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樊的善后事宜远没有结束、孙曹两家还在为称臣纳贡等事讨价还价、洛阳周匝近十万曹军尚未分遣驻地……军帐里文书奏报堆成山,而曹操却对一切丧失了兴趣。
一场危机度过,曹操却彻底迷惘,似乎心里一下子掏空,对什么事都不再热衷。衰老是漫长的过程,年过五十后,因岁月流逝所带来的日渐力不从心感更明显了。但日子还得继续,光阴就在疲倦中度过,时时刻刻都能感觉生命的流逝,却束手无策。
卞王后、环夫人陪在他身边也不能使他摆脱失落,莺歌燕舞看着心烦、诗赋文章读着眼花、美味佳肴嚼着费劲也消化不动、饮酒不到两口李珰之就跪地苦谏——怎么越活越没滋味了呢?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军营蹒跚漫步,百无聊赖地熬过一天又一天,等待天气大暖、等待诸事完毕……然后又如何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反复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打仗,没精力了;勤政治国,可自己笃信一生的为政理想却已破灭;想登上帝位,却不敢;想帮儿子忙,儿子又不念他好心。甚至他都不想回邺城,回去有何意思?还要费心费力小心维系与儿子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再没有信心去面对未来。人若能活到老迈昏庸一塌糊涂的时候,也就不再有痛苦;痛苦的是他并不糊涂,一切都明白却无力改变……
亲兵侍臣寸步不离跟着他,曹操发怒了,没有任何理由地发怒,歇斯底里当众咆哮:“你们老跟着我做甚?能不能别这么卑躬屈膝,寡人看腻了!看烦了!”然而所有人报以的都是无辜的眼神和唯唯诺诺的请罪声,然后更加卑躬屈膝地尾随他。咆哮过后曹操也觉得自己闹得莫名其妙,可他就是心烦。最后还是众侍卫提议,大王若是心情不畅何不到营外散散心。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的正月比往年暖和不少,先前多个闰十月,这几天又阳光明媚暖风熏熏,简直不像正月。虽说乘车出行,李珰之仍执意要他穿裘皮大氅,反复苦谏他别贪凉,曹操实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加之众王妃也一旁帮腔,终于不情不愿地把裘衣披上了。他没带多少从人,不过一辆小车,孔桂、典满等几名随从,目的地不是风光渐佳的郊外,而是洛阳城。
大汉旧都依旧屹立在中原大地,不过如今却几乎是座残破废城。昔年董卓火焚洛阳,把这如花似锦的一片繁华地变成废墟,二百里内居室荡然,大汉气数由此而衰。曹操迁都于许,虽口口声声喊着有朝一日恢复旧都,却不过是敷衍,稍微修补一下残破的城墙,勉强能用于守备,至于荒废的皇宫官寺还是旧模样。八年前曹植随他西征关中由此经过曾写下哀诗,称洛阳“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曹植《送应氏》)。
马车徐徐北行,曹操命人挑起车帘四外张望。太学旧舍化作荆棘瓦砾,蔡邕镌刻的六经石碑尽没荒草之间,光武帝沟通天人悬挂图谶的明堂、辟雍、灵台等建筑早已坍塌败坏,而今只剩下风化的基座。曹操暗暗伤怀——他对洛阳的情感是复杂的,这里是汉室旧都,象征着大汉的强盛,从这个角度思考曹操不愿重建,现在万事他说了算,大汉的印迹消失得越彻底越好;可洛阳城又承载着他三十六岁以前的人生,年少的记忆、昔日的沉浮,这里埋葬着他曾经的忠贞不渝,曾经为旧王朝付出的青春。
今关中稳固,洛阳城没多少兵,屯卫将佐又到营中奉职了,不过只留下百余士卒看守,还净是老弱之辈。这些不入流的杂兵得知魏王驾到吓得不知所措,尽数跪在城门前,连接驾该说什么都不懂。曹操却无心挑剔,扶着孔桂的臂弯缓缓下车,迫不及待地蹒跚而入,似是要寻找往昔的记忆。
可里面又能找到什么?昔日车水马龙的平阳大街已成扬尘土道,鳞次栉比的官寺官邸毁于烈火,城中最多的建筑不过是兵丁搭的窝棚破屋,即便有未完全损毁的老房亦成残垣断壁,胡觅些木石碎料支撑着,像是旧衣服打了补丁。南宫、长乐宫已夷为平地,御园遍是荆棘荒草,濯龙池已干涸;远处北宫还在,不过也是一片灰蒙蒙;张杨修的杨安殿只是座不伦不类的建筑,说是宫苑太过狭小,说是官寺又太高大,既突兀又难看。几棵老树矗立废墟间,这些见证汉室百年兴衰的古木侥幸未死,被大火折磨得枝桠枯毁,后长的枝叶盘结扭曲,仿佛一群狰狞的怪物。
曹操默默无言蹒跚前行,不放过眼前形形色色的景物,竭力想从中找寻昔日的影子,结果却是徒劳。他气馁了,洛阳城如同外面那个世道一样,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曹操对今天的一切并不后悔,但回忆起往事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三十载岁月,弹指一挥间,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今天了呢?
绕过一条生满杂草的街巷,曹操倏然止步,望着斜对面一座破败的院落,凝然出神。
“大王。”孔桂凑了上来,“您认识这地方?”
曹操呆呆愣在那里,似全然没听见他问话。孔桂迷惑不解,又问相随来的士兵。兵卒道:“这原是什么所在我等也不知,只是见它原来的院墙高大,重新修了修,现在是堆放杂物的库房。”
“库房?库房?哈哈哈……”曹操不禁苦笑。
这座院落四面高墙倒了两面,改以破土坯填堵;原先的高大门楼还在,却被烟熏得乌黑,瞧不清本来面目,匾额青瓦都不见了;黑漆大门只剩左边半扇,斑驳破烂布满泥垢,右边半扇是后补的柴门;绑着旧铁链,挂着一只大锁。虽然这院落已不成样子,曹操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便是太尉府!
昔年老臣乔玄任太尉,倾心提拔晚生后进,曹操发迹便始于此;后来他父曹嵩又以一亿钱买得此职,一时间风光无限,他对这地方太熟悉了。洛阳的三公府地都在皇宫周围,如今南宫已不复存在,勉强修缮起来的新城墙又比原先北移了一里左右,故而太尉府如今已成了城墙左近的杂务库。
“寡人想进去看看,把门打开。”
“诺。”当兵的甚感诧异,却不敢违背。
孔桂欲搀扶曹操进去,却被他一把推开:“你们都在外面候着,谁也不许扰我清静。”一瘸一拐地迈过门槛。
广阔的大院如今却变作野草纵横的荒地;东西两厢房舍数十间,皆掾属办公所在,一把大火全烧光了,如今只剩几间后来搭的茅屋,里面堆着生锈的刀枪;太尉府正堂还在,房顶却整个塌了,两根大柱兀自横在地上,挂满了蛛网;一边角落里存着辆轴木折断的破马车,“哼哼……”曹操凄然苦笑——昔日太尉府何等荣耀?莫说问鼎三公主持国政的前辈宰辅,汉家用人重征辟之法,即便掾属之流又有多少后来成了名臣?如今这却成了存放破烂的仓库!
他在院中踱来踱去,摸摸朽坏的窗棂、抚抚枯死的古树,最后发出一声叹息,瘫坐在堂前石阶上,望着满目荒草,心下一片茫然——昔年富贵地,今朝破烂屋,世事无常何人能度?莫说汉室社稷,圣人谓周之德为至德,也不过享祚八百载,八百年后照样花落春去。自古无不灭之朝,现今的曹魏虽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却不知它能闪耀多久,千百年后曹家的楼台殿宇又怎样?璀璨的铜雀三台是残垣瓦砾还是荒芜泽国呢?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无所谓了,反正到时候两眼一闭,安危祸福又岂能碍?可早知道什么也带不去,又为何要拼命追求?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真是一辈子都想不透的难题。渐渐地他累了,索性不再思考,倚着斑驳的门框微微合上眼……
“咯吱……咯吱……咯吱……”
什么声音?如此熟悉而遥远,曹操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榻上。这是一间古朴的房舍,敞开的窗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和煦的阳光柔和地斜洒进来,暖洋洋照在他身上。
曹操对这一切都觉得无比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哪里,只觉被阳光抚弄着挺舒服的,竟一时间不愿起来,朦朦胧胧合上眼。
“咯吱……咯吱……咯吱……”
那沉闷的声音还在响,是窗子摇摆发出的?不,但他一定听过,如此旧怨亲切,这是……曹操蓦然坐起,果见脚畔有张织机,一白发妇人正背对着他织布穿梭,这背影他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夫人!”曹操不再迟疑,一猛子站起来——说来也怪,浑身轻飘飘的,丝毫痛楚麻木都没有,许久没这么轻快过了。
丁氏却似乎没听到他呼唤,依旧头也不回地织布,对他的一切都置若罔闻。曹操气馁了,时至今日妻子还是不能宽恕,他怔怔退了两步,刚要坐定却见门外闪出两个亲卫,一并屈身施礼:“大王怎还在此耽搁,列卿都在外面候着呢。”
“哦。”曹操本欲搪塞,可扭项一看不禁大骇——这俩亲随人高马大,精悍健硕,竟是楼异与王必!
“你们……”曹操满心狐疑,但未及开言便被他们搀扶着往外走。
院中景致更是离奇,既非花园林池、亦非残垣断壁,而是广阔的场院,石碾子、稻谷堆,远处东北方向有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曹操想起来了,这是家!是谯县曹家的旧庄园!不对,这里不是已经改为行宫了吗?正思忖间见东廊下有一武夫正挥汗练武,此人长相凶恶,头如麦斗、膀阔腰圆、肚大十围,抡动一对大戟,不是典韦又是谁?西边有块青石案,两位文士正专心对弈,一人虬髯虎目相貌雄逸,一人短须质朴神色凝重,那不是曾被他倚为膀臂的崔琰、毛玠吗?还有一人正挽起衣袖霍霍磨剑,可是一代奇士何伯求?有一老者精神矍铄手抚桑树,那不是老隐士郭景图吗?有人卧于凉棚,自顾自饮着酒,正是老友丁冲丁幼阳;有人粗衣芒鞋负薪背柴,乃是救命恩人秦邵秦伯南;还有人端坐抚琴,自我陶醉,似风雅前辈蔡邕蔡伯喈;在一旁听琴的富贵老者很像老常伯刘邈……
怎么回事?他们都还活着?曹操糊涂了,楼异、王必却不作答,兀自搀扶他往前走。也不知怎么回事,前方倏然出现一座门楼,像是魏宫司马门,大门左右敞开,众官员垂手恭候,有一人快步迎来施礼:“恭贺大王!”
“是桂儿啊,有何……”话未说完曹操愣住了。这人哪是孔桂?顾盼神飞、睿智英朗,竟是他念念不忘的郭奉孝!
郭嘉喜上眉梢:“大王不曾听说吗?刘备愤于荆州之败,尽发蜀中兵马东征,在夷陵与江东军一场恶战。刘备兵败,殁于阵中,麾下张飞、黄忠一干亲党尽皆覆灭,刘巴、刘璋献土归我天朝。孙权侥幸得胜亦折兵数万,帐下勇将死走逃亡,被江东顾陆虞魏等郡望驱逐,也欲北上归服。天下即将归为一统,汉天子感念大王安民济世之功,要效仿尧舜以社稷相让,许都盖好受禅台,就等大王承接传国玉玺、身登九五。微臣恭贺大王……不!恭贺万岁!”
曹操怎料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半信半疑,却见群臣齐刷刷拜伏于地,高声呼号:“魏室承祚,受命于天。万岁万岁万万岁!”为首的两位大臣峨官绯袍、端正儒雅,原来是荀彧、荀攸叔侄。
“令君……军师……你们都在啊!”曹操喜不自胜。
二荀恭顺施礼并不作答,再往后看——袁涣手持白旄符节,凉茂捧着魏王宝玺,万潜怀抱兵符令箭,陈琳手捧文书简册,老臣荀悦、邴原、张范捋髯而笑,王粲、刘桢、阮瑀诵起诗篇,后面还有国渊、刘馥、荀衍、蒯越、蔡瑁、杨修、路粹、窦辅、司马朗等一众臣子,无不满面笑容,连卢洪、赵达也在其中。其中一布衣长者摇头晃脑:“《吕览》有云‘天子不可强为,必先知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愿陛下悟道修德,创远迈秦汉之盛世。”
曹操大奇:“戏志才,你也来了?寡人甚是思念你啊!”
“陛下快上马,汉天子在受禅台等候您呢。”小宦官严峻喜滋滋牵过宝马良驹——原来是昔年曾在汴水救过曹操一命的白鹄马。
人逢喜事精神爽,曹操腿脚也灵便了,毫不费力翻身上马。顿时鼓乐升起,东边乐进、孙观、高览、庞德等将盔明甲亮,西首李典、李通、史涣、韩浩挥舞令旗指挥仪仗,曹纯身披金甲率虎豹骑护卫,张绣一马当先在前开道,后面三军鼓噪而进,压队的竟是夏侯妙才。曹操左顾右盼得意洋洋,真要当皇帝了,这辈子从没似今天这般风光过;猛一瞥间,发觉身后不远处跟着三骑,左边是小儿曹冲,右边是侄子曹安民,当中之人乃是他文武双全、忠孝节义的嫡长子曹昂。
“吾儿!想煞为父,我要传位于你!”曹操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刮起,飞沙走石不能视物,再睁眼瞧——儿子不见了,群臣不见了,将士们也不见了,只他孤零零一人驻马荒郊野外。
万籁俱寂阆阆无声,世上只剩他一人,曹操悲从中来仰面大呼:“为何,为何你们都弃我而去?”来去匆匆奔波一世,任何憧憬终究是场空,他的泪水簌簌而下。
猛然间,又觉尘沙荡漾战鼓声声,迎面杀来两支人马——左边一队画戟森森,为首之将金盔金甲、宽额大脸,正是官渡败绩的袁绍;右边一队铁蹄奔腾,统兵之人束发金冠、潇洒英俊,乃是白门楼遭擒的吕布。
袁绍满脸不屑语带讥讽:“曹阿瞒,亏你大言不惭,说什么‘任天下智者,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今唯才是举之道可行得通?不过拾人牙慧步我老路,巧言令色羞也不羞?”
吕布怒发冲冠厉声质问:“昔日你怪罪我反复无常、残暴不仁,然你之奸诈反复、屠害生灵岂不逾我十倍?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怎消心头之恨?”说罢舞动方天画戟,数万儿郎齐向他杀来。
曹操拨马而逃,后面兵士紧追不舍,堪堪被获遭擒,又见东边窜来一骑,马上将官披甲红袍手舞大槊,面色黝黑目光如电,断喝一声:“孟德速退,我且抵挡一阵!”
曹操一见暗叫万幸,救驾之人乃鲍信,满腹衷肠怎奈追兵甚急,只得嘱咐一声:“二郎小心!”交马而过继续逃难。
无常索命恶鬼穷追,曹操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伏于马背死命奔逃,浑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逃出多远逃向何方,四下景致怪异至极,时而高峰突兀、惊涛骇浪似是碣石高山,时而滚滚扬尘、沟壑无边像是关西之地,时而茫茫奔流、波涛映日似万里长江,时而怪石嶙峋、密林幽谷又像是汉中蜀道……渐渐地,追杀之声没了,曹操却已穷途末路,四外尽是崇山峻岭,荆棘断路险不能行。
这又是哪里?曹操懵懂四顾,眺望良久,隐约见山岭云雾间坐着两隐士,虽白衣披发,面貌依稀可辨,原来是许攸与娄圭。曹操赶忙相问:“二位贤弟,此乃何处?欲归邺城当觅何途?”哪知两人盘膝而坐不理不睬。曹操心下焦急,苦苦央求:“望二贤弟念故交之情,助我脱难。”
许攸宛如一具枯木,并不作答,只目视前方喃喃道:“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那旁娄圭也毫不动容,兀自叨念:“居世间,当自为之,但观他人乎?”
曹操一见此景气往上撞,骂道:“竖子无情!你二人至今还发此谤言,怨我杀……”话说一半猛然醒悟——他二人皆被我杀死,何能复生?是啊,这半日所见所遇皆是死人!
他心中恐惧不知所措,耳畔响起车轮滚地之声,回头望去,悠然行来一辆马车,赶车人衣装俨然,还有十几个仆僮左右相随,似富贵人家。曹操心中迷惘再不敢端架子,马上抱拳拱手:“行路人迷途于此,恳请尊驾指点。”
赶车人勒缰,转身挑起车帘,但见车中稳坐一老者,白衣长袖、仙风道骨,凤目炯然有神,颔下皓髯修长,一见曹操微微摇头:“孟德何故流落于此?”
“是您老人家!”曹操险些落泪——这不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先朝太尉乔玄吗?
乔玄长吁短叹:“昔日老朽觉你是个奇才,屡加教诲倾心提携,望你能复兴汉室为一代治世能臣。怎料事与愿违,反栽培出一个乱世奸雄。唉……你曹氏四代蒙受国恩,封侯拜相妻荣子贵,大汉朝何负于你?你上欺天子下压群臣、屠害忠良滥杀无辜,欲迁龟鼎于自家,有何脸面再来见我?”
“这、这……”一席话说得曹操汗流浃背无地自容,支吾半晌才分辩道,“恩师良苦训教,学生本不敢顶撞。然汉室凌迟三光不明,百姓嗟怨士人离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生既掌大权骑虎难下,府营亲随亦欲攀龙附凤屡加劝进。若学生放归权柄,非但众心瓦解天下复乱,只恐我曹氏一门求长安布衣亦不可得。还望恩师宽宥……”
“哼!时至今日还花言巧语避重就轻,推说天下大势如此,难道你就一身干净?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曾觊觎金銮想当皇帝?”这一声质问振聋发聩——固然有种种借口,但不可否认他做梦都想当皇帝。
曹操体似筛糠无言以对,却听乔玄又道:“痴儿怎还不悟?你仔细看看我是谁。”乔玄面孔倏然一变,化作另一位老人,粗麻布衣、皱纹堆垒,原来是他举兵以来第一个冤杀的吕伯奢!
“吕伯父……阿瞒、阿瞒错了……”
吕伯奢二目带泪咬牙切齿:“我与你父八拜之交,不畏王法容留于你。怎知你这狂徒恩将仇报全无心肝,害我一家老小性命。老朽恨不得食尔之肉、寝尔之皮,今日至此还想活命吗?”
一旁赶车人也变了脸孔,白皙净面俊眼修眉,乃是王子服,愤然喝骂:“乱国贼子!你害我汉室宗亲、盗掘先王陵墓,玉带诏在此,速速诛此狂悖之臣耳!”左右仆僮各自抽剑,竟是董承、耿纪、韦晃、吉本、陈宫、边让、袁忠等辈。
曹操大惊失色拨马欲退,蓦地一道人影拦在马前——是袁术怀抱传国玉玺,尖声大笑:“哈哈……曹孟德,你口口声声骂我是伪帝,可我好歹明着来,不失为堂堂男儿汉。你却矫情掩饰,敢做不敢当,有何脸面笑我?咱们是蛇鼠一窝,来来来,老兄成全你!”金镶玉玺当头掷来,打得他眼冒金星跌落马下。
曹操一身泥污就地翻滚,猛一抬头又见两个蓬头垢面浑身血迹的妇人。伏皇后幽闭而死,脸色乌青,鲜红的舌头吐出四寸有余,“咯咯”怪笑:“我东海伏氏与世无争,你就为了让女儿当皇后,残害我伏氏百余口性命,连我两个皇儿都不放过。快还我儿命来!”伸手便扼住曹操咽喉。
后面那女子腹部隆起、身怀有孕,正是董贵人,呜呜痛哭:“狗奸贼,你为什么杀我?连我的孩儿都胎死腹中,你看看……”手中多了把尖刀,说罢刺入肚子,刀口一划,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孩,继而朝曹操抛来。
“救命!救命!”曹操眼见那死孩子肋生双翅、头上长角、爪如钢钩、满嘴尖牙,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孔桂正在院外与亲兵聊天,忽听里面连呼救命,还以为有刺客。众人一拥而入,却见曹操瘫坐堂屋廊下,正倚着门框打盹——原来是呓语。
孔桂松口气,轻声呼唤:“大王,您怎在这儿睡?留神作病。”
曹操渐睁迷离睡眼,才知南柯一梦;此梦好生可怖,吓得他遍体生津汗流浃背,厚厚的裘氅都湿了,黏糊糊裹在身上甚是难受;哆哆嗦嗦解开绒绳,裘衣陡然落地,身上透汗蒸腾而出,立时凉爽许多,依旧倚着门框闭目喘息。
孔桂等人面面相觑——醒了还是没醒?按理说该过去搀,但皆知大王“梦中好杀人”,严峻殷鉴不远,谁敢往前凑?
曹操喘息半晌才稳住心绪,颤巍巍而起:“奉孝……哦不,桂儿过来搀我。”
“诺。”孔桂这才敢上前,哪知还没碰到他手臂,悄然刮来阵凉风。曹操身子忽然定住了,他目光诡异地斜了一下、嘴角极不自然地向左歪了歪,随即晃悠悠倒在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