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悄悄落下,耳语似的细腻羞怯,雪粒子似撒盐,总在空中摇曳生姿。
暖烘烘的宫室内,皇帝正和嫔妃宫女们做射覆游戏,由皇帝藏了物件在小器皿里,让嫔妃宫女猜,谁若猜准了,便能得到皇帝的精致赏赐,或一方绣花的手绢,或一对玉耳珰,或一只红漆耳杯。
刘禅把一只铜瓯扣在面前的长案上,咳嗽了一声:“这次是什么?”
“陛下给提个醒?”娇嗔嗔的李美人说。
刘禅假模假样地拿捏着调子:“为闺阁贴身之物。”
“头笄!”马夫人拍手道。
刘禅摇头。
“方胜!”
“金钗!”
“耳珰!”
刘禅一直摇头,脸上闪烁着促狭的笑。
众女人都猜不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都紧蹙了蛾眉,把女人身上该有的物件统统过了一遍,却是百无一对。
“陛下,臣妾等愚拙,请陛下明示。”贾美人柔媚着声音求道。
刘禅哈哈一笑,恶作剧地眨巴眼睛,将铜瓯轻轻揭开,那里面竟是盖着一绺乌黑的头发,也不知从哪个后宫佳丽头上剪下。
众女子顿时绝倒,有的笑,有的嗔怪道:“陛下又糊弄我们,谁能猜得着呢?”
刘禅拈起头发轻轻一扬:“那是你们眼浅,猜来猜去也只在首饰服舆里打转,我明明说了闺阁贴身之物,你们偏向外想。”
“陛下耍赖!”诸美人不服气地说。
刘禅不理她们的申辩,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俗女子,整座蜀宫除了谨小慎微、刻板呆滞的张皇后,便是通身世俗浊气的嫔妃宫女,整日赶着向他谄媚示好,以求宠幸。他接受着她们轻佻的诱惑,和她们蜜里调油,闹得兴起,抛了尊卑之别。可哪怕在床笫上龙凤颠倒,那颗心却远远地疏离在耸峙冷漠的宫墙之外。
不爱和爱怎能一样?不爱时,可以纵情绮靡,任意妄为,把肮脏的狎昵、无耻的媾合当作没顾忌的游戏,也不需要为对方负担什么,更不会酿造伤害;爱时,一丝儿语言的轻薄也以为是重大的亵渎,常常患得患失,担忧她的一颦一笑有什么深意,猜她的心思,想她的烦恼、她偶尔的沉默,也会以为是对自己的埋怨。
刘禅不爱她们,他拿她们当作游戏伙伴,是帝王后宫中豢养的玩物、传承血食的工具。她们或许也不爱他,拿他当获取富贵生活的保障。这深重的宫闱中,男女之间只是冷冰冰的交易,他们之间什么都有,床笫之欢、权力恩赐、金钱买卖,唯一缺失的是爱。
他把头发拿开,背过身去摸来一样小物件,重又用铜瓯压上去。
“陛下!”门外的小黄门喊道,“南中使者回朝复命。”
刘禅把铜瓯一推:“不玩了。”他起身离开,丢下一群粉衣红裳的浓妆女人,听得她们在身后叩首吟哦着恭送陛下的称颂赞语,忽然恶心得想吐个痛快。
他在外宫召见了遣去南中的使者,使者把诸葛亮写就的表疏呈给刘禅。
刘禅翻开诸葛亮的表疏,一行行仔细看下去,字儿依然工整清逸,他在心里悄悄学了几笔,却以为自己达不到那沉稳大度的气势。
诸葛亮的表疏说了三件事,头一件是南中叛乱已定,他至迟在十二月回返成都。他承制受命,将南中四郡分为七郡,除原来的朱提郡不变外,越嶲永昌分出云南,益州牂牁分出兴古,再将益州改称建宁,如此是为分化郡域。纵使将来再生叛乱,因疆场缩减,叛乱则不会蔓延太广,请皇帝恩准。
第二件是皇帝遣使来南中咨问的朝臣纠纷,他已有了浅断,请皇帝定夺。
所谓朝臣纠纷,便是廖立和李严的争持,数月来已发展成水火之势。本来只是两人的宿怨肇出的口舌争锋,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两边各牵扯出一票朝臣。朝中两派彼此交章攻讦,闹得朝堂上一片鼎沸。幸有几位严整大臣上言,称大臣以憎爱相攻,毁伤纲常,尚书台以皇帝的名义下严诏禁止朝臣谤讪非议,这才稍稍平息了纷争。
诸葛亮的处理意见是,诸交章大臣一概不问,只以诏令禁绝飞书诽谤,可以此立为法令。至于廖立素来狂傲不遵王纲,诽谤先帝,疵毁众臣,有曹吏数次上疏,称他大言乱政,请朝廷贬官流徙。诸葛亮虽处罚了廖立,给他定的罪名却与李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第三件事是请将镇守白帝城的李严调去江州,为他日北伐之援,其职由将军陈到代掌。
诸葛亮的表疏字字明晰,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刘禅却有些困惑了,诸葛亮说的事一大半和朝臣争持无关,却又似乎事事干连着李廖之争。他把李严调离边关重镇,似乎就是要将李严与敌国边郡隔开,毕竟廖立告讦李严的一条罪名里便是交通敌国,与魏国新城太守孟达飞书往来。可诸葛亮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全为国家社稷着想,出于一片公心,至于对李严交通敌国的蜚语一个字也不提。
将军陈到?继赵云以后的白毦军统帅,受昭烈皇帝遗命留守涪陵,这次率涪陵军襄助诸葛亮南征,深蒙诸葛亮器重,让他接替李严镇守永安再合适不过。可刘禅总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像是在李严的腹背插入了一双眼睛、一根钉子、一把钳子。李严若是有点不合规矩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成都丞相府的掌控,他胆敢和诸葛亮叫板,迟早会成为诸葛亮掐死的一只蚂蚁。
刘禅觉得自己笨极了,索性便不去想了,他找来一支笔,在表疏后落下一个“可”字,字很疲软,像一条吃得太饱的菜青虫,和诸葛亮柔中藏锋的字比起来,像骨头没长硬的嫩小孩儿。
他把表疏轻轻推去一边,懒洋洋地说:“去尚书台传旨,诸署各自准备,迎接相父还朝。”他像是觉得不够味儿,又补了一句,“百官出迎。”
给诸葛亮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礼吧,表达皇帝对勤勉大臣的特殊优渥,接受恩典的诸葛亮也许还会进谏呢,称自己受之有愧。
刘禅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他拥有一个公心为上的丞相,真是社稷的大福气。
十二月十五,平南大军赶在新年之前回到了成都。
前一日下了一场大雪,极目之处是白皑皑的一片,仿佛千顷白浪,浩浩荡荡推涌到那座锦绣城市里。在距成都十里的驿道上,早就守候了上百人的队伍,有朝廷官员,也有虎贲队侍卫,几面长旙挺直地立在驿亭前,金黄的流苏像麦穗似的拂在亭阁的青瓦上,平南大军在此稍事休息,整顿片刻便要立刻回返成都。
诸葛亮一眼就望见了跪在路边的费祎,他温和地说:“文伟一向可好?”
费祎挤在一群文官中,他的官职并不高,所以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还挡了一排人,竟没想到诸葛亮可以在人群中发现他。
他又惊又喜,跪前两步道:“蒙丞相挂念,祎一切安好!”
诸葛亮和气地笑道:“亮在南中得尚书台行文,知尚书台将你暂调省中,参赞平南军务,旬月以来典事机务,处分甚是合宜得体!”
费祎顿时诚惶诚恐:“祎不过尽职而已,不敢受丞相如此大赞!”
“文伟尽心为国,极思务公,居其位谋其政,何乃不当此赞?亮却有国是问你,来,上车说!”诸葛亮向费祎伸出了手。
他这请求刚一说出口,迎候的队伍里便发出低声的惊叹,谁能想到丞相居然请官位仅仅是黄门侍郎的费祎同车而行,还要以国是咨问。
费祎脑子嗡嗡乱响,全身热烘烘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慌,他慌忙道:“祎何德何能,敢与丞相同车,实实不能受此盛情!”
诸葛亮还是笑吟吟的:“无妨,文伟何必如此拘礼呢?当年,许文休不幸丧子,西川名士皆前往拜祭,诸人皆乘宝马华车,唯文伟独驾陋鄙鹿车,却宴然自若,并无自惭之色。亮很是赞赏文伟的亢然风度,如今,却又为何拘于尊卑之分呢?”
费祎被他说动,胸中的跌宕之气涌上,迟疑着站起来,挪着步子走至车辇边,诸葛亮和煦地一笑,伸手握住了他,引着他上车坐在自己身边。
诸葛亮的手冰凉湿润,像山谷间泠泠的溪流,侵得肌肤麻麻的。费祎的头有些晕眩,他似乎能感觉到无数双略带嫉妒的眼睛射向自己,扎得背上酸痛。
“走吧!”诸葛亮轻声下令。
听得号令,仪仗队和平南大军便大踏步朝着成都城迈进,沿途随处可见看热闹的人群,虽是顶风冒寒,却看得兴致勃勃,已忘却了严寒。
“文伟,”诸葛亮殷殷地说,“亮欲请命朝廷,遣你出使东吴。”他看着费祎,平和的目光中充满了长者的蔼蔼期待。
费祎不能推辞了:“若丞相以为费祎可使,祎不敢不遵。”
诸葛亮笃定一笑:“亮相信文伟定会不辱使命。”白羽扇轻轻拂着诸葛亮的半边脸,他的声音在摇晃的车里缥缈起来,“亮在南中听闻朝臣纷争,交章攻讦,你与董休昭、蒋公琰秉持公心,数言是非正义,慎维朝纲。幸有你三人尽心弭平事端,俾使朝廷清平,公卿相安。”
远在南中的诸葛亮原来早将朝中的细故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便是在千里之外,成都发生的大小是非都会折射到他的案头。费祎一面感叹着诸葛亮对蜀汉朝堂的严密掌控,一面谦道:“丞相过誉了,那是祎分内之事。”
车外的雪光映着诸葛亮的脸,让他的轮廓不甚清楚,唯有如水滴般的声音一字字儿轻轻敲着风:“一国之上,一朝之内,必需正臣,匡定稗政,查缺补漏,‘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费祎从诸葛亮引用《诗经》的话里听出了赞誉,也听出了鼓励,他顿觉肩上一沉,像是瞬间负担了山峦般的重任,让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诸葛亮对他和蔼地一笑,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凭费祎的聪明听得出他的暗示,费祎、蒋琬、董允,是他为国家甄选的补衮贤才,他希望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人才是支撑国家强盛的血液,蜀汉想要不干枯不死亡,唯有不断补充新鲜血液。
他悄然地看了一眼忐忑而谨慎的费祎,安静地笑了。
待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已可看见成都高耸云天下的城谯,阳光下的成都像一艘金色的船舶,城外清澈的两条江安静地流泻出一曲歌谣,迎接疲惫的士兵归家。
百官代天子迎候在张仪楼下,卤簿仪仗倚靠着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五颜六色的彩旗风筝似的飞得满天都是。
诸葛亮从车辇上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二面大纛,其上绣着珍禽瑞兽,迎风一晃,仿佛上面的兽类便要扑了下来。接着是八百人的虎贲队,红色的甲胄、金色的戈戟互相映衬,愈发灿烂辉煌。虎贲队后,是金吾卫高擎着节钺、汉节、卧瓜、铜钲……排在最后的是宫廷乐队,一名乐师举节指挥,乐队奏响了凯旋的恢弘乐曲,铿锵有力的钟磬声在天地间震荡弭远。
百僚恭敬地垂手侍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厚重的城门口,远近闻讯而来的平民也涌了过来,挤在附近的山坡上探头探脑,还不时指指点点。
诸葛亮看见如此阵势,眉头微微一皱,轻叹了口气,一扶车轼,便要下车。
一个黄门令捧着一卷黄轴,急匆匆地赶到车辇下,高声道:“陛下有旨,丞相返都,不须下车,特许乘辇直赴爵堂面圣!”
诸葛亮呆了一下,还是在车上跪拜道:“谢陛下!”
他从黄门手中接过黄轴,缓缓地坐回。此刻阳光正烈,他却陡然生出一丝凉意,这份恩宠没有让他感动甚至骄傲,相反,竟像是增添了无穷的烦恼。
身旁的费祎谨慎地说:“丞相,陛下特恩准丞相乘辇入宫,祎想下车为好,否则便不合礼法!”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费祎再拜一礼,扶了驭手的肩膀下车,立刻闪入百官中。
宏大的曲声传送辽远,百官齐声称赞之声也响彻于耳,诸葛亮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像是置身在厚重的阴霾里,晦暗得连双眼的澄明都看不清楚了。
刘禅笑容可掬地走下玉阶,伸手把诸葛亮扶起,体贴地说:“相父征尘辛苦了!”
诸葛亮谦让了两句,面前的皇帝笑意盎然,殷勤热情,和他从前的寡言完全不同,倒生出了陌生之感。
刘禅又笑道:“相父征讨南中,不过半年,便平定叛乱,收服南方民心,朕心甚慰!”
皇帝言毕欢颜,像是心情极好,说话间手舞足蹈,白生生的脸上是兴奋的潮红。
他慢慢地登上玉阶,口里依旧笑呵呵地说:“相父,自你离去,朕着实想念你……”他回身凝望了诸葛亮一眼,眼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挚的情感。
诸葛亮一阵慨然:“臣也着实挂念陛下,知晓陛下治理国家有度,民生欢悦,因此才有臣征南大胜。若无陛下后方之守,怎有臣前方之胜!”
刘禅笑了一笑:“平南首功应记相父为第一,朕不贪这个功!”
“臣是真心以为陛下才是平南总揆,陛下才干卓绝,臣只是仰陛下清辉,无非是遵照陛下谋略行事。如今,陛下太过礼遇,臣羞愧难当!”
刘禅听着听着越发觉得不对,隐约感觉自己被诸葛亮带进了一个陷阱,可是又好像挣脱不出来。
他怔了怔说:“朕礼遇相父,无非是昭显季汉君臣相知,相父受朕一点恩惠罢了,不必有歉疚之感!”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但凡事必合法度,遵礼仪,纵然臣有擎天大功,也不能擅自僭越国家礼法,否则,臣何以担之,岂非有负陛下待臣之恩,有负百官悫望之重。丞相者,朝臣之表率,若臣不能以身作则,何能统领百官,代天子行事!”诸葛亮深深地弓下了身体。
刘禅终于明白诸葛亮的意思了,他僵在玉阶上,手往前一探,在御案上迟滞地抚住,良久,他才像回过神来般哑然一笑。
“相父,朕只是表达一下心意,才设了王爵等级仪仗迎候,你这又是干什么!”
诸葛亮肃然地说:“陛下之心,臣深为感动,但礼法为国之根本,譬如车驾骖服,衣冠冕旒,朝臣等级不同,便有不同定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有其服秩风仪,若今日因臣而改,天下风俗便会大变。礼秩不立则上下不尊,上下等级不正则国家社稷不稳,望陛下体慰臣之苦心!”
刘禅的兴致似乎被一点点收尽,他变得疲倦沉重:“唉,相父处事总是这样认真,好了,朕以后谨记就是!”
他苦笑着坐下,望着满脸义正词严的诸葛亮,说不出的失望像苦水浸泡着他,他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浪费了,无穷的烦恼雨点般落了一身。
做皇帝,原来是不可以任性的,甚至不能稍稍僭越礼法对待一个恩幸的大臣,世间的无可奈何,就是想有所为而不能所为。
他看着诸葛亮,久别重逢的欢喜感消失了,心中荡漾出一泡烦恼的苦水。
去蜀宫见过皇帝,叩谢圣恩后,诸葛亮回了丞相府。
长似缠绵泪滴的冰凌垂下屋瓦,稍强的风吹来,嗡嗡地响了一阵,仿佛敲击钟磬,婉转清宁却惆怅往复。
诸葛亮推开门,屋里只有几个女僮,没见到黄月英和诸葛果,他也并不去寻她们,地上烧着旺旺的炭炉,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在炉边坐下,顺手拿起一册书。
女僮们纷纷行礼,当先的一个女子着一身淡青长襦,明丽的面孔映着红光,像一束傲霜的腊梅,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她叫南欸。
他看了两行书,目光从书简边挪出去,恰好落在南欸怯生生的面孔上,到底是放不下,随口问道:“你父亲是董越?”
南欸正在用小铲给炭炉拨灰,没料到丞相和她说话,呆愣了一刹:“啊,是。”
诸葛亮见她惶恐,心底怜惜,和风细雨地说:“你父亲的事,朝廷已颁发明诏,为其平反,你董氏一族皆赦免无罪。”
这一席话犹如一击响雷,震得南欸丢了魂,她傻子似的痴了半晌,两行泪已慌不择路地滚下来。
“真的,真的……”她凄然地喃喃。
诸葛亮肯定地说:“朝廷明诏,岂能有假。”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到底惦记着妻女,起身推门欲走,却听见南欸喊了他一声,他一回头,南欸哭着给他跪下了。
“多谢丞相!”
他默默地凝视了她一眼,惘然一叹,举手一扪,门轻轻开了,迎面的冷风卷进了屋,本挺直腰板的炭火缩下了脖子。
冬夜的天空黯淡如忧伤的面孔,行行清泪汩汩地淌过天幕,洗出灰白的光亮。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下,沙沙之声宛如谁在吟曲,南欸在门口轻轻跺跺足,把身上的雪花儿掸干净,才悄悄地迈了进去。
黄月英正倚在火边缝制冬衣,见南欸进来,招手让她来火边坐。
“夫人,天寒了,你还制衣裳。”南欸关心地说。
黄月英叹了口气:“多少年的习惯了,改不了。”她放下了针线,“有件事问你,你如今已脱了奴籍,有何打算?”
南欸当真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切然道:“我,我没处可去。”
黄月英顿觉悯然:“家里的人呢?”
“有几个本家叔叔,隔得太远,不合去投靠。”
黄月英同情地一叹:“真真可怜,”她凝神一思,“你今年多大?”
“十九。”
黄月英想起十九岁这个花样年纪,心中一片温情泛滥,十九岁属于明亮的青春,光鲜如没有瑕疵的一枚明玉,犯错撒娇耍赖都无甚要紧,天下人都会原谅你年轻的错误。当她十九岁时,也是这般妙龄美丽,心里揣着各种古怪念头,忽而喜,忽而悲,心情仿佛六月天阴晴不定,有许多光灿灿的幻想,能不能实现也不考虑,也会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随他天涯海角,从不以为自己会后悔。可现在,年华像光润的皮肤一点点被残酷的时间剥蚀了,菱花镜里再也照不出润泽的容颜,苍老正在迅速地从里到外侵蚀那早已锈迹斑斑的肉身。
“十九,真是好年纪,”黄月英感叹道,“我便是十九岁时嫁给丞相。”
南欸由衷道:“夫人和丞相二十年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黄月英怆然一笑:“你当真羡慕我么?”
南欸不甚明了黄月英的意思,也不知如何作答,倒愣住了。
黄月英幽幽地看着南欸:“南欸,你入相府有两年了,两年相处下来,我看得出你贤淑知礼,端庄容让,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你。”
“夫人待南欸之恩,南欸没齿难忘!”南欸动容地说。
黄月英语气和蔼地道:“你今年十九了,寻常人家女子,也该议亲了……”
没想到黄月英会提这茬,南欸脸红了:“夫人,我,我还不用……”
黄月英体恤地笑了笑:“婚嫁乃人之常情,哪有不用的道理?你既是父母双亡,六亲无靠,不能承父母之命以成婚配,若是信得过我,哪一日我给你寻门好亲,可好?”
南欸越发窘迫了,低着头,只捻着衣角,却不作答。
黄月英知她脸皮薄,因把这事抹过了:“罢了,你既是没处去,便留下来吧,左右我也离不得你。”
南欸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黄月英,像是从梦里猛地扒拉出来,还不曾习惯现实的冷热交迸,半晌才反应过来,磕巴着说:“谢、谢夫人。”
黄月英笑着抚抚她的肩膀,瞧着这少女被灯光映红的脸蛋,倒似抹了红釉的粉白瓷,水润透明,仿佛那枝头上沾了露水的嫩果儿,她半开玩笑地说:“十九岁,比果儿大一岁,你二人年岁相当,可论容貌品性,她可真比不得你……”
南欸小心地说:“小姐身养富贵,我哪敢和她比。”
黄月英忽然沉默了,像是勾出了什么烦闷的心事,竟不舒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有些事上你比她有福,知道么?”
这话让南欸无从捉摸,可她不敢问。到底她只是这个深宅里微末如粉尘的婢子,像石头缝里的一捧草,偶尔得到一道尊贵目光的关照,已足以让她受宠若惊,其他的荣幸,于她像隔世的奢望。
她看见黄月英缓缓地摸出一方锦匣,从匣里取出一枚镂空白玉鱼配,轻轻抚了抚。
南欸一直没吱声,仿佛藏在屋角安静的一片白羽毛,直到黄月英再次看住了她,她于是从黄月英的目光里看到了某种很不一样的东西。
那像是某个迷人的符咒,会让她的后半生难以想象地矢志靡他。
黄月英把玉佩重新装入了锦匣里,有软和的笑容在眼睛里荡漾,像是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