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御史中丞陈群来至邺城,一日之间连办三件事:入宫觐见魏王,感谢授以官职;拜谒御史大夫袁涣,探问上司病情;把荀恽的信送往临淄侯府,并向曹植和侯府家丞邢颙问安——三件事办官样文章就可以结束了,转天清晨他便一头扎进五官中郎将府。
陈群十几年曾在幕府为掾,当时曹彰、曹植年纪尚幼,唯曹丕已过弱冠,那时便有往来;直至数年前争储之态渐渐显露,陈群暗中投效曹丕,惜乎远在许都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窥探朝局传递讯息。如今二人逢此良机会师邺城,曹丕欣喜无限——吴质调往外任,司马懿受斥不敢轻举妄动,朱铄罢职丢官,夏侯尚又无权柄,崔琰、毛玠相继被逼死,眼下正是他势力最衰落之时,陈群到来不啻为一场及时雨。而且他一来就担任御史中丞,这是个弹劾人的官,前番曹植一派丁仪当了西曹掾,那是发帽子的人,如今他这边有个摘帽子的,足可周旋一时。
曹丕屏退左右与陈群闭门密谈,详述近来之事,陈群听罢从袖中取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此皆我陈氏三代门生故吏在外为官者,他们与在下一样,皆愿辅保将军。丁仪不过能害一二,岂能尽灭四方官吏向善之心?”
曹丕接过名单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颍川陈氏果真名不虚传!”自何夔掌选官之事,魏廷用人思路已有微妙变化,渐从“唯才是举”向德才并重转化,世家子弟凭借出身有望更进一步。曹魏本以颍川之士为核心幕僚,故而掌握颍川乡党也就把握了魏国命脉,曹丕若挟此自固,丁仪等辈岂能撼动?
但仅得陈群支持还远远不够,颍川郡望莫过荀陈钟辛四家,陈氏算是表态了,其他三家呢?辛氏初随袁绍又遭审配屠戮,实力最弱,虽然辛毗极力支持曹丕,影响却有限。荀氏明显偏袒曹植,荀恽年纪虽轻名望却不小,且荀恽兄弟五人,借先父之余威,又与荀攸、荀悦的后代是族亲,影响不容小觑。因而起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钟氏。
魏王乃汉室之相,钟繇又是魏国之相,除了已故去的荀彧,无人能与钟繇地位比肩。如今陈氏、荀氏各辅一主,钟氏态度至关重要,而且相较陈群、荀恽他是长辈,又官居极品手握重权,很可能他一人的态度就能引导颍川之士的整体方向。不过这位老臣手段甚高,摆出一副不偏不倚、唯曹操之命是听的架势,对曹丕不冷不热,对曹植也不即不离。
陈群向曹丕提议:“凡事宜早不宜迟,现在咱就去拜谒钟相国,探探他老人家心意,如何?”
曹丕身在邺城自少不了与钟繇接触,还曾赠给老人家一只象征“燮理阴阳,调和五味”的五熟釜,但这些举动并未拉近多少关系。若有陈群陪着就不同了,不但是同僚往来,还可借助他们同乡之谊。曹丕想去,却甚为顾虑:“前番父王有言,不准臣下交通诸侯,同去恐怕不妥,不如我你一先一后,假作不期而遇。”
陈群笑了:“在下方至魏都,拜访国相乃仕途惯例,将军陪同引荐也是世情常理。昨日我还去过临淄侯府,今日怎就不能与将军同游?光明正大无可指摘,官盐何必当私盐贩?”
曹丕听了也觉有理,忙吩咐人备马;心腹朱铄欲相随,却被曹丕拒绝。二人刚出府门,却见从事官鲍勋捧着一摞卷宗走来:“将军出门吗?这是诸郡雨水丰歉的奏章,中台已录了副本,叫我取来给您过目。”
“嗯?”曹丕颇感意外——自从曹操意属三弟已不让他办差,中台一年多没让他这副丞相看奏章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鲍勋同样满头雾水:“属下也不明白,听令史们说,这些奏章是大王指明让您看的。”
曹丕早成惊弓之鸟,忙抽过两份当街翻阅,见无夹带才放下心,抬头瞄了鲍勋一眼:“我正要陪陈中丞去相府,你把奏章收好也随我一起去吧。”
“诺。”鲍勋忙不迭进了府门。
陈群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五官将果真心思周密,不带朱铄却带鲍勋。鲍勋乃鲍信之子,虽在这府里任从事,却是曹操硬派来的,为人迂直认死理,与五官将关系并不融洽。这正好可以利用,只要带他在身边,旁人便知无所隐晦,也少惹些闲言琐语。
二人在府外稍待,见鲍勋满头大汗出来才上马同行。不多时来至相府,守门之吏怎敢拦王子?先请进门才跑去禀报,片刻工夫便迎出一位老臣,却不是钟繇,而是相国长史赵戬:“将军与陈中丞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年岁大了腰腿不便,作揖很吃力。
曹丕赶忙抱住:“赵公折煞我等,岂能担您大礼?昔日您在洛阳对抗董卓之时,我还是小毛孩呢!打发小厮出来就成了,您老何必亲自迎接。”赵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两年前南征还给曹丕当过司马,曹操把这么个老臣任命为相国长史,实是往钟繇脸上贴金。
“老不中用,叫你们见笑。”赵戬慢慢直起腰来,“二位是来见相国的吧?不巧,他一早被大王召进宫了。”曹丕与陈群对望一眼,不知该去该留,赵戬又道,“二位若得便不妨稍候片刻,相国入宫已一个时辰,料想快回来了,而且少时临淄侯也来。”
“三弟要来?”曹丕甚感意外。
“国相新近辟用了一个后生,名叫魏讽魏子京,还是将军乡人。此人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常有官员来访,临淄侯也想见见,就定在今日过府相会。已来了不少陪客,都在西阁,二位可愿一同聚会?”
这个魏讽曹丕也听说过,出身沛国寒门,但喜读诗书四方游学,半年前来到邺城,出没达官贵人府邸,没几日光景竟闯出了名声;据说此人口才出众倾动邺城,官宦子弟争相与之为友。钟繇新任相国,正欲招贤纳士充实府属,一者闻其名大,二来喜他是魏王乡人,因而辟为从事。
曹丕暗忖——三弟欲见魏讽八成为招揽贤才沽名钓誉,趁他未到我不妨先去瞅瞅此人,若真是个可用之人何不想方设法延揽到自己麾下?心中这么想,嘴上却道:“赵公事务冗繁,我等不便相扰,且到客堂相候,等相国与三弟到了再说。”
赵戬拱手:“那老朽就偷闲了。”他身为长史,钟繇不在时府中一应事务都由他代劳,自不愿耽误工夫陪,所幸五官将是王子、陈群是相国乡人,随便些也没关系;说着话就把他们引到相府正堂,命人端来果品,客套几句便忙他的公事去了。
赵戬刚走曹丕立刻起身:“随我到西阁看看魏讽是何等样人。”不由分说拉着陈群、鲍勋便走。
相国府坐落于魏宫司马门对面、正阳大街西侧,初建邺都时本就是曹丕的府邸,后来才拨给钟繇,改为大理寺,又改相府。曹丕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仆人引领,转垂花门,绕过长廊就到西院,各门自有仆僮,但谁敢拦王子?三人悄悄来至西阁门前,方要伸手挑帘,就听里面一阵欢笑之声。曹丕手又缩了回来——听声音里面人不少,必有与三弟亲密之士,欲知心腹事,需听背后言。
曹丕没作声,轻轻掀开碧纱帘。西阁是钟繇日常会友之处,恰好玄关处立了架屏风,曹丕也未脱鞋,高抬腿轻落足,隐身屏风之后,微微探首往里打量。陈群紧随其后,鲍勋却甚感不妥,立于门外——这么高身份的王子,偷听别人闲话,这心眼可不怎么正。
曹操提倡节俭,钟繇带头遵从,阁内除屏风再无其他饰物,窗明几净倒也素雅。这会儿东窗下正坐着七八人,皆是锦衣绣服二十上下的官宦子弟,许多曹丕都不知,只识得有两个青衣弱冠之人,是侍中王粲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人年纪略长,独自倚在角落,乃是荆州大儒宋衷之子,刚补为郎官。西边也坐着两个年轻人,头戴武弁,原来是中军的两位沛国小将文钦、陈祎。主位空着没人坐,却有一人斜身坐在几案之侧。曹丕没留心那人是谁,倒被几案上的物件吸引——正是他送给钟繇的五熟釜。
钟繇一边摆着五官将送的宝鼎,一边容留临淄侯在这里聚会,两条船都伸一腿,都不踏实,显然恪守中立两不相帮。曹丕出神片刻,这才注意案侧之人。这人三十上下,身穿掾吏皂衣,拢发包巾;一张瓜子脸,修眉俊目,大耳朝怀,隆鼻朱唇,颔下微有短髯,左手执一竹扇,右手指天画地,正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料想此位便是倾动邺都的沛国奇士魏讽魏子京。
曹丕暗赞——好一副美姿仪!刚想探头仔细看看,就听屏风之内有人开言:“魏先生品评朝野人物令我等耳目一新,未知先生以为当今天下何等样人可堪贤士?”
曹丕才知背靠屏风还有一人,唯恐被发觉,忙缩回头来。不过此人声音他很熟悉,乃是黄门侍郎刘廙之弟刘伟。魏讽不知隔墙有耳,兀自应对:“贤与不贤,古今亦然,天下贤士共分五等。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者,乃乡里之士也;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信诫笃行,廉平公正,理下务上,州郡之士;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乃天下之士也!”
刘伟接着问:“先生自以为是哪一等?”
魏讽笑道:“在下虽出身寒微,却有大略建功之志。”言下之意是自诩为第一等天下之士,口气不小。
曹丕还要再听,鲍勋却在后面拉扯他衣襟,只得蹑手蹑脚退出,鲍勋贴着他耳朵谏道:“将军贵为王子,岂能行此窥探之事?实有悖君子之义。”
曹丕打心眼里腻味他这榆木脑袋,又不敢声张,只得摆手示意他闭嘴,却再不敢进去,就站在门外聆听。里面议论一阵,又不知谁拿出篇文章请魏讽品评,只听那人念道:
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缙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先王见其如此也。是以博陈其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祛其所蔽,吏服雅训,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也。
曹丕一听就知是王粲新写成的《儒吏论》。曹魏治国儒法并用,何夔又招徕不少儒士为官,因而曹操授意王粲写下此文,辨析儒士与吏员各自优劣,遍示百官,希望“吏服雅训,儒通文法”,调和两派关系,使他们共为曹魏效命。听到这篇文章,鲍勋也不禁来了兴趣,倒想听听魏讽对选官之法有何评论,竟不再啰唣。
哪知魏讽剑走偏锋,不谈立意如何,只道:“好文笔,好文章。”有人问好在何处,他道:“昔日大王经营关中,王仲宣作《三辅论》;大兴屯田,他写《务本论》;如今何夔改易选官,他又作《儒吏论》。能洞察大王之心,承风草拟箭无虚发,自然是好文章!”
这番话不甚入耳,虽是称赞之辞,却隐约讽刺王粲媚上。王粲两儿子在场,岂能坐视不理:“先生此言何意?”声音中大有愠意。
“二位公子休怒,在下并无贬损之意。”魏讽不慌不忙道,“昔日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世间又有谁认为司马相如、扬雄谄媚?以在下之见,为臣者投帝王所好,非但不为错,还是极好之事。”
此言一出不但阁内鸦雀无声,连曹丕、鲍勋都面面相觑,这真是奇谈怪论。虽说臣子称颂帝王不至于一概斥为小人,但终究不是露脸的事,魏讽却以此为德加以褒扬。他道:“君者,治天下者也;臣者,君之股肱肺腑,君臣本为一体。为臣者蓄良志于胸,若不得君之信任,难登其位难谋其政,上不能安朝政,中不能遂志愿,下不能贵己身。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策,不能与君和谐相处,罢官失位乃至祸福不测,又谈何治天下?”
这话也有道理,王粲二子不再发难了。却听刘伟笑道:“你兄弟不要插言。子京兄,今州郡当政者多颍川之士,似我等之辈虽有满腔才志,难登要职,何以开报国之门?”
曹丕没理会,陈群心思雪亮——刘廙兄弟曾居荆州,后来投曹;王粲本刘表麾下;宋衷开荆州官学,一派经学之祖。怪不得今天来的多是荆州后辈,原来这帮人嫌我们颍川士人挡道,跑这儿问计来了,顺便还能巴结临淄侯。
只听魏讽回答道:“天下士人大道皆同,唯术有小异耳。人言君臣际遇难求,王仲宣难得正因如此。侍中之官甚是难当,干得好旁人唤你一声‘常伯’,干不好世人讥为‘提虎子’(虎子,即夜壶),王公不失正道风雅,又不忤上意实是万难。倘在座诸君皆能投主上之意,何愁不得进位?君子本于道,亦当精于术也。”
阁内之人纷纷附和,阁外却有人不以为然,鲍勋嘀咕着:“什么君臣际遇?分明是助长谄媚逢迎,兴幸进之术!”
曹丕没想这么多,只是朝鲍勋瞪了瞪眼睛,示意他别作声。阁内之人热衷于话题,根本未察觉,有人放胆直言:“郑庄公克弟固位、吴起杀妻求将,莫管如何得权得势,只要身登高位后能行善治,又有何不可?”
魏讽却道:“言之易,行之难。人君不同,能施之术亦不同。昔韩昭侯醉卧而寒,有典冠者加之以衣,觉而问之,知典冠爱己也,以越职之故治其罪。卫国之骖乘者,见御者之过,从后呼车,因有救危之义不治其罪。骖乘之呼车,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然于韩有罪,于卫为忠,所得不同,概因为人君者心智不同也。商鞅三说秦孝公,前两说不听,后一说立成;皆因前两说乃帝王之论,后一说霸者之论也,秦孝公之世欲图中原霸业,何用帝王之道?合幸则进,不幸失之。陈蕃、胡广皆为上公,一人诛死一人寿终;张温、段颎俱为名将,一留美名一遭诟骂,皆所用之术不同耳。”
且不论魏讽论调如何,他精于诗书又谙熟古今史事,能化人言为己论,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又嗓音清脆字字入耳,似乎再歪的道理到他嘴里都堂而皇之,这也是一路本事。不过光武中兴以来,士人以德为本遵行正道,即便到桓灵衰颓之际,后生之辈尚思矫正君过,何尝有人公然谈论如何幸进取巧?如今却不同了,曹操、刘备等人的崛起颠覆了传统,年轻人变了,变得功利世故,变得不择手段,这就是旧道德崩溃之时造就的一代新人。
“未知先生以为当今魏王何等人也,欲图进身当施何术?”
“我得相国辟录,还未及觐见大王,不得妄言。”魏讽还算知道深浅,适可而止。
有人恭维道:“以先生之才,若面见大王必得重用,到时候莫忘我等荆州后生。”
有人插言:“何待日后?少时还劳先生在临淄侯面前替我等美言。”
还有人道:“先生论事鞭辟入里,未知有何独到之学?”
魏讽洋洋自夸:“我修舌辩之术。”他倒毫不隐晦,“一堂之上,必有论者;一乡之中,必有讼者。讼必有曲直,论必有是非,非而曲者为负,是而直者为胜。以舌论讼,犹以剑戟斗也。利剑长戟,手足疾者胜;顿刀短矛,手足缓者负!舌乃文人之利器,故而当仿苏秦、张仪、蔡泽、骊生,内修学识外利口舌,仕途方有所成……”
鲍勋敦行正道品性憨直,早听不下去了:“此人空负其名,不过一奸邪左道之徒,不见也罢。”
曹丕只轻蔑一笑:“奸邪左道倒不一定,只是口舌厉害。家家贩私盐,必定没人买。若人人思左道幸进,反倒使专心做事成了捷径。仕宦得失皆在我父掌握,岂是他一介文生所能忖度?即便伶俐如孔桂又能如何,驸马都尉不过是分管车架之官,真正的国之大政轮得到他参与吗?仅凭谄媚小术就想跻身朝堂,也忒小看我曹家父子了。”
陈群所思更不同——人言魏讽学识渊博志向高远,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只是练就一张舌灿莲花的利口罢了,若不因为他是沛国人士,钟繇焉能另眼相看?刘伟他们年轻没见识,竟被这厮纵横捭阖之术唬住,还指望荆州之士主政曹魏,岂非梦话?荆州尚在孙刘之手,你们这些人连根基都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比及我等中原望族?陈祎、文钦到底是武人,瞧不透子午卯酉,身为帝王乡人好好当差就是了,跟这帮人瞎掺和什么?一群糊涂虫。
鲍勋又道:“这等无状之言有何可听?若不留神被他们瞧见,少时临淄侯到来他们不免又要说闲话了。不如回堂上等候。”
“也好。”曹丕点点头,带着二人欲去,哪知刚转身就见廊门处转来二位大臣。前面一人苍髯皓首,朱紫服色,腰插牙笏,正是相国钟繇;后面那人年近不惑,黄色朝服,肋悬腰刀,乃黄门侍郎刘廙。
曹丕忙笑脸相迎,不料二人满面严肃,只微微拱了拱手,便擦肩而过进了西阁。陈群颇感诧异:“黄门侍郎乃传达诏令之官,莫非是大王有命?”三人不声不响又溜回来,又立于阁门外偷听。
但闻刘廙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临淄侯半月前私开司马门逾越礼法,已被大王召入宫中训斥,不能再与尔等相会。大王还命我告知尔等,邺中文士聚会自属平常,朝廷不加干预,但若与王子过从甚密便有交通之嫌。念尔等年岁尚轻官职卑微,姑且不予追究,若日后再与临淄侯无故私会,严惩不贷!”
也不知刘伟、魏讽等闻听此言是何神色,只一阵唯唯诺诺,音声皆显惶恐。曹丕也听得忐忑——按理说曹植受责曹丕应该高兴,其实大不然。自崔琰、毛玠死后曹操已极少召见他兄弟,即便公然召见,也是同赏同罚,摆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曹植挨训,曹丕恐也难逃。
想至此曹丕再没心思听下去,拔腿便要回府。这时碧纱帘一挑,钟繇又沉着脸出来了:“方才老朽有公务在身,将军到此多有怠慢。”这帮遭斥之人都在他府上,想必方才这位老臣也挨了曹操批评,脸色甚是难看。
“不敢不敢。”曹丕想走都不成了,心里没底,拱手强笑。
“将军过府所为何事?”钟繇开门见山。
曹丕不知该如何开口。陈群倒沉住气了,施礼插言:“下官初到邺城还未拜会叔父,五官将热心引路携我同来……”他自称“下官”,却唤钟繇为“叔父”,显得不伦不类。可是细细想来,论公事他俩是上下属,论私情陈钟两家是同乡至交,这样称呼倒也周全。
钟繇乃宦海老叟,一见他俩联袂而至就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不待陈群说完便抬手止住,也不理睬陈群,直勾勾望着曹丕:“将军不该辜负大王所托啊!”
“大王所托?”曹丕不明其意。
“尚书台转到您府里的奏章您看了没有?”
“未及细观……”曹丕心里越发没底,难道公文之言涉及自己?
钟繇手捻须髯倏然而笑:“大王让将军看公文,言下之意就是让将军重新预政。将军放着正务不干,却陪一介下僚来看老夫,岂不是辜负大王所托?”大事未公布,他不便把话说透,只能点到而已。
曹丕岂能不懂?他身子一颤险些栽倒,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三弟被父亲斥责,自己却恢复了预政的权力,又是名副其实的副丞相了,这意味着什么?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与三弟明争暗斗屡落下风,而最终一切来得如此意外,如此轻松,如此波澜不兴!是真的吗?
钟繇接着道:“老夫还有一言,望五官将深思。成就贵于勤勉,仁孝贵在长久。”说着他朝阁内指了指,“就拿刘廙来说吧,昔日他在您府中任文学侍从,人人都以为他只是个书呆子。自调任黄门侍郎,与丁廙共掌诏命之事,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为政之才、为官之道也都历练出来了,谁还觉得他只是书呆子?譬如人之根骨不足,若得经年调养尚可精壮,若恣睢放任,则福祸未可料也。”
钟繇的话很含蓄,但曹丕听明白了——这哪是说刘廙,分明就是说他。他这储位来得“根骨不足”颇有些侥幸,也未尝不会再失。得之难,守之更难,若想稳固不倒,必须加倍勤勉孝顺,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谢相国赐教。”曹丕深施一礼,拉着鲍勋就走,“快!回去处置公文,今晚我要入宫向父王复奏。再叫朱铄多置办些果子,我要进献母亲和诸位夫人。”
陈群也欲去,却被钟繇叫住:“长文,既来了多坐坐,我有话想跟你说。”陈群心明眼亮——成了!一潭浑水清了,这位严守中立的相国大人终于要表态了。
他执弟子之礼,搀钟繇去正堂,又听背后窸窣之声,回头望去,但见刘廙宣教完毕,扯着他弟弟刘伟怒冲冲出了阁门,行至荼蘼架旁僻静之处才松手,劈头盖脸一顿骂:“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不准与魏子京来往。此人博闻辩辞,虚论高议,不修德行,专以鸠合为务,乃搅世沽名之徒!这种心术不正之人谁知日后惹出什么祸来?到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是是是……”刘伟被兄长扯得衣冠歪斜,诺诺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