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出嫁这日,风扬喝多了。
回到家里,风扬想吐,却吐不出来,窝在床上憋到后半夜,总算出货,弄得床上、地上皆是,自己和陈姐儿身上更是污秽不堪。陈姐儿打来两盆水,先为风扬洗,后洗自己,再后清理屋子。
收拾完,鸡已叫了。
陈姐儿累了,躺在风扬身边睡去。陈姐儿还没完全睡熟,迷迷糊糊中,觉得有只手摸她,从上摸到下。陈姐儿打个惊怔,睁眼一看,是风扬。
风扬在抚摸她的奶子。八年来,这是风扬第一次摸她,陈姐儿激动得哭了。
“梅儿,梅儿——”风扬一边抚摸,一边呢喃。
陈姐儿叫陈淑美,小名叫美儿。风扬叫得轻,“梅”“美”分不清,陈姐儿听得心里发颤,悄无声息地脱光身子,贴在风扬身上。风扬搂住她,紧紧搂住她,口中继续叫“梅儿”。
陈姐儿大口喘气,一把搂住风扬。风扬也搂住她,二人抱成一个团儿。抱一会儿,陈姐儿牙一咬,顺手脱光风扬,抚摸他的物什儿。物什儿软软的,像大杨树下打水用的井绳头。
风扬仍旧搂住她,抚摸她,不停地叫着“梅儿”。陈姐儿移开身,换个姿势,叉开腿,将他的手引入自己下身。风扬的手顿在那儿。陈姐儿将腿叉得更开,两手继续抚弄风扬的物什儿。结婚八年了,她依旧是个全身子,顾不上羞了。
蓦然,风扬硬了,绳头儿竖着。陈姐儿一阵狂喜,将风扬扳过来,让他压在她身上。
风扬压上了。风扬喘着粗气,两只大手有力地抱住她。陈姐儿的两腿开成大大的八字,勾在他腰上。
然而,风扬的物什儿刚刚触及她的妙处,绳头儿还没寻到地方,先自吐出一摊黏液,迅即软下去。
陈姐儿不无惊愕地发现一个八年来她苦求无解的秘密:她的男人是阳痿!
包产到户没多久,三疯子回来了。
三疯子是在不知不觉中回来的。一天上午,有人突然看到他伫立在土改时分给他的两间矮房子外面,穿一件深灰色的女人衣裳,叽里咕噜地自说自话。一头黑发变得灰白,几年没理过,有一尺多长,散落在肩上。脸色苍白,嘴上一圈白胡须,有一寸多长,下巴上的将近半尺,飘在胸前,侧面望去,如同人家客堂里挂的关公像。整体上看去,又像传说中的白毛女。
一群娃子围上来,远远站在一边,瞪大眼睛瞅着他。经过噩梦般的三年,这些娃子无不瘦成细麻秆儿,个头却长高了。他们中谁也不敢上前,因为没人能够认出这个满头白发、白胡子飘飘的怪人是几年前的三疯子。
婉蓉和傻祥也来了。傻祥成个大人了,尽管瘦去一圈,仍旧像座塔。婉蓉紧紧靠在傻祥身上,两只大眼直盯三疯子。她怕他,无论他朝她如何笑,她仍旧怕他。
看到傻祥,三疯子的眼睛亮起来,对他呵呵笑。傻祥也朝他呵呵笑。二人一直对视,呵呵笑。对视半天,对笑半天,三疯子走前几步,叽里咕噜说话,伸手去拉傻祥。傻祥就如中魔一般,也伸出手,二人手拉手,在空场上跳舞。或摆头,或扭腰,或跺脚,三疯子一边跳,一边像抬夯似的叫着号子:“嘿依呀嗨,嘿依呀嗨……”
刚开始,傻祥跟不上步子,总是踩脚。经三疯子喊一阵号儿,傻祥的步子竟然合拍了,与他配合得甚是默契,一个进,一个退,一个抬左腿,一个抬右腿,谁也不踩谁的脚,就跟事先演练过似的。
更多的人围上来,看傻了。四棵杨人谁也没见过这种怪舞,许多大人也跑过来,到后来,连风扬、白云天、青龙、磙子也都来了。
人们已经知道他是三疯子,七嘴八舌地问话:
“三疯子,这几年躲哪儿去了,咋不见个影儿哩?”
“三疯子,都吃些啥,咋没见你瘦哩?”
“三疯子,头发咋白了?”
“三疯子,这身衣裳哪来的?咋看咋像是女人穿的。”
人们迅速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怪衣裳上,细细看去,真还是女人穿的,带个大襟儿,一溜儿小布扣不在正中,全在左侧腋下,襟儿拖到腿上,压住膝盖,左边开个衩,像是清朝时的旗袍,又不像是,显然经过他修改了。毕竟是女人衣裳,太小,紧裹在身上,胯下一道扣子无法扣上,半拉子白屁股若隐若现。
众人哄笑起来。
“是啊,是啊,这是女人衣裳,咋能穿哩?”
“这衣裳不时兴了,连女人也不穿了,你咋还穿哩?”
“三疯子,这衣裳娘儿们穿着中,你穿上太小了,叉不开腿,咋走路哩?”
“三疯子,看见你的白屁股了!”
……
三疯子谁也不睬,顾自与傻祥跳舞。二人跳得正欢,不知是谁想起乔娃,叫道:“咦,三疯子回来了,咋没看见乔娃哩?”
众人这也想起乔娃,再次嚷嚷起来:
“是啊,乔娃哪儿去了?”
“好几年没见他了!”
“别是饿死了吧?”
“乔娃多大了?”
“该十七了!”
“不是十七,是十六,跟成家的老二一般大!”
……
众人正在议论,猛然听见一声:“哥——”
众人吃一惊,扭头看到崔家的小婉蓉陡然撒开两腿,奔向三疯子家东侧不远处的土沟。众人顺方向望过去,无不惊呆:一个身材奇高的人影正从二里开外的双龙河坡上走下来,一步一晃,走得很慢。
万磙子先叫出声:“我日,踩高跷的来了!”
青龙问道:“今儿是啥日子?”
“日他奶哩,”万磙子摸摸脑皮儿,“过糊涂了,今儿是啥日子?”转向大伙儿,“喂,谁知道今儿是啥日子?”
众人面面相觑。
天成应道:“不是啥日子!”
“不是啥日子,踩高跷的来干啥?”
青龙纳闷:“既然来,咋能只来一个哩?至少得来仨!一个闹不起来!”
不知是谁眼尖,陡然叫道:“看,其他人在后头呢!”
众人望去,果见河坡上现出一小群人,有十来个,或高或矮,远远地跟在那人后面。
青龙呵呵笑起来:“果然是老鼠拉锨把——大头在后头哩!”转头看一圈,“民善哩?人在不?”
“没来!找他干啥?”
“快喊他去!弄这事儿,他在行!”
没有人动。谁也不想错过眼前这场热闹,所有目光无不盯在越走越近的踩高跷人身上。
婉蓉越过河沟,如飞般跑去,迎住那人。那人弯下腰,拍拍婉蓉的头,扯住她的手,继续朝村里晃。远远望去,又瘦又小的婉蓉与那人形成鲜明比较,就如一个巨人扯着一个孩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越走越近,眼看要到沟边了。
没人认出他是谁。傻祥看到他,不与三疯子跳舞了,跑上去,迎到沟边。
“咦,这妞儿咋认识这个踩高跷的呢?”不知是谁问。
“嘘——他要过来了,在下沟哩!”
果然,那人拉着婉蓉走下沟去。沟很深,但仍旧埋不住他,头始终露着,在沟里晃动几下,升上沟沿。
就在此时,旺田大叫:“快看,他没踩高跷!”
众人无不以为那人踩着高跷,没往别处想,因而谁也没朝他的脚下看。这当儿听到声音,低头一看,果见那人脚下没有高跷。什么也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两条长腿和一双大脚。
除去三疯子仍在疯跳外,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
许久,万磙子再次拖长腔惊叫:“我——日——”
巨人拉婉蓉走到众人跟前,朝众人鞠一圈躬,走到三疯子跟前,跪在地上,搂住三疯子的腿,泪如雨下:“爹!乔儿总算寻到你了!”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认出:是乔娃!
三疯子没作任何反应,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呵呵笑,像方才一样叽里咕噜说话。
人们细细观察乔娃,见他也跟三疯子一样,头发巨长,如三疯子一样披在肩上,有二尺多,仍是黑的,稍稍有点灰,脸色亦如三疯子般苍白。不寻常的是他的衣裳,仍是几年前的,这阵儿显得尤其小,裤管儿快要提到膝盖上。上衣也是,真正是衣不遮体。所幸没有漏洞,所有破处全都打着粗糙的补丁。
大家发会儿怔,青龙走过去,拉起乔娃,仰脸看他一阵,点头道:“嗯,是哩,是乔娃!”看一会儿,轻叹一声,“唉,日你奶哩,长恁高干啥,看你一眼都费劲儿!来,咱俩比比个头!”
话音落处,青龙在乔娃身边站定,万磙子奔前来,拿手一挡,宣布:“李青龙,到下巴头!还有谁比?”
立时上来几个,一一比过,万磙子一一宣布。见没人再比了,万磙子自己站在乔娃前面,招呼青龙:“青龙,快量,我到哪儿?”
青龙手一摆:“滚吧,就你的个头,到不了胳肢窝!”
“啥?”万磙子急了,涨着脸转对天成,“青龙瞎说,天成,你来量量,说句公道话!我光脚也有五尺一,难道没他高?”
磙子、青龙的个头原本差不多,但青龙瘦,磙子壮,看起来显得矮些。天成只是笑,不去量。磙子没法儿,只好自己比量,踮起脚尖,将头顶抵在乔娃的下巴上。众人皆笑起来,纷纷赞叹乔娃,估量他的尺寸。
跟在身后的那群人也越过沟,站在沟边,远远观看乔娃,没人过来。风扬走过去问,一个小伙子说,他从双龙镇一直跟到这儿,只想弄清楚他是谁。
“双龙镇?”风扬嘀咕一句,抬头问道,“你咋看到他的?”
那小伙子应道:“我在白龙河上抓鳖,猛见沿河走来一个巨人。刚开始,我以为看花眼了,待巨人走近,我才相信是真的。这人不说话,只是走,一步一晃。我喊他,他也不理。衣服怪,头发长,是个大稀奇。我平生就爱看稀奇,也就不捉鳖了,跟着他走!”
“他一直沿着河走?”
“是的,一直沿着河走。走到镇上,人们都围上来看,没人知道他是谁。”小伙子指着另外的人,“他们也是跟来看稀奇的!”
风扬若有所思,回到人堆里,见乔娃正在讲述几年来他和他爹的奇事。乔娃说,几年前,没粮吃,他爹饿得受不了,就在一个月黑天发疯跑了。他怕爹出事,一直跟在后头。爹沿双龙河往上跑,跑到白龙河上,又沿白龙河走。走了不知多少天,他们走到白龙河头。不见河了,到处是山,到处是谷,山高谷深,看不见天。他们转呀转,转进一条深谷里,迷路了,咋也转不过来,就这样困在谷里。谷里有水,水里有鱼,像娃娃一样哭,到处都是。他和他爹饿极了,就逮娃娃鱼吃。娃娃鱼多得很,一到夏天,水边上到处都是,冬天藏在洞里。山上到处是树,有各种果子,各种块根,饿极了,啥都好吃。他们寻到一个山洞,洞里还有热水,不管天再冷,水都是热的,冷极了,他们就跳进热水里。一则迷路了,二则有吃的,也不怕冷,乔娃就没想着回来,想在山里一直过下去。可一个月前,爹突然不见了。他四处寻,寻了十几天,仍旧寻不到。他漫山遍野寻,竟然转出山谷,看到一条河,他想起来,这是白龙河,想到他爹也许沿河回家了,也就沿河寻下来。果然如此,他爹回家了!
听完乔娃的讲述,所有人无不欷歔。谜团解开了,山里没盐巴,洞里没阳光,因而三疯子会白头,乔娃的头发也是灰乎乎的。
“乔娃,你爹的怪衣裳哪来的?”万磙子心里依旧窝个疙瘩。
“不知道。”乔娃摇摇头,“他走时,身上没穿衣裳,裹着獾子皮,獾子是我下套逮的。这阵儿见他,獾子皮没了,成这样儿了!”
“那他原来的衣裳呢?”
“不知道。到山里后,没人,他高兴疯了,啥也不穿,衣裳不知丢哪儿去了。冬天冷了,就穿獾子皮!我也有,这阵儿还在山洞里!”
众人再次欷歔。这真叫,人作孽,天造化啊!
在乔娃绘声绘色讲述时,小婉蓉靠在傻祥身边,闭着眼,静静地听,嘴角上浮出浅浅的笑。
没有人知道她在笑啥。
就如白龙爷前些时显灵一样,乔娃的故事很快成为谷中奇谈,乔娃的个头也如四棵大杨树一样,成为四棵杨村的又一标志。
在乔娃回家的第二个月,雪梅有喜了。足月之后,在易姐儿协助下,雪梅生出一个女婴,骨架子像白云天,眉眼儿像雪梅,皮肤如雪一样白。白云天欢喜疯了,仰着脸上的大疤,在村里挨家挨户游走,逢人就呵呵笑着说,他得女儿了,叫白雪,白是白云天,雪是雪梅。
白雪满月时,韦光正来了。
白云天挽起袖子,亲自下厨,整出四个菜,两道热的,两道凉的。风扬听说韦光正来,从代销点拿来两瓶酒,三个爷儿们坐成品字形,摆出六只酒盅,闷头喝酒。
雪梅坐在里间床上奶孩子,没起来。酒过三巡,白云天喝得大疤脸涨起来,瞅着韦光正:“韦书记,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到草民家里,有啥大事儿,先说!”
韦光正轻叹一声,看二人一眼,再次举盅:“说啥哩?喝喝喝!”
“说完正事再喝,要不,喝不痛快!”白云天不端酒盅,执意要他说。
“说就说!”韦光正放下酒盅,目光直盯白云天和风扬,“今儿来,我有三件事,一是问罪,二是贺喜,三是传达几个文件!”
“先问罪吧!”
“你跟嫂夫人这桩好事儿,小韦咋说也算是半个媒人,不说是喝喜酒了,这连千金都诞生了,小韦至今还未接到一张请柬。苦闷许多天,小韦实在想不出是哪儿得罪老白了,或是开罪嫂夫人了!”
“呵呵呵,”白云天连笑数声,端起韦光正的酒盅,“就冲你这几句颠倒话,罚喝三杯!”
“咋哩?”韦光正端住酒盅,不解。
“咋哩?你是芝麻开花,节节升了,这阵儿是书记,是领导。老白我是吹喇叭的掉井里,响着,响着,落下去了,这阵儿是百姓,是草民。草民请领导,是巴结。领导不请自来,是团结群众,体察下情!我咋能主动去请领导,不给领导体察民情的机会哩?再说,我跟雪梅结婚的事,谷地里没人不知道,连六成也来了,只不见你韦书记到场。我还没发话哩,你倒先问罪了,还讲理不?”
“这……”韦光正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老白呀,你不舍得喜酒也就罢了,这还说出一溜儿理来!中,这三盅,我喝!”
韦光正喝完一盅,白云天为他倒满,笑道:“老白也不是死板人,罚一盅就中了!接着说,贺啥喜哩?”
“这还用问,当然是贺你和嫂子喜得千金哩!”
“这酒得喝!来来来,为我这小宝贝,咱仨一人一盅!”白云天递给风扬一盅,自己也端起来,在三人饮尽后,看着光正,“还有这三,是啥文件,趁这阵儿没醉,掏出来念念,甭误正事儿!”
“唉!”韦光正长叹一声,“昨儿社里紧急召开大队支书会,嫂子没来。我问六成,六成说,嫂子喜了,还没满月哩。这不,今儿一大早,我就赶来了!一边贺喜,一边传达几个文件。”从包里取出一沓子,“就这些,这是中央的,这是省里的,这是行署的,这是县里的,共是四份!”
“雪梅!”白云天朝里间喊道,“你出来,听韦书记传达文件!”
雪梅抱白雪走出来,朝韦光正笑笑,坐在一把木椅上。
“韦书记,”白云天一把拉住风扬,站起身,“既是支书会,你单独向张支书传达,我和风扬回避!”
韦光正起身扯住:“老白,这是哪儿话?小韦永远都是你的下属,你咋能走哩?风扬也不能走,一道听听!”
白云天坐下来,笑道:“中,许久没听文件了,心里痒哩!”
韦光正挑出一份厚的,足有七八页,是中央文件,刚念两句,白云天皱下眉:“韦书记,文件太长了,像本书,这要念到猴年马月?你拣要害说,为的是啥事?”
韦光正苦笑一声,没招了,收起文件,扫视众人一眼,咳嗽一声,敛神道:“文件讲了很多,主题只有一个:包产到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立即纠正!”
“啥?”白云天扔掉酒盅,盯住韦光正,“你再说一遍!”
“包产到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立即纠正!”
“那……《人民日报》也错了?”雪梅大瞪两眼。
“《人民日报》咋能错哩?”韦光正微微一笑,“错的是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控制《人民日报》的个别人!毛主席号召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加强无产阶级专政,要防止资产阶级复辟,要反修,防修!包产到户是倒退,是反对共产主义,我们一定要端正态度,做好群众思想工作,实现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以生产队为基础!”
白云天、风扬、雪梅互望一眼,谁也没吱声。沉闷一会儿,雪梅问道:“地都分了,咋办?”
“没啥说的,再收上来。所有土地都是国家的,都是人民的,要统统收归公有,由人民政府统一管理!”
“还有啥?”
“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嫂子你得做个检查。东方红最先分地,县里追究责任,我搪塞不过去,只好请嫂子勉为其难!”
“我不检查!这个支书,我不干就是!”
“不中!”韦光正断然否定,“检查得做,支书也得干!换支书,得公社党委开会,我一个人不能定!”
“我不写!”
雪梅起身,刚要走,韦光正从包里掏出一张信纸:“嫂子不用写,我写好了,嫂子抄一份,签个名就中!”
雪梅不看。风扬接过来,看一遍,递给白云天。
白云天放在一边,笑道:“看个哩!弄这屁事儿,全公社没人比得上韦书记!韦书记,我跟你打个商量,中不?”
“老白,你说!”
“地既然分下来,总不能说收全收吧?当初分地,根据的是党报。照你的话说,党报是党说的。党说让分地,还说四个有利于,咱百姓听党的话,把地分了。这阵儿,又说分地不对,我们几个都好说,老百姓会咋想?你知道,老百姓不是二,精着哩。他们是哑巴吃饺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数。你既然代表人民政府,代表党,就得让人民信服。人民咋个信服你哩?不是看你说话,而是看你说话是否算数!”
“这……老白,你想咋整,直说!”
“依我之见,地可以收上来,但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收光,要给百姓多少留点。我听报纸上说啥哩?好像是自留地,咱能不能为社员们留点自留地,多少都中!社员们见没收完,即使有意见,也没啥话说!”
“不中!现在批判的就是‘三自一包’,‘三自’是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是包产到户。自留地占第一个,是典型的资本主义!”
“那……咱不叫自留地,中不?”
“叫啥哩?”
“叫……叫菜园子!对,就叫社会主义菜园子!老百姓要大干社会主义,就得吃饱肚子。光吃大米白面不中,要改善生活,要吃菜!菜从哪儿来?从社会主义的菜园子里来!”
几人全笑起来。韦光正点头:“中,先这样叫吧。不过,不能声张,菜园子也不能留多!”
“留多少?”
“一人一厘!”
“胡扯!”白云天像街上的小贩一样讨价还价,“一厘地不过棺材大,埋人还嫌小哩,咋个种哩?”
“再加一厘,二厘咋样?”
“三厘!”白云天伸出三根指头。
“三厘就三厘,不能再多了!”
“嗯,这才像是书记!”白云天呵呵笑起来,端起酒盅转对风扬,“来,风扬,为这三厘社会主义菜园子,咱俩陪领导干一盅!”
就在东方红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宣布土地再次归公的这天,明岑死了。
明岑死得很蹊跷。开完会,明岑回到家里,突然感觉不舒服,好像心口疼。明岑一晃,打个趔趄,重新稳住身子。正好春丽打外头回来,明岑叫道:“丽儿,搬个座!”
春丽进屋搬出一把竹椅子,明岑皱眉问道:“摇椅哩?”
春丽笑道:“谁坐?”
“我。”
春丽搬出土改时分的摇椅,摆在院里,笑道:“爹,你真会享清福哩!”
明岑没理睬她,挪到摇椅上,一屁股坐下。
“爹,你想享福,我就给你摇摇!”春丽站在椅子后面,轻轻摇。明岑躺在摇椅里,闭着眼。
“爹,地收上去了,又得挣工分了!”春丽边摇边说。
明岑没睬她。
“爹,”春丽又摇几下,“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明岑依旧闭着眼,没睬她。
“爹,代销点里货多了,我妈说,她们几个忙不过来。我也想去,你跟雪梅姐说一声。我妈说,你面子大,只要开口,保准中。我妈还说,要是不中,她不干,让我顶替。爹,你说中不?”
明岑没有反应,两眼依旧闭着,面色很安详。
“爹,说呀,中不中?”春丽提高声音。
明岑仍没吭声。春丽急了,拿手推他:“爹,你咋成个木头哩?”
经她一推,明岑的头歪在一边。春丽又叫几声,见他依旧不理睬,觉得不对,使劲晃他,晃不醒,吓坏了,飞跑出去,到代销点里喊李姐儿。
待李姐儿回来,明岑早没气了。
人没了,天旗没法把脉,诊不出他究底得的啥病。
雪梅来了,风扬来了,老白、青龙、天成、磙子等全来了。春丽哭得死去活来,将她爹的最后时刻一遍又一遍地讲,所有人都觉得离奇。
老烟薰来了。
青龙问他咋回事儿,老烟薰思忖有顷,缓缓说道:“没啥子,是明岑寿限到了。明岑是好人,一辈子没做亏心事儿,因为这个,无常鬼在勾他魂时,才准许他安乐走,没让他受活罪!这是修来的福,求也求不到的!”
对老烟薰的解释,所有人都信服,连风扬也没话可说。风扬跟雪梅商量,决定让春丽到代销点上班,算是成全明岑。一家人不能有两个人在同一个代销点里干,这是规矩。李姐儿主动辞职,回生产队干活儿。
明岑人缘好,又一直当干部,丧事也就办得隆重,四棵杨有头有脸的全到场了。
对明岑的死,民善很兴奋,寻出法儿凑近乎,自掏腰包请来一班吹响器的,让老鸭子一口否决。老鸭子一直记恨当年分队时民善赶他走的事,这阵儿寻到机会,不给他长脸,不让他抬棺不说,连他请的响器班子也赶走了。老鸭子是明岑的近门堂哥,在这事儿上有发言权。民善气得干瞪眼儿,却是无话可说,悻悻然走了。
作为补偿,老鸭子自己出钱请来一班,与孙家集体请的一班,在四棵大杨树下摆开擂台,鼓着腮帮子吹。
然而,不究咋说,明岑的死遂了民善的意。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生产队不可无队长。在明岑三七这天晚上,孙家人聚在牛屋里补选队长,民善如愿以偿。
民善处心积虑地想当队长,不是为自己,是为孙家。这几年,明岑当队长,让孙家受下不少窝囊气。万家不说了,连失势的张家也没比过,着实让民善堵心。
堵他心的是天成。
天成与民善同庚,玩尿泥时就开始比,比谁的鸡鸡长,比谁尿得高,比谁的石子扔得远……无论什么,二人都要比,比着长大,比着结婚,比着生孩子,比着过日子。
民善勤奋,小日子过得比天成好,心里总是优天成一头。然而,这几年不一样了,天成的孩子越来越出息,尤其是雪梅,官越做越大,这阵儿竟然取代风扬,成为四棵杨的头儿,威势不减当年的宗庵。这且不说,不久前她又嫁给白云天。自打解放以来,白云天一直是这谷里最大的官,一夜之间竟就成为天成的女婿,着实让民善憋堵。好在她生出的是个柯杈子,又让他多少找回些平衡。
不过,民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顺心的事。志慧这几年仕途顺利,在县政府里当差,为他长脸了。可志慧总是不回家,民善猜不透儿子的官阶到底有多高,心里一直犯闷。不过,近段时间来,志慧的名头在公社里响起来。韦书记早晚来四棵杨,总要设法绕进他家里,或问他志慧回来没,或让他代问志慧好。就凭这一点,民善多少感到一些底气。
但在民善看来,孩子再争气也是孩子的,自己永远输天成一招,这就是,张家人一直选举天成当队长,孙家人却迟迟不选他。这口气总算出了。以后再开队长会,他就能和天成平起平坐,不会觉得在职位上矮他半截。
然而,民善舒心没多久,新的不平衡再次出现。天成的儿子新义县中毕业后考上师范,赶年底毕业,分配在县政府教育局,听说管的是全县老师。天地君亲师,老师已够尊贵了,管老师的岂不是更尊贵?这个消息通过白龙庙的学生传遍村子各家各户,许多村人纷纷赶到天成家祝贺,彩头再一次让天成夺去。
民善挂不住了,老脸一连阴沉好多天。
更让他烦心的是春节的事。腊月二十八那日,新义回来,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说是永久牌,上海产的。村人从未见过这种只有两个轮子的新玩意儿,没一人敢骑。新义嘻嘻一笑,推上走几步,身子一侧,右腿一撩,动作轻巧地骑上,腿一蹬,两个轮子稳稳地在路上转,左扭右拐,咋也不倒。四棵杨人傻眼了,半个村子围过来看,美得天成合不拢嘴。新义将车子一直骑到打麦场上,教他爹骑。天成死活不学,只说自己走惯了,不想学,要教就教他姐。雪梅也不推辞,推上车子就学。
这个年节好像是为天成家过的。一直闹到初五,不仅是雪梅和白云天,凡是跟他家走得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大多学会了如何骑车,从早到晚满村子轮流骑。最神奇的是新义,只要他骑上,雪梅即使抱着白雪坐在后座上,车子也不会倒。
民善站在自己的围墙边,远远地看着这场热闹,从初一看到初五,越看心里越堵。正自烦闷,志慧回来了。
跟以往一样,志慧是悄悄进村的,不过,不是在晚上,而是在中午,背着他惯常的黄挂包。
若是往常,志慧早晚回到家里,民善的老脸必会笑成一朵菊花。然而这阵儿,民善立在围墙边的矮凳子上,身子一动不动,一双老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外面,见他回来,阴郁地扫一眼,又扭过头去,专注于墙外的热闹。
不远处的土路上,雪梅在教几个姑娘学骑车,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时传来。
“爹,我回来了!”志慧走近,提醒他一句。
民善依旧没扭头,背对他,拉着脸。
“爹,我知道你生气了。这几日实在太忙,我一直陪领导,从初一直到这阵儿,一刻儿没闲,没有回来给你磕头!”
“我不是为这!”民善挤出一句,没扭头。
“那……你为啥?”
“看人家新义,这不,年下弄回来个宝贝疙瘩,别看只有两个轮子,骑上就是不倒!这不,她们还在疯哩!我扳指头算过了,这个年节,小半个村子都在围着他们张家转哩!”
“爹,”志慧一听是这事儿,扑哧一笑,“这叫自行车,没啥稀奇的,在县城里,我和小娴一人一辆。不管到哪儿,都骑着!”
“为啥不骑回来,让爹也长长脸?”民善忽地跳下凳子,两眼放光,紧紧盯住志慧。
“爹!”志慧苦涩一笑,“恁冷的天,从县城骑回来,还不把我冻死?再说,这一路一百多里,得爬几个大坡,你想把我累死?”
“冻死累死也得骑回来!”民善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就这点儿苦,你都吃不了,还能成个啥气候?你个鳖子,老子算是白养你一场!”
“爹——”志慧又好气,又好笑,不知咋解释,想了半晌,换过脸,嘻嘻一笑,凑前一步,“爹,我告诉你件喜事儿,保管你笑成一朵花!”
“还能有啥喜事儿?”民善没好气地说。
“爹,你先猜猜,我是咋回来哩?”
“咋回来哩?”民善打量他一眼,“看你这个熊样儿,还不是屁颠屁颠一路走回来的?”
“爹,我早就不走路了!”
“啥?”民善瞪大眼睛,“你不走路,还能飞?”
“不是飞,是乘四个轮子!”
“四个轮子?”民善没听明白,“能比这两个轮子稀奇?”
“当然比这稀奇!”志慧笑道,“你还记得大炼钢铁时,那些大领导们早晚来,都坐一辆小轿车不?”
“记得!这又咋哩?”
“今儿我就是坐着那样的车子回来的!”
“啥?”民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今儿我是坐着四个轮子的小车子回来的!”
民善想了一阵儿,依旧黑着脸:“算了,甭蒙我了!”
“我咋能蒙爹哩?”志慧急眼了,“你得相信我!”
“中!我问你,你的小车哩?”
“我怕人看见,一到河头上,就让司机掉个头,开回去了。”
民善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又骂起来:“你个死鳖货,你个缺心眼儿的,多好个长脸的机会,让你白白丢了!我问你,那辆车子是啥颜色?”
“黑的!”
“能坐几个人?”
“四个!”
“啥?才坐四个?”民善多少有点儿泄气,“太小了。下次回来,开个大的,少说也得坐上十个八个!你也不想想,只坐四个人,开回来有啥用?左邻右舍要想坐一坐,轮一遍得多少天?”
“爹——”
“我再问你,你从车上下来时,有谁看见没?”
志慧摇头。
“啥?”民善瞪大眼睛,“我就不信,这大白天的,又是年节下,走亲访友的净是人,恁大一辆车子停在河头上,能没一人看见?咋说也得给个见证!”
志慧苦笑一声:“爹,我怕的就是让人看见,说闲话!”
“啥闲话?”
“这车子不该我用,是县长的!”
“啥?是县长的车子!”
“是哩,我是他女婿!”
“啥?小娴她爹是县长?”民善真正傻了。
“是哩。她爹是魏部长,就是那年在黑龙庙开大会时讲话的那个戴眼镜的。这阵儿,他是县长了!”
民善回过神,闭会儿眼,喘着粗气指志慧骂道:“我……我日过你妈哩,你咋不早说?”
“我不能说!”
“这又为啥?”
“怕别人说闲话!”
“中中中!”民善的脸上总算开出菊花,拍拍儿子的脑袋,“你小子,算是给爹长脸了!”心里美一会儿,忽听外头再次传来姑娘们的嬉笑声,呸地吐一口,“奶奶的,张天成,你美个哩!我跟县长是亲家,说出来吓死你!”
“爹——”
“咋哩?”
“这事儿,你万不能对外人讲!”
“为啥?”
“你讲了,人家会说我是靠县长才上去的,不是自己干上去的,好说不好听!”
民善眼珠儿一转,点头:“是哩!”蹲下又想一会儿,“可……你咋让爹出出这口气哩?”
“这个不难。过几天,我让人捎给爹一件稀奇,保管你出气!”
“啥稀奇?”
“你甭管,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个鳖子,连你爹都撇。中中中,我在家等着,要是你捎回来的东西不惹眼,看我不羞你!”
没过几天,志慧托人捎回一台收音机。装好电池了,来人把开关打开,选好频道,先是响一阵儿,不一会儿,有说话声传出。
“快来看呀,志慧家的铁砖头会说话哩!”不知是谁嚷一声,民善院里立时围起许多人。
等青龙、家兴、老烟薰、进才几个赶过来时,民善的院子里挤满人,连风扬、白云天也来了。大家无不竖起耳朵,瞪着眼,全神贯注地望着摆在院中一个方桌上的灰疙瘩,像块砖头。
这阵儿,砖头里正在唱歌,有许多人唱,唱够了,又有人说话,不停地说。
“咦,咋回事呢?”成刘氏咋也不信声音是从砖头里出来的,颠着小脚围着它连转好几圈,还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听了又听。
歌唱完了,接下来是地方梆子戏。民善上劲了,将音量调得更大,满院子都是唱戏声。
“真是日怪哩!”青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也学成刘氏把耳朵附在收音机上,“这东西能唱戏哩!恁多人,咋能装得下?日他奶奶,要不是亲眼看见,说死我也不信!”
“烟薰大叔,”家兴转向老烟薰,指着收音机小声问,“这里头,莫不是有鬼吧?咋听咋觉得阴森森的,身上直出鸡皮疙瘩哩!”
“不大像!”老烟薰也是不解,瞅半天,摇摇头,“要是鬼附身,我能听出来。这里的声音,钉是钉,铆是铆,连个颤儿也不打,是真演戏文哩!”
“大叔,你道行深,说说看,这是咋回事哩?”
“这……”老烟薰挠挠头皮,“我也吃不准!这阵儿是新社会,啥东西都新,我看不懂哩!”
“老民善,”青龙猛然转向民善,见他不无得意地蹲在门口抽烟嘴,“穷吧嗒个啥!你娃儿捎回来的是啥宝贝,站起来解说解说!”
“这个嘛,”民善候的就是这句话,再次吧嗒几下,慢悠悠地站起来,“这叫收音机,懂不?啥叫收音机哩?就是会说话的机器。我告诉你们,这玩意儿,会说,会笑,会哭,会闹,会弹,会唱,想咋就咋。眼下是唱大戏,听慧儿说,它能连唱三天三夜哩,不吃一嘴饭,不喝一嘴水。你们说说看,天底下到哪儿去寻这样省钱的戏班子?”
“要是唱累了,咋能叫它歇会儿?”有人发问。
“你们看好了!”民善伸手将开关轻轻一扭,声音没了。
“咦,老民善,正唱得美哩,咋不让它唱哩?”
“快让它接着唱,没听过瘾哩!”
民善故意急他们一阵儿,方才咧开嘴,呵呵笑几声,扭动开关,让大戏接唱下去。
不管走到哪里,乔娃的大个头都会成为一道风景,尤其是姑娘们,一见他就如中魔一般。
乔娃与他爹在墓下一住数年,不缺食物,缺的是盐。回到村里,乔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代销点里称盐。他弯腰走进店门,在屋中重新直起身子时,柜台前的得旺侄女春玲惊叫一声:“我的妈呀!”人也整个呆了。
乔娃不认识春玲,被她弄羞了,勾住头,拿出五毛钱,匆匆说道:“同志,称两毛钱盐!”
春玲一边呆看他的个头,一边向外舀盐,过秤,找钱。一切打理好,乔娃包起来就走,出门走几步,一看手里找的零钱,赶忙回来,将五毛钱退给春玲:“同志,找错了。我的钱是五毛,该找三毛。你找的是八毛,这五毛是多的!”
春玲似是没听见他在说啥,依旧瞪大眼睛盯着他。乔娃放下钱,转头回去了。没过半个时辰,乔娃又提着方才的纸包再次赶来:“同志,又错了!包里是白碱,不是盐!”
直到这阵儿,春玲才笑出来,笑得弯了腰。笑够了,春玲道个歉,重新为他称好盐,送出店门。
与乔娃的大个头相反的是婉蓉。这当儿,婉蓉虽说已过十四岁,个头却没明显见长,身形依旧单薄,显然发育得不好,与同龄的女孩子甚不相称。
然而,不管怎么说,婉蓉毕竟在发育,尤其是胸脯子,婉蓉觉出它每天都在发胀。还有头发,渐也油亮起来。婉蓉不太会梳理,英芝帮她编成一条大辫子,拿根橡皮筋扎住,走在路上一甩一甩的,竟也惹眼了。
在四棵杨的这茬女娃子中,婉蓉不算漂亮,但清秀,耐看,就像她妈文秀。文秀惹人怜的是她的跛脚,婉蓉惹人怜的是她的瘦小。
在婉蓉身上,最惹人的是眼睛,黑白分明,大而灵动,盯住人时,长长的眼睫毛不停忽闪,脉脉含情,让人觉得她的心和你是通的。婉蓉的声音很甜,很轻柔,很少与人吵架,即使吵架,也像是在打商量。婉蓉很少笑,一张小圆脸略显苍白,上面总是挂一层浅浅的忧郁。自幼失父,母亲这又过世,她过早成熟了。
婉蓉很少与村里的同龄男女说话。她的心里只容两个人,一个是乔娃,一个是祥哥。不见乔娃,她心里没依靠;不见祥哥,她心里不踏实。
妈妈死后,婉蓉替补为崔家的内当家,啥都学会了,会烧饭,会理屋子,会缝衣服,会做鞋。一到夏天,她就坐在树荫下纳鞋底,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纳出的鞋底既坚实耐用,又不走样儿。婉蓉要做许多鞋,为双牛、祥哥、乔娃和三疯子做,有时还帮英芝做。
忙好家里的事,婉蓉就会赶到三疯子家,为他家忙。三疯子疯了,不管家事。乔娃个子高,房子矮,在屋里施展不开,因而他的家里总是乱糟糟的,一切都得婉蓉收拾。
一到白天,乔娃就到生产队上工。他得挣工分,养活他爹。收工之后,乔娃就会坐在屋里,拿出书看。婉蓉惊奇的是,乔娃没上过学,却识字,啥书都能看懂。乔娃写出的字,有些是曲里拐弯的,不像通常书上那样方方正正,婉蓉觉得怪,问乔娃:“乔哥,你这写的是啥?”
乔娃笑道:“是疯话!”
“咋念哩?”
乔娃指着一行曲里拐弯的字叽里咕噜念一遍,望着她笑。
“啥意思?”
“意思是说,‘你真可爱!’”
“是你爹教你的?”
“嗯。爹只说疯话,我要不学会,就不知道他想干啥!”
“乔哥,你也教我,中不?”
“不中。爹说了,疯话只能我说,不能教人,也不能教你!”
“为啥?”
“因为是疯话!”
“那……乔哥,你能识字,会看书,啥都知道,为啥不教我哩?”
“妹子,”乔娃没回答,反问她道,“你没事时,喜欢干啥?”
“画画!”
“喜欢画啥?”
“啥都喜欢画!”
“画一个,我看看!”
婉蓉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画起来,只几笔,就勾出一棵树,树上还有两只鸟,交颈勾头,亲密无间。
“你画得真好!”乔娃看一会儿,抬头问道,“还会画啥?”
“会画猪圈、猪、羊、牛、犁、草、鸡,只要我见过的,啥都会画!”
“妹子,你等会儿!”乔娃飞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赶回来,递给她一个习字簿、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这是我在代销点买的。往后你就在纸上画,画错了,用这个橡皮擦一擦。画好了,你就保存起来!”
“保存起来干啥?”
“不干啥,是你画的,我啥时候想你了,就看看画!”
“乔哥——”婉蓉的声音发颤了。
“妹子——”
“乔哥,”婉蓉点点头,抹去泪,收好橡皮、本子和笔,“我一定好好画,把我的心画出来,你早晚想看,你就看!”
“嗯,我一定看!”
“乔哥!”
“你说!”
“你信梦不?”
“不信!”
“为啥不信?”
“我做许多梦,梦中啥都好,就跟真的一样。梦一醒,全是假的!妹子,你信梦?”
“嗯!”婉蓉应道,“我最恨家里那只芦花鸡,天不亮就叫,害得我做不成一个囫囵梦!腊月二十三那天,我把它逮住,要杀它,刀扬起来了,可它拼命叫,拼命躲。我见它可怜,没忍心下手,放它走了!”
“你都做些啥梦?”
“啥梦都有,可美哩,有时我想,干脆死在梦里不出来了!”
“都梦些啥?”
“梦的都是你!”
“我?”乔娃笑道,“咋梦我哩?”
“可神气哩!有时骑着高头大马,有时插着翅膀在天上飞,一直飞到云彩里,有时……有时就……就……”
“就咋哩?”
“就和我一道……”
“和你一道?”
“嗯。”
“干啥哩?”
“干……干……不告诉你,反正是玩儿!”婉蓉红着脸,打住不说了。乔娃明白过来,脸上也红了,心照不宣地低下头,比赛谁的心儿跳得快。
“乔哥,”又过一会儿,婉蓉抬头望向他,“你会不会像梦里一样插翅飞走哩?”
“我?”乔娃笑起来,“你看我这大个头,即使插上翅膀,咋能飞起来哩?说真的,若是飞,也是你飞!你又小巧,又可爱,要是长出翅膀,一定飞得高,飞得远,飞得我想追也追不上!”略顿一下,两眼凝视婉蓉,“妹子,要是哪天你真的飞走了,我追不上,可咋办哩?”
“乔哥,”婉蓉亮亮的眼珠子盯住他,“你看着我的眼,看清楚了。要是我说谎,眼珠子就不亮!我今儿向你保证,纵使飞,我也只飞你身边,围着你的头顶转!”
“妹子——”乔娃的眼睛湿润了。
文秀死后,双牛将大床让给婉蓉和傻祥,叫他俩睡在西间,自己挪到东间,用土坯砌出一个单人铺,守着他家的小粮囤子。
这两年,随着身体发育,婉蓉渐懂人事了。傻祥身体壮实,像头公牛。一到夏天,他怕热,总是一丝不挂,躺到床上,两腿间的物什儿竖着,像根木桩子。婉蓉不敢看他,偶尔瞥到,脸上就发烫。婉蓉不止一次对双牛说,她要单独睡,双牛不同意。双牛的解释是,他俩打小睡一起,突然不睡了,傻祥不习惯。婉蓉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只得认了。
婉蓉有所不知的是,让他俩睡在一张床上本就是双牛的计谋。文秀一走,双牛就起一个念头:待婉蓉长大,将她过门给傻祥,为崔家接续香火。
这也是无奈之举。他知道,没有闺女愿意嫁给傻祥。娶文秀后,他原指望再生一个儿子的,不想文秀没怀上儿子,人就走了。近来他患上大病,年岁也大了,不可能再续弦,接续香火的唯一指望就是婉蓉。
这样做自是委屈婉蓉,她也一定不肯。双牛虽粗,却会动脑子。双牛清楚,此事不能硬逼,逼急了,婉蓉一旦闹起来,村里人必会为她说话,数落他的不是。再说,她没有亲人了,自己是后爹,事儿做绝了,让他咋去见文秀。不究咋说,文秀嫁给他,没享过他一天福,却为他带来许多好处。人走了,只将女儿留给他,他咋能强逼哩?
然而,若是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情况就另当别论。双牛的如意算盘是,只要他们兄妹俩睡在一起,不究是谁,或会动下凡心,做出事来。那时,婉蓉就是自找的,连后悔药也没得吃。即使下到阴曹地府,他双牛也能直起腰杆子面对文秀。
双牛不答应让她分开睡,婉蓉也没话说。她知道,要是她不在身边,傻祥或会真的闹起来。傻祥闹起来,少不得是双牛受苦。想到这里,婉蓉也就不提分床的事儿,每天仍与傻祥睡,但不准他脱衣裳。傻祥热得受不了,一定要脱,她就打他,闹他,最后拿出毒招儿:哭。
这一招最灵。傻祥听见她哭,没招了,只好和衣睡,时间一长,竟也习惯了。
见婉蓉没中套,又见她一天天发育成熟,且又不分白天黑夜朝三疯子家跑,双牛的心事越加沉重,由不得憋出一肚子气。思来想去,双牛决定,不能一味由着她的性子,要早点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生出这个想法后,他就琢磨寻机会摊牌。连试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农村里还应着老祖宗的规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到晚上,尤其是月黑头,村里基本上是黑灯瞎火。村民为省油,多在天一落黑就吃饭刷锅,黑定上床。
这天晚上,天已黑定,仍旧不见婉蓉回来。双牛断出她在乔娃家,坐在床沿上左等右盼,长吁短叹,不住抽烟,睡不去。
是的,他不能再等下去!他要向她摊牌,要正儿八经地与她谈谈,要让她明白一个事实:她是崔家的儿媳,应该恪守妇道,不能像个野小子一样整日不回家!
又候一时,双牛受不住,走出里间,蹲在院门口,守候婉蓉。
没过多久,婉蓉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双牛隐约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远处四棵杨树下,显然是在送她。
双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见婉蓉走到近前,咳嗽一声,明知故问:“妞儿,去哪儿了?”
“爹,”婉蓉回望一眼,见乔娃走了,方才应道,“去乔哥家了。这晚了,你蹲这儿干啥?”
“有点儿闷,睡不着,透口气!”双牛又吸口烟,站起来。
“闷?”婉蓉略怔一下,笑道,“天不闷呀!”
“不是天闷,是心里闷!”双牛扯入正题。
“咋哩?”婉蓉关切地走前一步,柔声问道,“爹,哪儿不美了?”
“哪儿都好!”
“你咋说心里闷哩?”
“唉,”双牛长叹一声,“妞儿,你老大不小了,是大姑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咋能随随便便就到别人家里去呢?”
见船弯在这儿,婉蓉笑了:“爹,乔哥不是别人。要是别人家,我是不会去的。再说,之前我去乔哥家玩,你没说过二话,今儿咋提这事儿哩?是不是有啥事儿了?”
“没啥事儿。我只是说,打今儿起,要是没事儿,你就不要到乔娃家了。”
“为啥?”婉蓉急了。
“不为啥,”双牛迟疑一下,“你知道,他家是地主,他爹是疯子,你总是朝他家里跑,别人会说闲话!”
“啥闲话?”
“唉,你咋不懂哩?闲话多了,都不好听,有些话连我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妞儿,前些时你小,跑哪儿都没啥,爹没管过你。这阵儿你大了,不能跟过去比。实话说吧,乔娃家里有两个大男人,你去多了,万一出啥事儿,叫我咋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哩?”
“爹,”婉蓉辩解,“你咋能这般说哩?我听说,爹在过去一直为乔哥家种地,乔哥跟他爹是不是好人,爹不是不知道!即使你不知道,我也知道哩!我已经长大了,这个世上谁待我好,谁待我不好,我心里清楚。爹,我对你说,一到他家里,我的感觉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双牛打了个寒噤。
是的,他忧心的正是这个!
“唉,妞儿呀,”双牛又叹一声,“爹没说他们不好,爹只是说,打今儿起,你不要再像过去一样随便,说去就去,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家里忙,我得挣工分,你哥没人管不中。妞儿呀,万一你哥出啥事儿,叫爹这日子咋过哩?”
婉蓉咬住嘴唇,不吱声了。
“饭吃过没?你去恁久,饭也不见你吃!”
“吃过了,在乔哥家吃的。”
“吃的啥?”
“苞谷糁儿煮红薯,是我烧哩。”
“吃过就中。要是没吃,我这就给你烧去。屋里去吧,风口里冷,小心着凉了!”双牛说完,转身走进屋里,打起火石,吹着引火绳,点上油灯。
“爹,”婉蓉跟进来,小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妈死后,你是我唯一的长辈了,我咋能不听你的话哩?”
“听话就中!你记住,今后甭去乔娃家了!”
“我不去,乔哥会急死的!”
“这是啥话?”双牛决定把她镇住,稍稍提高声音,“你不去,他凭啥就急死哩?你又不是他家的人,他姓张,你姓崔,我们是两家人,你不到他家,他就急死,换句话说,他不到咱家,你不是也得急死?姑娘家,这些话咋能出口哩?”
婉蓉也觉说得过了,圆脸微微泛红,低下头不再吱声。
“妞儿,你来里屋,爹跟你商量件事儿!”双牛端起灯,走进他睡的房间。
婉蓉迟疑一下,跟在他身后,心里打着小鼓。
“妞儿呀,”双牛在床沿上坐下,“你说说,自你妈死后,爹待你咋样?”
“爹,你咋说这个哩?爹待我咋样,我心里记着哩!”
“唉,”双牛长叹一声,“可怜你妈走得早,爹又没本事,害你跟着受苦!妞儿呀,虽说你不是爹的亲闺女,可你知道,在爹心里,你比亲闺女还亲。爹上世不知作啥孽了,这世生出你傻哥。你知道,爹每次看见他,心里就如刀割一样。要不是你跟你妈来到这个家,爹这一生,活不如死哩!”
“爹,你胡说些啥?我自小没爹,你待我就跟亲爹一样,我也早把这里看作我家。后来,妈又走了,要不是爹,还有哥,我靠谁哩?爹,你的大恩大德,我这一生当牛作马也报答不尽。你放心,等你老了,我就尽心尽力侍奉你,不让你受委屈。爹,我没别的本事,可没说过假话。今儿说出这些,全是真心意。要是我变心了,就遭天打雷轰!”
“好闺女,看你说哪儿去了?谁说你不孝敬爹哩?爹想求你一件事,这来跟你打个商量!”
“你是我爹,咋能说求哩?啥事儿,你直说就是!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去做!”
“妞儿呀,这事儿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只怕你不肯哩!”
“啥事儿?”
“你先应下来,爹才能说!”
“中,我应下了,你说吧!”
“唉,妞儿呀,叫爹咋说哩?这么说吧,咱崔家独门独姓,到四棵杨四十多年,没有过上好日子!你爷是长工,为东家种地。爹是长工,也为东家种地。爹没钱娶亲,幸亏有个表妹看上爹,跟爹成亲,你该叫她大妈。爹跟你大妈后来生下你祥哥。过老日那年,你大妈寻无常走了,留下你傻哥。爹……爹拉扯你傻哥,度日如年,要不是你跟你妈来,爹……”双牛说得伤心,哽咽起来,“爹这日子不知咋过哩!”
“爹——”婉蓉也哭起来。
“妞儿呀,”双牛擦把泪,继续说道,“这阵子,爹老了,身子不中了。甭看爹外表壮,里头空哩!爹跟你说实话,这两年,爹的心口总是闷,有时闷得难受,眼前都是黑的!爹谁也没说,也没跟你说,一味强撑着!”
“爹——”婉蓉焦急地说,“你有病,咋不早说哩?身子骨最要紧,咋能硬撑哩?你候着,我这就去寻天旗,让他把把脉!”
婉蓉抬腿就要走,被双牛叫住。
“唉,不用找了,”双牛摇头,“爹找过了。天旗说,爹这病大,他治不了。爹问他啥病,他说,爹这病,怕就跟明岑的一样。妞呀,明岑是咋死的,你也知道。爹听了,难受好几天,可……爹心里这苦,又能说给谁哩?爹怕你难受,一直不想说给你,可……这阵儿,爹打算说给你了!”
婉蓉伏在双牛腿上,哭起来:“爹,不究咋说,我得去找天旗,让他开点儿药,爹先吃着!”
婉蓉又要走,双牛一把拉住她:“妞儿呀,你的孝心,爹知道了。”从枕下摸出几个药方,“你看看,这些药方,都是天旗开的!”
“爹,咋没见你吃药哩?”
“唉,药得拿钱买,爹哪有钱呀?再说,即使有钱,按天旗所说,药也不管用,白花恁些钱干啥?”
“爹,这可咋办?”婉蓉又哭起来。
“妞儿,爹也是心里闷,这才对你说说。家里事,不好同外人讲,你祥哥的脑子不好使,再不对你说说,爹只有闷死了!”
“爹,”婉蓉朝前挪一步,将头埋进双牛怀里,“你有啥话,就对我说,我虽说不懂事,也能分点心。你看,我长大了!”
“是啊,妞儿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妞儿呀,俗话说,女大不中留。闺女是碗水,早晚得泼出去。几年来,爹一直窝桩心事,就是你的婚事。趁爹还能动,想跟你打个商量……”双牛说到这里,打住不说,歪头观察婉蓉的表情。
“爹,”婉蓉脸上一热,“要是爹一直操着这个心,我……不知咋个感激哩!爹,我还小,就在家里伺候您。再说,即使伺候您一辈子,也是我该做的!”
“有你这片孝心,爹在黄泉路上,心里也美哩。爹求你一件事,想让你应下来!”
“爹,我早应下了,你只管说就是!”
“唉,”双牛再叹一声,“爹有一桩心事,就是你祥哥!你看他这样子,连生活也不能自理,谁家姑娘肯嫁进咱家?哪天爹一蹬腿,你又嫁出去了,叫你祥哥……咋办哩?爹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妙法子,因而就想……”再次打住不说。
婉蓉瞪起大眼盯住双牛,见他依旧不说,急了:“爹想咋哩?”
“爹想的是……”双牛横下心,托出底牌,“再过几天,爹就寻个好日子,让你俩结成一对。爹今儿先跟你打个商量,你心里好有个数!”
“啥?”婉蓉脸色白了,“爹,看你说些啥?祥哥是我哥,哪有妹嫁哥哩?”
“祥哥是你哥,”双牛接过话茬儿,“可他不是你亲哥,怕个啥哩?再说,你嫁给你哥,是亲上加亲,寻都寻不上哩!爹方才说了,你祥哥的妈是爹的亲表妹,是表妹的爹,也就是爹的姨父,亲自做主,将她嫁给爹的!”
“爹!”婉蓉站起来,退后一步,不无坚定地摇头,“要是别的事,我一定依从,只这一件,我不能应下!”
“妞儿呀,”双牛几乎是在哀求,“爹知道,你祥哥配不上你,你嫁给他,心里屈!可你说,爹有啥法哩?你祥哥年轻,身体壮,爹下黄泉,不能带他走。再说,你不依从,咱崔家一门,也就绝了后。你有孝心,咋能忍心看着爹断子绝孙哩?”
“爹——”婉蓉埋头大哭起来,不知该说啥好。
“妞儿呀,你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你先哭几天,待想通了,爹就寻人说合,再寻个日子,吃顿喜酒,算是明媒正娶!”
“爹,你……你……”婉蓉捂住脸,呜呜大哭着跑回西间,扑到她的大床上。
傻祥早睡了,睡得像头死猪。
婉蓉用被单蒙住头,一夜没睡,直哭到天色大亮。
第二天,婉蓉没像往常一样起床。双牛知道她没睡好,自个到灶间烧好稀粥,叫她和傻祥起来吃。
婉蓉用被单捂住头,不理他。双牛叹口气,为傻祥盛好饭,自己也端一碗,蹲在院外的土沟边吃。吃完饭,双牛洗过碗,拿锅盖将婉蓉的饭盖好,收拾好扁担粪箕,让傻祥挑上,自己拿起铁锨和老虎爪儿,与傻祥一道上工。他的日子不长了,得抓紧时间教傻祥干农活儿。只要傻祥学会干活儿,就不是废人。不究咋说,他不能再屈婉蓉。
父子俩一走,婉蓉赶忙起床,匆匆扒拉几口稀粥,跑去找英芝和家兴。在这世上,她能依靠的亲人,除去乔哥,就是他俩了。这事儿乔哥帮不上,能帮上的,只有他们!
英芝在打扫院子。旺福三岁多了,撒腿满院子跑。清萍出嫁后,英芝的疯病大有好转,几个月才犯一次。只要不中气,基本上就算好了。
见是婉蓉,英芝亲热地招呼她坐下。婉蓉不坐,站在院里抹泪。
“妞儿呀,”英芝见她眼圈红肿,打个惊怔,“咋哩?是谁欺负你了?”
“姑——”婉蓉一头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英芝让她哭傻了,愣怔许久,方才寻到词儿:“妞儿,快说,啥事?”
“姑,”婉蓉抬起泪眼,抓牢英芝的胳膊,“你要救我,求求你了,你要救我!”
“咋……咋回事哩?”英芝越发着急。
婉蓉呜呜咽咽,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末了跪在地上,求道:“姑,你跟姑父说说,无论如何,他得救我!”
“崔双牛!”英芝跺着脚,恨恨骂道,“平日看他老实巴交的,咋能想出这个缺德主意?逼你嫁给傻祥,这是明摆着害你!”
“姑,”婉蓉哀求,“我爹听我姑父的,要是姑父和他好好说说,没准儿他会依。你求求我姑父,就对姑父说,即使一辈子不嫁人,我也不嫁我祥哥!”
“旺地,”英芝冲门外喊道,“快回来!”
旺田上学去了,旺地在门外与几个小朋友玩,听见喊,应声跑回。
“到东坡去,叫你爹回来,就说你妈寻他,有急事儿!”
“好咧!”旺地应过,撒丫子跑出门去。
家兴急赶回来,刚进院门,就见婉蓉扑通跪在跟前,哭叫:“姑父——”
“妞儿!”家兴一把拉起她,“咋哩?啥事儿,快说!谁欺负你了?”
婉蓉耸着肩膀只是哭。
家兴扭头看英芝,英芝把因由细述一遍。
家兴听完,长舒一口气,拍拍婉蓉的头,笑着安慰:“我还以为是啥事哩,原是这个!妞儿,你甭急,啥事有个啥解法,待吃过黑地饭,我到你家里,跟你爹唠唠这事儿。你别声张,该干啥就干啥,一切包在姑父身上!”
婉蓉松下心,搂住英芝,对家兴道:“姑父,要是你能劝我爹改个主意,你和我姑就是妞儿的再生父母,记你们一辈子!”
“傻妞儿,”家兴笑道,“记个啥哩?这事儿,原本是你爹错打主意,咋能逼你嫁给傻祥哩?当不当绝户头,是命,他该认命才是,咋能生这非门儿害你哩?”
“妞儿,”英芝也笑起来,哄她,“咋样,你姑父不会扔下你不管吧!再说,即使他不管,还有姑哩!姑一定豁出去,寻这头老牛问个清楚。要是不中,姑就回娘家,找你几个表叔来,让他们为你做主!我倒要看看,他崔双牛有个啥能耐?不瞒你说,当初你妈嫁给他,是便宜他!哪想这人不知足,竟又打起你的主意!甭回家了,就在姑这儿住,让他看看喇叭是铜锅是铁!这年头,姑早看清了,越是善面人,越是受欺负!”
“嗯,”婉蓉点点头,“我知情哩。你们也别为难我爹,他是好人,真的,是天下少有的好人。我妈在世时,他待我不错。我妈走后,他待我更好了,比亲闺女还亲。好吃的东西,他全留给我。我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他比谁都急。即使祥哥,也没错待过我。我发过誓,等我长大,一定好好养他,养他到老,为他披麻戴孝。还有我祥哥,不究走到哪里,我一定带上他,伺候他一辈子。可……姑,姑父,我不想嫁给祥哥,我真的不想。姑父,你好好对我爹说说,我……指靠你了!”
家兴叹口长气,再三安抚婉蓉。
吃过晚饭,家兴收拾停当,拿上一把借来的烟丝,慢腾腾地走向双牛家,边走边想说辞儿。
自文秀死后,自家的事儿一桩接一桩,他再没闲心顾念别人,双牛家几乎没有去过。一天来,他一直在盘算如何说服双牛。他知道双牛的脾气,一旦认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双牛心里早就窝着这事儿,这阵儿讲出来,收回去就难了。再说,他反复思量过,事儿真还棘手。将心比心,双牛这个想法也是不得已。万一双牛有个三长两短,傻祥真就没人照顾。虽说婉蓉答应照料,可一嫁到婆家,就由不得她了。
家兴走到崔家时,双牛正在门口张望,想是在候婉蓉。
“双牛哥,吃过没?”家兴大老远就打招呼。
“是家兴呀,真是稀客,好久没见你露个脚尖了!”双牛迎上来,把他让到正间,搬椅子坐下。
“嗨,今儿后晌,我讹来一包烟丝,你尝尝!”家兴从腰里掏出纸包,打开来,笑道,“是青龙的!我说,许久没来看你了,想到你家坐坐,没东西带,青龙说,你别是看中我的烟丝吧。我笑了,说,是哩,真让你猜准了!青龙死活不肯,说这包烟丝是他刚从镇上买的,壮得很,他还没过足瘾哩。我没睬他,顺手夺来,请你尝尝。要是不壮,赶明儿我去羞他!”
“难得你想着我这杆烟枪,”双牛掏出烟袋,揉些烟丝塞进烟锅,拿火镰火石打火点上,吧嗒几口,连声赞道,“嗯,好烟,好烟,待明儿见青龙了,我得问问他是打哪儿买的,让他也给我捎点!”
“祥儿哩?”家兴四下扫一眼。
“不知哪儿去了!”
家兴朝外望一眼,起身掩上房门,在椅子上坐下。
“你这是有啥事儿?”双牛早已忖出他是为啥来的,可谓是明知故问。
“没啥事儿,”家兴笑笑,“久也没来与你叨唠了,心里怪想的。这些年来,咱哥儿俩有啥说啥,谁也没把谁当外人看。只是这两年,家里事多,一桩连一桩,我心里烦,没再过来!”
“真让你说到点上了,”双牛决定先下手为强,笑道,“双牛哥正有件事寻你叨叨,即使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哩!”
家兴心照不宣,顺口笑道:“双牛哥,有啥事儿,只管说!要是我能帮忙,自是没得说的,帮不上,也好解劝一二!”
“唉,家兴呀,”双牛又吸几口,将烟锅在凳子腿上轻磕几下,倒出烟灰,长叹一声,慢腾腾地说,“我这两年,身子骨怕是熬不住了。主要是心口时闷时疼,有时疼得要命。前两年只是夜里闷疼,今年一开春,大白天也疼。我一直没声张,想着能熬就熬过去了。早头时受不住,去看天旗,天旗摸摸脉,说是这病大,得请药引子。我又去寻天旗,问他药引子请来没,他说,请了,药引子不管用,要我去大医院看。我问他,能否弄个偏方,他说没好方子。听话音,我这是死症病,即使去大医院,怕也没治儿。再说,家里这样子,不怕你笑话,连吃中药的钱也没有,哪有钱进大医院?唉,我早想通了,早晚是个死,早死晚死,还不是一个样?要是活在世上连个牲口都不如,倒不如两腿一蹬,求个清净。再说,你没得过这病,疼起来真要命!有时疼极了,我就想一头撞死。可反过来想,我死倒是没啥,两眼一黑,啥都没了,只是撇下这两娃子,放不下心。婉蓉还好,机灵灵的,谁见谁喜欢,只这祥儿,我放不下心。我存下一念,正好跟你打个商量!”
“存个啥念,你说说!”家兴只装不知道了。
“我……我……我想让妞儿过门,嫁给祥儿!”
“唉,”家兴长叹一声,“双牛哥,你咋能想出这个馊主意哩?不是我故意打岔,你啥事儿都做得,只这事儿做不得!祥儿人傻,你把妞儿嫁给他,不是害妞儿吗?你想想看,妞儿多懂事,多可怜,打小没爹,这阵儿妈也没了。我这几个娃,不究咋说,还有个外婆家,可妞儿呢,外婆家有作无,有啥委屈事,连个诉处也没有。她妈死后,她有空儿总朝我家跑,早晚见她,我心里就难受。你这倒好,两腿一蹬,走了,只把傻祥扔给她,叫她咋办哩?妞儿还小,是个孩子,你叫他俩咋过日子哩?”
“家兴呀,”双牛抹起泪来,“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可你想想,你成家虽说是孤姓,到你们这辈,不究咋说,有你弟兄俩。妹子又争气,一连生出仨小子,你们成家肯定能过旺。可我崔家,唉,虽说到四棵杨没你成家早,在这里也住四十多年了。人老几辈子,全都埋在南岗上。不瞒你说,我爹临死时,跟我只说一句话,要我无论如何,得把这根弦续下。你说说看,家兴啊,若是我成绝户头,两手空空地到他那里,咋面对他哩?祥他妈死得冤,文秀嫁过来,满打算她能为崔家生个小子,谁知她一直怀不上,跟着又来大饥荒,人也走了。她这一走,双牛哥的这条心也就死了。好在还有这个妞儿。我琢磨,要是让妞儿过个门,崔家或能有个后!”
家兴见双牛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想到老有林临死时的交代,心也酸起来。唉,哪家都有难念的经。传宗接代,天经地义啊!
“你真是糊涂哩,”家兴沉默良久,总算寻出词儿,“即使你把他俩撮合到一块,可祥儿那样,咋生娃子哩?”
“唉,”双牛叹道,“这得看他的造化!要是真的生不出,我也没个说的。可凭我看,他人虽傻,身体却壮实。我专门看过,他的那东西早晚都是硬邦邦的,他的裤头上也总有黏糊糊的东西。我担心的不是他不中,是他不通人道,或会误事!”
“你呀你,”家兴再次摇头,“叫我咋个说哩?退一百步说,即使他俩将来有个娃子,就傻祥那样子,若是再生个傻子,你岂不是多道罪孽?”
“这是命,我认!家兴呀,甭解劝了,我反复想过不知多少次,心铁下了。不究谁来劝,我是不会变的!”
双牛此话一出口,门外就传来“哇”的一声哭叫,接着是脚步声如飞般远去。
无须再问,是婉蓉!
家兴打开房门,不见人影儿。
双牛脸色变了,与家兴对望一眼,急急追出去。
婉蓉一气跑到南岗上,跪在她娘的坟前呜呜咽咽,哭个伤心。
天色黑定了,星光笼罩夏季的夜空。新月如钩,懒懒地挂在西边天上。阴风习习,拂过座座坟堆,掀动松柏树叶,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远听起来,像是群鬼在摩肩接踵,赶赴闹市。
婉蓉哭诉一阵子,朝文秀的坟头拜过数拜,起身离去。
婉蓉沿着岗子走,漫无目的,路过无数座坟头。在路过张家祖坟时,婉蓉一眼瞥到乔哥家的坟地,走过去,跪在芝娴坟头,又哭一阵,给她磕下几个头,起身又走。
婉蓉走过成家祖坟,走到双龙河边,走下河堤,走到一个潭边。潭水深不见底,白天望上去墨绿一片,凉飕飕的,人们叫它二龙潭。天再热,没有谁敢下潭中心洗澡,即使胆大的,也不过在潭边水浅处耍耍。老烟薰告诫说,潭中心是白龙爷、黑龙爷喝茶聊天的地方,俗人不能去,一去就出不来了。
婉蓉站在潭边,望着黑糊糊的潭中心。微风吹过,水面皱起圈圈涟漪,将星光分解得支离破碎,点点闪闪。
婉蓉擦擦泪,迈动脚步走入潭水。她要一直走到潭中心。婉蓉不喜欢黑龙爷,只想见见白龙爷。
婉蓉走得很慢,步伐很坚定,没有一丝儿退缩。潭水淹上来,漫过她的腿,漫过她的胸,漫到她的脖颈了。潭水真的很凉,脚下似有一股吸力。婉蓉意识到,必是白龙爷忖出她来,出门迎接了。
婉蓉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就要潜下求见白龙爷时,猛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喊:“妹子——”
是乔哥!是她的乔哥!
婉蓉又惊又喜,使足力气,大声应道:“乔——哥——”
“哥”字还没叫完,许是过于激动,许是白龙爷不肯放她,婉蓉脚底下一滑,人竟没影儿了。
一道黑影就如大鹏鸟一样从岸上直飞下来,飞到潭边,在婉蓉入水的地方一猛子扎进。
不一会儿,乔娃两手托着婉蓉,一步一步走上岸来。
乔娃在草地上坐下,将婉蓉头朝下放在腿上,轻拍她的背。婉蓉缓过气,吐出几口水,颤声叫道:“乔哥——”
乔娃将她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哭道:“妹子,你咋能下潭哩?”
“我……想去见见白龙爷!”
“傻妹子,你见他干啥?”
“我要去问问他,我的命为啥恁苦哩?”
“妹子,前儿还是好端端的,今儿咋哩?要是迟来一步,乔……乔哥怕就……见不上你了。”乔娃将脸贴在她脸上,搂得更紧了。
“乔哥,”婉蓉啜泣,“你……你咋找来了?”
“候到天黑,不见你来,我正心焦,家兴叔和你爹找来,问我见你没,我说没有。二人啥也没说,匆匆走了。看他们那样儿,我忖出有啥事儿,细细一想,直奔南岗,看到你妈的坟前有些乱,知你来过了。四处寻,没见你。寻到我家坟上,见我妈坟前也乱,知你也来过了。我的心揪起来,猛然想起二龙潭,急赶过来,真就撞见你哩!”
“乔哥——”
“咋哩?谁欺负你了?你说给乔哥,乔哥替你出气!”
“乔哥!”婉蓉两手勾住他的脖子,两只大眼凝视他。
“妹子,快说呀!”
“你……亲亲我!”婉蓉说完,缓缓闭上眼,候着他。
“妹子!”乔娃颤抖着,没有动,两手抱着她,轻轻摇晃,像是哄孩子,“甭说傻话!快说,啥事儿!”
“乔哥,亲亲我,快一点儿!”婉蓉再次恳求,声音喃喃的。
乔娃依旧没动。
“乔哥,你……你不想亲我?”婉蓉急了,睁眼望着他,泪水滚出来,在星光下依稀闪烁。
“妹子——”乔娃低下头,在她脸上轻亲一口,身子颤抖。
他的嘴唇还没离开,婉蓉猛地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的胸上,一张小口热切地寻找他的嘴唇。乔娃的热血沸腾起来,全身似在燃烧,两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嘴唇如胶水似的封作一处。
“乔哥——”婉蓉的声音酥了,心醉了,身子软了,两只尚在发育中的奶子紧紧贴在乔娃的宽胸上。
“妹子,妹子……”乔娃不住口地喃喃,呼吸越来越急促,拥抱越来越有力。
婉蓉被他抱醒了,腾出一只手,急不可待地解乔娃的衣扣。不一会儿,乔娃的上衣被她脱去,她的上衣也被乔娃脱去,两个赤裸的上身粘在一起,两张发烫的嘴唇再次封作一处。
热吻一阵,婉蓉一把推开乔娃,解开裤子,脱光身子,回身又将乔娃推倒在草地上,脱去他的裤子,将自己发烫的身子贴在同样发烫的乔哥身上。
新月落下去,星星隐进云层里。天上黑糊糊的,只有清凉的风一阵接一阵地吹动二龙潭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乔哥……乔哥……”在高大的乔娃渐渐进入她未满十五岁的瘦小身子时,婉蓉的眼里盈出泪花,不住地呢喃这两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再次回到现实中,像是恍若隔世。他们穿好衣服,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
“乔哥,”婉蓉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乔娃,“咱俩的事,白龙爷看着哩。就在刚才,我听见白龙爷在对我说话!”
“他说啥了?”
“白龙爷说,妞儿,你该知足了!乔哥,我知足哩!”
“妹子,我也知足了!”乔娃将手放在婉蓉头上,抚摸她的长发,“妹子,你还没告诉我是咋回事哩?”
“没啥了!”婉蓉转过身子,重新搂住乔娃,“我有乔哥了!”
“那……你还寻白龙爷不?”
“不寻了!”
“是的,妹子,你不能寻,乔哥不让你寻!打今儿起,你是乔哥的,乔哥也是你的。不究有啥伤心事,你得先告诉乔哥。要伤心,乔哥陪你一道伤心。要寻白龙爷,乔哥和你一道去寻!听见没,好妹子!”
“嗯!”婉蓉点点头,小声叫道,“乔哥!”
“妹子,你想说啥?”
“我……打这阵儿起,是你的,生是你的,死,也是你的!”
“我也是!妹子,走吧,天不早了,咱回家去。”
“嗯。”
这一晚,婉蓉住在乔娃家里。天大亮时,双牛、家兴几人正在商议如何寻她,见她从外面进来,无不长出一口气。
自此之后,双牛再也不提让她过门给傻祥的事。日子仍像往常一样,双牛照旧领傻祥到队里上工,婉蓉照旧忙活家务,一有空闲,就去乔娃家。她似是铁下心了,有时还故意与乔娃出双入对,你恩我爱,不再避讳任何人。村人无不同情他俩,没谁背后说闲话。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个月。
双牛的病情越来越重,一到晚上就捂住心口,有时甚至趴着睡。这天,他终于撑不住了,在田里锄草时,两眼一黑,栽倒在地。傻祥见他倒下,看着他呵呵笑。家兴一眼瞥见,飞跑过来,双牛已经人事不省了。家兴喊人来,七手八脚将他抬回家里。
有人去叫天旗。在婉蓉赶回来时,天旗已在双牛身上扎下七八根针。扎完针,天旗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丸,叫婉蓉快去弄水。婉蓉端来温水,天旗掰开双牛的嘴,将药丸塞进去,灌水冲下,起身走到堂间。
家兴跟出来,小声问道:“咋样,没啥事吧?”
天旗摇摇头,没说话。
“你是说……没救了?”家兴的心吊起来。
“看脉相,怕是熬不过明早。他这病是死症,按常理早就不中了,没想到他还真能熬!就像油灯,灯油全耗光了。你快去找青龙,商量后事。今儿黑地,得让俩娃儿守在跟前,尽个孝!”
晚饭后,双牛醒过来,两手捂在胸口上,出气不均匀。家兴和英芝坐在边上陪他,正在说话,青龙提包东西走进院门。
双牛的身子弱到极点,脑子却是清楚,说话也不吃力,只是胸口疼时,总要拿手捂住,额上有汗珠下落。疼是阵发的,疼过一阵,就会好一些。
见青龙进来,双牛探探身子,想坐起来,被青龙上前按住。
“青龙,你坐!”双牛朝铺内挪挪,腾出地方,小声对婉蓉道,“妞儿,给队长倒嘴水喝!”
青龙坐下来,婉蓉递过水碗,青龙象征性地喝一口,放到床边。掏出烟袋,揉一锅,点上,递给双牛:“双牛叔,来,抽一锅!”
双牛抽一口,赞道:“好烟哪!”
“是哩!”青龙呵呵笑几声,“这袋烟我攒三年了,一直舍不得抽。老白几次耍横,与我下棋赌它,我死撑住,一丝儿也没给他!听说你不美气,我这才装一袋,给你过把瘾!”
“谢你了!”双牛又抽一嘴,笑了,“临走能抽你一锅好烟,不枉了!”
“胡说!”青龙摸摸双牛的额头,“你这好端端的,头不晕,眼不花,嘴不歪,脸不斜,不发烧,不糊涂,咋能瞎说哩?”
双牛苦笑一声,叹道:“唉,不说这个了!青龙,来,双牛叔对你说几句话!”
“双牛叔,你说,青龙支着耳朵哩!”
“青龙呀,”双牛又抽一口,“我这人不会说中听话,这要死了,想说一句。你是好队长,四队让你领着,是福分哩。我相信,只要你在,四队人的日子准能过好!”
“双牛叔,”青龙笑道,“看来你病得不轻,连脑子都不好使了,犯糊涂哩!中,你今儿不美气,不究你说啥,我也不计较了,权当你是病人!你还有啥话,只管说!”
“没啥说了!我只有一桩心事,就是两娃子割舍不下。祥儿人傻,托给你管照,只这妞儿,我……我最不放心,妞儿她……命苦哩。我……我对不住她妈,没把她拉扯大就……就……”双牛捂住脸,泣不成声。
“爹——”婉蓉听得伤心,伏在床帮上哭。
“双牛叔,”青龙宽慰一句,“你放宽心,听我一句。在我眼里,傻祥看傻不傻!不瞒你说,在咱村里,我真还相中祥老弟这人品哩!别的不说,没有他,四队人几年前早就饿死了!蓉妹子更是没说的,莫说是四队人,即使咱四棵杨,在她这年岁,不究是娃子和妞儿,没有谁有妹子懂事理!你只管放心养病,不究发生啥事儿,有你这个二侄子顶着哩!”
“有你和家兴,我咋能不放心哩!”双牛脸上浮出笑,转对家兴,“家兴老弟,我这俩娃子,托给你和青龙了!他俩有啥不到处,你们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包涵就包涵,我没啥说的,只在那边感激你们!”
“双牛哥,”家兴揉揉眼,“甭说了,你放心养病。你这俩娃子,就跟我的一样!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哩,有些事,咱不能勉强,得认命。人生一世,该是啥命,就是啥命,你说是不?”
“是哩!”双牛垂下眼皮,显得非常疲惫,“家兴,青龙,就这些事了,全托给你俩。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睡吧,不能为我一个人,连个囫囵觉也睡不成。再有啥话,咱天明再说!”
见双牛睡去,青龙、家兴、英芝三人纷纷站起来,嘱托婉蓉几句,别过双牛,出门去了。
屋里静下来。
婉蓉搬来一把椅子,在双牛铺前坐下,守着他。傻祥早回西间睡了,这阵儿传来呼噜声,一阵响过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双牛睁开眼,见婉蓉仍在跟前坐着,心里一阵发酸,泪水无声地流出来。
“妞儿!”双牛轻叫一声。
“爹,你醒了!我弄杯水,你喝!”婉蓉正在打盹,听到双牛的声音,打个愣怔,起身说道。
“不用了。晚了,你也睡吧!”
“我不睡!我就坐这儿,爹早晚有啥事儿,喊我也方便一点儿!”
“妞儿呀,爹心里的话,都对你说了。这阵儿,更深夜静,没外人了,爹……爹想再说说,要是不说,怕就没机会了。”
婉蓉明白他想说什么,咬住牙,啥也不说。
“妞儿,爹……这要走了,只能说说,听与不听,你自己做主。不究你咋做,爹都不怪你!”
话音落处,双牛又疼起来,手按在胸部。
“爹,疼吗?”婉蓉关切地问。
“没事儿,疼过就好了!”双牛捂一会儿,松开手,“妞儿,爹想说啥,你都猜出了。爹知道,傻祥配不上你,爹还知道,你和乔娃闹相好。可……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要是你过门走了,你祥哥咋办哩?他生活不能自理,只会出个死力,没人照顾他,只怕连口饱饭也……吃不上啊!”
“爹,”婉蓉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我跟乔哥商量好了,只要我过门,就带上祥哥!乔哥和他爹是好人,不会嫌弃的!”
“唉,”双牛叹道,“妞儿呀,你还小,不懂事。爹是过来人,啥事没历过?乔娃成分不好,少东家又是疯子,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己都顾不过来,咋能顾上你祥哥哩?你和乔娃成亲,日子咋过哩?再说,即使日子能过,咱崔家也是绝后。爹这就去见列祖列宗,咋向他们交代?爹……爹求你了,求你应下爹,就应这一次!”
“我实在应不下,爹,你……甭再逼我了!”
“爹……爹求你了!”双牛挣扎一下,猛地坐起,两条腿试着下床,撑不住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事儿太突然,未及婉蓉反应,双牛已经爬起来,对婉蓉跪下:“妞儿,爹……求你了,你……这就应下吧,假意应下也中,要不,爹咋能走个安心哩?”
“爹……你……你甭逼我了,我……我……我不能应下,我……我跟乔哥……已经……”婉蓉顿住话头,垂下头去。
婉蓉的话音再也明白不过了。
双牛叩首于地,不知过有多久,用力抬起头,长叹一声:“唉,妞儿呀,爹不怪你!是爹不好,是爹求得太多。不究你做下啥事,爹都不责怪!爹只求你过门,过门给你祥哥,为崔家传个种。这阵儿,爹也明白了,你祥哥是傻子,不知人事,你早晚有喜,是你祥哥的也好,不是你祥哥的也好,爹都不责怪,只求娃子长在崔家,不改姓,为崔家续个香火!”
“爹——”
“妞儿,爹求你了!爹把话说到这里,还能要爹咋哩?你要是再不应下,爹……这就跪死在你跟前!”双牛又挣扎一下,跪好,泪流满面。
婉蓉不知所措,试着拉他,哪里拉得动。一则没法儿,二则双牛的话也不是不可接受,婉蓉想一会儿,点头允道:“爹,你起来吧,我依你!你快点儿起来,起来躺在床上!”
“你……当真依下了?”
“当真依下了。要是我不过门给祥哥,就……就遭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双牛的泪水再次流下,冲她连磕三个头。婉蓉拉不动他,只好与他对着磕。双牛磕完头,咋也站不起来。婉蓉使足力气,好不容易将他弄到床上,扶他躺下,自己伏在床沿,悲悲切切,由着性子哭。
哭累了,婉蓉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一抬头,见自己伏在双牛的床沿上,打个激灵,这才想起昨晚的事,睁眼看双牛,见他早已两眼紧闭,脸色蜡黄,全无一丝儿生气。用手一摸,身子早凉了。
双牛的脸上满是泪痕。从表情上看,他走得很知足。
双牛死得正是时候。
四棵杨这一阵子没大事,地又收了,上工也没大跃进时有劲儿,日子过得就如一池死水。双牛突然没了,大家都来劲儿,帮忙的,帮闲的,呼呼啦啦全来了。
傻祥没法指靠,婉蓉早已哭成泪人儿,这阵儿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一切都由青龙和家兴主持。家里没有现成木材,青龙做主,将崔家土沟边三棵碗口粗的槐树伐倒,找匠人打口薄棺,将双牛殓了。
是后晌下葬的。青龙、家兴、英芝、进才、四邻八舍及与双牛交厚的人全来了,再加上看热闹的,平日冷清的崔家,一时间熙来攘往,好不闹猛。
傻祥、婉蓉披麻戴孝,为双牛送葬。傻祥见双牛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又见家中人来人往,觉得好玩,呵呵直乐。婉蓉手持一根缠着白纸条的柳枝儿,头上裹着白布,伏在双牛的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一双子女,一个傻笑,一个心碎;一个痴呆,一个可怜,两相照应,把个丧葬气氛烘托得悲悲切切。没有谁再像平常一样挑逗傻祥。看着这对可怜人,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乔娃和三疯子也来送葬了。三疯子仍旧疯疯癫癫,一会儿哭,一会儿唱,一会儿哈哈狂笑,一会儿肃立默哀,口中时不时发出叽里咕噜声,说得极快,即使乔娃,也听不懂他爹说的是些啥疯话,但知道是在为双牛送行。
是的,双牛为他家种了一辈子地,出了一辈子力,土改后,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再重的哀悼都不为过。
长长的送葬队伍里,乔娃的脸上写满阴郁,高挑的身躯更是显眼。他本想抬棺的,婉蓉不让。婉蓉不想让他抬棺,也知道双牛不愿让他抬棺。
青龙为乔娃安排了一个合适的角儿:放鞭炮。乔娃的鞭炮举得高,放得响,出村子时放一串,下棺时又放一串,震得人们捂耳朵。
双牛的穴位早就留好了,在他表妹和文秀中间。埋好土,起过堆,人们开始陆续离去。
天黑了。跟葬文秀那日一样,婉蓉一直跪在坟头,哭得不肯起。乔娃陪着她,三疯子拉傻祥在一边对眼,一个叽里咕噜,一个呵呵笑。青龙、家兴见有三疯子、乔娃陪伴,也就放下心来,各自回去。
婉蓉又跪一会儿,挪到她妈坟前,呜呜咽咽哭。乔娃也跪过来,跪在她旁边。三疯子拉上傻祥走向岗子的另一边,傻祥的呵呵笑声渐去渐远。
婉蓉哭一会儿,将头靠在乔娃身上,轻声叫道:“乔哥!”
“妹子,你说!”
“他们说,人死了,啥都没了,你信不?”
乔娃摇摇头:“不信!”
“为啥?”
“我妈死了,可我妈一直有,不究遇到啥事儿,不究我在哪儿,只要难过,我妈就来了。我妈一来,我就不难过了。我有啥事儿,就对我妈说,我妈就会为我出主意,就会帮我!”
婉蓉凝视文秀的坟,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妈妈,你的妞儿一直难过,你的妞儿一直想着你,可……你咋就不理我呢?妈妈……你……你咋就不帮我呢?”
“妹子——”
婉蓉扑进乔娃怀里,哭个伤心。
“妹子,”乔娃轻轻拍她的头,“甭伤心,你妈没有不管你,你妈一直在看着你,这阵儿,她就站在那儿看你。我妈也是,我能感觉出,她就在旁边看着我,也看着你!”
“乔哥,你……你咋知道哩?”
“我妈一来,我的心里就会响起一首歌!”
“啥歌?”
“妹子,你听!”乔娃轻声哼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婉蓉听得入迷,待乔娃唱完,喃喃说道:“真好听!乔哥,这首歌哪来的?”
“是我妈专门唱给我听的!”乔娃陷入遐思,“我打小就听,只要她哼出这个调,我的心里就踏实,啥都不想了。我妈临走前,最后对我唱的也是这首歌。这首歌化在我的骨子里,流在我的血脉里,不究啥时候,心里一起这个调子,我就知道是我妈来了!”
“乔哥,也教我唱,中不?”
“中!我知道,我妈喜欢你,她愿意唱给你听,也愿意听你唱!”
“你咋知道哩?”
“我喜欢的,我妈一定喜欢!我喜欢你,我妈就也喜欢你!”
“嗯!”婉蓉点头,“咋唱哩?”
乔娃开始唱。乔娃唱一句,婉蓉跟一句。歌词不多,调子也好记,不消半个时辰,婉蓉就记牢了,也能顺上调了,唱得很投入。
墓地上,响起二人合唱的声音: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轻轻摇着你
妈妈摇你快快安睡
睡在摇篮里
温暖又安逸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美好祝愿
一切幸福
全都属于你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醒来
妈妈送给你
……
二人一遍又一遍地唱,一直唱到大半夜。婉蓉止住唱,回头凝视乔娃,许久,小声叫道:“乔哥!”
“妹子,你说!”
“我……”婉蓉迟疑一下,毅然说道,“这阵儿,我妈在这儿,你妈也在这儿,我妈是你妈,你妈也是我妈。我……我想当着咱俩妈的面,对你说件事情!”
“妹子,你说!”
“我……我对不住你!”
“咋……咋哩?”
“我依下我爹了!”
“依下他啥哩?”
“过门给我祥哥!”
“啥?”乔娃如五雷轰顶,“妹子,你……你说啥?”
“乔哥,”婉蓉的声音很平静,“我跟你的事,我爹他……他……他全知道了!我爹还知道我想嫁给你。可……可我爹不同意,我爹他……要我嫁给我哥,为崔家续香火。我……抗不过去,依下了!”
“妹子!”乔娃急了,“你……你咋能依下哩?我……我跟你已……”
“我全说了。我暗示爹说,我把身子给乔哥了。我爹哭了。我爹啥也没说,只求我过门给我哥!”
“那……你咋能依哩?”
“我没法子,不得不依。我爹跪在我脚下,不起来,一直给我磕头。我爹就要死了,乔哥,我咋能让爹跪着死哩?”
乔娃咬住牙,怔在那里。有顷,缓缓站起来,迈腿向东走去。
“乔哥!”婉蓉也站起来,跟上几步,扯住他的衣襟,“你放心,我想好了,过门给我哥,也中!我哥是二,啥都不懂。我只是过门给他,身子不给他。我的身子永远是你的,我的心永远是你的,将来有了娃子,也是你的。我对我爹说了,我爹也依了,只是让咱的娃子姓崔!”
乔娃顿住步子,两眼凝视婉蓉。
“乔哥,”婉蓉仰头看着他,“我对你说过,我这一世,只爱你一人,生是你的,死也是你的。我爹死了,家里是我当家,没人再来管我。我哥是二,但他爱我,我让他干啥,他干啥,不会把我咋的。其他人,我谁也不怕。要是有人把我逼急了,我就去跳二龙潭!”
“妹子——”乔娃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
“乔哥,你依我吗?”
乔娃点点头。
婉蓉凝视他的眼睛,看到里面盈满泪水。
双牛二七忌日那天,婉蓉胃里泛酸,连吐几次,仍旧觉得难受,不知咋回事儿,只好去寻天旗。
天旗摸摸脉,问她泛酸的细节,不可置信地瞅着她,小声说道:“妞儿,你有喜了!”
“有喜?”婉蓉没听明白,睁大两眼望着他。
“嗯。”
“啥叫有喜?”
“这……有喜就是……唉,咋对你说哩,就是你怀上娃子了!”
婉蓉脸上顿起一阵潮红,顾不上告别,撒腿就向院外跑。
这阵儿是午后,没到上工时间。天气闷热,村人或睡午觉,或在树荫下歇凉。婉蓉一气跑到乔娃家,见他抱着一本厚书,正在津津有味地读。
婉蓉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乔娃怀里,在他脸上亲一口,激动得有些变调:“乔哥——”
“咋哩?”乔娃放下书,抱住她。
“喜了……咱有喜了!”
“喜?”乔娃一怔,“咱有啥喜?”
“乔哥,咱……咱俩有了!”婉蓉吊在他的脖子上,使劲晃他,“真的!”
“有啥?”乔娃拧住眉,使劲想一阵儿,依旧迷茫,“看你高兴的,快疯了!”
“乔哥,你咋就跟木头似的?我肚里有娃了,是你的种!要是不信,你摸摸!”婉蓉拿起他的手,按在她腹部。
“这……这……”乔娃一下子明白过来,竟是傻了。
“乔哥,”婉蓉一怔,“你不高兴?”
“高……高兴!”乔娃又怔一会儿,望着婉蓉,“你是说,我……这要当爹哩?”
“是哩,你要当爹哩,我……这也要当妈哩!”
“你咋知道?”
“天旗说的!这几天我恶心,老想吐,去问天旗,天旗摸摸脉,说我有喜了。我问他啥叫有喜,天旗说我害娃子了。我一听,高兴死了,赶紧跑过来,把这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你!乔哥,我要好好养着,待娃子生下,你给他起名!”
乔娃还没说话,三疯子从里屋跳出来,在屋里跳舞,看着婉蓉笑,嘴里叽里咕噜说话。
婉蓉早就不怕他了,望他一会儿,问乔娃:“爹在说啥?”
乔娃笑道:“爹说,我家谢你了!待娃子生下来,名字他来起!”
婉蓉从乔娃身上滑出来,走到三疯子跟前:“爹,我要为你生个孙子,生个小地主崽子,名儿由爹起!”
三疯子呵呵笑,围着她又蹦又跳,叽里咕噜不住地说疯话。
“妹子,”乔娃听一会儿,说道,“爹要咱俩结婚,再叫些邻居来,喝喜酒!”
“你没告诉爹,我要过门给我哥?”
乔娃摇头。
婉蓉想一会儿,抬头道:“你这就告诉爹!”
“妹子,”乔娃咬会儿牙,“你……你咋恁死劲哩?你爹他……人没了,又是逼你的,你……咋能当真哩?”
“乔哥,”婉蓉坚定地说,“既然依下了,我就得照着做!不做,我就不依下!我想定了,这就过门给我哥,只要过门,咱的娃子就能生下来。”略顿一下,“乔哥,你和祥哥都是我哥,我过门给他,跟过门给你一个样!不究咋说,我的娃子是你的,我的身子,我的心,一总儿是你的!”
“可……我的娃子,得姓崔?”乔娃总算喃出一句。
“乔哥,”婉蓉堵住话头,“娃子姓崔,也没受屈。我也姓崔,娃子就算是随妈的姓。再说,这个姓,是姓给外人看的。在村里,他姓崔,私下里,我让他姓张,名儿由爹起,中不?”
不用问,三疯子已听明白了,两只疯眼盯住婉蓉,眼里流出泪。乔娃望过去,三疯子竖起大拇指,叽里咕噜又是一串疯话。
“爹咋说哩?”婉蓉急问。
“爹说,你是个好儿媳!”
婉蓉跪在地上,朝三疯子磕个头:“谢爹了!”起身转对乔娃,“我这就寻我姑父去!”
婉蓉一气跑进成家,说出自己的心事。
“啥?”家兴惊讶地瞪大眼睛,“你真要过门给傻祥?”
“嗯。”婉蓉点头,“我依下爹了!”
“傻妞儿呀,”英芝劝道,“你得想想好,过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得一辈子守着他,守着一个活二!”
“姑,姑父,”婉蓉抹把泪,小声哭道,“我没法子。我……依下爹了,要是不守信,不过门给我哥,我爹在阴世里,咋能安生哩?”
“唉!”家兴长叹一声,“妞儿呀,你……好吧,你自己想过门,姑父也没啥说。再说,要是你嫁出去了,你祥哥也真的难办。只是……这样子委屈你了!”
“姑父,姑,我不怪你们,也不怪我爹,只怪我命不好!”
家兴低下头去,沉思有顷,又叹一声,抬头问道:“妞儿,你想啥时候过门?”
“这就过。越快越好!”
“妞儿呀,你还小哩,想过门,也得再过几年,待身子骨儿长壮些!”
“姑父,早过晚过都是过,你就看个日子吧!”
家兴看一眼英芝,英芝问道:“妞儿,你咋恁急哩?”
“我……依下爹了!”
家兴再无二话:“中!我请老烟薰看个日子,等你爹过完五七,给你过门!”
“不用看了!”婉蓉决断道,“就我爹五七那日,我过门!甭惊动别人,你叫上青龙队长,就对他说,我请他喝喜酒!”
双牛五七忌日这天,婉蓉把院子收拾一新,拾掇几个好菜,家兴送来一坛成刘氏酿的黄酒,准备过门仪式。
家兴去喊青龙,说明原委。
“啥?让我当媒人?”青龙两眼一瞪,推家兴出门,“去去去,你爱找谁找谁去!我说兴叔,好事儿没见你摊给我一桩,尿盆子却净往我头上扣!”
“抖擞个啥?”家兴踅回来,“你以为是我想请你?是妞儿请你!妞儿这是给你面子,甭不识抬举!”
青龙挠头想一会儿,点头:“要是这说,中!不过,中归中,得有个说辞儿。我只证婚,不做媒。你是他姑父,媒人得你做!”
“中就是中,扯个啥皮?”家兴扯起他,走出门去。
青龙没走几步,又拐回来,在屋里瞄一圈,没寻到好东西,出门见窗台上立着一只鸡,刚生完蛋,正在伸脖子一声接一声邀功,嘻嘻一笑:“奶奶的,就是你了!”
青龙寻到一把苞谷,拿在手里,伸向母鸡。母鸡见是主人奖赏,伸脖子就吃,被青龙一把捉住,拿绳子拴住腿,不顾婆娘追在后面嘟哝,与家兴一道走了。
二人赶到时,婉蓉全都准备好了。没请别人,屋中只有英芝、傻祥和崔家西院邻居老慢阴。几案上摆着双牛的牌位,傻祥穿着婉蓉新做的衣裳,左扭右看,乐得呵呵直笑。
见人来齐了,婉蓉说道:“青龙队长,姑父,姑,人来齐了,开始吧!”
“青龙,你证婚,由你说!”
“叫我说啥?”
“不说啥了,就磕头吧!”婉蓉说完,转身对双牛的牌位跪下,磕下几个头,缓缓诉道,“爹,你该放心了,我这就依你的意,过门给祥哥!”
磕完,婉蓉起身,对青龙道:“青龙队长,你说,还要咋磕?”
青龙抹去泪,哽咽道:“磕磕磕,我来说!家兴,把新郎官扯过来!”
家兴拉过傻祥,让他站在婉蓉身边。
青龙哑着嗓子:“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
家兴按住傻祥,逼他与婉蓉一道,按照礼数磕头。
婉蓉又对家兴、英芝各磕几个头,算是谢长辈。磕完该磕的头,婉蓉摆开桌子,端出备好的酒菜,朝众人道:“姑,姑父,队长,刘师傅,你们能来吃我的喜酒,是瞧得起我婉蓉!家里穷,没啥好东西,我也不会做,不好吃,你们将就点!”
家兴招呼众人坐下。傻祥见到这么多好吃的,上手就抓。青龙、家兴和英芝诸人面面相觑,没人肯动筷子,看着傻祥吃。
又候一时,见众人仍旧不动筷子,婉蓉带着哭音:“吃呀!吃呀!你们咋不吃哩?”
“愣个鸟!”青龙猛叫一声,掂起筷子,当当当连敲菜碟子,“吃吃吃!谁不吃,谁他妈就是瞧不起婉蓉,瞧不起我李青龙!”
几个月后,不满十六岁的婉蓉生下头胎,是儿子,长得像乔娃,姓崔,名字是三疯子起的,叫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