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成都飘起了飞絮,在街巷阡陌间漫漫洒洒。丞相府的髹漆大门打开了,司阍还没看清来客是谁,眼前只有蝴蝶似的白絮上下翻飞,忽觉一个人影晃了进来,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往里冲。
“喂喂!”司阍赶着那人喊道,心里埋怨着怎么门口的侍卫也不拦一下。
那人回了一下头,那张清秀的少年脸上红云抹染,他调皮地眨眨眼睛。
“太子殿下!”司阍吸了一口冷气,腿肚子一抽,慌忙便拜了下去。
刘禅指着他欢悦地笑了一声,也不多做理会,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内院。他虽尽量避开人,奈何他那张脸太惹人注目,只要一个人认出来,须臾之间太子驾临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府邸,慌得一府的仆从跪的跪拜的拜,满府上下一片此起彼伏的称拜之声。
刘禅沮丧地顿顿足,虽然真身被太快识破,可他不想放弃,甩着手迅速地拐入内院,从一座拱桥上一溜烟跑过。
诸葛果坐在溪水边,正自己和自己斗草,有时左手赢,有时右手赢,有时两败俱伤,她每每都要叹息一声,携着絮花的暖风扫过她白皙的脸,捋起她细绒绒的散发。她没穿鞋子,一双白玉似的赤足摇着溪水,荡出一朵朵乍开乍灭的水花儿。
刘禅看呆了,十四岁的少女便似那水中开出的洁白菡萏,纤尘不染。他不舍得把目光挪开,很想一辈子溺死在这一幅美妙的画面里,哦,如果此时死了,也足够幸福。
诸葛果早知道刘禅来了,她先是装作没看见,后来见刘禅只顾发傻,她等不得了,生气地抓起一捧花苞,用力掷在刘禅脸上。
“笨阿斗!”她不高兴地斥道。
软绵绵的花贴着刘禅的脸落下去,他只觉芬芳怡人,听见诸葛果仍然一如既往地呵斥他,而不似其他人一般奉他为太子,向他叩首,对他称臣,他觉得很开心。
诸葛果扬起两根草:“来斗一斗!”
刘禅小跑了过去,挨着诸葛果坐下,两人一人牵起一根草,彼此交错,轻轻一拉,诸葛果手中的草断了,她懊丧地说:“啊呀!”
刘禅忙道:“这回不算!”他捡来两根草,结实有韧性的给诸葛果,纤细软松的留给自己,再次相斗,自然是他输了。
诸葛果欢乐地拍拍他的头:“这回我欢喜了!”
被诸葛果温软的手揉搓,刘禅备觉受用,那一下又一下的轻拍,都像在他心里舀入一勺醇酒,他以为自己要醉死了。
“我还以为你做了太子,就不来找我了呢。”诸葛果瘪瘪嘴。
刘禅神思恍恍惚惚,说话也不经过滤:“我便是死了,也要来寻你。”
诸葛果啐了他一口:“不吉利!”她叹了口气,“爹爹说,阿斗如今是太子,你不准再寻他的不是,不准再拖着他和你胡闹。若是被他知道我又欺负你,他就把我关起来,爹爹真凶。”她歪着头认真地盯着刘禅,“我欺负你么?”
刘禅摇晃着脑袋:“没有,没有……”他其实想说,便是欺负也是乐意的。
诸葛果又摸摸他的头:“阿斗,阿斗,你为什么要做太子呢?”
刘禅竟被这个问题弄蒙了,张着嘴巴重复道:“是……我为什么要做太子呢?”
诸葛果看他发傻,不禁欢笑,嗔道:“笨阿斗!”她凑近一些,“爹爹还说,以后也不准称呼你阿斗,你让不让我称呼?”
“你尽管称呼,我乐意被你这么喊,一辈子也愿意……”刘禅的声音渐渐低弱,最后一句话低得如细风吹出齿缝。
“果妹妹。”他鼓起勇气喊道。
“嗯。”诸葛果漫不经心地回应,双足荡漾着水,瞧着鱼儿从足踝游过去,冰凉的感觉像一枝藕荷摩挲着皮肤。
刘禅有满腹的话想说,有些话藏在他心里很多年,每个夜晚他对着月亮倾诉了一遍又一遍,有些话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才生出的赘瘤,折磨得他彻夜不眠。他费尽力气才让自己有勇气来寻诸葛果,他只想问她一声,她知道不知道,或者是她愿意不愿意……
愿意不愿意……刘禅在心里预演,话在唇边流淌,他听得见那颗跳动的心嗞嗞地吐出羞涩的字眼儿,话没有说,他已红了脸。
拱桥上急匆匆跑来一群人,为首的是黄月英,她奔到溪边,恭敬地跪拜下去,身后伏低了一片人头。
“不知太子造访,请恕其罪!”黄月英郑重的声音和诸葛亮很像。
刘禅愁苦着脸,他不喜欢这种被簇拥的感觉:“黄婶婶,你起来,别拜了。”
黄月英不起身,却对诸葛果喝道:“果儿,怎可无礼,太子在此,焉得安坐而不行礼!”
诸葛果不情愿,又拗不过母亲的严厉,她把手里的草一把丢开,从水里拔出两条腿,面朝刘禅跪了下去。
刘禅无奈了,他看着那一颗颗匍匐的头颅,像撬不开的乌龟壳,坚硬、冰冷并且无情,一片片硬壳围着他,砌起一座深厚的墙。他在墙里孤单地守着那空虚的高贵,羡慕地向往着墙外肆无忌惮的热闹。
他多想拉起诸葛果,像往常一样,手牵手找乐子,背书练字,斗草蹴鞠,困了便依偎在一块儿打盹,可过去像消散过山头的一缕烟霞,再也找不回了。
阿斗,你为什么要做太子呢?
答案其实很明朗,可他以为自己太笨,别人瞬间就透彻领悟的道理,他却总要走了很长的弯路才能找到答案。
他看见诸葛果弯成白瓠的背脊,有两朵白絮在弧线上栖息,他想给诸葛果拈走,那只手却怎么也伸不出来,只好颓唐地藏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