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上城池的洪水缓缓退了,只在城墙上留下污黄的水渍,远远地观望,那城池像是被久泡在坛子里的白萝卜皮,软耷耷的没精打采。
樊城的昏黄影子渐渐远去,河流荡得一舟生寒,冬日的天空很暗,有点点似雪似雨的飞絮飘落下来。苍茫天色如晦如阴,让那船头挺立的将军的背影显得如此孤寂,伟岸的雄心像退去的洪水,消沉得无声无息。
关平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一直不忍心打破他的静默,许久许久以后,他才小声地叫道:“父亲。”
关羽迟迟地转着头,微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回应的声音又低又弱:“嗯。”
关平拿捏着语句,小心地说:“父亲,前锋来报,徐晃再破我军一寨……”
并没有料想中的狂怒,深深的疲惫溢出来,流过憔悴的双颊,淌在长长的胡须里:“半月之内,连破围堑十重,徐公明好不留情面!”他发出了若愁若怅的笑声。
天色黯淡了,很远的地方,樊城的轮廓淹没在沉沉的暗雾里,仿佛泛过城头的洪水。
他曾经在樊城外围大破曹军,兵锋直指许都,逼得曹操几乎迁都避难,无限膨胀的胜利欲望让他忘乎所以,眼看便要全据襄、樊,打通汉水一线,对许都形成合围之势。可曹操紧急增兵,遣徐晃进抵郾城,曹操自引大军驻扎摩陂,两路大军遥相呼应,声势大振。其间又传来孙权投诚曹操的密闻,种种消息扑朔迷离,迫得他心神不宁,不知是该继续攻打襄、樊,还是该回师江陵以防东吴。主帅踌躇难决,底下的将士也人心惶惶,与徐晃的几番交锋皆一败涂地,只好暂离樊城,退保沔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开局良好,一盘尽在掌控,中道却被人冲了阵势,连连失子,弄得如今举棋不定,一筹莫展。
关平忐忑地问道:“父亲,我们是不是返回江陵去?”
关羽怔怔地不发一言,去哪里呢?是回江陵,还是继续北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胜利溜走了么?
“君侯!”急迫的叫喊飞入耳畔,一人鞭策快马奔到岸边,跳上战舰搭下的舢板,飞快地跑上甲板,躁急得满脸通红。
关羽瞧着来人,是军前都督赵累:“阚穗,什么事这样着急?”
赵累走得两步,竟咚地跪倒,双手用力一捶地,大哭道:“君侯……荆州,荆州……”悲惨的哭声将他后面的话都掩过了。
关羽的一颗心倏地提了上来,他急切地问道:“荆州怎样?”
“荆州……”赵累噎着惨恻的声音,“荆州丢了……”
“丢……”关羽恍惚了一下,“什么丢……”
“东吴趁着我军北上,乔装商船混入南郡,瞒过哨所士兵,夺了公安,再夺江陵……如今正兵略荆南,恐怕荆南四郡难以支撑了……”赵累难受得说不下去。
似被冷锤砸下,关羽的身体一晃,他撑着一股残存的力量挺直了腰:“镇守公安、江陵的麋芳和士仁在做什么,如何轻易便失了城池?”
“他、他们……”赵累吞没着又气恼又悲愤的声音,“他们全都开城投降……”
关羽木木地立着,呆痴的目中没有任何情绪,江风拂着他灰白的长须,他像泥偶般一动不动,蓦地,像是被扎中了穴位,所有的悲、悔、气、哀都爆发了。他朝天大吼一声,叉开双手疯狂地击打在栏杆上,直打得那手掌渗血,点点浸染得木栏惨红一片。
“父亲!”关平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他,任凭那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哭着哀求道,“父亲保重!”
关羽的狂暴渐渐微弱,泪水井泉似的喷涌出来,喃喃道:“荆州丢了,丢了……”
赵累哭问道:“君侯,如今江陵不能回,襄、樊不能攻,我们该去哪里?”
“去哪里……”关羽哀惨地说,泪水划过他惨笑的脸,他眺望着江面扩散的大雾,微微的光芒从远得没有边际的尽头流出来,他咬住发颤的牙齿,赌咒一样地说,“我们,回江陵,夺回荆州!”他捏起拳头,狠狠地挥舞。
“可东吴克定荆州,其势正旺,我们刚遭败覆,士气不振,如何撄捍其锋?”关平担心地说。
关羽决绝地摇头:“纵然千难万难也一定要夺回荆州,荆州要地,失不得,不可失!”他沉吟片刻,对关平说,“你速下令廖化,让他赶往东三郡,请公子与孟达发兵助我夺荆州!”
他擦干眼泪,整肃出威严的容色,手紧紧地撑住栏杆,似乎在给自己积蓄支撑下去的力量。
“君侯!”腰悬节令的士兵登上甲板,双手呈上一只红翎贴头的信袋,“成都急件!”
信袋的扎口处戳着“汉中王令”封泥,拆了封泥,取出一方白帛,帛上字迹整洁,却是笔笔见力道,带着毋庸置疑的口吻。
当最后一个字扫过视线,那刚刚干涸的泪水重新涌出,他捧着信愧疚地说:“大哥……对不起……”
“父亲?”关平又惊又疑,关羽将信递给他,背转身低声地呜咽起来。
关平展开白帛,大伯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汉中王令:江陵守军不可调,恐东吴乘虚进犯。尔北抗曹操,后遭孙权,荆州或危。若荆州有失,尔当北上汉水,与封、达合并克定关中,不可回返江陵,令到即行,切切。”
关平将那信再交给赵累:“父亲,汉中王军令已下,我们还是北上汉水,与公子合并吧。”
关羽的背微微抽搐,哀哀的哭声压着他倔强的否决:“不……”
“为何?这是汉中王军令,我们不能不遵!”关平急道。
“君侯,我们还是遵从军令,北上汉水!”赵累也连忙劝道。
关羽缓缓地转过身,流泪的脸孔萦着既绝望又悲壮的微光:“汉中王托我以荆州大任,不期被东吴所骗,使荆州沦于敌手,有负汉中王所望,我若弃荆州而北上,或可保一命,然有何面目去见汉中王?关羽受其恩惠三十年,结义之情,君臣之恩,历历在目,生为汉中王守疆,死亦当为汉中王守节!”
关平和赵累听得震撼,如何再能说出半句劝诫之语,天下人皆知关羽侠义千秋,为了结义之情,他可将生命抛舍干净,为了这份恩情,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效死。
关羽从赵累手中重新拿回白帛,细心地叠好揣进怀里,浅而动情的笑点亮了灰暗的眼睛。他用低得隐在江风里的声音说:“大哥,云长第一次不听你的话了……”
他将自己从悲伤中拔出,毅然地说道:“掉转船头,回返江陵!”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在不期然间落下,三个时辰后,上庸城便陷入了白茫茫的陷阱里。城市的轮廓被风雪刮得失了弧度,阴暗的天空像腐尸喷出的浊气,渐渐凝聚成一顶筛着灰尘的巨大帽子。
孟达在府门口下了马,一纵一跳,斗篷上的雪花儿抖落了一些,像被他抛舍的一缕游魂,已有手下僚属神神秘秘地迎上来,满脸吊挂着诡谲的笑,像生满了疮瘢。
“什么事?”孟达一眼就看出僚属眼梢带话。
僚属使劲地吐着雪粒子:“将军,廖化来了……”
孟达停住步子,声音像结了冰,磕巴着说不清爽:“他,来……”
“请公子驰援荆州。”
“哦?”孟达转了转头,目光被风雪的刀锋割去了清晰的弧度,“公子怎么说?”
“公子说山郡初附,未可动摇,抽不出兵力驰援荆州。”
孟达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廖化呢?”
僚属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他苦求公子出兵,说得急了,两边吵起来,公子撵了他出门,他也不肯走,一直跪在公子门口。”
“现在还跪着?”
“可不是,都一个多时辰了,唉,也难为他了!”
孟达不动了,他知道刘封和关羽有仇隙,关羽如今有难,刘封出于私愤,宁愿选择坐看关羽覆灭,也不会出兵救援。
这事若搁在他身上,他其实也拿不准要不要救,虽然他和刘封不睦,可在厌恶关羽这点上,他们都处在同一战线,不禁竟生出同仇敌忾之感。
但刘封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关羽的求援,他却没有这种嚣张的权力,到底刘封和刘备的关系与他不同。他和刘封共同出兵攻打东三郡,刘封坐纛儿做主,胜了,功劳簿上左右列名,败了,罪责干系一起背负。
孟达站在雪地里出神,思维在僵硬的磨盘上打着迟钝的转,麻木的心上忽然燃起一团火花儿,他猛一拉衣襟,转身便朝外走。
这一路也不骑马,只是顶着刀剑似的风雪费力拔足,走到刘封在上庸城的临时公门,果然看见廖化直直地跪在髹漆门口,铠甲上落满了雪,早看不出颜色,脸上也结着冰。他却没有动一下,仿佛冰雕,唯有那鼻翼下呵出的白气,像虫子爬出巢穴,显出这个人还活着。
有过路的行人和出入府邸的僚属见得这一个冰雪人儿,知道实情的不免叹息,不知道的或以为府门堆起了惟妙惟肖的雪人,或以为是冻死了人。
孟达走到廖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廖化的后背,体恤地说:“元俭,起来吧,这冰天雪地的,别老跪着。”
廖化像是没听见,雪花纷纷砸中他,仿佛砸中了一尊没有感觉的石碑。
孟达只好绕到廖化身前,他半蹲下来,用衣袖扫去廖化肩上的雪片:“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自苦如此!”
冻僵了的廖化像生锈的磨盘,缓慢地动了一下,炸开白皮的嘴唇一翕,喉结蠕动着,忽地呛出一声冰凉的咳嗽。
“孟将军,”廖化像是声带被雪糊了,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求你了,你和公子说一声,救救、救救荆州,救救关将军……”
孟达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恐怕难啊,公子既是做了决断,我们怎好再违逆,你该知道公子的脾气,说一不二。”
廖化哆嗦了一下,他哀求道:“孟将军,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去晚了,关将军,关将军……真的……”他说不下去,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掉在下巴时便结了冰。
孟达叹口气:“你也要体谅公子,他也不是不肯救,东三郡新近归附,我们兵力不足,若贸然分兵救援,恐怕引起掣肘之乱。”
廖化重重地给孟达磕了一个头:“孟将军,我也知你们不易,可关将军和荆州真的一天也不能耽搁了。若是你们答应救援,我愿意留下来守城,倘若东三郡有失,我以举家性命相殉!”
孟达慌忙拉起他:“受不起受不起,你要折杀孟达么?”
“孟将军,求求你了!”廖化带着哭腔道。
孟达像是被廖化感动了:“这样吧,我再去和公子说说,看看能不能劝说他派兵救援。”
“多谢孟将军!”廖化又磕了一个头。
孟达安慰地拂拂廖化的肩,起身走入了府门。
虚掩门户的正堂内,刘封正倚着窗,因天冷,窗上封了密致的木板,边角有一点儿不易察觉的缝隙。他把眼睛贴上去,悄悄地向外打量着,狡黠的雪花儿从窗缝间跑进来,把刺骨的冷气砸在他脸上,不住地打着寒噤,却像是自残似的,竟不肯离开半步。
“公子!”孟达在门口喊了一声。
刘封像被噩梦惊了,背过身时,脸也白了一半,见是孟达,呆了一刹。
孟达把落满了雪花儿的斗篷丢给门外的铃下,踏步走了进来,不忘记关上了门。
刘封瞧了一眼孟达,忽然觉得此刻的会面很滑稽,他不喜欢孟达,孟达或许也不曾真心尊敬他这个汉中王的螟蛉之子。他们因为军令,貌合神离地纽合在一起,彼此之间除了公事,私话半个字也不吐,像是两具不相协调的铠甲,勉强套在同一个人身上,迟早有一天会卸下来各归各家。
“廖化来了,”刘封呆滞地说,“他请我们南下救援荆州。”
孟达装着糊涂说:“公子是什么主张?”
刘封走到火炉边,伸出手去接触那暖意,脸上映着诡异的红光,说话的声音也似被火烤焦了:“我说山郡初附,未可动摇,恐怕抽不出兵力驰援荆州。”
孟达在心里冷笑着刘封的虚伪理由,但他没有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很温和地问道:“公子所言并不错,可廖化怎么还不去?”
“犟呗。”刘封摇摇头,又把决定权丢给孟达,“子度以为该不该救?”
孟达拿捏道:“荆州重地,论理是该救,可我们才夺得东三郡,新附之地尚有诸多变数未可知,况我们兵力也有限。荆州如今几面受敌,北有曹操,东有孙权,恐怕凭我们区区之力,难以抵挡,还当从长计议。”
孟达虽然语带委婉,到底透露出不救关羽的意思,刘封陡生出惺惺相惜的感动,可这心思不能明说,倒还显出戚戚之色:“到底关羽是我二叔,他如今受困,万一因我不驰援,致他遭不测,我心不忍。”他说得很动容,仿佛要流下眼泪。
他踱去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廖化窄窄的影儿泌了进来,像一根针,在心底一刺,他犹豫道:“子度,即便不是全军出动,要不要分出一队兵力,听廖化说,二叔那儿战事紧急,日夜盼望援军。”
孟达不说可不可,却感慨道:“公子深情,关将军有此贤侄,应会体谅公子的一片苦心,日后必会感激公子千里驰援之恩。”他也去门边看廖化,像是随意地说,“廖将军跪了有一个时辰了吧,他是关将军的心腹么……公子若是想驰援关将军,还是请他进来吧,免得落下口实。”
明明是平淡的话,刘封却听出一身冷汗,他比任何人更了解关羽的骄矜傲慢,纵算他今日出兵驰援,有了这一遭冷落廖化的恶举,关羽也不会放过他,天知道又会折腾出什么恶毒的花样来。麋芳、士仁为什么会投降东吴?还不是关羽素日饶不过他们的小过错,他们对关羽报复的恐惧超过了对节义背叛的唾弃。
凭什么要去救关羽,难道自己还没受够关羽的凌辱么?关羽丢掉荆州,关自己什么事?那是他骄傲轻忽酿成的恶果。即便他驰援荆州,功劳还是关羽的,与他刘封有何相干?说不定关羽还要找茬整他,他虽是汉中王公子,剥开那层脆弱的皮,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怒起来,硬邦邦地说:“让廖化走!告诉他,荆州要守,东三郡也要守!”
孟达要的就是刘封的绝情,他“诺”了一声,披上斗篷走到大门外,廖化见他来了,身子倏地一立,眼睛流溢出期望的光。
孟达哀哀地叹口气,轻声道:“实在对不住,我无能为力,望元俭谅解!”
廖化像被拆了足的鼎,登时摔坐下去,他喃喃道:“为什么……”
孟达安慰道:“元俭请勿忧虑,东三郡之兵调不动,可入益州求援……”他蹲下来,挨着廖化悄声道,“我也想救援关将军,可惜兵符在公子手里,无奈啊。”
廖化木然,也不知听没听见孟达的虚假倾诉,他忽然地仰起头,厚重的雪幕遮住他期颐的目光,他绝望了,发出了野狼似的长嗥。
孟达被他的嘶吼慑住了,像有一片血淋淋的皮肉摔在脸上,骇得他向后退了数步,一阵风雪扬起,把雪地里将军的那张悲痛的脸揉碎了。
廖化离开上庸城三个时辰后,刘封便知道了孟达的两面三刀,他对孟达有猜疑,在孟达身边安插了眼线,孟达就是晚上多睡了两个女人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八蛋!”刘封怒骂道,一巴掌把案上的书卷灯盏撂倒。
他当然知道孟达的意图,这是要和他不救关羽撇清,将来上峰如果责怪,错误皆是他刘封的,和孟达毫无关系,纵算关羽侥幸逃出重围,也只会恨刘封,孟达可是在廖化面前竭力表演了一番忠义千古。孟达两面儿都想做好人,谁也不得罪,乐得各方讨赞美,他是好弄权术的政客,牟取私心远远超过了对公义的担当。
你给我一掌,我便要给你一剑,这是刘封的原则。
第二天,刘封以主帅军令夺走了孟达军中鼓吹,按照军制,领万人之将皆有鼓吹,鼓吹一般为公门所封,孟达为统兵之将,故而也有鼓吹做仪仗。刘封夺走孟达鼓吹,这是一种公开的警告,我不仅能剥夺你的特权,我还能取掉你的性命。
廖化求援的孤单背影被苍茫大雪吞噬了,而新的仇恨却在冰寒的季节燃烧起来。
关羽从没想过自己会经历末路,他知道兵危战凶,再伟大的英雄也会埋骨黄土,他也想过自己的结局,他希望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在轰轰烈烈的史诗颂唱中垂下人生华丽的帷幕。
他不怕死,可他不想在失败的屈辱中死去,更不想遭遇惨淡无归的末路。
自他退出襄樊战场,他一直没有停止重夺荆州的战斗,这两个月发生的战斗比他从军以来经历的还要多,还要惨烈。他已换了三副铠甲,身上布满了刀伤剑伤,包扎时竟无从下手,他其实知道自己是在奔向死路,可是他不能回头。
吕蒙夺下荆州后,善待城中士卒家眷,投降可受优待的消息不断传入关羽南下的军队里,军心涣散如冰澌消融。半个月跑掉了一半的士兵,一个月是四分之三,一个半月是五分之四,两个月后,只剩下十五骑。
十五骑。
关羽和十五骑残兵还在荆州的大雪中踯躅艰行,旬月来不间断的战斗耗尽了他们的英雄壮志,此刻对于他们来说,选择一个足够体面的死法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这一天,关羽来到临沮。
天很冷,雪像野兽喷出的鼻息,力道十足地吞没了温暖的孑遗,狂风暴雪如泪倾如崩,仿佛是苍天在为谁号啕,汹涌悲痛化作皑皑大雪,让整个世界感同身受。
赤兔马惨戾地嘶鸣了一声,关羽疲惫的神经陡地一弹,危险的血腥味倏地喷在脸上。可他来不及拔刀,倏忽间,犹如天崩地裂,长刀竟脱手而飞,嗡嗡地扑入厚重雪幕的深处,也不知在哪里落下。
他被套马索绊住,连人带马一块儿落在深坑里,那陷阱埋在雪地里已有两个昼夜,坑面堆起了厚厚的积雪,几日几夜的风雪抹去了陷阱的马脚,再精明的战将也看不出这茫茫的雪地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巨坑。
三十六个东吴士兵围拢上来,手里都牵着一根绳索,绳索像藏在雪里的长蛇,直着身子窜出来,满身的雪花在簌簌掉落,几十根绳索深入陷阱,在坑的底部结成一张结实的网。士兵们一面用力一面收网,将坑里的关羽吊了上来,威风凛凛的关云长被绳网套得目眦尽裂,像一条困在涸泽里的鲫鱼。
“抓住关羽了!”东吴士兵兴奋地欢呼。
威震华夏的关羽成为网中鱼儿,捉拿他的人终将会名垂青史,士兵们都欢呼雀跃,欢喜得像在过年。
有士兵小心地欺近,试水似的伸出一只脚,犹豫了一下,轻轻踩在关羽的脸上,然后加大了力气,重重地踏了下去。
被缚的关羽忽然躬起身体,匍匐的胸腔发出一声沉闷的喝令,脖颈用力一扭,重重地撞向那踩脸的士兵,只听一声惨号,那士兵竟像踩着弹簧般射飞出去,腿骨生生折断了。
东吴士兵惊得轰地散开了一片,已被捆成粽子似的关羽竟然还有力量反抗,他当真是不可战胜的天神么?
关羽在拼命挣扎,竟然像死而复生般腾身而起,他咆哮起来,像一只被激怒的巨兽,手臂鼓起来,那张套住他的网正在一点点绷裂。士兵们死死地拉住绳索,三十六根绳索绷直了,嗡嗡地弹飞了散漫的雪花,却抗不住关羽的惊骇力量。
“父亲!”关平的呼喊像幽灵世界的冤诉。
关羽回了一下头,眼底一片血雾弥漫,十几根长矛同时穿透了关平,仿佛剧毒的长蛇钻入了骨骸血肉间,从关平的后脑勺插出去,将他推出去三丈远,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在最后一瞬看了关羽一眼,血翻出他的眼睑,像冰冷的泪,只是染了夕阳的颜色。
凄惨的号叫冲向低沉的天幕,扫开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三十六个东吴士兵还在和关羽角力,小小的战场上没有人声,只听见风雪紧张地呼啸着,绳索即将绷断的声音,以及自己的骨头翘出身体的咔咔声,他们对绝路的关羽生出了莫大的恐惧。
只是很短的一刹,关羽忽然向前俯冲,像是被人重重一推,一直紧绷的力量顷刻间卸下去,三十六个东吴士兵面面相觑,却看见关羽身后站着一员手持砍刀的小将,满脸冷汗。
这员小将悄然挨近,在背后给了关羽的脊梁骨致命的一刀。
关羽倒下去了,血染红了他的后背,裲裆甲裂成两半,露出他碎烂的脊梁骨,他挣扎着抬起头,艰难地举起一只手,又重重摔下,再也爬不起来,他决定放弃了,对自己嘲讽地笑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他偏着头问那小将。
小将哆嗦了一下,虽然他手刃关羽,可那是情急之下的莫名勇气,其实在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即使此刻面对一个没有反抗力量的关羽,仍然心生忌惮,结结巴巴地说:“马、马忠。”
“马忠……”关羽默默念道,他苦涩地一笑,“可叹关云长一生自负,竟死于无名小贼之手!”他在地上爬了很短一截血路,仍然骄傲地昂起头颅,“来吧,取走我的首级,我成全你!”
马忠呵了一口冷气,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靠近血泊中的关羽,灰白的雪像将军剪短的须发,一绺一绺扰乱了世界的秩序,他从雪雾后看见关羽炯炯有神的眼睛,忽然就心悸了,腿肚子颤抖着。
“来啊!”关羽忽然怒吼。
马忠闭上眼睛,唇角抽搐着,像哭一样地大喝一声,刀光顷刻如霹雳,一脉血飞溅出去,戳穿了风雪的面目。
大雪缤纷不舍,将那一汪汪凝碧似的血覆盖了,仿若阖上了谁的眼睛。
大雪摧城,鱼复城笼罩在一片昏惨中,城下的长江结着薄冰,没有一只船,无人问津的渡口缭起一缕白烟,像水纹柱似的久久不动。
狭窄的关道像冬眠的蛇,懒洋洋地甩下山,一骑快马急速地奔上关道,马在喷嚏,人在喘气,也不知急奔了多少日夜。坡道太长,马儿累得实在走不动,停下来喷鼻息,他连声催促,又在马屁股上加了两鞭,逼着坐骑跌跌撞撞地爬到城关下。
“开城门!”那人在城关下嘶号。
守关士兵探出身体,风雪太大,视线里像有麻布罩住,看不清来人模样,他大声道:“什么人?通关符节何在?”
那人道:“我没有通关符节……”
不等来人说完,士兵喝道:“没有符节,怎能过关?速速退去!”
那人倔强地说:“我有荆州紧急军情,必须马上通报成都,你必须开关,不然贻误了军情,你担不起责任!”
士兵质疑道:“既有军情通报,如何不带符节……你通报荆州军情,该有关将军亲署关符,这个规矩你该知道吧。如今你什么也拿不出来,我如何能放你入关?”
“我是荆州从事马良!”他吼得声嘶力竭,因觉得说不通守关士兵,一时着急了,赶着马来回走动,嚷嚷道,“快放我去成都,我要见主公,我要救关将军,救荆州!”
他一面说一面驱马,可关城深闭如死人眼睛,他纵算心中燃着烈火,也烧不掉那坚城,焦虑和悲痛刺破了他多日来强撑的忍耐,他再也受不了,竟自号啕大哭。
雪飒飒而飞,一片片黏上他的眉毛,将黑眉也染白了,而后化作泪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