林子里,外面有专人放哨。
主讲人是仆人徐铁嘴,讲的是罪与赎。徐铁嘴从夏娃受诱惑开始,一直讲到许多人,尤其是女人,所犯的罪过、惩罚及救赎。徐铁嘴不识字,但记性好,这些知识都是他长期跟着用人,从他口中听来的。徐铁嘴本是货郎,熟知女人心理,练就一身与女人打交道的本领,这也是用人看上并重用他的原因。
在徐铁嘴看来,女人口中不淫,心里淫,因而就对用人讲的淫罪尤其在意,记得牢,讲得清,且讲得有声有色,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眉眼儿。众信徒听得面红耳赤,却因心里虔诚,没人觉得不正经。
讲者无意,听者有心。香竹越听心里越揪,越觉得自己的罪孽大,对自己的苦命也就更有解释了。
程序走完,众人哭毕,香竹仍不想走,要英芝陪她去见盟主,说她想问一桩事儿。英芝不知就里,陪她去了。
“盟主,”香竹勾住头,小声问道,“要是有人犯下大淫罪,主基督肯救赎不?”
徐铁嘴瞄她一眼,心里陡动。香竹虽已年近四十,看上去却像三十来岁,只是衣裳破旧,在人堆里不扎眼。这阵儿细看,真正是美人哩!徐铁嘴早年丧妻,品行也不端正,做货郎时不知勾引过多少女人,这阵儿看中福音会,女信徒多是其中一条。照理说,依铁嘴的品行,本是不配传福音的。但他嘴巴巧,记性牢,瞒得深,又肯出力,到后来,用人竟是相信他,宠信他了。
“这……”徐铁嘴朝她又瞄一眼,笑道,“当然救赎了!我主基督不会落下一人。在主眼里,无人不可救赎!”
“咋个救赎哩?”
徐铁嘴思忖有顷,陡然想起一个故事,呵呵笑道:“这么说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宝书中说,有人拿到一个妇人,送到基督跟前,对基督说,这女人正在行淫,让我们抓个现行。按照摩西律法,对犯下淫罪的女人,众人得用石头砸死她。请问基督,是否将这女人砸死。你猜猜,基督是咋个说哩?”
香竹听得心惊胆战,半晌方问:“咋……咋个说哩?”
“基督说,中呀,你们砸吧。我就让她站在这里,你们中间,若是谁觉得自己没罪,就拿石头砸她!若是觉得有罪,就走出这间屋子。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嗬,结果,你猜咋哩?除了那个犯下淫罪、等待受罚的女人和基督之外,男男女女一大群人,一个跟一个走出屋子,因为他们没有一人敢说自己没罪!”
“那……基督拿石头砸她了吗?”香竹紧张地问。
“基督咋能砸人哩?”徐铁嘴呵呵又是一笑,“基督一看屋里没人了,对那女人说,你走吧。女人说,你还没拿石头砸我,我咋能走哩。基督说,我不砸你了,你已经忏悔,只要从今往后不犯淫罪,我就饶恕你。女人听了,跪下来,对基督一边哭诉,一边忏悔,然后,起身走了。”
听到这里,香竹长出一口气。
“姐姐,你问这个,可有事儿?”徐铁嘴再看她一眼,缓缓问道。
“没……没啥事儿!”香竹脸上又是一红,拉上英芝,匆匆走了。
返程途中,香竹走一路,想一路,一直不说话。快要走到四棵杨时,香竹顿住步子,将身子靠在双龙河岸边一棵小槐树上。
“杨姐儿,你……咋哩?”
“大婶儿,俺……俺……”
英芝笑道:“杨姐儿,这阵儿你信福音不?”
“信!”
“既然信了,就不能喊我大婶儿。咱们是信徒,得称姐妹。你比我大,我该喊你姐,你该叫我妹子!”
“妹……妹子?”
“是哩。香竹姐,我咋觉得,你心里有啥事儿。不究是啥,你得说出来,只有说出来,向主忏悔,魔鬼才能远离你,你才能不入地狱。地狱是撒旦的地盘,要是下到那里,还不得由他折腾?到那时,只怕有你受不完的苦哩!”
“妹……妹子,俺……俺就对你实说了吧!”香竹早听过地狱不是人待的地方,花容失色,将与老五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还说哑巴就是老五的种。
英芝瞠目结舌,半晌没得话说。
“这咋办哩?”香竹六神无主,“刚才盟主说了,要是不忏悔,基督就不宽恕。俺想忏悔来着,可……可这事儿,叫俺……咋能出口哩?”
英芝冷静下来,思忖有顷,拉住香竹,走下河滩,就地跪下,开始祷告:“主呀,你就可怜香竹姐吧,可怜她年轻无知,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和老五通奸,生下孽种哑巴……”
英芝边诉边哭,香竹泣不成声,当着英芝的面,将事情经过及当时状态再次向主基督细述一遍,求主宽恕。
二人在河滩里忏悔到天色黄昏,英芝仍旧觉得不够,拉上香竹径投庙北村。刚好徐铁嘴回到家里,见到二人,已明就里,将她们让进屋里。在英芝的鼓励下,香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大饥荒时与老五的奸情细述一遍。徐铁嘴也跪在地上,自始至终闷住头,一语不发。
香竹讲完了,徐铁嘴仍旧跪在地上,沉着脸,不说话。
“仆人,”英芝候得急了,小声问道,“香竹姐这罪……能得我主赦免不?”
徐铁嘴两眼乜斜,偷看一眼香竹,咽口唾沫,掂量着该说什么。
“仆人……”
“香竹妹子,”徐铁嘴终于开口了,“常言说,万恶淫为首,你这个罪,大哩!”
“这……”英芝赶忙辩解,“仆人,方才你讲,那女人犯下奸淫大罪,主基督当场赦免她了。香竹犯下的也是这罪,咋就不能赦免哩?”
“唉,”徐铁嘴一怔,眼珠儿一转,摇头叹道,“她俩不一样!”
“咋就不一样?”
“那女人犯的只是奸淫罪,香竹姐犯下的是三重罪,一是淫罪,二是偷罪,三是卖身罪,因她事后收下老五粮食,等同于卖身!”
“天哪!”香竹脑子里轰的一声,晕倒在地。
徐铁嘴捏住她的人中,捏一会儿,香竹醒过来,伏在地上哭。
“这咋办哩?”英芝也是急了,替她求情,“仆人呀,你道行深,行行好,在基督面前求求情。不究咋说,香竹姐不是故意的,是没法儿!你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知道底细,进才快要饿死哩,叫她咋办?”
“唉,”徐铁嘴长叹一声,“法子倒有一个,只怕香竹姐……”欲言又止。
“怕啥哩?”英芝急问。
徐铁嘴再次摇头,斜眼看香竹。
“仆人呀,”香竹泣道,“俺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啥不能说哩?俺求你了,只要能在主基督面前替俺说个情,让他赦免俺,当牛作马,俺都愿意!”
“唉,你这罪,怕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徐铁嘴缓缓闭上眼睛。
“仆人快说!”两个女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沐圣恩!”
“啥叫沐圣恩?”香竹听不懂,小声问道。
“你犯下的是淫罪,身子污了,灵魂也污了。要想得到主基督的赦免,死后不下地狱,升入天堂,就得接受圣露,用圣露洗清你的肉体与灵魂。沐圣恩是大事,不知你肯不肯?”徐铁嘴睁开眼睛,直盯香竹。
“肯肯肯!”香竹连声说道,“只要能洗清俺的罪孽,咋整都中!”
“要这样说,”徐铁嘴点点头,“我试试,这回算是豁出去了,为你施一次圣露!”
“啥时候?”英芝问道,“这阵儿施吗?”
“这是大事,咋能说施就施?”铁嘴白一眼英芝,转对香竹,“你先回家,打桶清水沐浴,也就是洗澡,将全身上下洗干净,一丝儿灰也不能有!衣裳也要洗净。洗净了,明晚到我这里,我为你施圣露。施完圣露,你每天还得祈祷三次,祈祷时,不能有一丝儿杂念。祈祷一周,我主基督就会感念你的诚心,赦免你的罪过!”
“我要不要陪着她来?”英芝又问。
铁嘴看她一眼:“如果你也犯下淫罪,可以来。没犯,就不必来。接受圣露,别人是见不得的,咱们福音会,原本只有主的用人能施圣露。这阵儿,要接圣露的人太多,用人施不过来,才将圣露传递予我。就眼下来说,整个福音界,只他和我有此法力,也只有犯过淫罪的人,才能承接圣露!”
英芝听得明白,与香竹辞过徐铁嘴,回到四棵杨。
香竹不知啥叫圣露,但想到上帝仍能赦免她的大罪,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回到家里即打水洗澡。第二天后晌,她又关起房门沐浴,换上洗净的衣服,见天色傍黑,起身赶往庙北村。徐铁嘴敞开大门,候在院里。
迎到她后,徐铁嘴关上房门,插上门闩,将她让到里间。屋里点着油灯,火苗很小,顶多有粒黄豆子大,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微风吹得左右晃动,看起来像要灭掉似的。地上铺条破麻袋,用作祷告的。离麻袋片两步远是张木床,上面铺着苇席,因天气还热,床上没有被子,只有一张床单,长时间没洗,脏兮兮的,发出难闻的气味。房间打扫得倒是干净,某处点着一支香,隐隐的有股香味传来。
显然,徐铁嘴做了准备。
“沐浴过吗?”徐铁嘴轻声问道。
“俺沐浴两次,头次是夜黑儿,这次是刚才!”
“跪下祷告吧!”徐铁嘴先在破麻袋上跪下,口里念念有词,无外乎基督、恩典、饶恕、可怜之类。
香竹本想在麻袋上跪下,可又觉得麻袋片太小,迟疑一下,正要跪到地上,铁嘴厉声斥道:“跪麻袋上!净身子是不能沾地的。沾了地,身子又污了,得重新沐浴!”
香竹心里一颤,赶忙过来,跪在麻袋上。徐铁嘴身子宽,占去大半片麻袋。香竹不能沾地,只好紧贴徐铁嘴跪着,二人的躯体粘到一起。徐铁嘴开始背诵福音书,接着唱赞美歌。他唱一句,要求香竹跟一句。房中气氛神圣而肃穆。
歌词是:
上帝万能
上帝博大
上帝宽恕我
我用我心
我用我体
奉献给我主
香竹闭着眼睛唱赞美歌。唱呀唱呀,唱到后来,她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渐渐忘记自己,也忘记了身边的徐铁嘴。她从感觉上越来越接近上帝,越来越感到上帝的万能和博大,一丁点儿也没察出徐铁嘴热胀起来的肉体正在把她越挤越紧,粗重的喘气声渐渐扑向她裸露的脖颈。
“杨香竹,”徐铁嘴陡然出声,声音很轻,但一字一顿,“时辰到了!起身,露体,平躺于床,两腿分开,闭上双眼,啥都不要想,只想我主基督!”
香竹的精神麻木了,像木偶一般站起来,脱去衣服,在床上躺下,分开两腿,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四个字:“我主基督!”
徐铁嘴站起身子,见香竹赤裸全身,皮肤滑嫩,又白又美,顿时血脉贲张,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觉得还不能过于急迫,以免前功尽弃。
“杨香竹,”徐铁嘴咽口唾沫,缓缓说道,“跟我说,主呀,宽恕我的罪过吧!”
“主呀,宽恕俺的罪过吧!”香竹机械地重复。
“我的身体是你赋予的,我的灵魂是你赋予的!”
“俺的身体是你赋予的,俺的灵魂是你赋予的!”
“可我却犯下淫念,玷污了你赋予我的清白身子,玷污了你赋予我的纯洁灵魂!主呀,请用你的圣体,冲撞我吧!请用你的圣露,沐浴我吧!请将你的恩泽,施加予我,宽恕我的一切罪过!”
徐铁嘴说一句,香竹跟一句。铁嘴一边说,一边悄无声息地脱去身上衣物。
“杨香竹,圣体已到,用你的所有温柔迎接他,让他抚慰你受污的地方,为你施加圣露。”徐铁嘴边说边在她身上轻轻抚摸。
香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旋即镇静下来。她知道,上帝正在抚摸她,上帝正在宽恕她。随着徐铁嘴双手的运用,香竹的生理机能无可遏止地被调动起来,嘴巴启开,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徐铁嘴见时机到了,不慌不忙地爬上床,压在香竹的软身子上。
香竹的心里没有一丝儿欲念,只是本能地接受,虔诚地迎合。徐铁嘴年已五十,精力远不如从前,再加上单身过久,忙活没一会儿,就将圣露一泄如注。
徐铁嘴不无疲惫地从香竹身上翻下来,匀住气,恢复常态:“香竹妹子,圣露已至,你的罪孽上帝已经宽恕,感恩吧!”
香竹翻身爬起,穿好衣服,跳下床,重新跪在破麻袋上,喃喃感恩。
“香竹妹子,”徐铁嘴的语气温存多了,“主基督已将圣女路得的美德赋予你了,你所犯下的不赦重罪已得到他的完全赦免!”
“真的?”香竹又惊又喜,“俺谢你了!”略顿一下,“圣女六德?是哪六德?”
“不是六德,是路得!”铁嘴笑道,“路得是福音书里的圣女。她的境况就跟你差不多。有年闹饥荒,路得一家子全饿死了。她带婆婆四处讨饭,走到一处地方,婆婆饿得走不动了。为能拾到人家田里的麦穗给婆婆吃,路得就在一天夜里,睡到与她素昧平生的农场主身边,与他犯下奸淫之罪。上帝感念她的美德,成全她,让她与农场主结为夫妻,还把她封为圣女!方才,我施圣露时,听到上帝晓谕我说,虽说你也和老五犯下奸淫之罪,情理却和路得的相同。你们遇到的都是大饥荒,路得救的是她婆婆,你救的是你男人。路得迫于无奈,舍身赴义,你也是迫于无奈,舍身赴义。此等奸淫虽说有罪,却应得到宽赦。不过,上帝又晓谕我说,你到老五那儿行窃一事,这一次还不能赦,需要另外祷告。我决定,从明天开始,专门为这事儿替你祷告,希望万能的主基督姑念你犯下偷窃之罪的动机也是不得已,再次赦免你的罪孽!”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继续向基督祈祷。
“要是上帝不肯赦免,咋办?”香竹有些着急。
“恐怕还要举行个仪式,另承圣恩。是否另接圣露,得候上帝旨意。待下次大礼拜时,我会倾听基督诏示。如果基督能够赦免,我就让众姐妹一道为你祷告,答谢主的恩典。若是上帝不肯赦免,你恐怕得再领圣露。啥时领合适,我会通知你!”
徐铁嘴的话使香竹大感宽慰,忙又跪倒在地,虔心敬意地向基督忏悔,祈祷。徐铁嘴忖摸会儿时辰,估计已交二更,送香竹走了。
一路上,香竹哼着徐铁嘴刚刚教会她的赞美歌,神清气爽地走回四棵杨。到家时已是半夜,整个村子完全沉睡。
进才却没睡,一直蹲在门口,守望她。
“哪儿去了?”进才站起来,小声问道。
“俺……庙北村做……做礼拜去了!”香竹万没想到进才仍在守她,打个惊怔,舌头有些僵。
“今儿又不是礼拜天,做啥礼拜?”进才愈加奇怪,盯住她问。
香竹本想说出实话,又怕圣露一事进才接受不了。不说实话,她却不是说谎的人,再说,这阵儿她是福音徒,说谎了,主基督不会原谅。香竹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应答,俏脸涨得通红。幸亏天黑,进才看不出来。
“天恁黑,你一个女人家在野地里走,要是出个啥事,叫我咋办?”进才见她不说话,也就不再追问,松下语气,嗔怪她道。
“俺一个大活人,怕个啥哩?”香竹寻到话头,赶忙接上。
“没事儿就中!”
“进才,”香竹感动了,“这么晚,你还不睡,等在门口候俺,叫俺……咋个谢你哩?”
“唉,谢个啥哩?”进才长叹一声,“一切是我不好,是我想不开,是我自私!我想明白了。你去偷,你跟老五好,你生哑巴,都是为我,为咱这个家。可我哩,不感谢你,反来怪你,这叫啥?这叫恩将仇报。香竹,我这里对你说,我不是男人,我是小人!”
“进才——”香竹愈加感动,伏在他的肩上哭。
“香竹,不瞒你说,要是再候不到你,我打算出村寻你去哩!我想对你说,哑巴的事,我想通了,就依你所说,过继给老五。一则娃子是他的,二则咱的娃子多,养不好。老五一个人孤单,有个娃子,虽说不会说话,却也是个伴儿。人生在世,能多个朋友,不能多个冤家。前天的事,是我不对,这阵儿给你赔不是了!”
香竹轻声啜泣一阵,不无幸福地喃喃感叹:“天哪,圣露真灵!”
“圣露?”进才一怔,旋即笑道,“嗯,大半夜了,露水要下来哩。香竹,快进屋去,别着凉了!”
“嗯!”香竹嘤咛一声,靠在进才身上,走进屋去。
老百姓不知道信福音在当时是犯法,是迷信。政府一直说,迷信是烧香拜佛敬泥塑,福音会不拜泥塑,不设庙堂,不烧香,只叫大家跪下来哭,互相诉说心里的苦,忏悔自己的罪过,平等互助,忍受苦难,因而没人觉得不好。
大家相互传道,各地福音堂就像雨后春笋般设立起来,信徒广布白河、伏牛、涅阳诸县,尤其是在山里。一到礼拜天,各村信徒就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赶往某处林子或某条沟里,就如赶庙会一般。
福音会的巨大声势和动静惊动政府了。政府派人卧底,经过侦察,写成材料,提交行署。专员一看,大吃一惊,三县信徒竟达二十万众。与此同时,其他种类的帮会、拳会也开始在边远山区复活。
政府开会讨论,逐级上报,最终将其定性为反动会道门组织,决定严厉打击。公安迅速行动起来,于一天凌晨实施抓捕。首先抓捕的是上帝的用人,界主杨尚文及其亲随,从他们身上搜出福音会组织的详细名单,顺藤摸瓜,在三天之内,仅是伏牛县就抓获堂主以上大小头目二百余人,只有少数骨干闻风潜逃。
谷地人心惶惶,众信徒更是懵了。
法不责众。政府决定,只惩首犯,胁从不问。经过审讯,判定杨尚文是从香港潜逃回来的反革命分子,是国际帝国主义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先锋走卒。县里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判处杨尚文及十二个福音会骨干死刑,押至城北的河沙滩里崩了。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奇迹发生:首犯杨尚文的尸体,在防护严密的县医院解剖室里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流言四起。
公安断定,抢走杨尚文尸体的是徐铁嘴及两个漏网骨干,流言也是他们散布的。徐铁嘴不除,福音会的阴魂就不会散。经过查访,公安断定,徐铁嘴一伙没有走远,也许就躲在战红旗公社某个信徒的家里,因而特别成立专案组,布置重兵,对谷地所有福音会信徒实施拉网式搜捕。
徐铁嘴是战红旗公社人,韦光正一连几天睡不好觉。经过思考,他做出两大决定,一是立即停止其弟徐得旺的副支书职务,对徐铁嘴的所有本家、亲戚,包括其弟得旺家、其女春玲家进行监控;二是挨户排查谷地所有信徒,全力以赴,抓获这个漏网之鱼。
成家已被搜过三次,并在第三次搜查之后,几个民兵将英芝的两手绑上绳子,强行拖走了。
四棵杨村被一同带走的还有香竹。其他几人,包括婉蓉皆被划为胁从者,集中教育一顿了事。
英芝与香竹被关押五天,第六天开始审讯。共审三次,前两次是县公安,英芝死撑着,什么也不肯说。原本要上刑的,但县公安中有一个是黑龙庙易六成的堂侄,问易姐儿喊姑,逢年过节还到长桂家串亲戚,认识英芝,照辈分该叫她姑奶。在他关照下,英芝、香竹二人得免皮肉之苦。
尽管关起来的信徒都是顽固分子,韦光正依旧采用分化瓦解的攻心策略,劝告所有信徒,只要与福音会划清界限,坦白清楚,写出检查承认错误,就可回家,既往不咎。审到第五天,黑屋里剩下的只有拒不认错的英芝和包括香竹在内的四个有可能知晓徐铁嘴下落的亲信。
经过分别提审,韦光正从几个信徒口中得知英芝、香竹与徐铁嘴的关系不同寻常,决定亲审英芝和香竹。
先审英芝,陪审的是公社武装部郑部长,模样很凶。
“你叫郭英芝?”韦光正微微笑道。他早已得知英芝嘴硬,不能来硬的。
英芝看看他,没有吱声。
“听风扬说,他问你喊大婶。照这样说,我也得喊你大婶才是!”韦光正依旧笑眯眯的。
“你是谁?”英芝觉得他态度好,不像前面两个公安,像是熟人,又实在想不起他是谁。近年韦光正来得少了,即使来,英芝也见不上。
“我叫韦光正,你叫我小韦!”
英芝一下子想起来,神情有些惊慌:“你是……韦书记?”
“是哩。土改时,我跟你公公老有林关系不错。他是大好人,就是脾气有点倔。你那口子,家兴,跟我差不多大,我跟他一道干过活儿哩,是割麦。他割得比我快,是个好庄稼人!”
英芝吃软不吃硬,见韦光正态度如此柔和,脸上也软和了,笑道:“我早知道你哩。家兴总是提起你,村里人也提说你!”
“咋说哩?别是骂我的吧?”
“没有。都说你嘴甜,会说话,会哄人,生下来就是做官的!”
韦光正扑哧笑道:“大婶真会说话!看来,不是我会哄人,是大婶你会哄哩!”
英芝也笑起来。
“郑部长,”韦光正转向武装部长,努下嘴,“我跟大婶说会儿话,你出去吧!”
郑部长点点头,走出去,顺手把门掩上。
“唉,”韦光正敛住笑,轻叹一声,“大婶呀,你被关在这里,我一直不知情。这阵儿听说了,忙向郑部长问情况。他说你加入福音会,态度顽固,正要打算上刑哩。我一听,这咋中?咋能给大婶上刑哩?别的不说,单是我跟老有林的交情,也犯不着这个!我批评郑部长几句,他还不服气!他说,不上刑,大婶不招认。我笑了。我说,你越上刑,大婶越不服。他说那咋办?我说,大婶不是死劲人,我来劝劝。他说中,这还不放心,一定跟来瞅瞅。你说说,这帮人就这水平,只会整人。唉!”
英芝见他扯到正事上,也敛住笑,双手合在胸前,右手画了个十字。
“大婶呀,我想问问,你是聪明人,咋会去信福音会哩?”
“我觉得福音会好!”
“好在哪儿?”
“好在……”英芝略顿一下,“好在能治好我的病!”
“大婶得的是啥病?”
“疯病。村里人说,是鬼上身。信福音后,我总算明白是魔鬼撒旦败坏,主基督降临我身,一正压百邪,撒旦不敢近我,疯病就好了!”
“嗯。福音会还有啥好?”
“好处多了。譬如说,让我放开嗓子哭!”
“哭?”韦光正笑道,“大婶说笑话哩,伤心才哭,没听说哭也有好处?”
“你不懂。我心里有苦,说不出,说出来也没人听,就想哭。不让哭出来,我就得憋死。哭出来了,我这心里就好受了!”
“嗯,说得好。”韦光正微微一笑,“大婶,还有啥好处,全说出来!”
“不让说谎话,不让吹大话,不让打人,不让骂人,不让做亏心事,做错事了必须悔过,大家不分男女,一律平等,互相帮助,一总儿说,好处多得数不过来。”
韦光正敛住笑,闭上眼,思忖一会儿,睁眼说道:“大婶呀,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福音会是反动会道门组织?是帝国主义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先锋走卒?”
“你们骗人!福音会不是反动会道门组织!”
“你说,它是啥?”
“是福音!”
“啥叫福音?”
“福音就是福音,你咋听不明白哩?”
“唉,大婶呀,”韦光正长叹一声,“看来你是中毒不浅!你连啥叫福音也解释不清,被人蒙在鼓里还痴迷不悟哩。大婶呀,我再问你,你觉得你们界主这人咋样?”
“他是神的用人,他来指引我们脱离苦海,走向天堂!”
“他能力如何?”
“他是神的用人,代表神,无所不能!”
“唉,”韦光正再叹一声,“叫我咋说哩?大婶呀,对你说个实话,你们的界主,也就是反动会道门头子杨尚文,还有他的十二个铁杆信徒,早被政府镇压了,就是枪崩了。这事儿你知道不?”
“知道!”
“既然知道,咋还相信他哩?他若是真有神通,若是无所不能,为啥不能未卜先知,反让政府枪崩哩?”
“唉”英芝亦叹一声,缓缓说道,“你不懂!主基督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是为天下人赎罪。用人挨枪崩,是为我们这些人赎罪!用人没死,这阵儿,他升入天堂了!”
“中中中,算我不懂!”韦光正摇摇头,服了,“大婶呀,我再问你一个事儿。既然界主没跑,在为你们赎罪,为啥徐铁嘴跑哩?他为啥不赎罪?”
“你得去问他!”
“我是想问他来着,可不知道他在哪儿。听说大婶知道他的下落,能否说说?”
英芝摇头:“我不知道。”
“你咋能不知道哩?听说你跟他一直有联系!”
“听谁说的?”
“很多人说的!”
“你问他们去,我不知道。世上事真是奇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咋就知道我知道哩?”
“这……”韦光正挠挠头,闭目又想一会儿,“大婶呀,还有啥话没?”
“没了。”
“没了,我不陪你了。来人,带她出去!”
门外冲进两个民兵,扭住英芝带走。
英芝刚走,郑部长走进来。韦光正黑沉着脸,从牙缝里挤道:“奶奶的,没想到这女人恁煳臭,软也不吃哩!”
“咋整她哩?这个娘儿们,狗咬屙屎的,不识抬举!”郑部长恨恨说道。
韦光正白他一眼:“咋整也要问我?去去去!”嘴一努,“带杨香竹,来硬的!”
郑部长走出去,不一会儿,香竹被几个拿枪的民兵连推带搡地扭到换作凶脸的韦光正跟前,两条腿直打战。
“你叫杨香竹?”韦光正猛震桌子,厉声喝道。
“俺……俺叫杨香竹!”香竹何曾见过这阵势,两片嘴唇直打哆嗦。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听说,你跟徐铁嘴关系不正常,都干些啥,老实交代!”
“没……没干啥,俺……俺心里烦,有苦没处说,就来信主,他是盟主,是仆人,俺就找他诉苦,没……没干啥事儿!”
“哼!”韦光正将桌子又是一震,“没干啥事儿?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都干些啥,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要想瞒过我,没门儿!这阵儿,只要你老老实实坦白出来,我可以考虑从轻处罚。你不坦白,等我说出来,就是罪加一等,徐铁嘴挨枪崩,你杨香竹劳改,戴高帽子游街!”
“你……你都知……知道啥了?”香竹脸色煞白,颤着声问。
“啥都知道了!再说一遍,没有不透风的墙!我问你,只是试试你,看你实诚不实诚!”
“俺……俺接……接圣露的事,你……你也知道了?”
“接圣露?”韦光正打个怔,旋即应道,“当然知道!我说过了,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我倒想听听你的坦白,看跟我掌握的有出入没。快说,咋接圣露的?”
“这……”香竹看一眼郑部长及几个民兵,欲言又止。
韦光正转对部长:“你们出去!”
香竹喃喃说道:“就是仆人为我施圣露,赎去我的奸淫之罪……”
“啥?奸淫之罪?你说具体点儿!”
香竹呜呜哭诉,将那年如何挨饿,她与老五如何通奸,如何信福音,又如何接受徐铁嘴的圣露赎罪等,细述一遍,听得韦光正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
杨香竹讲完,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乞求主基督的宽恕。
“他奶奶的!”韦光正将拳头猛地震在桌子上,两眼放光,“好个福音会!引诱贫下中农,骗奸无知妇女,搜刮人民钱财……罄竹难书啊!”目光扫向香竹,语气变得软和,“杨香竹同志,起来吧。你坦白得很好,你是无辜的,是受害者,政府一定为你伸张正义。告诉我,徐铁嘴藏在哪儿?”
“俺……俺不知道!”
“香竹同志,你甭怕,我为你做主!此人既是大淫魔,躲到啥地方,不可能不对你说!好好想想,他对你好时,都讲过哪些地方?”
“有次他说,他有个舅住在老北山。他说那里僻静,本要带俺也去住,俺没答应。”
“你为啥没答应?”
“家里有娃子,走不开!再说,俺走了,对不住进才!”
“那村子叫啥名儿?”
“不知道,他没说。”
“谢谢你,香竹同志,你可以回家了。等我们逮住徐铁嘴,就为你申冤报仇!”
“啥?你们去抓他?”香竹傻了。
之后没几天,在一个月黑头,一群公安从北山里将徐铁嘴抓捕归案。在战红旗公社游乡时,徐铁嘴的头上戴一顶特长的高帽子,上面用小字写着:反动会道门主犯、流氓、强奸犯徐得魁,绰号徐铁嘴。
陪徐铁嘴一同游乡的是两个堂主、三个地主和一竿子撑到底的英芝。英芝的高帽子最矮,写的是:会道门信徒郭英芝。
英芝的身体原本就差,这又连关几天黑屋,自是承受不住。在戴上高帽子拉到双龙街上不久,英芝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家兴早就听说要让她陪同游街的事,一大早就赶到镇上,一路照看,见她晕倒,冲上去将她扶起。见她实在没法游下去,韦光正卖个人情,让家兴领她回去了。
游完乡,徐铁嘴被带到县里,七天后,让人拉到城北河滩上挨枪子了。
徐铁嘴死后,四棵杨发生三件大事,一是老五被公安抓走,二是春玲上吊,三是香竹发疯。
老五是在被窝里被人抓走的。他正搂着哑巴睡,门被一脚踹开,冲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将他绳捆索绑,押上走了。
老五刚被押走,春玲就出事了。福音会定性后,得旺被免职,大队也不让春玲站柜台了。没过多久,春玲的爱人又从部队发来特函,要求与她离婚。打击接踵而至,春玲受不住,在一天夜里,抛下娃子,挂在自家梁上,跟无常鬼走了。
几桩事都与香竹有关。
在春玲寻无常的那天夜里,香竹做下噩梦,梦到春玲站在她跟前,问她为啥出卖她爹。春玲伸长两手,要卡香竹脖子。香竹撒腿狂跑,惊醒时大汗淋漓,气都喘不过来。进才好不容易将她劝睡,刚一合眼,又见徐铁嘴向她索命,嘴里不停地喊:“犹大,犹大,你是犹大!”
香竹从梦中醒来,两眼发直,一连两天不吃不喝,跟着就发疯了。
跟英芝不一样,香竹发疯后,只在村里满处跑,边跑边脱衣服,直到身上一丝不挂。香竹长得美,身子白,皮肤细,两腿中间更是光光的,没有一根儿毛。四棵杨人这才看清,香竹是天生白虎。按照老说法,白虎女人伤男人。想到香竹这一生,真还应上了!
进才死活拉不住她,跟在后面直抹泪。老烟薰见她已不知耻,不好上前制服。老白望见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围追观看,心里难受,急叫雪梅领妇女将她围起来,扭住她,裹上单子,叫来老烟薰连扎数针,将她的疯劲儿止住。
香竹的事儿还没收尾,成家再次闹出乱子。
英芝遭到游街后,将自己关在屋里,只做三件事:睡觉,吃饭,祷告。
英芝祷告起来,没完没了。家兴半夜醒来,仍可见到她跪在地上,呢呢喃喃,呜呜咽咽。家兴睡不去,气得走到院子外面转悠。
英芝这种情绪持续将近一月,家兴的火气憋到极限。
一天晚上,家兴收工回来,成刘氏将饭煮好了,吆喝吃饭。英芝仍在里屋祷告,哭得正伤心,没有听见。
成刘氏一看大家都在吃,只缺英芝,小声嘟哝:“英芝也是,咋就听不见哩?”盛出一碗,转对旺田,“田儿,把饭端去,叫你妈快吃,再不吃,饭就凉了!”
家兴的脸黑下来,瞪旺田一眼,没说话。旺田瞥见,没敢端饭,起身走进堂屋西间,在英芝身后小声叫道:“妈,我奶叫你吃饭哩,饭凉了!”
英芝没理他,全神贯注于祷告,已是泪水滂沱。
英芝将手在胸前画出十字,埋头于地,恭候上帝的旨意。
旺田又候一阵,见她不动,催道:“妈,快起来吧,饭都凉了!”
英芝却似没听见,依旧跪在地上。
“妈——”旺田提高声音。
“旺田,你滚出来!”门外突然传来家兴的喝叫,“一个活死人,不吃拉倒,喊她干啥?”
英芝没候到上帝的旨意,却候来家兴一顿臭骂,一时没反应过来。凝神又听一阵儿,见家兴仍在院里骂骂咧咧,这才觉出是在骂她,赶忙端正跪姿,急急祷告……
家兴听她仍在祷告,火气上攻,几步抢进里屋,冲旺田叫:“叫你滚出去,你还守在这儿干啥?”
旺田从没见他爹发这么大脾气,脸色变了,一溜烟儿跑出去。旺田跑走后,家兴的眼睛斜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英芝,面部肌肉扭曲,呼哧呼哧喘会儿气,见她祷告得越来越快,头埋得越来越低,将脚一跺,冲上去,一把揪过她的头发,将她猛力扯起,推倒在床上,吼道:“瞧瞧这个家,都让你祷告成啥景况了!你这个祸事精,让人家戴高帽子游街,成家的脸全丢光了!你到外面听听,村里咋说你哩?没人不说你是祸事精!我做下哪辈子孽,咋会娶到你这丧门星?”
英芝也不答话,翻过身,跪在床上,闭住眼睛,继续祷告。家兴没有注意到,英芝的脸色已经泛青,两手抖个不住。
“兴儿呀,”成刘氏紧跟进来,带着哭腔,“你个冤爷呀,快点出去,别再添乱了!”
“妈,你闪开,看我今儿咋个教训她!”家兴挽起袖子,一把揪住英芝的头发,将她从床上拉下来,照她身上抡拳就打,边打边骂,“你个祸事精!成家人老几辈子,啥时候丢过这种人?我问你,高帽子戴着美不美?游街的滋味儿美不美?想想这些年,你都干过啥子光堂事儿?先是和小姑子打闹,后是装神弄鬼,刚刚有个清净哩,这又信福音,弄得我成家脸不叫脸,人不像人,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我婆娘让人戴高帽子游乡了!”
家兴一边数落一边打,下手越来越重,英芝两手捂头,在地上打滚。
“你个鳖娃子呀,咋能打英芝哩?”成刘氏扑上来,死死抱住家兴。家兴施展不开,又怕他妈摔倒,跺着脚,恨恨地走到堂间。
“成家兴——”英芝全身哆嗦,尖声哭叫,“你……你你你……你打死我好了,你你你……你个没心没肺的!成家兴,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我嫁进你成家,丢你哪号人了?享你哪点福了?我成天以泪洗面,受的是啥罪?你你你……你一点良心也不讲!你……”
英芝放开喉咙,号啕大哭,惊得东家西院,无不围拢过来。
吃过晚饭,青龙到代销点称盐,刚好路过,远远听见哭闹声,忙踅过来,一进院门,就见英芝披头散发,直冲出来,与他撞个满怀。
“大婶,”青龙一把拖住她,“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到哪儿去?”
“你闪开!”英芝甩开他,“我给他们成家丢人了,还待在这屋里做啥?我走好了,从今往后,叫他们成家清清静静!”
话音落处,英芝绕过青龙,疾步走向院外。
“我说大婶,”青龙赶上一步,再次拉住她,“你咋能说走就走哩?即使走,也得收拾收拾东西。兴叔,你这个人,咋能不讲理哩?大婶这好端端的,看你把她气成啥样?”
“青龙,你放开她!”家兴叉住腰,声音发狠,“让她走好了!她不是有本事吗?就让她走好了,我成家的庙小,装不下她这大和尚!”
听他提到庙,又提到和尚,英芝更加来气,猛力挣脱,飞也似的跑走了。青龙一急,撒开两腿在后狂追,边追边扭头喊:“兴叔,快……快追呀!”
家兴动也不动。英芝沿村东沟边的弯曲小道一气跑到白龙庙,气力不支,被青龙追上了。
“大……大婶呀!”青龙也放慢步子,喘着气,“你……你住住脚,让我歇……歇会儿!你跑起来,咋就像个小伙子哩?你看看,我这壮劳力,屁……屁都使出来了,就……就是追……追不上!你歇会儿,我……我也歇会儿。待咱俩歇足精神,你……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去!这阵儿,你看看,黑灯瞎火的,你个女人家,一个人走,叫……叫我咋……咋个放心哩?”
青龙热心热肠几句话,将英芝的泪珠儿又勾出来。英芝顿住步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青龙也不管她,蹲在一边,掏出烟袋慢慢抽。连抽两锅烟,青龙觉出她的哭声低下去,知道憋屈出来了,这才说道:“大婶呀,你打算去哪儿,我陪你!”
“还能去哪儿?回娘家!成家兴说不要我了,赶我走哩!”
“唉,大婶呀,”青龙长叹一声,“你得听我一句话。兴叔这人,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清楚?生就个刀子嘴,豆腐心,生气时说的话,咋能当真哩?”信口编出谎儿,“再说,大婶呀,不瞒你说,今儿后晌,他多少窝点气。横竖都是我的错,后晌在牛屋里,我和他为一句扯淡话儿抬杠,没抬几句,他抬不过我,恼了,脸脖子通红,差点揍我哩!这不,我逃得快,他没能打上,谁想他回到家里,竟又冲着大婶发脾气。平日没看出来,兴叔这人真还是个小气鬼哩!”
“青龙呀,你别哄我了。回去吧,我知道路,能走到!”
“唉,”青龙再叹一声,“大婶呀,你是讲理人,横竖再听两句。要是你觉得侄子说的在理,就听我的。要是你觉得我说得不在理,我送你到郭庄。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谁家没个磕磕碰碰,横竖都是鸡毛蒜皮,今儿气得要死要活,赶明儿老爷子一出来,天大的事儿也会像田里的雾气一样,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这阵子,家兴确实心烦,你呢,也受许多委屈。就说这信福音吧。虽说我没信,可也没觉得它有啥不好。你说说看,人心里有苦,不让哭哭,还不活活憋死?娃子他妈听过两次福音,到家里跟我唠叨,我一听,句句在理。社会上的事,就是不平等。土改时,斗争地主老财,你看大家多起劲!斗争地主老财,并不是大家真的和地主老财有仇有冤,而是在谋算他们家里的土地和钱财。为啥子哩?因为不平等。都是人,凭啥你有那么多地,那么多粮食,那么多钱财,而我却啥也没有?再看看前几年的饥荒,饿死那么多人,可你听过谁有怨言?没有。大家为啥没怨言哩?因为没有人吃饱肚子,大家都在挨饿。这时候,要是谁的肚子吃得溜圆,在光天化日下显摆,众人就会把他活活打死。所以说,旧社会不好,新社会好。然而,新社会好归好,却也有不平事。有人身体强壮,有人身体虚弱,一年到头生病,譬如说大婶你。生病没钱看,苦痛只好自己忍着。福音讲求平等,讲求忍耐,我看没啥不好。身上疼,有病治不好,或者有病没钱治,不忍又有啥法子?咱们庄稼人爱讲实际,依我看,福音会就很实际。可谁会想到政府说它不好哩?唉,大婶呀,话又说回来,凡事得往开处想,政府既然说不好,就算不好吧。不究咋说,咱是胳膊,政府是大腿,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这话儿,侄子只能私底下对大婶说说,也算是劝解大婶几句,听了只作耳旁风,要是让外人知道,怕是要开我斗争会哩!”
青龙这番话,英芝显然听进去了。她抬起头,瞅着青龙:“青龙呀,我知道你想得开,讲得都在理,可成家兴咋个做哩?一点儿不心疼我不说,还说我戴高帽子辱没他家祖宗了!我戴高帽子是丢人,可我想戴吗?”
“大婶呀,”青龙呵呵笑起来,“兴叔死脑筋,得空我给他批解批解。戴高帽子咋丢人了?啥叫丢人?作奸犯科、偷鸡摸狗、贪污受贿、杀人越货、坑蒙拐骗、欺师灭祖、欺行霸市、欺男霸女,这才叫丢人!要说丢人,在咱村里不是大婶你一个。斗地主那年,工作队把张家父子俩绳捆索绑,拉到台上,逼他们跪下,朝他们身上吐唾沫,硬往死里斗,可宗庵有啥罪?三疯子有啥罪?他们的罪,是地多,是钱多,是日子过得美。可地多,钱多,日子美,是人家挣来的,不是偷来抢来的。要照这样说,懒汉二流子反倒脸上有光了!还有乔娃,小时候,娃子们不和他玩不说,还要打他,害得娃子学也没上成。乔娃有啥罪?乔娃的罪是生在地主家!可生在谁家,又不是乔娃自己选的,是命!大婶呀,要照你说,要照兴叔说,挨斗是丢祖宗脸,祖宗挣下这家业,让晚辈平白无故挨斗争,这账又该咋算?别人就不说了,再看我青龙,那年为分锅,韦书记让人把我绑去,就跟大婶一样,关黑屋,挨斗争!你都看到了,我啥时觉得丢人了?在我看来,有锅不给分,眼睁睁地看着大伙儿饿死,这才叫丢人!”
“唉,青龙呀,听你一席话,我心里舒坦多了。”
“要是心里舒坦了,大婶呀,你就听我一句,今黑儿甭回娘家了。你看看,三更半夜的,大婶突然回娘家,还不闹个惊天动地?再说,想开了,也就是个芝麻事儿。我敢说,今黑儿一过,兴叔肯定后悔。要是他后悔,大婶又在娘家死撑面子,这场气,还不得一直生下去?”
“生下去就生下去,我怕他咋哩?这阵儿我要是回去,就是向他成家兴服软,我不干!青龙,你甭劝我了,我受够了,说啥要回娘家去!”
“唉,大婶呀,”青龙没招了,只得朝狠毒处说,“即使你不念家兴,也不想想几个娃子?哪一个都是你生的,你不在身边,他们还不哭死?旺田、旺地大了,旺福、旺禄却小,大婶咋能狠心走人哩?”
果然,这招极是灵验。英芝低下头,不吱声了。青龙见她抹泪,趁火打铁,提供一个退路:“大婶呀,你看这样中不?这阵儿,你先跟我回去,今黑儿住我家里,晚上跟我婆娘睡,我去睡牛屋。这几天,老牝牛要生崽子,我不去守护还不中哩!明儿早上,大婶要是想通了,就回家去。当然不能自个回,侄子说啥也得为大婶长个面子!我叫兴叔来,先给大婶赔个不是,再用八抬大轿抬大婶回去!咱得让他记个教训,让他往后说话掂量点。要是大婶依旧想不通,天亮了,大婶也回家去,收拾好东西,拉上旺田、旺地,拖上旺福,抱上旺禄,一家大小一道去,我赶牛车送你们,让他老成家一个娃儿不剩,看那个死倔子急不急?”
英芝扑哧一声笑了。
“走吧,大婶,你眼亮,头前走,踩个路!这几年我眼有点花了,就怕走夜路!”
英芝扑哧又是一笑,头前走去,边走边说:“遇上你这个人,谁要是还能生气,我算服她!”
“唉,大婶呀,”青龙咳嗽一声,叹道,“要是我家娃儿她妈也照你这么想,我情愿给她磕个头!”
英芝顿住步子:“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