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阳光扫上武昌传舍的门楣,像涂了一抹白惨的石灰,看门的侍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把那阳光吸入了口鼻,又化作浊气喷出来。
蓬头垢面的乞丐盯着传舍的大门,像盯着肥美的烤鸡。他几次想跨进门去,都被守门的侍卫撵出来,一开始丢了两枚铜板施舍给他,后来见他不屈不挠硬要闯进去,便扇了几个耳光,推了他滚远。偏这乞丐特别执着,被打得鼻青脸肿,仍拽着可怕的倔强往里冲。
“滚滚,臭乞丐!”侍卫对准乞丐的肚子踹了一脚。
乞丐着实很臭,约有半年没洗澡,也许更长,头发拧成麻绳,一股股从头顶垂下来,却因胶合得太紧密,风都吹不动。衣服鞋袜都破碎出无数的细洞,像被老鼠磨过牙,那张脸早就没了五官,像烧了百年的锅底,唯有那眼白从纯黑中泌出来,却极瘆人。
他被侍卫踹到了要害处,疼得满地打滚,嘴里还不认输:“王八蛋,狗眼看人低……”
马车辚辚地驶过来,“叮叮”作响的鸾铃敲碎了风,马车在传舍门口停住,华服高冠的使臣款款下车,掸掸衣袖,径直要往里走。
乞丐像炸尸一般跳了起来,挥舞双手,用力号叫道:“邓伯苗,邓伯苗!”
邓芝被骇住了,在武昌的大街上竟然被一个乞丐叫魂似的呼喊,他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乞丐顾不得了,一面撩头发,一面扑过来:“邓芝,啊呀,邓芝,是我……”
他还来不及报出自己的名讳,便被侍卫一脚飞踹出去,一口血包着一颗牙吐出来,他忽然哭了,拍着地嚎道:“父母之邦,不得已而离之,可恨故乡人便这样对待别乡游子么?”
邓芝忽然打了个猛醒,他推开拦在外围的随从们:“你是……”
乞丐像垂死呼喝般喊出来:“我是张裔,张君嗣!”
邓芝凑近了一些儿,目不转睛地打量自称张裔的乞丐,在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根本看不出白面书生张君嗣的半分影儿,他疑惑地说:“真是你?”
乞丐呜咽:“那还有假么,偌大的东吴,只有一个张裔,就是我,是我!”
邓芝又紧紧盯了他一眼,汹涌的泪洗出黑面下泛白的印子,犹如一只抹了灰的白葫芦,黑漆漆的眸子泛着瓷白的光,略能找到以往的几分智黠。他也不管脏不脏,激动地握住张裔的手,语无伦次说:“真是你啊,君嗣、君嗣,我们都惦记你,丞相、丞相也惦记你!”
“丞相、丞相……”张裔跟着邓芝的语气念着,仿佛不是念一个称谓,而是某个信念、某种痴慕,支撑着他的颠沛流离。那是流转在故乡天空的缥缈云影,是治疗相思的一味药,心里揣着念想,苦难亦足可忍受。这一刻见到家乡人,终于知道苦海熬到头了,成都的锦绣美丽将不再是一个梦,哦,还有丞相府宽敞明亮的厅堂,楠木书案上批也批不完的公文,以及白衣羽扇的那一个人,那张如浮雕般轮廓分明的、好看的脸,用暖湿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肩,声音像琴铮,笑吟吟地说:“君嗣做事一向很快。”唉,真想念啊,他抱住邓芝号哭起来。
流落东吴近两年的张裔回家了,他被雍闿的人捆来东吴,本是要向孙权献宝,可孙权根本没心思召见一个区区益州郡太守。他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那帮人也懒得去找他,费尽心力寻到了,也未必能讨赏,索性由得他流窜了。
他在东吴藏匿下来,身上又没盘缠,不得已以乞讨为生,饿急了,也曾干过偷鸡摸狗的阴事儿,忍着挨着攒铜板儿,盘算着哪一日攒够了钱回成都去,一定要回成都。他宁愿死在成都的阴沟里,也不愿在东吴富贵人家的屋檐下摸着肚皮晒太阳。
这段日子,他听说蜀汉遣邓芝为使,便奔来武昌传舍门口蹲点儿,盼着能见一见故人。不想邓芝受吴王孙权宴请,数日不曾回传舍,他只好守着传舍的大门风吹日晒,一度绝望地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成都,永远在东吴做一个卑微的乞丐,靠着旁人施舍的残羹剩炙苟延残喘。
孙权见到换洗一新的张裔时,想不到东吴的乞丐里还藏着如此奇伟男子,他在心里怪起了武昌令,是怎么治理国都的,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乞丐竟不自知。秦穆公能在奴籍里发现百里奚,他孙权偏不能在乞丐里发现张裔,要知道当邓芝第一次向他探问张裔下落时,他以为在听齐东野语。
“张裔?”他当时一头雾水,“什么人?孤没听说过。”
邓芝得不到孙权的准信儿,便知要在上百万人中找到张裔,难度很大。他恳求孙权看在两国结盟的分上,为蜀国寻找流落他乡的大臣,孙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为表示诚意,他下了敕令去各州县,嘱咐各地方官吏留意,可这才三日,张裔便自动跑上门来。
孙权和张裔才说了三句话,便喜欢上他了,这个白净的男子光洁得像只葫芦,虽经历两年的流离,白皮肤染了黑风霜,仿佛时间刻出的暗色皱纹,却恰为他增添了富有魅力的沧桑。
“君嗣是成都人,成都风俗如何?”孙权饶有兴趣地问。
张裔怡然道:“文质彬彬,堪为百世风范!”
“蜀亦有学乎?”
“文翁遣相如东入长安,授业经典,还训教吏民,自此蜀学大兴,足可比拟齐鲁,《汉书》曰‘巴蜀好文雅’,何以言无学?”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马相如,贵土风俗何以乃尔乎?”孙权笑嘻嘻地挤对道,他素来喜欢戏谑调侃,也不管是不是面对盟国使臣,顾及颜面的礼节先撇去一边,能驳倒了对方快惬心意比在外交上虚与委蛇更令他欢乐,故而东吴臣僚都沾染上这谑弄的风气,动辄就和使臣辩论。
张裔一点儿难堪也不见,不卑不亢地说:“愚以为卓氏之寡女,犹贤于买臣之妻!”
朱买臣是会稽人,用会稽人和蜀地人比较,这番针锋相对,张裔一点儿亏也没吃,却把孙权挤对到墙角。
孙权大笑,张裔的机警辩捷没有惹恼他,反而让他倍增好感,他拍着手笑道:“张君嗣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后悔了,不该答应邓芝遣走张裔,应该把张裔留下来。
“君嗣,”孙权若有意味地说,“你能平安回返故里,亦是孤顾念两家盟好,舍得放手,不然,西朝何能得君嗣之才!”
“张裔受吴王厚恩,焉能忘怀!”张裔得体地说。
孙权切切地说:“君嗣回去后,必能用事于西朝,终不作田父于闾里也,将何以报答我?”
张裔凝然道:“张裔负罪之身,归必将委命有司,”他顿了顿,展开一个软和的笑,“若蒙侥幸保全首领,四十八以前父母之年也,自此后大王所赐也。”
“为何是四十有八?”孙权好奇起来。
张裔略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曾有相士为裔卜命,称裔四十八之年有凶厄,若能趟险赴夷,寿可至八十,若不能,则休也。”
孙权抚须沉吟,俄而欢悦地说:“不知君嗣今年贵庚?”
“四十有一。”
孙权拨弄着手指头:“好,孤便等你七年,望君嗣不要食言。”
这次轮到张裔后悔了,他瞧着那双碧色眼睛里焦渴的光,像被一只相中了食物的猎豹凝视,浑身都冷起来。
潦倒异乡,颠沛数载,本该收慑心神,保命回家,出的什么风头呢?在别国君主面前故作才高,博得了赏识,却挖开了陷阱,自己怎么忘记了君子当藏拙的古训呢。
这一夜,张裔睡不着了,天还没亮,他敲开了邓芝的房,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要提前回成都。”
雾气从静默的长江荡上了白帝城,涛声被山的冷峻镇压住,腾不起喧嚣的浪花。已是初冬了,长江上的水汽在两岸间织出一张冰冷的蜘蛛网,网随风摇曳,将那江上行船、栈道车马推涌向前。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驶入永安界,船夫手持长长的竹竿,对着岸渚用力一撑再一拉。小舟被拉了过去,船夫跳下船,将系船的粗大绳索缠在渡口竖起的石柱上。
“天向晚了,暂在永安歇脚。”船夫一面拴船,一面对船上的客人说。
张裔抱着手臂望着苍茫暮色,青色的山染着苍白的水雾,像笼着面纱的持守贞洁的寡妇。码头上亦停泊数只扁舟,流荡的水晃得木船吱嘎呻吟,行人踩着湿漉漉的岸堤来而复往,半个足印也没有留下,一条栈道高悬在面前的山壁上,游蛇似的伸向云雾深处。
他转过身,雾水浓得如化不开的天青墨色,罩着夔门若隐若现的魁伟雄姿。他忽然地意识到,他已经穿过夔门,进入了蜀汉境内,东吴追赶自己的舟船已望不到了,如影随形的危机也被夔门挡在了家门外,他原来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张裔深深嗅一口三峡冰冷的水汽,亦觉得是饮了醇酒,让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熟悉的乡音随风送耳,便似聆听了世间最美的乐章。
他还没有从那归乡的百感交集中拔出来,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张君嗣!”
江岸有人疾步走来,那人身后跟着百十来个随从,有的抬肩舆,有的擎旗,摆着偌大的阵势,像是迎候高官的仪仗队。张裔还以为听错了,待得那人走近,方惊道:“李正方!”
李严笑开了脸,那部打理得光溜溜的胡子被江风吹得乱成了一窝草,也顾不得仪表,急不可耐地跳上船,紧紧地握住张裔的手:“啊呀,君嗣,可等到你了!”
张裔惊得合不拢嘴:“正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伯苗飞书传信回朝,说他已寻得了君嗣,君嗣欲提前回成都,我便日日在江边守候,生怕你走过了,还命沿江诸将密切探寻君嗣动向,可巧竟让我遇上了!”李严激动地说,拉着张裔仔细打量,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未曾想李严对自己竟如此上心,张裔心头一热,感激道:“为张裔区区,承蒙正方劳烦。”
“君嗣流落他乡,数年音讯渺茫,朝中故友都倍加惋叹,日日翘首盼望君嗣平安。幸而苍天有眼,终于得返故里。”李严说得动情,双眸含着的热泪到底落下了。
张裔想起自己这一二年受的艰苦,而今踏上故地,得见故友,真真是尝万苦方品来甘甜,也不禁掉了泪。
李严自失地一笑:“真对不住,见到君嗣太过高兴,口没遮拦,偏又惹了君嗣伤心,却是我的不是。”他拉了张裔下船,“走走,去永安城坐一坐,明日我遣亲随送你回成都,别坐这小舟,前途风大滩险,经不得。”
早有随从抬了肩舆来请张裔,张裔以为李严盛情过望,先是推让了一番,李严再三地请了张裔上坐,却让张裔又感动了几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江岸,驱步上了栈道,挨着山壁亦步亦趋。灰白的雾在周身缭绕,脸上的湿气厚得抹不开,低头俯瞰,脚下的长江淹没在厚厚的冷雾中,孱弱的波涛很久才拍一下峭崖。
张裔回头对李严道:“听闻正方如今是托孤重臣,如此厚遇流徙罪臣,张裔受不起。”
李严摇着手:“可别提托孤了,且要羞掉我的脸皮。只是先帝以为李严尚算持重,遣我镇守边隘,为国家屏障。”
张裔笑道:“镇守边隘岂是小事,非良才何能担当,何况永安东窥江东,西保江州,乃国家重镇,寻常人怎能交付。先帝慧眼识人,可是把国家门户交予正方。国之大将者,未必要拱守京畿、受任丹墀,倘专阃一方,辟地拓境,俾国家无风尘之警,乡野无狗吠之惊,亦为不世功业,纵他日释甲复朝,亦有金印紫授之宠。”
李严谦逊地一笑:“君嗣言重了,李严愚拙,守此门户尚战战兢兢,恐有所失,不敢觊觎其他。”他饶有意味地看着张裔,“倒是君嗣,此番回朝,必得重用。”
张裔摇头:“我身负罪责,哪敢祈望重用。”
李严拍了拍肩舆的扶阑:“君嗣休要菲薄,你该知道,此次邓伯苗出使东吴,可是丞相着意嘱托他寻你下落。丞相对君嗣之心令人感动!”
张裔忽地泪光一闪:“丞相待张裔之恩,百死莫报!”
李严莫可名状地叹了口气:“丞相自来赏识君嗣才干,自君嗣流落江东,丞相无日不念之思之。丞相府诸僚皆言,丞相对君嗣虚位以待,故而,君嗣回返成都后,必能得重用。”
张裔显然被李严说动心了,脸上虽然努力地维持平静,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蜀汉官吏有个私底下盛传的秘密,在丞相府做事比在朝廷做事能更快地增长政务能力,书佐能锻炼成从事,主簿能训练成参军,府邸僚属能擢升为中央尚书台要吏。许多高级官吏或能臣干吏都从丞相府的基层一步步爬上仕途的光辉巅峰,或者有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在诸葛亮的手下做过事,领略过诸葛亮的处事风格,习染了他高效率少纰漏重思过戒轻浮的政务能力。
丞相府是培养人才的锻金熔炉,无数官吏挤破了头想进丞相府,哪怕做书佐,也能在短短三五载之内积累出丰富的处政经验,只要你有能力,忠心王事,总有一天能青云扶摇。
进入丞相府,仕途的前景虽然绚烂,却也必须付出体力和精力的巨大代价。诸葛亮是蜀汉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一贯地一心多用,刚在和问事官吏说政务,身子已扭过去与第二个官吏谈起去年某月某日发生的案件。两只手翻着厚得像城墙砖的文书,本来以为他在细读公文,可须臾间他已在简上落下了数行整洁无错漏的批复,眼睛却正瞥向第三第四个官吏,脑子还在飞快转动,想起明天要做的事要见的官吏。
因而,若要做丞相府的掌事官吏,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诸葛亮交代随从官吏的话里,经常夹杂着五六件事,每一件事还勾连不能分,仿佛纠缠在一处的丝藤,若不是心思特别敏捷纤细,必定会乱成一锅粥。修远跟随诸葛亮许多年,摸透了诸葛亮的脾气,寻常事务也甚为熟络了,还是会时不时地手忙脚乱。
蜀汉朝官中,能和诸葛亮一般一心多用,十余件事积在手边,还能处理得流畅无窒碍,除了费祎,便是张裔。
这是张裔的得意,他始终认为蜀汉上下只有他能听懂诸葛亮的话,哪怕诸葛亮一次性吩咐了数件彼此纠葛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需要诸葛亮重复第二遍,便能把所有事厘清分明,一丝儿纰漏也不会有,处理得妥妥帖帖。诸葛亮也最放心把事情交给张裔,曾不止一次地夸赞“张君嗣机捷敏睿”,所以当李严说出诸葛亮要重用他时,张裔其实是相信的。
“重用不重用,我没这个心,”张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能重返故里,已是上天垂怜,进取之心早淡了,却实在是惦记家里人。”他梗了一下,这次不是乔装了,却是动了真情。
李严安慰道:“君嗣家里一切都好,贤侄去年有些许微过,也过去了。”
听见儿子张郁有事,张裔惊得一颤,急忙道:“什么?郁儿犯了什么事?”
李严似以为自己失言,讪讪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我也是听说,贤侄给事郡吏,约摸是犯了什么小过,郡守不肯宽法,罚他城旦三月,小事、小事,过去了,别放心上。”
张裔的担忧灭下了,无明火却拨撩起来,自己不在成都,儿子竟被长官处罚为刑徒,真是他张家的耻辱!郡守?那不就是杨洪么?他们私交一向极好,彼此有托家小之情,自己流落东吴,作为挚友,原该为故交照料家室,却因小诖施大刑,置数年交情于不顾,趁着老友危难逞己为官之威,真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李严偷偷地从背后观察张裔,张裔微侧着脸,眉心往里紧紧地收缩,鼻翼一张一合,像一只生闷气的野猫。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莽撞人,就算干理机敏,就算诸葛亮对他赏识有加,旁人轻轻两三句挑拨便失了风度,连伪装也忘记了。对付这只外强中干的白葫芦瓢,李严以为自己是杀鸡用牛刀。
“君嗣勿要挂怀,杨季休也是为国护法,不能顾私情,”李严重重地一叹,“便说上回吧,我遣去成都奉丧的使者,因与廖公渊有些许争执。偏生是在大行皇帝灵前,朝廷比刑,判其大辟,因有大赦之恩,除名为民,以刑徒戍边。我虽有维护之心,但朝廷法典不能废,私情必要退避,故而忍痛让之。”
张裔头回听说廖立和李严使者的纷争,瞪大了眼睛:“是么,还有这等事?”他皱皱眉头,“廖公渊一向跋扈,正方便是太仁善,才受这平白气,若是我,断断不能忍气吞声!”
李严无奈一叹:“罢了,也不是气不气,确是事情做错了,该受朝廷刑法处置,”他岔开了话,“不提这些了,永安城要到了,我在永安设有酒宴接风,今日撇开烦心事,定要不醉不归!”
张裔谦让道:“正方客气了。”他回头对李严和睦地一笑,到底还是李严仁厚,危难见真情,自己如今潦倒下流,虽有重用之议也是虚辞,难得李严对他情深义重。
栈道在前方转了个弯,冷峭的雾从山壁上流淌而下,绕着道路的尽头来来回回,却让行路的人失了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