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一白,窗户便亮了。赵贞吉知道这已过了寅时正了,搁下了笔,站起来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接着吩咐门外:“官服侍候。”
两个随从是他从南京带来的,侍候起居已然如影随形,早已一个端着洗脸的清水,一个捧着官服候在门外,闻声走了进来。
第一件事是梳头。端水的那个随从将水盆搁上洗脸架,立刻搬过来一把椅子,摆在架前,赵贞吉走到椅子前坐下,那随从在后面轻轻解开了他束发上的飘带,满头长发便披了下来。随从拿出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然后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然后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子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再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簪。
赵贞吉站起了,走到洗脸架边,拿起了面巾,却突然说道:“进来说吧。”
原来他早发现了送杨金水那个书办已经站在门边,只是见他梳头不敢打扰。这时听他一说才轻步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侧:“禀中丞大人,杨公公疯了……”
脸才洗了一半,赵贞吉的手停在那里,转过头望向那书办:“你说什么?”
那书办:“回中丞大人,杨公公昨夜回去便疯了。”
赵贞吉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书办:“你亲眼看见了?”
那书办:“没有看见,但小人知道他疯了。”
“你怎么知道他疯了?”赵贞吉的声音有些严厉了。
那书办四十来岁,显然在衙门混久了,此时竟丝毫不慌,从容答道:“回中丞,小人送杨公公到了织造局便在那里等回音。后来杨公公贴身的高太监急着出来了,告诉小的,他要赶去敬一堂请大夫。说是杨公公疯了,尽说些吓人的话。”
赵贞吉:“都说了些什么吓人的话?”
那书办:“回中丞,那太监没说。”
赵贞吉不再问了,把面巾放在脸盆里慢慢地搓着,好久才拧干了,抖开,慢慢地擦着脸。
两个随从都屏着气一声也不敢吭。那书办仍然十分笃定地站在那里。
“海知县和王知县到了吗?”赵贞吉手里还拿着面巾又突然问道。
那书办:“回中丞大人,已经到了,正在大堂等中丞。”
赵贞吉:“请他们到这里来见。”
那书办:“回中丞,不是还要在大堂先拜圣旨吗?”
赵贞吉的脸陡地沉下了,立刻对门外叫道:“谁是今早当值的书办?”
立刻进来了另一个书办:“回中丞大人,小人今早当值。”
赵贞吉对进来的那个书办吩咐道:“办两件事。第一件,给这个姓王的书办把这个月的禄米结了,叫他今天就离开巡抚衙门,不再录用。”
那个书办一怔。
赵贞吉:“你是不是也要反问我为什么?”
那书办立刻答道:“不敢。是。”
那个姓王的书办这才省过来,扑通跪下了:“中丞大人,小人犯什么过错了,大人要开小人的缺?”
赵贞吉不理他,而是对后进来的那个书办吩咐道:“传我的话,告诉衙门里所有当差的人,今后,我吩咐的事凡是敢反问的,立刻开缺,不再录用。”
那书办一凛,低声答道:“是。”
那个姓王的书办这时才明白了自己开缺的原因,站了起来,赌气便往外面走去。
“站住。”赵贞吉低喝了一声。
姓王的那书办站住了。
赵贞吉对后进来的那个书办又吩咐道:“再通告下去,今后凡有不敬上官者,杖一十,罚掉当月禄米。”说到这里转对身旁的随从:“把这个姓王的带出去杖一十,当月禄米也不必发给他了。”
那随从应得十分响亮:“是!”接着走到那个姓王的书办身边:“跟我走吧。”
那个姓王的书办这才害怕了,兀自赖在那里,那随从拉住他的手:“走!”
“再告诉他。”赵贞吉又喊住了他们,“衙门里的事要敢在外面说一个字,立刻拿办!”
那随从大声答道:“是!”一把拽着那个姓王的书办走了出去。
后来的那个书办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低头站在那里等着赵贞吉吩咐第二件事。
赵贞吉:“去大堂,请海知县王知县到这里来。”
那书办:“是。”立刻退了出去。
签押房只剩下那个捧官服的随从还站在那里。
赵贞吉:“不换官服了。把这盆水端出去倒掉,换一盆水来。”
“是。”那随从连忙将官服在大案上放好,去端了水走了出去。
赵贞吉走回到书案前,揭开灯笼罩,重新点燃了蜡烛,罩上,又坐了下来,翻开了案卷。
这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书办把穿着官服的海瑞和王用汲领来了。
在官场,这算是一次隆重的晤见,无论是该省下属的知县见巡抚,还是钦案的陪审官见主审官,海瑞和王用汲这时都应该在大堂先拜圣旨,再对赵贞吉自报官名,大礼参拜。可二人却被领到了这里,进门后见到的赵贞吉又穿着便服,束发坐在大案前看卷。按《大明会典》,官服不能参拜便服,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间。
“看了一夜的案卷,也来不及换官服,大家就不要拘礼了。”赵贞吉慢慢合上案卷,慢慢站了起来,望向海瑞:“足下就是海知县?”
海瑞:“回中丞,是。”
赵贞吉好像根本不知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十分随意地说道:“幸会。二位请坐。”
海瑞和王用汲只好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随从又端着一脸盆水进来了,放在洗脸架上。
赵贞吉对那随从吩咐道:“两位大人应该也没有吃早饭,通知厨房做三个人的饭,我们就在这里边吃边谈。”
“是。”那书办退了出去。
赵贞吉径自走到了洗脸架前,拿起了盆里的脸帕,又慢慢洗起脸来。
在官场,礼节就是内容。赵贞吉不着官服不坐大堂,并且当着两个下属毫不掩饰自己的起居小节。这在当时只有极心腹的上下级才会如此随意。王用汲虽曾在南直隶当过赵贞吉的下级,可一直也没有私交往来。何况海瑞是头一次见这个上司?赵贞吉久在官场而且还是当时声名赫赫的泰州学派的大儒,不会不知道这个分寸。现在这番举动,显是刻意安排。
王用汲当然感觉到了,不禁悄悄望向海瑞。
海瑞应该也感觉到了,此时却无任何表露,直直地坐在那里。
王用汲只好又望向从容悠闲慢慢洗脸的赵贞吉。
清晨是这样安静,以致这间屋子里只有赵贞吉洗脸时发出的轻微的水响声。
因为有心,赵贞吉听到了门外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依然在那里慢慢用面巾擦着两边的鬓发。不久,当值书办的声音在外面传来:“禀中丞大人,几个锦衣卫大人到了。”
“哦?”赵贞吉转过了头,“快请进来。”
锦衣卫那头领着另三个锦衣卫进来了,看到赵贞吉这身装束还正在梳洗,便对望了一眼,接着又看到了顶戴袍服坐在那里的海瑞和王用汲。
赵贞吉这才将面巾放回脸盆,对四个锦衣卫笑道,“寅时初想睡一个时辰,醒来却晚了。四位上差,是不是应该让我们三个钦点的问官先碰个面奉读一下圣旨,再请你们来一起商量怎么办案?”
四个锦衣卫却依然站在那里,一齐望着赵贞吉。
锦衣卫那头:“案子眼下恐怕办不了了。”
赵贞吉:“为什么?”
“杨公公疯了。”锦衣卫那头一字一迸地说道。
“有这样的事?”赵贞吉惊诧道。
海瑞和王用汲也倏地站起了。
锦衣卫那头接着说道:“沈一石家产牵涉的案子许多地方都要问织造局才知道,杨公公这一疯,这个案子恐怕就只能放一放了。”
“案子的事过后再说。”赵贞吉立刻接言,“取官服,我立刻去看杨公公。”
随从立刻提起了官袍替赵贞吉穿衣。
赵贞吉一边穿衣一边又对海瑞和王用汲说道:“二位先到官驿歇着。案子的事,等我的通知吧。”
海瑞和王用汲都是一脸疑惑。
杨金水这时竟也坐在洗脸架前,一如刚才的赵贞吉,让那个随从太监在给他梳着发髻。
被领进门来的赵贞吉见状一怔,锦衣卫那头后面的三个锦衣卫不禁对望了一眼,接着望了望杨金水又望向赵贞吉,有两个忍不住露出了笑。
赵贞吉的脸动了一下,心里立刻起了疑惑,望了一眼几个锦衣卫,慢慢走到靠窗的椅子前坐下,静静地望着正在梳洗的杨金水。
锦衣卫那头瞪了一眼露笑的两个锦衣卫,带着他们也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坐在那里让人梳头十分安静,哪儿能瞧出疯了的样子。
簪子插好了。随从太监从银脸盆里绞出那块淞江棉布白面巾,又替他把脸细细擦了。杨金水这时才站了起来,对那随从太监吩咐咐道:“你们都出去。”
随从太监兀自强赔着笑望着他,另外几个侍候在一边的太监也赔着笑望着他。
“出去!”杨金水叫了一声。
几个太监连忙退出去了。
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紧紧地望着他的背影。
杨金水转过身来了:“到了寅时才睡,没想一觉醒来天又快黑了。你们等了很久了吧?”
这几句话竟又和刚才赵贞吉对锦衣卫说的话十分相似,可天明明是早上他又说快黑了,像疯话又不像疯话,几个锦衣卫不禁又对望了一眼,都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的脸更阴沉了,望着杨金水:“听说公公身子有些不适,请大夫诊过脉了吗?”
“我身子有什么不适?”杨金水刚坐下,听到他这般说立刻便露出了烦躁,盯着他,“有什么事让我身子不适了?谁能让我身子不适了?”
赵贞吉更疑惑了,也盯着他:“外感六淫,内伤七情,是人都有生病的时候。公公还是让大夫看看吧。”
杨金水盯着他:“你们不要都指望着我病我死。没有我,哪有你?”
这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或是在跟自己叫板?赵贞吉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杨公公,你认仔细了,我是谁?”
四个锦衣卫也感觉到紧张了,望了望赵贞吉,又望了望杨金水。
杨金水还是紧盯着赵贞吉的目光:“够了。我来的时候你才不到两千架织机。四年,才四年你就增加了一千多架织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还要发多大的财?”
四个锦衣卫这下听明白了,杨金水是把赵贞吉看做沈一石了。
赵贞吉却兀自放不下疑惑,紧逼着说道:“我是来给你瞧病的,知道吗?”
杨金水:“你带不走我!我背后是老祖宗,还有皇上。诸神呵护,我劝你还有何茂才,离远点好!”
这好像是又把赵贞吉当做郑泌昌了。
锦衣卫那头附到赵贞吉耳边低声道:“真疯了。我们先走吧。”说着站了起来。另三个锦衣卫跟着都站起了。
赵贞吉慢慢站起了,却还在望着杨金水。
锦衣卫那头:“我们走,让杨公公好好歇息。”
杨金水似乎又清醒了点,望向他们:“告诉老祖宗,告诉皇上,五十万匹丝绸我今年准定要卖到西洋去。”
“知道了。公公安心歇息吧。”锦衣卫那头答着,率先向外走去。
另三个锦衣卫簇拥着赵贞吉向外走去。
“新来的那个赵贞吉不是善茬,你们要防着点。”杨金水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
赵贞吉的脚正跨过门槛,听他猛地发出这声喊叫,便停在那里,眉头一皱,接着才跨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又站住了,几个锦衣卫都站住了。赵贞吉向那随从太监招了下手,随从太监立刻趋了过来。
赵贞吉:“请大夫了吗?”
那随从太监一脸的苦相:“敬一堂的陈大夫天亮前就来了,开了定神丹。可药一送上去就被摔了碗……”
赵贞吉:“多几个人抓住他,灌药!”
那随从太监又望向了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这是为杨公公好,你们听赵大人的就是。”
随从太监:“知道了。”
“必须立刻给朝廷上奏!”刚走出织造局大门,赵贞吉对几个锦衣卫说道。
锦衣卫那头:“请问赵大人,怎么上奏?”
赵贞吉:“把杨公公的病情如实上奏。”
锦衣卫那头:“怎么如实上奏?那个海瑞不请示主审官,擅自提审钦犯,把案子往织造局和宫里扯,这个事该不该如实上奏?”
赵贞吉:“当然要上奏。可他也是钦点的陪审官,不能说是擅自。至于他是不是把案子往织造局和宫里扯了,我们在奏疏里也不作定论。将他提审郑泌昌、何茂才的口供附录上去就是。奏疏我写,几位一同具名。”
海瑞凝神坐在那里。王用汲却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停下了,望着海瑞:“刚峰,你说杨公公是真疯,还是装疯?”
海瑞:“真疯怎么样,假疯又怎么样?”
王用汲:“他要是真疯,你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了;他要是装疯,你也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了。”
海瑞:“织造局算什么天?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我干的,也不干你的事。”
王用汲:“什么话?你捅破了天,能不干我的事吗?没退路了,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
海瑞有些意外,同时一振:“这不像你昨天晚上说的话。”
王用汲:“此一时彼一时。昨晚你要听我的,不去提审郑泌昌何茂才,你也有退路,我也有退路。你一提审,把他逼疯了,案子不一查到底,他们便会以诬陷织造局的罪名,反过来对付你。到了这一步,只有背水一战了。”
海瑞心中一阵激动,同时也冒出一丝内疚:“识人难哪。润莲,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是怎样看你的吗?”
王用汲:“怎样看我了?”
海瑞:“世故!”
王用汲苦笑了一下:“活在世上,哪有不世故的人。”
“世故也有真君子!”海瑞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触,“润莲,我求你一件事。”
王用汲:“什么事?”
海瑞:“下面的案子你不要过问了。”
王用汲:“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海瑞十分严肃地站了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子曰:‘交友无不如己者’。我海瑞半生无友,说句大言,实在是无可交之人!这次到浙江我十分幸运,交上了两个远胜于己的朋友。一个是李时珍李先生。还有一个就是你——王润莲!你和李先生都可以寄心腹托死生!我就很难做到。”
王用汲的脸立刻红了。古人之风,最讲究一个“知”字。管仲有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说的就是人之一生最难得到的就是别人看自己比自己看自己还重要还清楚,直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上下有此相交谓之知遇,平辈有此相交谓之知己。要是这个知己也是自己敬仰之人,那便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了。
王用汲现在便是这般感受,相交如此夫复何言:“刚峰兄,你太高看我了。要我干什么,你说就是。”
海瑞:“请你照顾家母和我的家人。”
王用汲先是一怔,沉默了少顷:“事情应该还没有到这一步。织造局打着宫里的牌子干的好些事比郑泌昌何茂才还坏,这我知道。一定要跟他们斗,我们就一起斗,还有赵中丞。只要我们三个人彻查下去,胜负也在未定之间。”
海瑞:“赵中丞会彻查吗?”
王用汲:“应该会。他毕竟也是理学中人,而且是徐阁老的学生。”
海瑞望着王用汲慢慢摇起了头:“润莲,你还是太书生了。”
王用汲正颜道:“书生自有崚嶒骨!赵中丞也是书生。”
海瑞:“错了,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这个案子我要彻查下去,最后能置我死地的不是织造局,而是赵贞吉!”
王用汲这才真正吃惊了,好久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海瑞:“因为赵贞吉要干的就是没有郑泌昌的郑泌昌那一套!”
王用汲震惊中有些领悟,愣在那里。
“润莲,你想想,圣旨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充归国库,郑泌昌何茂才将沈一石的家产卖给了徽商,赵中丞明明奉有圣旨为何不争?不但不争,为何还在约书上签字盖印?原因只有两条:一是他另外奉有密旨;二是他揣摩圣意逢迎皇上!”
王用汲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料定皇上没有另外给他密旨。真有密旨他昨晚就会阻拦我,不会让我去提审郑泌昌何茂才。他让我去提审,用意就是试探宫里的反应。皇上护短织造局,罪责是我的,恶名是皇上的。皇上追查织造局,他既不得罪宫里,又可邀得清名。其用心比郑泌昌更加可诛!”
王用汲思索着:“言重了吧。他和郑泌昌应该还是有所不同。也许是迫于宫里的压力,至少不是为了自己去贪。”
“没有两样。郑泌昌贪财,他贪名而已!今早你也看到了,他通知我们到大堂拜读圣旨,商同办案。我们去了,他却穿着便服在签押房故示悠闲,有意等几个锦衣卫来,让锦衣卫的人认准是我在追查织造局,他并不赞同。机心如此,下面他会干什么可想而知。不查织造局,他就会逼着那些徽商产更多的丝绸,却以半价收买桑农的生丝,讨好宫里讨好皇上。国库依然空虚,百姓仍受盘剥。不查织造局,郑泌昌何茂才那些贪墨的官员也就无法一查到底,甚至连今年五月他们毁堤淹田,和暗通倭寇陷害良民的事也会不问不查!润莲,如此惊天大案,已经明发上谕朝野皆知,如果让赵贞吉办如未办,此风一开,我大明朝更是无药可救了!”
王用汲:“赵中丞要真是这个用心,那这个案子也就根本查不下去了……”
“我也没想能够彻查下去,就是为了把它捅开,昭之于世,朝野自有公论。因此,有我一个人干就行,无须你跟着我去拼命。留下你,就留下了今后重申此案的人。我的高堂我的家人也要靠你照看。润莲,你比我难。”
王用汲被他说得站在那里发呆。
海瑞又坐到提审房的案前,那个记录的书吏也坐在案侧,纸笔墨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托盘里,那书吏却丝毫没有要做记录的样子。
海瑞低头翻着案卷:“准备记录吧。”
“是。”那书吏嘴里答着,却仍然不把托盘里的东西摆到桌上来。
海瑞抬起了头,望向他。
那书吏:“请问大人今天提审哪个罪犯?”
“还是先提郑泌昌,再提何茂才。”海瑞说着又低头去看案卷。
那书吏:“大人,这两个人已经不在大牢了。”
海瑞倏地抬起了头:“哪里去了?”
那书吏:“天亮前就被锦衣卫大人带走了。”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这里可是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当值的书办挡都挡不住,海瑞径自推开了虚掩的门闯了进去,那书办脸都白了,站在门边,却不敢进屋。
海瑞进来后也站住了,目光望向大案边那张躺椅。
赵贞吉还是那身便服,身上也没盖任何东西,躺在那里睡着了。
相书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呼吸均匀,眼嘴轻闭,眉脸松弛者为心地坦荡;呼吸不匀,嘴眼似张似闭,眉脸紧皱者必是心机颇深,梦中仍在算计。
可此时的赵贞吉既非前者亦非后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匀,而且悠长,眼睛和嘴也都闭着,只是双眉微皱,两个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纹沟。
望着这张脸,海瑞的目光也好是复杂,不好叫他,便在靠窗的椅子上端坐了下来。毕竟也是一日一夜未睡,他也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的眼慢慢睁开了,看见了坐在那里闭眼浅睡的海瑞,站了起来:“来人。”
当值的书办立刻进去了,跪了下来:“中、中丞大人,海知县一定要见中丞,小人们挡不住……”
海瑞这时也已站起了。
赵贞吉:“谁叫你挡了?为什么不禀报?”
当值的书办:“小人们见中丞大人连夜未睡,不忍叫醒大人……”
赵贞吉:“这一次就免责了。下回如果是海知县来立刻禀报。”
当值书办:“是。”
赵贞吉:“出去吧。”
当值书办爬起来退了出去。
“请问中丞,郑泌昌何茂才被转到哪里去了?”海瑞一开口便直取中军。
赵贞吉依然不紧不慢:“坐。”
海瑞:“圣旨到浙江已经第七天了,中丞,今天还不提审犯人吗?”
赵贞吉:“钦犯都抓起来了,他们的家也都抄封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提审。”
海瑞:“可有些案情不及时提审,钦犯就可能串供,晚了就查不出真相。”
赵贞吉:“哪些案情?”
海瑞:“今年五月九个县同时决堤,是不是有人有意毁堤淹田!六月,关押多年的倭首井上十四郎从臬司衙门大牢出现在淳安县,他是怎么出去的!明知沈一石的家产要奉旨抄没,郑泌昌何茂才为什么还要卖给徽商!中丞,这三条必须立刻提审彻查原因。”
赵贞吉:“这些都要查,但这些都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份军报递了过去。
海瑞接过军报,看着,眼中也闪出了光亮。
赵贞吉:“剿倭才是当务之急。这一仗大胜,其中你送去的淳安义民立了头功,我也要为你请功。”
海瑞:“卑职无尺寸之功。中丞大人,抗倭是军国大事,可这是胡部堂和前方将士的事。我们应该做的是抓紧办案。”
赵贞吉:“办案为的什么?”
海瑞望着他。
赵贞吉:“我们不办案,哪来的军需粮草供应胡部堂和前方将士剿倭?这一次那些接手沈一石家产的徽商及时拿出了五十万两银子,他们也有功。”
海瑞:“中丞大人,照此推论,把那些徽商请来的郑泌昌何茂才是不是也有功?”
赵贞吉眼中掠过一道怒光,接着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海瑞:“军国大事,照例应该由有司衙门供应粮草军需,沈一石的家产抄归国库朝廷也就有了钱粮。徽商贱价收买了应该充归国库的那么多财产,拿出这么点钱来,他们有什么功?”
赵贞吉怒了:“沈一石封存的家产现银不足两万,丝绸只有百匹,前方军情如火,三千架织机能够送给胡部堂去打仗吗!”
海瑞:“沈一石有二十五座作坊,一百余家商铺,六万多亩桑田,就是作价卖给任何商人,也能给国库收回上千万的库银。东南抗倭,北边抵御鞑靼,一年的军需也都够了。何况今后每年,这些商家还得向国库依法纳税。卑职不明白为什么不这样做,而是还要把这些家产转归到江南织造局?”
赵贞吉紧盯着海瑞:“海知县,官场有句大家都明白的话,你难道从来没听过?”
海瑞:“请中丞直言。”
赵贞吉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也该收敛收敛了。”
海瑞:“但不知中丞叫属下如何收敛?”
赵贞吉:“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海瑞:“上谕叫我来审办钦案,我管的都是圣旨叫我管的事。不知中丞所说不该管的是哪些事?”
赵贞吉:“我是主审,你是陪审,我提审钦犯你在一旁陪问这就是你该管的。抄没沈一石的家产追缴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的赃款,充作何种用途,都是你不该管的。昨夜你不经请示便独自提审郑泌昌何茂才,我容忍了你。今天你居然管起我和胡部堂的军国大事来了。海知县,没有中过进士,没有进过翰林院,这点规矩也该知道的。”
这就不只是以权势压人了,功名出身在官场最为看重,但凡有一点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对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回避科甲二字,赵贞吉身为上司,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此刻薄可见他对海瑞已何等深恶。
海瑞之为海瑞,偏偏在这些地方不为所动,从容答道:“中丞这样的话属下听不明白。难道中过进士进过翰林院的人反而连圣旨也看不懂吗?圣旨明明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充归国库,中丞却在织造局转卖沈一石家产的约书上签名盖印。你是主审官,你是巡抚,一省之财用都归你管。正因为此,中丞更不能违旨办事!身为奉旨陪审,规劝中丞依旨办案,正是属下职所当为。”
赵贞吉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个海瑞是个官场不可理喻之人,但还是没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这哪里是来做官的,倒像是来拆台的。
赵贞吉心中之羞赧可想而知,毕竟一代“硕儒”,半生的工夫都下在“格物致知”上,这时遇到这样的对手,反而激起了他的争强辩胜之心,干脆放下了上司的身份,紧盯着他:“你知道倭寇在我浙闽沿海一带杀了多少百姓,毁了多少城池!你知道前方将士没有军需是怎样在艰难奋战!你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你想没想过被倭寇杀戮淫掠的百姓!我同意织造局将沈一石的家产转卖徽商为的什么?就为了立刻筹办军需剿倭御敌。似你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知县,你不觉得自己大忠似伪吗?”
海瑞看到赵贞吉此时尚如此慷慨堂皇雄辩饰非,更认定了此人实属“大奸似忠”一类人物。待他说完,紧盯着自己,才平静地答道:“中丞大人有这般忧国忧民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说了。说到倭寇为患,中丞可否容卑职也说几句。”
赵贞吉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你说。”
海瑞两眼虚望着窗外,像是在背诵一段史实:“洪武十一年,倭寇侵海南儋州,杀我大明汉黎两族百姓数千,掳掠妇女丁壮一千余人!洪武十九年,倭寇又侵海南之儋州、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琼州;永乐九年,宣德八年、九年,成化元年,弘治四年,正德十二年,嘉靖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我海南各州县村落一十三次。杀我百姓数万,掳我百姓至海外诸岛充作苦役者数万!赵中丞,倭寇在我的家乡杀戮淫掠远早于浙闽诸省!我更要说的,是大明正德十二年,倭寇侵我海南之澄迈、临高,那年我四岁,家父就是死于倭寇之手!”
赵贞吉一怔。
海瑞把目光转望向他:“杀父之痛,锥心难忘!中丞刚才说我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因而不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请大人将此言收回。”
赵贞吉像是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那里,两眼的光也慢慢敛了回去,眼前这个只有七品的下属在他眼里是那样的虚又是那样的实,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他立刻感觉到以往的传言和自己的判断对这个人都相距甚远。此人万不可以常人论之,亦不可以怪人论之。以泰州学派之理推断,这样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可当今之世,“朴人”就是“野人”!官场之中闯进这么一个野人,一切发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的规则都被破得干干净净!
赵贞吉那张脸憋得通红,多年“格物致知”之理这时竟一点都派不上了用场。可海瑞还在等着他将刚才还十分得意强加于他的话收回,这在赵贞吉是万万做不到的。尴尬了好一阵,道既不行,只好用术。赵贞吉手一挥:“既然海知县和倭寇还有杀父之仇,知道倭寇为患之甚,本院现在就派给你一件公务。七战下来,我军一举剿灭倭寇之势已经形成。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将下一批军需送往前方。这批军需就由你押运,五日内送到胡部堂军营!”
海瑞:“请问中丞,钦案不审了吗?”
赵贞吉:“杨公公疯了你应该知道吧。沈一石的家产和织造局究竟有何牵连,除了杨公公你向谁去查证?案子现在必须停下,今早我已经用八百里急递上奏朝廷,下面该如何办,只有等朝廷新的旨意下来。现在你该做的就是立刻把军需押运到胡部堂大营,十天后回来按新的旨意办案。”
海瑞沉默在那里。
赵贞吉:“你不愿去?”
“我去。”海瑞大声答道。
八百里急递,赵贞吉奏报杨金水疯了的奏本在五天后的黄昏直闯崇文门,送到西苑司礼监值房时天将将黑了。
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四颗头聚在一起,八只眼睛看完摆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内容后仍然盯着灯笼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沉寂。
“好哇!”正中首席秉笔太监陈洪终于出声了,眼睛里闪着看似气愤却暗含着兴奋的光,“查案查到织造局,查到宫里来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拉长了音:“来!”这一声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长口气,差点将大案上灯笼里的烛光都吹灭了。弄得另三个秉笔太监都是一愣。
烛光暗而复亮,却见粘着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气吹得飘在空中,陈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了书案上的奏笺!
两个伺候当值的太监同时出现在值房门口:“奴才们在。”
陈洪一边将奏笺装进奏封:“备轿!咱们四个得立刻将这份奏疏呈给皇上万岁爷!”
“慢着。”陈洪身旁那个秉笔太监黄锦接言了,“陈公公,老祖宗还没看呢。”
“等不得了,我的黄公公。”陈洪十分决断地瞟了一眼黄锦,“老祖宗也在宫里,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
“事关杨金水,不能就这样送上去。”黄锦也十分固执,“这样送上去万岁爷迁怒到老祖宗就连转圜的余地也没了。”
一句话就揭开了送还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奥秘,陈洪的目光虚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说道:“这点我倒是忘了。可老祖宗要伺候皇上万岁爷到明儿早上才能出宫,这个本压在这里谁敢担待?”
“想法子,把老祖宗请出来。”黄锦说道。
陈洪又望向了他:“万岁爷正在修炼,身边可缺不得老祖宗。怎么请出来?”
“老办法,报喜吧。”黄锦态度十分坚定。
“不是喜去报喜,事后万岁爷知道了,你担罪还是我们担罪?”陈洪说道。
黄锦:“我去报。有罪我一个人担!”
那陈洪显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两个秉笔太监:“你们说呢?”
那两个秉笔太监:“还是先禀报老祖宗吧。”
陈洪没法子了,只得把话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万岁爷真要降罪,咱家也不会叫你一个人担。”
“说了,我一个人担。”黄锦说完这句,大步走了出去。
“备灯笼!备轿!”门外两个侍候当值的太监的声音在门外立刻响了起来。
“给个灯笼就是!我走着去!”黄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门外。
说是走,其实是跑着去的。一溜烟就到了玉熙宫大殿外。当值的太监看到黄锦,连忙跪了下去,低声道:“孙子们叩见黄公公!”
黄锦也压低了声音:“主子万岁爷歇了吗?老祖宗能不能出来?”
玉熙宫一个当值太监:“回黄公公,主子万岁爷今儿打的是神游八极坐,老祖宗得一直在身边护着,一时片刻且出不来呢。”
这个时候偏在神游八极,黄锦一怔,接着在石阶前急得徘徊起来,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站住了:“不行!这是大事,必须将老祖宗请出来。报喜吧!”
两个玉熙宫当值太监立刻脸都白了,叩下头去:“二祖宗饶命,这个时候奴才们万万不敢惊了圣驾!”
黄锦无声地跺了下脚:“我自己来!”说着疾步走到了直对精舍的南窗的石阶下,隔着石阶对着高高的窗棂,双手圈在嘴前,发出了一声俨然的喜鹊声!
好静!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没有反应,黄锦头上冒着汗,一铁心,双手圈在嘴前竟连续发出了三声鹊叫声!
“叫你呢。去吧。”万岁爷的声音像一根游丝从精舍内飘了出来。
黄锦还有两个当值的太监都停住了呼吸。
“该死。”精舍内传来了吕芳的惶恐声,“再大的喜事,怎么能这个时候来扰了主子的仙修!”
嘉靖的声音竟十分平和:“该是胡宗宪戚继光他们在前方又打了胜仗,你去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吕芳的身影从大殿门口出现了。
黄锦一脸大汗疾步迎了上去。
吕芳依然不紧不慢地下了石阶,望着他这副样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着他。
黄锦低声禀道:“干爹,浙江八百里急递,杨金水疯了!”
从来不动如山的吕芳这时竟也微微颤了一下。
此刻,那封急递被一方和阗羊脂玉镇纸压在大案上,没有风,三根羽毛竟也一动不动。
四个秉笔太监都望着坐在案前的吕芳,每张脸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动不动。
“那个送急递的驿差现在哪里?”吕芳开口了。
陈洪急忙接言:“回干爹,儿子已把他扣在禁门值房里。”
吕芳:“扣住他,不能让他见任何人。”
陈洪:“晓得。”
吕芳:“锦儿。”
“儿子在。”黄锦应道。
吕芳:“这一坎得我去过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里不能没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习惯你。”
黄锦:“儿子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
吕芳:“主子要是问起,就说这封奏疏你们都没看,告诉主子,就说我去镇抚司诏狱了,去见那个高翰文。详情待我回来一一向主子陈奏。”
黄锦愣了一下。
另三个秉笔太监都对望了一眼。
吕芳:“这件事要回话,就得明白回话。杨金水为什么会疯?江南织造局的事,杨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许那个高翰文知道一些内情,还有那个曾经跟了杨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内情。一切等我回来,向主子明白回话。”
“儿子明白了。”黄锦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吕芳跟着站了起来:“杨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会担,你们都把心放到腔子里,今晚都待在值房,这个消息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
三个秉笔太监:“儿子们明白。”
吕芳大步走了出去。
明朝的北京,除了紫禁城,“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处不知凡几,平常百姓都要绕道而行。至若北镇抚司衙门这座诏狱,那便是连文官武官都绕着走,不愿意见到这道长有里许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更不愿见到那两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门。年代久了,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都说天一黑,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黑角落处还时常听到哭声。因此这条路面一年到头都十分清静,尤其到了黄昏后,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两盏灯笼在前面照着,四个提刑司太监,一顶小轿,抬着吕芳从西苑方向进这条巷子已是戌时末,疾步无声,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门前。
提灯笼的太监抓住大门左边那环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
里面立刻传来了问声:“是老祖宗驾到了吗?”显然事先已有快报通告了这里。
门外提灯笼那太监:“知道还问?开门吧。”
沉沉的大门从里面向两边打开了,早有一片灯笼光在里面候着,院子里跪着好些顶戴。
提刑司提灯笼的太监又发话了:“老祖宗说,派两个人引路就行,没事的都歇着去。”
“是。”一地的答声,中间闪开了一条路。两盏灯笼一顶小轿飞快地飘抬了进去。
大门带着嘎嘎的声音又沉重地关上了。
外边的人不知,以为镇抚司诏狱里只有铁槛锒铛关押待决官员的牢房,其实里边还辟有多处软禁罪名未定待审官员的小院。
这里就是其中之一。院中之院,也就是墙中之墙,一道铁门锁着,开钥进去便是一块数丈见方的院子,院内照例有一口井,靠墙根长满了草,墙上还爬着青藤。靠北便是三间小屋,各有房门,互不相通。西边一间关住被审的官员,正中那间是暗审口供的录房,东边那间平时空着,备作锦衣卫审问罪官累了时喝茶歇息之用。
这样的院子照例是只锁院门不锁房门,这时引路的锦衣卫开了院门的锁,推开了门,在前面引着,灯笼照着小轿进来了,停在了院内。
左边那个提刑司打灯笼的太监掀开了轿帘,右边那个提刑司打灯笼的太监伸过手搀着身着便服的吕芳从轿子里出来了。
老祖宗亲自审讯罪员,两个锦衣卫可不能待在这里,这时已退到了院门外,在外面把铁门带上了,钉子般守着。
一个提灯笼的太监早已奔进正中那间录房,点亮了座灯。
另一个提灯笼的太监这才领着吕芳向录房走去。
之所以用提刑司的太监抬轿,是因他们才兼有密与提审罪员的差使。后边抬轿的两个提刑司太监站在院内,面对门墙,前面抬轿的两个提刑司太监走到了靠西那间关罪员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高翰文。”
门从里面慢慢开了,现出了穿着粗布蓝衫,梳洗后面容憔悴的高翰文。
提刑司太监:“有话问你,出来吧。”
高翰文从门内慢慢走了出来。
东边那间屋子的窗棂后,芸娘两只眼透着不安在静静地望着院子外。
提刑司那太监静静地领着高翰文进了录房,桌上放着一盏灯,灯光柔柔地照着坐在桌子后身穿便服的吕芳。高翰文与吕芳二人的目光对上了,吕芳满目的慈祥,高翰文心中一动,怔怔望着这个人,默默站在那里。
按理,参加过殿试的进士都见过皇上,自然也就都见过须臾不离皇上左右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因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三年一届的殿试也不去主持,因此大明朝嘉靖二十一年后的科甲官员都无缘一睹天颜,自然也就不认识吕芳。
吕芳轻挥了下手,提刑司太监连忙退了出去,轻轻将录审房的门带上了。
高翰文这才敏感到今日有些不同,目光不禁向那张桌面望去,桌子上并无纸笔墨砚,难道今日审讯不用记录?带着疑问的眼光忍不住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我不是来审你的,不用记录。坐吧。”
高翰文默默地在他的对面坐下了。镇抚司的规矩,问官不说,罪官是不能问对方身份的,高翰文只能仍望着吕芳,在心里猜着此人是谁。
吕芳一眼便从他眼里看到了心里,平和地说道:“我叫吕芳,现在司礼监任掌印之职。”
尽管早已心如死水,高翰文这波澜一惊还是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了,跪了下去:“罪员高翰文拜见吕公公。”
吕芳坦然受了这一拜,待他拜完后,煦煦地说道:“请起,坐吧。”
高翰文再站起后就没有进来时那般平静了,坐下后脸上立刻涌出了激动:“朝局败坏,已成痼疾;苍生之苦,实难名状!吕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果然是个书生,吕芳默默地望着他,不答他,反问道:“何为知?何为不知?”
高翰文一怔,刚才还激动的面容立刻显出了失望。
吕芳仍然十分平和:“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些你知道的事。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说不知道。”
高翰文只好答道:“公公请问。”
吕芳:“沈一石的家是你去抄的?”
高翰文:“回吕公公,是罪员去抄的。”
吕芳:“除了那些织坊、铺面、一百匹丝绸、两万两银子,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比方一些文字的东西?”
文字的东西当然有,便是沈一石写给高翰文那张“侯非侯王非王”的遗言,这可不能说,高翰文当即答道:“回吕公公,只有实物,并无文字。”
吕芳:“账册呢?沈一石经营丝绸二十多年一本账册都没有?”
高翰文:“应该有账册。可一把大火,是不是都让烧了,罪员也不知道。”
沈一石的账册一共八箱,四箱当面落到了郑泌昌何茂才杨金水的手里,还有四箱被杨金水秘密送到了宫里,这些详情杨金水都禀报了吕芳禀报了皇上。吕芳这时还问,就是担心沈一石死前有没有将其他的账册给了高翰文,或是给高翰文看过。
吕芳望着高翰文的眼睛,要从他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高翰文这句话本是真话,这时对视吕芳的眼睛自然坦荡。
吕芳:“你到杭州第二天就见了沈一石,他都陪你去了哪里?除了陪你看丝绸,就没有给你看账册?”那双看似慈蔼却深不见底的目光又盯紧了高翰文的双眼。
高翰文突然警醒了,莫非浙江的案子已经查到了织造局,查到了杨金水,这才惊动了这位宫里人称老祖宗官场暗称“内相”的吕公公深夜亲自来了!
他立刻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自己槛送京师的前一天晚上在杭州知府衙门后堂曾经提醒过他的海瑞。他定在那里,眼前的吕芳虚了,慢慢幻成了海瑞……
吕芳见他目光虚了,紧接着说道:“我今天到这儿见你,为了救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全都说了,你就没事。”
人之幻相皆由心生!或是天意,吕芳这时说的话共是五句,二十七字,海瑞那晚对他说的话也是五句,二十七字,这时高翰文眼前的吕芳既已幻成了海瑞,他那和海瑞说的同样字句的声音自然地幻成了海瑞的声音:“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有沉默,才能出狱。”
“说吧。说了我也好给你解脱罪名。”吕芳依然不紧不慢地催道。
高翰文眼前的海瑞消失了,还是那个吕公公坐在那里。
他知道该怎么说了,可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好大的声音!
是芸娘似乎在挣脱别人大声呼喊:“他到浙江才一个多月能知道什么?你们让我过去,我跟吕公公回话!”
一直和煦如风的吕芳这时目光也倏地望向了那条门,接着又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却在这时慢慢闭上了眼。
门外传来了提刑司太监的声音:“什么地方,懂不懂规矩?问你的时候再说话。回去!”
“让她进来。”吕芳发话了。
“是呢!”提刑司太监的声音立刻变了,“进去吧。”
门从外面轻轻推开了,吕芳慢慢向那个方向望去。
穿着粗布女衫,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只插着一支铜簪,脸上也没有任何脂粉,这时的芸娘已然无有了丝毫的风尘气,也不像贫寒家女子,倒隐隐透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吕芳好一阵看,芸娘站在门口低垂下眼。
“罪员先行回避吧。”高翰文这时竟一眼也不看芸娘,低着头便要向门外走去。
“不必。”吕芳叫住了他,又对芸娘说道,“你进来。”
芸娘轻步走了进来,在吕芳的另一边停下了。
吕芳对着门外:“都出去,院子外待着。”
房门外的几个提刑司太监齐声应道:“是。”
一个人从外面又带上了房门,接着一阵脚步声,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小院。
“你就是那个跟了杨金水四年的芸娘?”吕芳这才向芸娘发问。
“是。”芸娘这一声答得极轻。
“没有什么丢人的。”吕芳神态十分自然,“宫里十万太监宫女,结为对食的有好几百对呢。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你和杨金水虽无夫妻之实,毕竟还有夫妻之名。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芸娘的心像被刀子在割着,微抬起了眼没有看吕芳而是掠向高翰文。
高翰文两眼依然闭着,只眉头锁紧了。
芸娘这才望向吕芳:“回吕公公话,芸娘跟杨公公没有什么夫妻之名,我只是伺候他的一个奴婢。后来杨公公认我做了干女儿,我应该称他干爹。”
“称什么都行。”吕芳神态一下子冷了,“我问你想不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芸娘:“干爹有吕公公呵护,再怎样也会平平安安的。”
竟是这样回话,吕芳望了望她,又望了一眼高翰文,面容陡地端严起来:“没有谁能呵护谁。在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能照着两京一十三省,那就是皇上。这颗太阳上面还有更大的主,那就是老天爷。我告诉你们,杨金水现在谁也呵护不了了,老天爷收他了。”
芸娘眼中闪出了惊愕。
高翰文也倏地睁开了眼,望着吕芳。
吕芳:“浙江的八百里急递今儿下晌到的,杨金水疯了。”
芸娘的眼和高翰文的眼终于碰在了一起,从出杭州的驿站到现在,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正眼相对。高翰文本能地要将目光移开,但被芸娘眼中闪着泪花的凄苦眼神勾住了,是不忍还是不舍,他到底没有移开目光。
吕芳轻轻站起:“杨金水想呵护你们,我也想呵护杨金水,但要是他自己作了孽那就谁也呵护不了谁。我答应过他,让你们住在一起。记住我的话,无论谁来问你们,江南织造局的事你们一概不知。这是其一。”
两个人紧紧地望着吕芳,等听其二。
吕芳:“除了我,没有人敢杀你们,就怕你们自寻短路。无论谁来逼你们,你们都不要理睬,都要好好地活着。”
“为谁活着?”高翰文终于忍不住反问了。
吕芳:“为了朝局。该死的有些已经死了,有些立马要死。不该死的就不能死。这是其二。”
两个人似乎明白了吕芳的来意,也似乎感觉到了杨金水何以要将他们二人一同押解进京。至于这层意思背后还有何深意,他们一时还想不明白,但毕竟作为当今“内相”今晚能亲自来此,能有这一番嘱托,二人心中泛起了波澜。几乎同时,高翰文和芸娘不禁同时望向了对方,这一次眼神相碰,两人都很快移开了。一齐沉默在那里。
“我有个习惯。”吕芳前所未有地像个真正的长者望着这一对难中的玉人,“除了伺候皇上,我一个人夜晚睡觉前总要将碗里的茶全喝了,一点也不剩。因为我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不能醒来,还能不能再喝一口茶。”
如此人物,突然又说出如此话语,俩人心中又是一动,全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这时再不看他们,只虚望着前方那条门:“老天爷只要让你活,一辈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个干儿子要说坏比谁都坏,要说好比谁都好。让你们来之前他就给我写了信,说你们两个是天下最般配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他说这个话我听得懂。做了我们这号人这一辈子缺的就是这个,羡的也是这个。有时还真望别人般配。高翰文,你是个最聪明也最糊涂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并不辱没你。不要想过去,也不要想今后,只要还活着,就在这所院子里跟她过好当下每一天。”说完这句他向门口走去。
“老祖宗!”芸娘泪水夺眶而出,竟叫出了他这个名号。
吕芳站住了。
芸娘在他身后跪下了:“小女子既认了杨公公是干爹,老祖宗也就是小女子的干祖父。老祖宗刚才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管他嫌不嫌弃我,我都愿伺候他。请老祖宗跟镇抚司说一声,不要叫锦衣卫每天送饭了,我想在这个院子里开一间厨房,自己做饭。”
吕芳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跪在那里的芸娘,又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心中大动,却不敢看芸娘。
芸娘接着说道:“名也好实也好,我会每天照看好高大人,直到哪天老祖宗叫我们死。”
吕芳对高翰文:“高翰文,她说的话你都听清了?”
高翰文低着的头想抬起又停在那里。
吕芳不再看他,转对芸娘说道:“从明天起,你就搬到西边高大人那间房去,你现在住的那间房我会叫镇抚司的人改作厨房。”说完这句径直开了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仍然跪着的芸娘和还站在那里的高翰文。
从北镇抚司诏狱再回到司礼监值房,已经半夜了,不只那三个秉笔太监在等着,奉命应在玉熙宫精舍伺候皇上的黄锦这时竟也已在这里等着吕芳。
“主子歇了?”吕芳直直地望着黄锦问。
黄锦满脸忧色,跪了下来:“回干爹,主子万岁爷已经猜着了,儿子不敢欺瞒,没有照干爹吩咐的回话,将杨金水疯了的事如实奏陈了。”
“你做得对。主子什么旨意?”吕芳的言词和语气里都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黄锦如释重负地从大案上捧起一个里面镂空的和阗玉圆球:“主子只叫儿子将这个球拿给干爹看,然后叫我们今晚就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到杭州。”
吕芳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被灯笼光照得晶莹闪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阵子:“你们说主子这是何旨意?”
有吕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说,都一齐摇着头。
吕芳把目光望向了门外的夜空:“主子这是告诉我们,‘外重内轻’呀。”
四个人都望着他,等他说得更明白些。
吕芳:“无论是江南织造局还是宫里的尚衣监巾帽局这都是内,都不能护短了,该查的要查,该办的要办!只有胡宗宪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拟旨,着在杭州的锦衣卫立刻把杨金水押解进京,让赵贞吉署理江南织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给胡宗宪东南前方筹措军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