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迅速跳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吱呀的一声响,院子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队直立行走的东西,如鬼魂一般,而且不是一个鬼魂,稀稀落落地跟着的,起码有近十个。就算没有银亮的月光,我也能看出第一个就是耿夔,他的一切我太熟悉了。他身后站着的八九个人,全身黑色衣着,每个人的右手都下垂着,各执着一具弓弩,铁质的弩机发出淡淡的青光,和夜色一样令人生惧。这些弩并没有对准我们,箭矢却已经安置在箭槽中,矢括紧抵着弓弦,绷得紧紧的,只要一抬臂,一扳悬刀,箭镞就会在箭杆和箭羽的帮助下,闪电般地在空中飞行,射穿一切敢于阻挡它的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人的身体。
“是耿功曹吗?君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难道知道我们会迷路,特来相助?”我感觉这串话像浓痰一样,从曹节喉咙里飞快地滑出来,他也认出了耿夔。说完这句话,他还特意笑了笑,显得很亲热,但谁都听得出,笑声太假,如果他不是蠢货,就一定知道耿夔这么晚跟来,绝不是怕我们迷路。他大概猜测,耿夔一定是企图把我这个昔日的主君劫走。当然,我的脑子不会像他那么幼稚。
耿夔一摆手:“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你和你的几个下属闭住嘴巴,我要和我的主君说话!”
曹节尴尬地哦了一声,环视他的五个下属,忍气吞声地缄默了。我望着耿夔,月光在他脸上起伏不定,显得有些诡秘。我默不作声,脑子里高速转动,推测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我突然想起阿蕌临死前对我身边两个掾吏的评价,她说任尚为人确实仁厚,耿夔这个人却有点难以捉摸。我笑她多心了,并把我和耿夔交往的经历一一对她陈述,她虽然不再说什么,但眼神告诉我,她并没有心服口服。我想,这大概因为晏儿的死是因为耿夔的玩忽职守,她免不了对之抱有成见的缘故罢。然而这个理由我不想对她细细分析,那些悲惨的事,能不提就尽量不提。如今看来,阿蕌的直觉是有道理的,只是,耿夔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这时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笑道:“使君不想问我一点什么吗?”我忽然想通了什么,转而又感觉有点糊涂,接着脑子里又闪过一道光亮,但很快又是一片漆黑。我望着耿夔的面庞,虽然和我靠得那么近,却变得非常陌生。我感觉他绝对不是和我相交了近十年的人,绝对不是那个我可以生死相托的忠臣,然而不是他,又能是谁?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耿夔,这点是不用怀疑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我们自动放弃了早晨离别时的那种死友般的亲密,好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而且是带有敌意的两个陌生人。短短一个白天,五六个时辰,让我们的距离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有些骇然。
耿夔对自己身后黑衣人中的某一个招手道:“你过来,给使君看看。”
一个身材略胖的人走了出来,他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容:“拜见使君,不知使君还能否认出小人?”
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座山峰突然崩塌了一般,恍然中把很多事情连接起来了。在月光下,虽然他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但这抹谄媚的笑容却因为它的独特,让我难以忘怀。草丛里青蛙不停地呱呱叫着,还有一种发出“唧唧”叫声的东西,苍梧人说是蚯蚓。我想起了那个雨夜之后,我在鹄奔亭的院子里凝视被踏扁的蚯蚓,龚寿也是带着这样谄媚的笑容看着我。那个不久前被我杀死在高要县的胖子,绝对不是眼前这个家伙。
“使君认出我来了罢。”他仍旧笑得很甜。
“那又怎么样?”我道,脚却不住地发抖。
耿夔道:“不要问他,他是个冷血的竖子,就算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也不会在意的。顶多想再补杀了你,就觉得是偿还他所做错的一切了。可惜,他现在做不到了,使君,很遗憾罢?”
我感觉浑身发凉,是这样吗?难道我在他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是个酷吏,这我不否认,但我是个廉直不阿、断案公正的酷吏,这和纯粹的残酷有着显著的差别。
“耿夔,你把你所做的一切,都说出来罢。”我怒道。
耿夔道:“是要说出来的。要不然,我何必追到这里?”他扫视了一眼曹节等人,“诸君想来会很奇怪,我和何使君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现在,我就给大家完整地讲一个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曹节等人又面面相觑。耿夔继续道:“大约十年前,我还是南郡太守属下的一个仓曹掾,我做事兢兢业业,廉洁奉公,自问无过无失。然而有一天,荆州刺史刘陶派来了一位部南郡从事,他奉命查勘南郡太守贪污的事,按照他当时的身份,他没有权力把南郡太守直接下狱拷掠,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我这个仓曹掾。诸君也知道,仓曹掾在郡中虽然不算右曹,可是掌管赋敛账簿。这位荆州刺史所署的部南郡从事君,好像肯定南郡太守一定有贪污行径,将我抓去,打得体无完肤,我作为一个男子的体面,就在这次拷掠中荡然无存。或者说,我被打得不能人道。”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你为什么今天才说。”我曾经奇怪,为什么自从妻子死后,耿夔就从未再娶。但这种事毕竟是他的个人隐私,我一直以为他怀恋妻子,和我类似,现在想来,显然是娶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早说的话,你还会信任我吗?难道我是宫中犯罪受腐刑的阉宦,受了奇耻大辱,仍会奴性大发,对主子忠心耿耿吗?”耿夔微微笑道。真奇怪,说起这样愤懑的事,用着这样愤激的言辞,他的神情却非常恬淡。
我不说话。他说得对么?也许不对,就算那样,我也会用赤诚的心对他,虽然是我打得他丧失了人道,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怨我。这世上谁没有受过冤屈?如果我的赤诚不能化解这种冤屈,那我也认了,我只是不能忍受这漫长的欺骗。
耿夔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愧的表情,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继续道:“后来,这位部南郡从事升任了丹阳令,请我去当他的谋臣,我那时悲愤交加,天天偷偷煎药,想医好自己的疾病,和妻子生个孩子,哪有心情理他。但我知道他为人酷虐,虽然恨他,却不敢发作,只能赔笑找理由推托。很快这个人因为残酷不法被免职,但不久又重新启用为丹阳令,接着升任南郡太守,成了我的父母官。他又假惺惺辟除我为功曹史,那时我家中已经发生了巨变,因为疾病医治无效,没有子嗣,妻子日日啧有怨言,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很快就魂归泉壤。愤怒之下,我将妻子毒杀,谎称是暴病而亡,我自己也想一死了之,谁知这位太守君突然来到我家,请我去做功曹。我见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中燃起万丈怒火,寻思着不如将计就计,想办法成为他的心腹,再找机会将他毒毙。这位太守君见我谦卑恭谨,果然对我大为信任,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因此知道了他一生中的全部秘密,尤其是他妻子十多年前被风刮走的事,他对我絮絮叨叨,简直不厌其烦。然而这些唠叨只能增添我对他的憎恨,他对妻子的失踪那么悲痛,然而他杀了多少人的丈夫,离散了人间多少骨肉,怎么就不考虑别人的痛楚?就如我,被他害得母死妻亡,孑然一人,还得强装笑颜,似乎遗世独立,对尘世间的忠孝大义不以为意。诸君说说看,我这口气能咽下去吗?”
这番话说得我有些羞惭,我有气无力道:“嗯,我没想到把耿掾害成了这样,你今天这么做,确实应该。你继续说下去罢,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
耿夔冷笑道:“难得看见使君认错。那时,为了取得你的加倍信任,每次当你絮絮叨叨说你的阿蕌之时,我就假装回应以百倍的同情,渐渐的你对我越发知心,我可以随时出入你的卧榻,杀你的机会终于成熟了。但是正当我决定行动的时候,一桩突如其来的狱事,让我打消了一这个念头。”
我叫道:“是什么狱事让我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那次我随使君去编县巡视,捕获了几个贼盗,因为是几个蟊贼,使君不屑亲自动手,让我全权处理。一番拷掠之后,他们招供了一生中所有的罪案,其中有一件,让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嘴角有一丝嘲讽。
“能让耿掾大吃一惊的事,绝非小事。”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聊。
“那是当然。”耿夔道,“这几个贼盗说,他们十几年来,经常干些贩卖人口的勾当,尤其是女子,起码贩卖了上百头,其中不乏贵家妇女。有些时候,他们也接受一些特别的交易,比如受人钱财去劫掠指定的人物。有一年在舒县,他们就收取了太守府一位户曹的钱财,掳走了那位户曹的同僚,一位郡掾的妻子。我当时心里一动,问那位女子是不是长得如花似玉。那几个贼盗说,十几年来,他们掳掠的妇女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姿色者,但和那位郡掾的妻子相比,却如粪土一般。只是最后他们觉得可惜,在强奸她的时候,她用书刀划破了自己的脸颊……最后,他们将她卖到的苍梧郡广信县一个叫合欢里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两眼发黑,好像一座骏极于天的大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我覆盖在下面。我的手指抖个不停,哦,是这样的,当年因为周宣府君的赏识,我确实可能让郡府中不少人心生嫉妒,其中那位长得猪头猪脑的户曹掾朱奔,我自己也觉得对他不住,因为他在府中资历最高,我两次升迁,都挤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但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暗中害我。因为在我印象中,他长得胖乎乎的,憨厚得不行,老实得不行,一见我就跟我开玩笑,说我美色官禄兼得,实在命好,谁能想到,这样猪头猪脑的庸才也配对我有嫉妒之意,还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来对我。他现在干什么了,我不知道。官是不可能比我当得大的,因为我都快把他忘了;可是他在家乡当个乡吏,儿女绕膝,应该过得很惬意罢。空闲时他大概会思虑着为自己打造一座豪华的墓室,雇一群熟练的工匠给墓室的墙壁画满壁画,好好喂养后嗣,让他们继续他的生活,像大汉天下的绝大多数百姓和官吏一样。我该怎么去寻找他……没想到,没想到……
我脑中把一些记忆的断片不断地拼合,有些断片能够吻合了,有些却仍旧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大半年来,在苍梧郡所经历的一切,都和他所说的密切相关。我俯视着耿夔,他短小精悍的身体,如今在我面前是多么丑陋,邪恶的丑陋。我强自忍住愤怒,道:“原来是那位朱奔害我,原来你早就打探到了我妻子的消息,你也太精明了,怪不得那几个贼盗莫名其妙就瘐死狱中。当然这在监狱中也算常事,不过,你怎么肯定他们说的就是真话?”
耿夔摇头道:“耿椽不会如此愚蠢罢,否则怎么当你的别驾从事?”
我道:“对,我一向深信我的耿掾是百里挑一的,才会让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罢。”
耿夔又讥讽地笑了笑:“在我拷掠那几个贼盗的时候,当时正要去洛阳上计的苍梧郡上计掾正路过江陵,想拜见使君,使君对这种官吏没有兴趣,就命我接见款待。其实以前我在南郡当仓曹掾的时候,就认识这位上计掾,算是熟人,本来这也没什么。但真是苍天怜我,那次随同上计掾前来的还有苍梧太守牵召的公子牵不疑。我问他们,是否知道苍梧郡有个合欢里,苍梧郡人是否因为妇女稀少,经常去外地购买女子为妇。他们的回答让我明白,那几个贼盗所说的没有一句虚假。我突然觉得,轻易将你毒杀,似乎太便宜你了!我也要让你尝尝再次失去美好东西,生不如死的味道,于是我放弃了毒杀你的计划。后来,我千方百计找了一次机会,去苍梧郡办了一回公务,和这位苍梧太守牵府君亲自见了一面,畅谈甚欢,之后常有鱼雁往来,可谓无话不说;和牵不疑公子,更是情同手足。牵太守父子都是精明强干之人,无奈却被一介武夫久久压制,郁闷难舒。我告诉他们,可以骗得一个傻瓜帮助他们干掉那个武夫,那样不但可以推掉自己盗墓的罪状,而且可以获得一个巨大的橘园,可谓一石数鸟。哈哈哈……”说完,耿夔大笑起来。
原来我是他眼中的傻瓜,这让我感觉不可思议,但是,他说的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我长叹道:“怪不得我被贬为交州刺史的时候,你一点没有失意,反而对我盛赞交州的风物,信心百倍地劝我上计就任。甚至还不等我请求,就自告奋勇相随前往。寻常掾吏,谁愿跟主君来此蛮夷之乡?”
他摇摇头:“谁说不愿,还有你的任掾,他不也誓死相随吗?”
我勃然大怒:“不要提我的任掾,你这个无耻的小人,怎么配提他?你要害我倒也罢了,却忘了他曾经救过你我的性命。”我忍不住泪水迸涌。除耿夔之外,我一直认为任尚是鲜见的好人,从外表和性格来看,他粗豪任性,不受拘朿。然而关键时候,他却真正能做到急人之急。且不说那次在宜城山中,他不顾自身安危,来回突驰,射杀三十六名贼盗。后来我任司隶校尉期间,因为一个案件,他率人突入司空府舍搜捕罪人,被尚书劾奏为摧辱上官。本来我和耿夔都要因此下狱,任尚却服阙上书,独自承担了这一罪责。他谎称是自己专擅君命,整件事情我根本不知,我和耿夔这才得以赦免出狱。出狱之后,才知道任尚却因此人狱。幸好碰上新年大赦,他得以免罪归故郡。后来我来交州,重新请他为掾史,他本来在家中和妻子相聚甚乐,然而听了我的邀请,二话不说,当即启程。这样的掾属哪里去找?
耿夔点头道:“任掾,他确实无辜,但这几十年来,你杀害的无辜就少了?你经常自诩断案如神,其实也不过是比别人多留心了一点细枝末节的琐事,故弄玄虚,让掾吏不敢欺骗自己罢了。至于断案真正需要的抽丝剥茧之功,我看你未必比别人强到哪去。尤其像你这种自以为廉正不阿的官吏,比之一般贪吏,作恶更大。有些时候,你自以为断案如神,其实是我为了助长你的骄傲,在勘验拷掠的时候,故意制造一些假证据以满足你的虚荣,获取你更多的信任。你最得意的那件洛阳老妇鱼刺案,也是我给你帮的大忙。什么针随血流,进入心脏,这种愚蠢的传言你也相信,简直让人笑掉大牙。除了骗骗朝中那些愚蠢的士大夫,还有谁会相信?嗯,我可能说得过于刻薄了。其实我倒感觉,你自己也未必就真的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所以你需要人的夸奖,每次当你没信心的时候,我总要不吝任何锦绣的言辞夸奖你。你假装谦虚,心中其实快乐得打战。你自称不信天命,不愧鬼神,实际上你内心既愧天命,又愧鬼神。要不然,上次在这鹄奔亭,我也就无计可施了。”
汗水涔涔地从我额上流了下来,虽然依旧皓月当空,凉气袭人。原来那个我引以为自傲的鱼刺案,竟然是假的。我想起他以前对我赞不绝口的吹捧,不觉羞得抬不起头来,我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槛车上,像极了一个蠢货。
耿夔冷笑道:“你大概没有勇气再提问了罢?实际上我和牵召早商量好了,我知道你内心的虚弱,所以故意把你带到鹄奔亭,我给任尚下了一点药,让他头疼嗜睡,然后安排你见到龚寿和苏娥一家,当然,他们都是假的。都死了五六年的人,怎会在这个废弃的亭舍接待一位新上任、刚愎自用而又权势熏天的刺史?”
我有气无力道:“你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这院中根本没有鬼魂?”
耿夔仰天大笑,在荒野古亭中显得特别响亮,他还不断挥舞刀鞘,来助长自己的语气,大声号叫:“这世上若真有鬼魂,哪会是这种污浊的模样?哪会有这么多的不公和丑恶?当然是没有的。苏娥一家人,包括龚寿,都是牵府君找人假扮的。好在你并不认识苏鳞一家,他们的形体,有个大概就行了。至于龚寿,还要留着给你将来亲自处死,所以让牵府君颇费踌躇,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虽然神态有异,形体却有个八九分,况且龚寿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胡须满颊,又降低了假扮的难度,只要他不多说话,就足以鱼目混珠。”
原来那样风流袅娜的女子,那样娇俏可爱的女孩,都是假扮的;那样玲珑的神态,那样朦胧的气息,都只是我心中的臆想。这其中纠缠的是狡诈和伪装,欺骗和卑贱,这世上果然是没有正义的,一个人受冤死了便是死了,绝不会有不屈的灵魂给世人以昭告:我要复仇。我这次所杀的人都是无辜的,同样,他们也只能千载沉默。等杀他们的人也死光了,谁也不会知道这个世间曾经是如此的可怖。我以前认为,这世上虽然没有鬼神,至少还有不少像我这样正直的官吏来主持正义,伸张冤屈。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冤屈可以得到伸张。
“那么,那位许圣呢?也是你们找人假扮的?那又有什么必要。”我道。
耿夔道:“不,那是一位真正倒霉的小吏,真正迷路到了鹄奔亭。他的到来,倒正好帮了我们一个忙,让你当时怎么也不会怀疑这个亭舍是废弃的。当然,他的命也因此不太好,牵公子及时找到他,帮助他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说起来很有意思,他的寡母曾经到刺史府喊冤,正好让我给碰到了。”
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怜的小吏,我深恨自己,为什么对耿夔如此信任,透过洞开的亭舍房门,我望着后院那排坟堆,感觉憋得难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刚才我还想,这坟堆下面的尸骨是有灵性的,现在看来,仍不过是些朽骨泥土而已。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是谁将苏娥扔进了苍梧君的墓穴中。是他,我们的牵公子。”耿夔冷笑道。
牵不疑从士卒群中走出来,我刚才还真没注意到。他笑道:“使君,惭愧,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生性喜欢斗鸡走狗,爱好美女狗马奇服,不事产业。我和我的朋友们欺男霸女,为所欲为,为此我还被李直那老竖子关在城外,教训了一通。那天我和朋友们在这路上偶然遇见苏娥一家,那个女子可真是漂亮,难怪你的儿子对他那样念念不忘,你们父子俩的情性,可真是,呵呵……他们带着的一个小女孩也很迷人,可惜太小。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她长大,于是果断地杀了。杀了三个,留下一个。苍梧君那死竖子的墓,埋了那么多金银珠宝,我早就垂涎欲滴了。千里做官,为了什么,不就为了钱财吗?我们总共花了两个月,挖通进陵园的地道;又足足花了两个月,才挖通进入墓室的石山。那种疲累,这辈子我都不想回味。我的这些兄弟们当时气不过,把那个死竖子的尸体从棺材里拖了出来,当时他的尸体他妈的还没腐烂呢。对了,那天进入墓室的时候,为了有人可以放风,我把那个美人也带了去,谁知她很不合作,一时惹恼了我,被我一刀杀死,顺便扔进了苍梧君那个死竖子的棺材里,也算厚葬,对得起她了。什么,你说她的尸体是在耳室的妃嫔棺材里发现的,胡扯,我自己亲自扔的,怎么会错……之后我们又寻找了机会,用美色和药将走在半路的何晏灌得迷迷糊糊的,带他进了一个伪造有苍梧君墓壁画的房间,在他衣带上结了半枚苍梧君墓中出土的玉佩,醒来时,他以为自己真做了一个真切的梦。对着任何狱吏,他都无法不把那个梦重述一遍,因为他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哈哈哈哈……”他说完,笑声在恬静的夜色中飞荡。
我突然像青蛙一样弹起来,冲上前去,像鹰隼一样伸出两只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我的手虽然带着桎梏,卡他的脖子却并不感觉有何不便。我死死勒住他,除非天荒地老,我想自己不会松手。
牵不疑的脖子变得紫胀,喉头不住地发出咳咳声,耿夔赶忙上来,我的脖子上还戴着颈钳,耿夔使劲一按颈钳,铁签一样锐利的钳翅扎入了我的背脊,我感觉一阵剧痛,手不由得松开了。受刑原来是这么痛苦的,我完全承受不住。
耿夔神色仍是那么从容,道:“使君,你反正要死,何必要找牵公子做垫背的?又何必如此急躁?等话说完了,我会送你上路的。”我喘着气,道:“你夤夜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耿夔道,“我本来不想在这杀你,无奈赵信臣那矮子竟然说要为你上书求赦,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一想到你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不免难受,为此我坐立不安,难受了一早上。不,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你难受,而是我自己难受。因为看不到你自己因为遭了愚弄而死的蠢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快意实在不圆满。我想追求这种圆满,所以不得不来。”
“现在你看到了,杀死我罢。其实我并不觉得死有多难过。”我说。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确实一点不留恋这个荒诞的世界。
耿夔望着我的眼睛:“你还有不明白的吗?”
我道:“没有不明白的。牵不疑杀了苏娥一家,又盗掘了前苍梧君陵墓,怕我来苍梧查出真相,于是你们干脆设计,在鹄奔亭迷惑我,给我制造鬼魂诉冤的假象。之后你又不断给我暗示,借我的手杀了李直和龚寿,这样你们在苍梧既可以为所欲为,又能让我重新遭受丧妻失子之痛。我说得够明白罢,现在你们动手罢。”我望着皓月,想着马上要离开这个污浊的世间,油然而生一丝快意。但转念想到这世间真的没有鬼魂,死后未必能和妻子团聚,又不觉感到非常遗憾。
耿夔道:“是的,还漏了一个环节,那个田大眼,也是我花钱买通的,我让他无中生有地向你诉说找到那半枚玉佩的经过,又无中生有地给你带来两件苍梧君墓中的玉器。墓是这位牵公子盗掘的,这种东西当然他有的是。牵公子还派了两个家仆混人龚寿家中做苍头,故意挑拨离间,见了任尚就砍。还好,那天我及时将他们两个杀死,免得被你查出破绽。只是见鬼,我也没想到李直那么大胆,敢于发兵进攻你,让我自己也差点殉葬。好在事情在最后关头逆转,所有的天平都倾向我们这边,我达到了一切计划中的目的……你不想活,那好,我也不客气了。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天生该被他人蹂躏,希望你临死前也能自我反省一下。”说着拔刀出鞘。
曹节好像大梦初醒:“耿功曹,不能这样,杀了他,我等回洛阳交不了差了。”
耿夔横刀在胸,笑道:“你们还需要交什么差?诸君还等什么?”
他刚说完,他身后的几个人抬起弓弩,只听“嗡嗡”声响,数支箭矢飞出,各自准确地射中了曹节等六人的前胸,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也相继扔出腰刀,那些射箭人发出几声惨叫,大概有人被腰刀掷中了。曹节等人跪在地下,双手握住箭杆,好像要将箭矢拔出,可是最终都半途而废,齐齐倒在草丛中,惊起蛙声一片。
我垂下头,早在耿夔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这样的命运。洛阳吏押着一个戴罪的刺史回京,在半途消失,这种事虽然不常有,但未必就一定不会发生。它的最终结果,不过是文书往来的事罢了。朝中的权臣或许正髙兴呢,这正中他们下怀,或许连文书往来的解释都不必要。在大汉这个庞大的帝国之中,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
我直视着耿夔,他的刀在月色下显得非常黯淡,突然光芒暴涨,好像月华飞坠。他的身体突然像冻住了一般,凝固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我们站的地方,虽然本来就不算暗,但这时陡然又亮了许多,几束明亮的光,带着门和窗棂的形状,飞快地躺在我们脚下。原来旁边那栋亭舍暗灰色的正堂已然灯火通明,银烛灿烂,好像正在举行一场大型的宫廷宴会,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能听见丝竹之声,这声音微弱得像丝线一样,或者就像我现在的生命,非常惨淡凄凉。
尤为诡异的是,恍然间,有五个人影出现在光亮之中,他们虽然披着烛光,但仍然可以清晰看出,正是苏万岁、苏娥、萦儿和致富四人,还有,还有一个却是阿蕌,绮年玉貌的阿蕌,眼下他们个个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的家宴。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转首望着耿夔,他惊呼了一声,回头茫然望着牵不疑,牵不疑的脸上惊恐万分:“鬼,真的有鬼!”说着转身要跑,突然惨叫一声,一跤向前摔倒,一枝羽箭准确地插在他的项上,箭羽震颤不绝。他身边的那些士卒赶忙上前,狂呼乱叫。又听得几声弓弦声响,他们脖子分别中了一箭,余下的几个抬起弓弩,还没等反击,亮光消失了,院子里又回归了阴暗,只有头顶皓月仍旧当空,这几个举着弓弩的士卒也闷呼一声,仰首跌倒,脖子上各自都插着一支羽箭。
我惊呼道:“任尚,是你吗!”
一个黑影从屋脊上纵下:“是我,使君!”他单手握刀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一张硕大的弓斜背在肩上。
耿夔唉了一声:“我早该想到,任老虎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任尚道:“对,我不是鬼。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世间确实不是没有鬼的,我早就说过。”他的眼睛望着刚才亮光展示的亭舍正堂,若有所思,那正堂现在又黑魆魆的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我望着任尚,喜极而泣。他的额上有道深深的刀痕,在月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任尚道:“使君,我和这位耿君当时在龚寿庄园前,陡然遇到袭击。我猝不及防,额上中了一刀,好在我危急之中迅疾后仰,才没受致命之伤。当时我还很为这位耿君的安危担忧,力毙两人,抢了一匹马要他逃走。之后我中了两箭,那些苍头箭法太差,力道不足,同样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也确实没力气了,他们将我扔进预先挖好的坑中,就全部去喝酒作乐。上苍护佑,我半夜苏醒,竟然爬了出来,摸到庄园中,顺手杀了一名奴仆,将他冒充我,扔进了坑里。而且,在这时候,我有点怀疑这位耿君了。”
耿夔的脸色在月光下像披了一层严霜:“怪不得我听说庄园中丢失了一位奴仆,却没敢相信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任尚道:“因为我听见有的苍头责备另外两名苍头,不该太惹像我这样的人,搞得自己死了两个朋友。那两个苍头支支吾吾地应对,我于是隐隐有了怀疑,他们怎会知道我们躲藏在庄园外,而且一出手就是对我。而且当我回味那场打斗之时,感觉也有疑点,其他苍头欲进攻耿夔之时,反而被那两个苍头有意无意地格开。不过我一直只是怀疑,不敢确信,因为我想,和我亲同手足的耿掾,怎么可能害我。于是在躲避养伤之余,我只是偷偷打探消息。当使君被槛车征往洛阳后,我就跟踪槛车,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解救使君。一直跟到此处,没想这位耿君竟然自己跳出来了。”
耿夔脸色铁青,站着不动:“任老虎,算你厉害,今天死在你手中,也算死得其所。其实这个世间我也无所眷恋,报了仇又怎样,百年之后,倶归黄土。”
任尚收刀还鞘,摇摇头:“我不会杀你,你走罢。”又转头向我,“使君,我们暂时伏藏山泽,等待奸臣覆灭和朝廷的大赦。”说着,他伸出手,搀扶我的胳膊。
我望着耿夔,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嘴巴里蹦出一句:“对不起!耿君。”任尚解开我的枷锁,扳断槛车的栏杆,将我扶进车中,自己跃上车,道:“这次,只好下吏来给使君驾车了。”
耿夔孤独地站在草丛中,望着我们,我突然心中生起一丝怜悯,想让任尚将他带上。突然,他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大声道:“蛇,蛇……”他一边叫,一边将手中的腰刀拼命飞舞,像疯子一样。任尚回头看了一眼,果断地一鞭击在马背上,那马嘶鸣一声,拉着我们的车,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