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宫后苑内,一川流水脉脉如玉,弯曲如女子玲珑的线条,曲水的尽头是一座亭台,午后的阳光在亭台间犹如精灵般跳跃。
一阵风起,吹得亭阁外的花草扑簌簌乱舞,刘备抬起手挥去满眼的飞絮,徐徐一回身,便看见赵云已跪在亭阁的台阶下。
“子龙,平身吧!”刘备笑着扬起手。
赵云恭谨地站起,也不挺直身体,刘备在亭中招手:“过来坐!”
赵云上了亭台,也不敢坐,垂了手只是站立不动。刘备拍拍亭中的石墩,一面自己坐下,一面指着另一方墩:“坐下呀!”
“君臣有别,臣不敢坐!”赵云面露肃然。
刘备“啧”了一声:“圣谕,赐赵云坐!”
赵云只得参礼相谢,斜着坐了半个身子,他面前是个阔大的石案,案上摆满了旨酒珍馐,碗碟锃亮泛光,映着杯中的琼浆和盘里的菜肴。
“该是吃晚膳的时候了,子龙与朕同进膳吧!”刘备举起了一只酒爵。
赵云慌得站起:“臣不敢!”
刘备“当”地落下那酒爵,脸上神色不虞:“子龙,你做什么?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你拘谨如此,还是当年一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么?”
赵云低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陛下贵为天子,天子威仪,臣僚恭顺,本为礼法,臣不敢擅乱!”
刘备抓起一双竹箸,恼恨地“叮当”敲杯子:“你也这样说,他也如此说,吃一顿饭也吃出礼法来了!”他气得想要摔箸,可又怕当真摔了,赵云更加诚惶诚恐,只好拿着竹箸一上一下地挥动。
赵云束着手,脸上的表情恭顺而敬畏,仿佛是雕在宫门外凝重庄严的石阙。
刘备无奈之极,清清嗓音,正经八百地说:“赵云听旨!上谕:赵云与朕共进午膳,不得推阻!”
“臣遵旨!”赵云回答得很爽利,可坐下时还是捏着臣僚的姿态。
亭中的内侍为两人斟满了酒,刘备高擎酒爵,笑道:“来,君臣同饮!”他仰头一干而尽,斜眼看去,赵云果然不敢推辞,那杯酒水一滴不剩。
尽管知道赵云是遵旨饮酒,他还是感到喜悦:“这就是了,少扭扭捏捏。子龙与朕相识于微末,三十年患难相知,名虽君臣,实为兄弟,若因礼法隔阂,使旧情生疏,真真生分了!”
他再命内侍斟酒,也不忙着饮下,只举着酒爵慢慢转动:“子龙,朕是有话直说的人,子龙与朕交情匪浅,朕不和你绕弯子,你怎么看东征?”
赵云一怔,旋而却是明白了。这一段时日以来,刘备频繁宴请臣僚,不是独设一席,便是诸人同筵,明里是体恤臣属,与臣无阂,实则若细细观察,会发现这些被刘备宴请的臣子全都对东征存有腹诽。皇帝在朝堂上劝说不了他们,只好私底下采取怀柔手段。皇帝越来越感到东征阻力重重,为了尽量减少朝廷的反对声,他不得不忍下耐心,一个又一个分别说服。
如今是轮到自己了么?自己曾经在朝会时公开进谏反对东征,皇帝也许是以为他们二人交情非同一般,应该事事步调一致,可自己这次竟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君臣恩情三十年,一朝暌违,不免心伤吧。
赵云思量着,话语却很淡:“臣的看法已在朝会时尽皆说出,陛下已知。”
真是太谨慎了,像是把自己裹在蛹茧里,左一层右一层密不透风,偶尔露出一个头,又匆匆地缩了回去。
刘备沉住气,谆谆地说道:“朕要听你现在的想法!”
赵云恭顺着声音:“臣的想法不曾改变。”
刘备轻放下酒爵,说话的声音也缓缓沉下:“那便是反对了?”
赵云不说话,表情没有改变,可刘备感受得出他内心里的坚持,赵云恭谨温良,不忤君父。然若主意拿定,君父也莫可若何。
刘备神情落寞地沉默了许久,亭外的风吹起水面落红,才让他从冥想中醒来,他自失一笑,期期地问道:“子龙可知朕为何要东征么?”
赵云简单地回答道:“为荆州,也为云长。”
刘备无声地一笑:“此为前两个缘由,然还有第三个缘由,”他很慢很重地说出三个字,“为后世。”
赵云迟疑惶惑地微睁了眼睛,但他守持谨慎,并没有着急追问,只是求教似的望着刘备。
刘备端起酒爵,不带表情地饮了一口:“刘玄德一生戎马,以愚钝之姿遭际乱世,数十年征战频仍,而乃忝登帝位,承嗣汉朝血食。本欲率义师讨贼寇,恢复汉家宗庙,不料遭荆州之失,云长之难,基业半损。心伤神绝,痛定思痛,遂决定起兵征讨东吴,并非意气用事,不忍私愤。”
他叹着气又饮了一口酒:“若不取荆州,凭益州一地,山川险塞,虽可偏安一方,做个偏霸也不成问题,但那怎是英雄器量,又谈什么兴复汉室?公孙述当年守成都而偏安,不思进取,却先修饰边幅,盛置帝王卤簿礼仪,马援一见,便道,‘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而辞归。不过数年,光武征蜀,公孙述重伤身死,为他人所笑。”
酒爵在刘备的手中轻轻转动,他幽幽的目光落在盈盈的酒液里:“朕不做公孙述,也不想让朕的子孙做公孙述!”
他重重一放爵,酒液弹跳着蹦出来,掉在他突起青筋的手背上:“所以,朕必要东征,为后世打下一片基业,然后才可图中原、平天下!”
赵云微微挺了身体,他张了张口,声音没有发出来。刘备却看见了他的欲言又止,他了然地说:“子龙是想说,荆州可缓图,当北取关陇,也可为基业,是么?”
他也不等赵云答应,自顾说道:“关陇之地,西北王气所在,秦汉以此得天下,朕岂不知关陇重要?但朕想把夺取关陇留给后人去做,朕在有生之年只能拓基业,给后人的肩上减一分负担。”他突转伤感,手中的酒杯颤抖了,“子龙,朕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抓紧一点,也许,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赵云“腾”地站起来,眼泪缓缓地垂落了,他颤抖着喊了一声:“陛下!”他双膝一震,只手撑地跪下,“臣虽仍对陛下东征有异议,但臣受陛下厚恩,三十年生死情谊须臾不敢忘怀。陛下若起兵伐吴,臣愿随陛下出征,马革裹尸,死而无憾!”
刘备眼泪滚滚,他拖住赵云的双手:“子龙,有你这句话足够了,足够了……”
他欣慰地笑了笑,举起爵饮了干净:“子龙忠心,朕已了然,此次东征,子龙不必跟随!”
“陛下,让臣去吧!”赵云求告道。
刘备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朕想请子龙分白毦军一部镇守江州,以为后援,若东征有失,子龙领兵守关保隘,还可保得住益州。”
征伐未起,刘备竟连失败的结果也想到了,赵云心中难过。他不肯轻易放弃,又恳求道:“陛下,臣还是想随陛下东征,白毦军为我季汉精锐之师,怎可分部,镇守关隘可遣他将,臣愿为伐吴前部先锋!”
刘备很慢地摇摇头:“朕要为后人留下你……”
“陛下!”赵云被震得心神俱散,眼泪大滴大滴地抛出来,恭谨也罢,矜持也罢,都被刘备的这句话敲碎了,他呜咽着哭出了声。
刘备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别哭,我们好不容易吃顿饭,哭哭啼啼的,坏了胃口。”
赵云瓮声答应,刘备亲自给他拈菜,赵云举箸入碗,对着满碗的佳肴,又哪里能够吃得下。
忽然,亭外的长廊里响起了滚雷般的脚步声,像是草原上奔腾的野马。
刘备望那声音一瞧,开怀笑道:“混账来了!”
脚步声旋风般扫到亭台,一个炸雷似的叫声震得亭柱也晃了一晃:“陛下!”黑熊似的身影匍匐着跪倒,冲撞力量几乎要将那台阶压出一个坑。
刘备哈哈大笑:“张老三,天下无双的大嗓门,快滚上来!”
张飞响亮地答应一声,两步跳上亭台,乍一瞥见赵云,惊喜地道:“子龙也在!”目光扫到赵云脸上的泪痕,他惊异道,“咋了,被陛下骂哭了?”他对刘备甩了个埋怨的眼神,“陛下,子龙恁大一个男人,你还骂他,传出去,常山赵子龙的英雄气概大受挫折,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哪里骂他了?”刘备笑着呸了他一口,“滚过来坐好,饿了没有?”
张飞盯了一眼案上的酒菜,咽了一口唾沫:“陛下,君臣有别,臣怎好与陛下共食?”
刘备瞪着眼睛骂道:“不许拘谨,把那些规矩通通丢掉!”他重重地一拍石案,“今日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张飞搓着手:“可是你说的,那老张不客气了!”他跳着坐上石墩,将牛皮臂鞲解开胡乱一丢,袖子捋得老高,先饮了一大爵酒,抓起一双箸,三下五除二。只见竹箸飞舞,牙齿嚼动,酒杯子共碗碟子一挥,油星子与菜叶子齐飞,不到半个时辰,一案的酒菜竟吃下去了大半,打着饱嗝仍嚷叫着不够。
刘备搡了他一把:“还是这饕餮嘴脸!”他见赵云进食矜持,笑劝道,“子龙,你还不抓紧点,待会儿全被这饿死鬼吃光了!”
赵云略一笑,也不抢食,只是慢慢咀嚼着,竹箸伸出去不到半个手臂,离得远的菜也不夹。
张飞猛地一丢箸,摸着鼓囊囊的肚子:“饱了!”他享受地伸了个懒腰,仿佛不是吃饱,而是睡了个好觉,望着一案的杯盘狼藉,他不免惋惜地说,“可惜酒不烈,又太少了!”
刘备斥道:“你少酗酒,每每因酒误事,还不知悔改!”
张飞讪讪一笑:“我已戒酒多日了,大哥可别冤枉人,今日想开个荤而已。”他凑近了刘备,涎着脸求道,“听说大哥宫里藏着好酒,赏给兄弟吧。”
刘备飞起箸敲在他脑门上:“没有酒!出征在即,你还要酗酒,一旦沉醉,便鞭笞士卒,惹出祸事怎么办?”
张飞揉着脑门:“哪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一坛酒么,小气,不给就不给,谁稀罕!”
“怎不严重!”刘备凛了神情,字字恳切地说,“我可明告你,不许酗酒,士卒亦不可辱,你若敢违犯,我打折你的腿!”
“知道了!”张飞不耐烦地说,低声嘀咕着,“做了皇帝,规矩恁多,话也多。”
“不是话多,是谨慎!”刘备强调着,“你即要返回阆中,与我大军在江州会合,不可疏忽大意,必要事事小心。此去伐吴,兵行千里,战事艰难,稍一不慎,全盘受挫!”
刘备字字严肃,张飞也不敢嬉皮笑脸,只得拱手道:“是!”
刘备微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张飞、赵云:“正好你们都在,我且将赏赐赠与你们!”他回头对内侍说,“将准备的赏赐拿来。”
“啥赏赐?”张飞好奇地问。
刘备笑而不答,表情既神秘又揶揄,急得张飞抓耳挠腮,他硬是不说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到内侍到来,却是捧来两个狭长盒子。刘备吩咐撤了案上酒菜,将盒子平平放稳。
他旋开两个盒子的旋钮,露出了两把剑,剑鞘上雕饰盘旋长龙,一把为青龙,一把为黄龙,他点着这两把剑,笑融融地说:“章武剑,青龙赠你,黄龙赠子龙。”
张飞喜得眉飞色舞:“早就听说大哥锻了章武剑,头一口就赠给了水,可把我气得三日三夜睡不着,只道大哥偏心。没曾想大哥依旧想着兄弟!”他性子急,将青龙剑握在了手里,只手一拔,泠泠青光逼得视线一弱,冰寒剑气刺得脸上的肌肉猛一跳。
“好剑!”张飞大声赞叹,操起黄龙剑丢给赵云,“拿着,别跟他客气!”
赵云捧了剑一拜:“谢陛下赠剑!”
张飞“当当”弹剑,乜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我就不谢你了,多少年没送好东西给兄弟了,这次赠宝剑,勉强弥补了。”
“放屁!”刘备捞起果盘里的樱桃掷过去,小果子滑在张飞的脸上。张飞一口嚼了,抽出长剑,就空轻轻一挥,冷光凝得周围的空气一颤,“好强的寒气!”他玩笑地将剑横在肩上,“用这剑抹脖子,剑去脑袋掉!”他越说越带劲,剑刃离喉管更近了一寸,剑光映在脖子上,白得透明的线条仿佛勒得紧紧的铁丝,将头颈掐成了两个部分。
刘备神色突变,抢手便去夺张飞手中的剑,张飞惊得一呆,下意识地挡开手,剑在刘备的手指上一割,一丝血线染得剑刃斑斑红惨。
“大哥!”张飞张皇失措,赵云也吓得跳了起来。
刘备抬起手,右手食指割开了深有半寸的伤口,他摆摆手:“没事,小伤而已!嚷嚷什么!”
有内侍近前,慌忙地给刘备缠了伤口,刘备瞧着那包裹成粽子一样的指头,不甚郁闷地叹道:“区区小伤则大动干戈,想当年倥偬终日,哪一次大战下来没有数个刀口。而今割破了手便惊惶如此,刘玄德真真成了废物!”
“我又做错事了!”张飞愧疚地哭丧了脸。
刘备缓缓放下手:“改了你这毛躁脾气吧,拿剑抹脖子,你也想得出!”
张飞嘟嘟囔囔,老实地将章武剑收回鞘,小心地装入长盒里,牢牢地抱在胸口,乖巧得像个三岁孩童。
刘备不禁莞尔:“混账!”他缓了缓笑容,细心叮咛道,“你这次返回阆中调兵遣将,军务繁琐,当慎而又慎。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要来一封信,不许偷懒找人代笔,必得自己写,一应事务须得详实相告,不可专断!”
张飞翻翻眼睛:“又开始唠叨了!”
刘备把脸一沉:“听不听大哥吩咐?”
张飞改了笑脸:“听,不敢不听,大哥放心。我定天天给你写信,除非我死了,才让别人代为上书。”
又一枚樱桃丢在张飞脸上,刘备狠狠骂道:“死个屁!出征在即,尽说不吉利的话,我打折你的腿!”
张飞抓着脸上的樱桃,在手心里弹了弹:“是了,不敢说了,”他偏过脸,手搭在嘴边,对着赵云悄悄抱怨,“瞧瞧,真老了,又唠叨又怕事。”
刘备洞若观火:“你嘀咕什么呢?”
张飞吓得手里的樱桃差点掉了,他嘿嘿一笑:“没嘀咕啥,我说大哥英武不凡,聪明机断,我可佩服得很呢!”他挤了挤眼睛。
刘备无奈地一笑,一巴掌撩在张飞的肩上:“滚了!”
张飞腾身而起,双手合拢一拜:“是,臣告退!”他顺手捡了几枚樱桃塞入口中,环抱着剑匣,几步跃下亭台,狼一般奔得远去了。
张飞的身影渐渐模糊,被园中参差交错的花木枝丫遮挡了,那震动的脚步声也如流走的波涛般越来越渺茫。刘备怔怔地坐立不动,怅然若失的隐忧病菌般在体内繁殖。
他郁郁地沉下眼睛,忽然发现案上放着张飞的臂鞲,他想也不想地一把抓起来,一步冲到亭边,大声喊叫:“翼德!”
亭台外,树木沙沙作响,花草伏在脚边簌簌舞动,那蜿蜒曲水淙淙流淌,满天的飞絮像眼泪般飘在空气中。远处宫殿的轮廓在阳光里起伏成苍劲的线条,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原样,可是,却没有他的兄弟。
“陛下,臣去叫回翼德吧。”赵云的声音听起来像从一面墙后发出。
刘备无力地摇摇头:“算了,一副臂鞲而已。”他重新坐回原位,神情颓唐而忧伤,忽然的冷风从水面拂起,扑来的寒气仿佛一柄无形长剑,绝情地刺入了他的心脏,突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日薄崦嵫,流光四溢的夕阳滑向巍峨的章武宫,像挂在屋檐下的一滴血。
宫门微微开了,诸葛亮披着一身的晚霞走进来,刘备正在请赵直解梦,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可心话,逗得刘备大笑起来。
“陛下!”诸葛亮在玉阶下跪拜,声音轻和如琴音。
刘备抬起手:“丞相请起!”
诸葛亮呈上一卷文书:“东征军需都已备办妥当,请陛下过目!”玉阶下的谒者捧过文书,蹭蹭趋步上阶,毕恭毕敬地递给刘备。
刘备将那文书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笑着点头道:“嗯,细致详实,丞相做得很好!”
皇帝今天的心情很好,灰白发鬓下掩住的皱纹也亮起了色,他指了指赵直:“丞相来听一听,赵直为朕解梦。”
诸葛亮笑道:“不知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龙虎豹升天,虎豹先坠下云端,俄而龙又坠落,醒来时梦中之境忘了大半,只觉心疼。赵直却说,此为飞天之梦,大吉。”刘备喜不自胜地说。
诸葛亮悄悄地看住赵直,他从那双隐讳的目光里读到闪烁的秘密,感觉到赵直的话只说了一半,可他不愿拂了皇帝的意,附和道:“果真如此,那太好了。”
刘备说毕解梦,笑道:“朕想问丞相借一个人,丞相可答应?”
诸葛亮慌忙道:“陛下折杀臣也,臣哪敢私藏人才,陛下欲用,尽管用就是,只不知陛下要用何人?”
“马良。”
诸葛亮微微一愕,也不显出惊异:“陛下要带季常东征么?”
“是,”刘备微笑,“朕想遣他去招纳武溪蛮夷,马良是荆州人,熟悉当地民情,联合盟友之使非他莫属!”
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用人提议,诸葛亮本可以利利索索地答应,却奇怪地感到心疼,像有把小锤子把心敲落一块。他稳住心绪说:“陛下欲用马良自用便是,却与臣商量,臣无地自容!”
刘备拍掌笑道:“朕是知道的,马良是你的跟班,朕若不得丞相许可,贸然遣走他,只怕他会闹脾气!”
诸葛亮不禁莞尔,却捏着持重的声音说:“陛下说笑了。”
宫门外忽响起了声音,黄门令捧着一封书函走进来:“陛下,阆中急报!”
诸葛亮亲自接过,呈给了刘备,刘备握着书函,凝了一会儿神:“这个张老三,昨日才来的信,今日又来了,真是怪了!”
他拆开书函上的封泥,轻薄的麻纸在手里摊开如一片枯黄的芭蕉叶,信不是张飞写来,是他营下都督上书。
信还未看,刘备的心就疯狂地抖动起来,不是张飞写的信,不是他,不是他……
他说过,除非他死了,他才会让别人代笔。
他死了?
死了?
死?
刘备惨白着脸,眼泪已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他捧着信,凄惶地向着流转的风悄悄问道:“翼德,你、你不会死了吧……”
风把他的询问卷起来,荡下去,撕碎了,揉成粉末,散得无影无踪。
泪水打湿了信笺上的墨字,他果然在信上找到了那几个字:“以剑枭首。”
以剑枭首……原来那一柄章武剑真的成了葬送兄弟生命的利器,是自己送出去的,又是自己第二次不过手地害死了兄弟。
信中说,张飞帐下部将张达、范强因忤受张飞责罚,不堪其辱,遂杀害张飞,以剑割其首级,顺流而下叛逃东吴……
信从手里飘落,他软软地从座位上跌倒,飞出去的信荡啊荡啊,灯光荧荧地濛出一片苍白。
“陛下!”呼喊钻入耳朵,眼睛模糊了,头脑混沌了。他不知道是谁在喊自己,好像有人扶住了自己,他仿佛陷入泥潭中的垂死人,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
模糊的目光在急速地寻找,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看见的脸庞,他像迷路的孩子,孤单单地在寂寞的世界痛哭流涕。
他看见赵直跪在身前,目光晦涩,像黑夜的唾沫,他忽然勃然大怒,撑住力气吼道:“你解的什么梦?”他一扬手,把玉案上的文书灯盏笔墨纸砚都扫下去,“哐当”“乒乓”的声音震碎了他最后的意志力,他像融化的糖,瘫在众人的惊慌失措里。
风声在周遭徘徊,那么像当年桃园里鲜花盛开的声音,那燃烧的烛火,是他们的魂魄在倾诉么?那幔帐上滑落的微光,是他们的笑容么?
可他们都不在了……
想在心事郁积的时候找他们倾诉,想在孤单无依时找他们倚靠,想要畅快地大笑,想要无拘无束地痛饮,想要做一生一世的兄弟。
真想啊,像那些从前的日子里,每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推开紧扣一夜的窗户,便看见他们飞奔而来的身影,他们的笑声绽放在温暖的阳光里,许多的苦难都被这笑容冲淡了。
大哥……他们在呼喊自己,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亲切的笑脸,多么美好的快乐。
只是,他们不在了……
阳光散尽,偌大的宫廷陷入了深海般的黑夜,晕晃的宫灯吊在檐下,照出一条条迷宫似的道路。
寝宫内,烛火一闪一闪,眼睛似的瞧着相对而视的君臣。疲乏的皇帝扶着诸葛亮的手坐起来,软绵绵的被褥像暖阳,将皇帝刚硬的力气融化。
“张将军的丧事,已着太常妥善处置,陛下放心。”诸葛亮小心地说。
“嗯,好。”刘备还算平静,只是眼角微微泌出一点儿湿润的光。
诸葛亮心里叹息,本想说几句柔软的安慰话,话到嘴边,却变得干涩:“陛下节哀。”
刘备把头无力地抛向后,出神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什么,长久,才说道:“赵直呢?”
“他忤逆陛下,被逮下诏狱。”
“放出来吧。”刘备酸涩地一叹,“他没有解错,是他有所顾忌,话没说完。”他垂下头,轻轻地在被褥上勾画,“梦醒辄忘,心疼而失意,忘失了心,是个亡字……”
“陛下别太介意,解梦仅为参考,不必枷锁上身,不免束了手脚。”诸葛亮徐徐宽解道。
刘备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不是我介意,是不得不介意,一杯水倾倒了,你能让水不流么?”他盯着那床头幽幽闪烁的灯光,眼睛被烛火点染,目光像泪水一样晶莹,“昨晚又梦见云长、翼德,似乎是在我们结拜的桃园里,大片大片的桃花都开了。我在后面,他们在前面,他们走得很快,像是飞起来一样,我追呀追呀,叫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理我。”
他涩涩地停顿须臾,充满回忆的微笑流出眼角:“这两个混账,认识他们三十多年,就没让我省过一天心,娶妻要我操心,生儿子取名也得我想,平日里专爱斗嘴闹事,闯了祸还得我去给他们查阙补漏……”笑容渐渐变得悲苦,“到最后,丧事也是我给他们办……”
他哀伤地笑了一声:“真混账啊……我做他们大哥,结拜之时,口口声声说听我一辈子的话,可到头来都不听话。云长不听话,宁愿一死也不肯北上……翼德不听话,叫他不要酗酒鞭笞士卒,他偏偏当耳边风……真不听话,我这个大哥白做了……”眼泪缓缓地流过他苍凉的面孔。
诸葛亮听得难受,不知不觉也流了泪,因劝道:“陛下,人死不能复生,纵算怀念,却当节制,伤损心智,却叫臣下如何思量?”
刘备哀恸地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不提了,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丧了意志。”他拿手绢抹干了眼泪,“东征的日子选了么?”
诸葛亮微愁地说:“原定在五日后,只是陛下的身子……”
刘备轻轻摇头:“不要紧,不能再拖了,早一日出征,早一日结束战事。”他浮动起一个心思,“马良走了么?”
“走了,早上刚走。”
“嗯,那便好。”刘备颔首。
诸葛亮本以为自己细碎,却按不下那隐忧,不放心地嘱咐道:“陛下,此去荆州,我军虽为顺流,可所行之地皆为山林峡谷,不利兵战。谨防东吴佯退,置我们于圮地,前不得攻,后不得退,务必先于东吴争得衢地,逼其于死地,倘若能讲和,善莫大焉。”
刘备自信地说:“孔明放心,我知道。”
诸葛亮却是满肚子的话,他嫌弃自己啰唆,那略带伤情的语言被他用力地吞咽下去,又不知好歹地蹿上来。
多得要满出胸口的叮咛都被他死死地塞进脏腑,熬成一摊不流的死水,他最后只是说:“陛下保重。”
蜀汉章武元年七月,刚刚登基方才三个月的昭烈皇帝率蜀中八万精锐,分水陆两路挥师东进。
诸葛亮领百官在成都张仪门为皇帝送行,当时鼓乐喧天,彩旗翻飞。成都市郊的百姓都赶来看热闹,瞧见皇帝的玉辂被阳光渲染得富丽堂皇,八匹肥臀高腱的骏马咬着紫腾搓成的辔,高昂起硕大的头颅,嘶鸣声清越而富有节律。一身金鳞红缘铠甲的皇帝立在车上,银色兜鍪上的红色羽翎挺得很高,像一支刚硬的笔,书写着一个乱世皇帝不灭的雄心。
六十一岁的皇帝在重铠的衬托下,并不显得苍老。车下是成排的执金吾侍卫,闪亮的刀光抹去了他眉间眼角的皱纹,明丽的阳光更为他增添着无上的辉煌,仿佛是一尊贴着金箔的神像。
百姓们瞻仰着气势雄浑的皇帝,他们被皇帝的气魄震撼了,纷纷说皇帝一定会凯旋归来,将来这张仪门下会有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
车马浩浩荡荡开走了,甩出去一片宽广的黄尘,望尘而拜的百官久久地伏首不动,抬起脸时,仍被缭绕的尘土迷蒙了眼睛。
皇帝的背影看不见了,黄褐色的飞埃是缠绵的魂,爬上城楼的脊梁,抹着城关的堞垛,揩干送行人的泪水。
诸葛亮忽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