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盛着巾帼的匣子缓缓打开,柔软的女子元服小心地捧了出来,像盛开在掌心的一捧白玉兰,摇曳生姿,翩跹生风。帐内将军们的眼睛都瞪圆了,怒气一股脑蹿上来,有忍不住的已将腰刀拔出一半,便要对这羞辱三军统帅的使者施以极刑。
司马懿盯着使臣手中的巾帼,脸上忽而白,忽而青,嘴角挑了挑,双颊不经意地抽搐着,目光陡地变得犀利如刀锋,逼得蜀军使臣往后退了一步。
“大将军,使臣无礼,末将请斩其首!”郭淮愤怒地说。
“大将军,诸葛亮胆敢羞辱我大魏,其心可诛,末将请与之决战,以雪其耻!”
“大将军,末将亦请战!”
“大将军……”
愤怒的呼喊犹如排山倒海,野兽似的在中军帐内狂躁地奔跑,冲得使臣的身体一沉。他在来之前本已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打算,可当真这一幕发生,到底仍觉得胆寒。
司马懿环顾周遭,一张张被怒气充斥的面孔写满了战斗的决心,似乎只要他说一声“可”,他们便会立即横刀出营,势与蜀军决一生死。他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琅琅笑声让满帐的将军都蒙了。
司马懿扬起手:“蜀国丞相美意,怎能不受,司马懿何德何能,竟获蜀丞相青睐!”他将使臣手中的巾帼拎起来,两只手轻轻拉开,向上一举,竟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一刹,使臣、众将军都呆了,所有人面面相觑,还道是司马懿受刺激过度,乃至神志不清,做出这等不可理喻的蠢事。
司马懿便戴着女人巾帼转了一个圈,满脸盛开着享受的笑:“很合宜嘛,诸将以为如何?”
将军们是哭不得,笑不得,那暴烈的火气生生被司马懿这惊世骇俗的一戴憋去了腹中,这当口只是莫名其妙,哪儿还有心思去调侃。
司马懿乐呵呵地对使臣说:“回去替我谢谢你家丞相,礼尚往来,他若愿意,我回赠他洛阳闺阁最爱尚的极品胭脂,请他笑纳。”
使臣对司马懿的反应措手不及,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私下揣度,自家丞相虽然极有风度气量,只怕也不会这般厚颜无耻地糟践自己,是呢,司马懿也太厚颜无耻了。
司马懿一甩袖子:“摆宴!”
须臾间,大帐内摆起了酒宴,司马懿做东,满脸热情地和使臣推杯换盏,整个宴席中,他一直戴着那巾帼,活似木桩子上顶着一捧稻草。
“尔军可是在渭南屯田?”司马懿乜着眼睛问道。
“是。”
司马懿捧着一爵酒自在地呷了一口,似乎随心地说:“听闻你家丞相昔日躬耕隆中,可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他这也算是重操旧业了吧?”
使臣无言以对,众将军却听出司马懿在嘲笑诸葛亮,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当即拍案顿足地哄堂大笑。
使臣又是羞又是气,端着酒却是饮不下,恨不能一把砸去司马懿脸上。
司马懿用余光扫了使臣一眼,微微一笑:“农为国之本,你家丞相以农养战,他是打算长长久久地在我大魏住下去?”
使臣嗫嚅着:“大将军不肯战,吾家丞相待战不得,故而屯兵渭南,以待决战。”
司马懿将爵里的酒一饮而尽,自拎起木勺子从酒瓮里舀来斟满:“其实,我对尔家丞相很是钦佩,可恨互为敌国之臣,不能相见一诉衷肠,甚为遗憾。”
使臣唯唯地笑了笑,他不太敢置信。司马懿心机太重,仿佛一只藏住尾巴的老狐狸,却对世人宣称自己是兔子,满口所谓的情谊倾诉,却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司马懿荡着酒杯,笑吟吟地问道:“你家丞相总统国政,朝中事无巨细,皆归他管么?”
“是,我家丞相持掌国政,他要管的事很多。”使臣说起诸葛亮,却很自豪。
司马懿啧啧一叹:“那他可是忙人了。”
“是忙,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使臣小声地叹口气。
司马懿一愣:“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那他一日进食多少,睡得多少时辰?”
“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睡不过两个时辰。”使臣说得很痛心,他是诚实君子,并没有想到要为自家丞相隐讳。
司马懿端着的酒爵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忽而喜忽而悲,眉梢抖动着,他摇摇头:“诸葛亮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使臣一惊,手中的酒爵一斜,酒液泼了出来。
“回去劝劝你家丞相,”司马懿目光炯炯,“他若想与我一决高下。请养护好身体,我视他为毕生对手,可他若拼不过时间,他便输了。”
他仰起头,将满满一爵酒尽皆饮下,一缓手,酒爵重重地蹾在案上。他凝视着案头那一盏忽闪忽灭的烛火,神情竟有些摸不透的哀伤。
秋天到了,枫丹柳黄,霜叶满天,开了一季的花开始缓慢却必然地凋谢,一瓣瓣,空灵得像天使的眼泪,飘洒在寂寞的澄宇下。
修远捧着一个铜钵急匆匆地走在军营里,一缕似断似续的热气从盖沿蜿蜒升起,缭绕着他行色匆匆的脸。他一路不停地走到中军帐,肩膀轻轻撞开幈幪,抬头便看见诸葛亮倚在高低起落的卷宗后,姜维侧身立在一边,两个人正在说话。
他悄悄蹑足走进去,听见姜维忧心忡忡地说:“丞相,司马懿始终不肯出战,我军与魏军在渭水相持四个多月,终究非长久之计。”
诸葛亮烦闷地一叹:“司马懿学聪明了,自卤城一败,他便再不肯与我军主力交锋,想引他出来,谈何容易。”
“那,遣去魏营的使臣能不能激出司马懿?”姜维期待地说。
诸葛亮摇摇头:“只怕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他沉默起来,目光清冷地望向帐外的藏青色天空,天空下匍匐着舒长雍容的渭水,清漪的河面顺风送来对岸的欢歌,还带着微淡的酒香,仿佛魏营在开庆功宴一般。
修远将铜钵放在案上,带着诱惑的神色说:“先生,我特意关照军厨做的麦粥,还加了蜜助味,您尝尝。”
“哦。”诸葛亮回应得心不在焉。
修远取了盖,勺子在粥里搅了一圈,将粥底的黏稠小麦颗粒翻上来,扑鼻的清香弥弥飘散。
“先生?”修远见诸葛亮久不动弹,轻轻拉了他一下,还将钵推得近了一点。
“放着吧。”诸葛亮没有看粥一眼,似乎食欲全无。
仍是这样不食的寡淡表情,修远心里一阵犯堵,他劝道:“先生,自早起后就饮了一碗汤,这胃里不存东西,怎么拿出力气做事,你多少吃一点成么,这粥挺清淡的。”
姜维也跟着劝道:“丞相还是进些食吧,国事虽急,身子骨更是要紧!”
诸葛亮望着两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低低一叹,从修远手里接过勺子,就着钵面薄薄地舀了一勺。似乎觉得舀得多了,手上再颠一颠,黏稠的粥米滑溜溜地滚回钵内,只留下勺子里浅浅的一层,慢慢地递过口中,那微甜的麦粥漫过苦涩的唇齿。他艰难地深深一咽,终于将这一小勺粥咽入胃里,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神情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为帐内的两个人做示范。
修远看得难过,眸子闪出了泪光,他背过身去装作掸衣服,硬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
诸葛亮将勺子放下,再没有舀起来第二勺,似乎那刚刚的一勺粥已完成了使命。
“先生,再吃一点吧。”修远试图将勺子再次塞进诸葛亮的手里。
“丞相,”门外的铃下忽地喊道,“去魏营的使臣回来了!”
诸葛亮把手中的勺子放开了:“传!”
光亮一闪,使者低头走了进来。
“丞相!”使者弓背拜了下去,他的袖袍上沾了渭水的雾气,轻缓地蒸熨到脸上,迷得眼睛有点睁不开。
诸葛亮含笑道:“辛苦了!”
“蒙丞相惦念,不辛苦的……”使者战战兢兢地说,他像是藏了很重的心事,说话赔着小心。
诸葛亮微睨着流汗的使者,淡淡地说:“想来司马懿把那巾帼戴了?”
“是……”
诸葛亮平和地笑了起来,他对这激将法本来就不抱希望,无非就像在开玩笑,试试老对手的度量罢了。
“他说了什么吗?”诸葛亮理了理羽扇的雉羽。
“他、他说既然丞相所赐,不戴就是拂了丞相面子,还问了丞相的情况……”
“哦?他问了什么?”
“他问丞相寝食和事之繁简!”
诸葛亮的手轻轻地一垂,羽扇微微颤抖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
“那他又说了什么?”
使者犹豫了,他胆怯地看了一眼诸葛亮,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诸葛亮始终随和宽厚,他便老老实实地说:“他说丞相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诸葛亮这次没有问了,他温和的目光里蒙上了浅浅的水汽,像一种迷离的情绪,是忧郁,还是寂寞?
羽扇“噗”地掉在案几上。
使者慌了神,连忙说:“丞相,我说错话了,甘愿受丞相责罚!”
诸葛亮拈起羽扇,扇柄上的白玉麒麟缺了个很小的口,细碎的玉沫子沾在手指上,他叹着气弹掉,宽慰地说:“你不须自责,你没有说假话,司马懿也没有说假话,事实正是如此!”
使者更慌了,但这次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忧虑诸葛亮。
“还有什么吗?”诸葛亮问得很温和。
“司马懿请丞相保重身体,他说,他视丞相为毕生对手,”使臣复述得很慢,说一句话,又看一眼诸葛亮,“丞相若是拼不过时间,便是,便是输了。”
白羽扇在诸葛亮的胸前微微颤抖,诸葛亮垂下眼帘,眸中流淌着怅惘的笑,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司马懿,你果然是知己……”
他缓缓地抬起头:“还有什么,一并都说了吧。”
使者道:“离开魏营时,见得魏军众将请命出战。”
“魏军众将请命出战?”诸葛亮的平和语气有了一点转折。
“是……只是,”使者顿了一下,他似乎对于后面的话感到为难,磨蹭了半晌的字眼,因见诸葛亮并不逼问,才挤压着说出了话,“司马懿请示曹睿出战,曹睿遣命辛毗持节守卫中军,传谕魏军勿得出战!”
诸葛亮有一刹那的神思恍惚,他轻轻一挥羽扇:“你先退下吧!”
使者怀着忐忑的心,摸着一头的汗和水汽,低了头走出去。
使者已去,姜维几步迈向前,焦虑地说:“丞相,魏军被皇命压身,如何能出,我军岂非是要长长地耗下去!”
诸葛亮深叹了口气:“哪里是曹睿的意思,这是司马懿自己的主张罢了!”
“怎么说?”
诸葛亮推了推手边的文书,拨开了一个空间,羽扇轻扑在案几上:“司马懿本来就没有战心,他之所以请命曹睿,无非是做样子,示武于魏军,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要是能制敌,何必千里请战呢?曹睿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以皇命控军,魏军也不好说什么了!”
姜维总算明白了,他重重一叹,沮丧得一筹莫展:“那、那……”吐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说什么。
“司马懿龟缩不战,是欲与我军打消耗战,我军深入魏国腹地,兵行敌国,根基不稳,前不得前,后不得后,纵算屯田渭南,也非长久之计,司马懿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方才做出不交锋的决断。只需坚守要隘,死守不战,自待我军疲乏,不得已而退兵返国,则魏国不丧一兵一卒,不失一城一地,却能保境安民,这一番见识与定力,非常人也!”
诸葛亮看了一眼帐内跳跃的灯光,叹息道:“司马懿能忍人之不能忍,必不肯久为人下,日后曹魏定为此人所乱!”
姜维眼睛一亮:“若真如此,到那时岂非季汉复兴之日?”
诸葛亮按了按胃,眼里是如水般的哀惋,他望着这个重新被希望点燃的年轻人,其实想告诉他,自己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可他只是许以平静的笑,一句话都没有吐露出来。
“先生,粥都凉了!”修远不愉地探着那钵粥,麦粥凉得冰手,香味儿都被冰冷压了个干净。
诸葛亮没所谓地一笑:“凉了就去热热,多大的事呢?”
修远哼了一声,果真捧起铜钵:“我此刻便去找军厨热粥,定要逼你吃下!”他赌气似的跺跺脚,一阵风般小跑出了营帐。
诸葛亮笑着看他远去,笑意缓缓稀释了,他又望向姜维:“如今且要看东线战事如何,东吴若能在江淮一线开辟第二战场,我们在西线牵制司马懿,尚能为他们赢得时间,一旦东线挺进,两线即可连成掎角,战事还有转圜!”
姜维颔首:“孙吴兵分三路,吴主亲自挂帅,有统兵良将坐镇,我们确可以等待时机!”
诸葛亮的语气却又沉了下去:“怕的是吴主轻敌,和曹魏作战,须得用兵谨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忽然丢了力气,以至于没有足够大的力度扬起声音。
“你先退下吧。”他咬牙抽拽出声调和谐的声音说。
一俟姜维出营,他便用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扇柄,扇柄抵着胃,而另一只手撬着案角,背微微垂弯,像是要用其他内脏挤压住胃。一滴豆大的汗珠浸着苍白的脸,明灭的灯光照在脸上,只觉得眼睛昏花浑浊。
帐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知道来的是修远,本想硬挺住身体,却像是被秤砣压住头,只想往下沉、往下沉……
修远急走进帐,将手里的铜钵放好:“这是新做的,你一准得吃了!”他命令似的说着,一转头,却看见诸葛亮惨白如雪的脸,立刻大惊失色,“先生,你怎样了?”
他慌忙地扶住诸葛亮,触到诸葛亮的手,只觉得冰凉侵骨,刺激得他目中发酸,眼泪几乎滚落。
诸葛亮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盯着修远摇头,修远扶着他去里边的榻上躺好,手忙脚乱地跑去传唤军中医官。
听说丞相犯病,军中医官一下子来了三个,几个人围着诸葛亮,忙给几处关键穴位行针。修远便跪在榻边,拧了热手巾给诸葛亮擦脸,每一帕下去,都像是将那张脸的血色抹去一点,他越发地感到害怕,若不是顾虑着平添了诸葛亮的担忧,早哭了出来。
这般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才为诸葛亮止住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因担心诸葛亮再犯病痛,不得已施了麻沸针,强使他昏昏睡去。
因见诸葛亮睡着了,修远满头大汗地站起来,用袖子擦着脸:“多谢各位医官。”
医官悄声道:“丞相旧疾复犯,来势汹汹,稍一不慎,恐怕后果难以想象。徐主簿劝劝丞相,多加养护,不可劳累过逾。”
修远叹了口气:“你不是不知道丞相,他若是肯休息倒好了。”
他看了一眼昏睡中的诸葛亮,虽已沉入梦中,却依旧蹙着眉头,似乎连做梦也在冥想朝政要务,越看越是心中难受。他把目光从诸葛亮苍白的脸上挪开,弯腰给他掖了掖被角,却勾起了一段心事。
“劳烦各位医官照顾丞相,我得出去一趟,速速便回。”
“主簿尽可放心。”
修远又看了看诸葛亮,这才扭头走出中军帐。他是想去找姜维,诸葛亮旧病复发,万一挺不过去,三军一旦无帅,很可能会陷入混乱。姜维有节制三军的便宜之权,诸葛亮犯病的事,别的人不告诉,也一定要告诉姜维。
他走到姜维所辖的中军右营,姜维却不在营中,他便问帐外亲兵:“姜将军呢?”
“姜将军去案行先锋营了。”
修远怏怏地叹口气,不得已往回走,这还没走到中军帐,却见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人,竟然是费祎。
“费司马?”修远惊愕。
费祎也自惊异:“啊呀,是修远!”他赶了很远的路,满身都是露水,鞋面溅满了泥,颗粒清晰的汗贴着额头闪光,眉心凝着一团焦虑的阴影。
“你怎么来了?”
费祎摇头:“东线战事出了大差池,我奉命来咨问丞相。”
“东线战事……”修远吸了一口冷气,他像是中了邪,忽地一把抓住费祎的胳膊,推着他往一边走,“费司马,你听、听我说……”
费祎被他的举动弄懵了:“修远,你这是……”
修远喘着气道:“你别急着把消息告诉丞相,缓一天,缓一天,好么?”
“为何?”费祎莫名。
“丞相,”修远的声音梗塞了,“他病了……”
“病了?”费祎大惊失色。
修远几乎是语无伦次:“他受不住,真的受不住,我求你,让他缓一缓,我求你……”他越说越忙乱,眼泪开闸似的倾了出来,再也没有收住。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天明时,薄脆的阳光仿佛颗颗水晶洒进了安静的中军帐,诸葛亮幽幽醒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睡太久,耽搁事了。”
修远听不得这话,眼泪绷不住滚出来。他本不想哭,可很多的委屈,很多的心疼全都爆发了,所有语言都变得苍白乏力,此刻最能表白心情的,唯有泪水。
诸葛亮慈爱地一笑,笑容像个父亲:“傻孩子,哭什么?”
修远扶住他,给他披上外衣,一面系着丝绦,一面泣道:“心疼先生。”
诸葛亮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傻孩子,别哭,先生不是好好的么。你放心,我心里清楚,还没到那时候……”
“呸呸!”修远转头吐了一口,“快吞回去,这是什么丧气话,不准乱说!”
诸葛亮温存地看着修远的孩子气举动,他轻轻地说:“修远,生老病死,这是人生常态,谁不会死啊……”
“先生……”修远着急地想要阻止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摁住他的肩,将他的话按捺下去:“听我说,先生知道你舍不得先生,先生又何尝想离开你,古往今来,无论寻常百姓,还是帝王将相,谁不贪恋长生,奢求不老,到头来,依旧是难逃一死。人生一世,经历过,艰难过,快慰过,便已足够。来时,既是轰轰烈烈,去时,也当坦然。”
修远怔怔地听着诸葛亮这哲言似的表白,仿佛一声邈远黄钟,震得心中刹那回音不绝,他喃喃地说:“可我还是希望先生……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诸葛亮仰面一笑:“长长久久活下去,岂不成了老妖怪?”
诸葛亮的谐趣让修远破涕为笑,视线透过蒙眬的泪,注视着诸葛亮被笑容焕出生气的脸孔。真希望啊,永远能看见先生容然优雅的笑容,永远能在他的笑声中拾起一片烂漫心境,只是,忽然就惊慌地发觉,这样的永远奢望,是不是越来越渺茫了。若是有一天,自己失去了这样美好的笑容,那该怎么办呢?
诸葛亮轻轻推了推他:“去,传姜将军来。”
修远嘟囔着:“刚好些,又开始忙。”他搀了诸葛亮坐起,“让我去请姜将军可以,但你得听话吃饭,不然,我就不去。”
诸葛亮点着他的胳膊:“小子敢威胁先生!”
修远不服顺地说:“我就威胁了,丞相大人,你现在是病人。”
诸葛亮无可奈何:“好好,我受你威胁,你还不快去请姜将军!”
修远又叮咛了两句,这才走出中军帐营帐,诸葛亮瞧他走得远了,也着实不想闲空,便去寻来文书阅读。这一埋头公文,早忘记自己是染病之身,一步步挪了出去,刚在外帐坐下,却见有人进来了,却原来是杨仪。
“威公有事?”
杨仪犹豫了一下:“有……”
“有事但言无妨。”诸葛亮鼓励道。
杨仪似乎仍旧没有拿定主意,断着字音说:“丞相,是这么回事,我在营中遇见费文伟,他、他……”
“费祎?”诸葛亮惊愕,“他来了?”
既是开了头,便是收不住了,杨仪老实地说:“是,他说他昨日便来了,我问他什么事,他又吞吞吐吐不肯说,还说要等你病好再来谒见,”他停下来,向诸葛亮苍白的脸孔扫去一眼,“丞相,你病了?”
诸葛亮哪儿顾得什么病不病,费祎忽然来军营,必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他急声道:“立刻传他来见我!”
杨仪被催得满头冒汗,多余的话一个字没说,一溜烟跑了出去。
胃忽然又疼起来,诸葛亮死死地攥住文书,力量透过手臂灌入胃,将那翻起来的痛一次又一次压下去。便在这焦灼忍耐中,抬眼看见修远和姜维走入中军帐,修远瞧得诸葛亮居然走到外帐来了,慌得跑过去。
诸葛亮沉声道:“修远,我问你,费司马来军营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仿佛被雷劈了,修远只觉脑子轰地炸了,他本想掩饰,可诸葛亮那笃定的神情却让他无从逃避,他颤颤地说:“是……”
诸葛亮质问的目光直逼过去:“为何隐瞒实情?”
修远低下了头,弱弱地说:“先生正病着,我担心,会、会让先生病情加重……”
“唉!”诸葛亮重重一叹,捏着手掌捶在案上,“颟顸!是我区区一病重要,还是朝廷大事重要?你这般擅行贸举,倘若贻误了朝政要务,你担待得起么?”
修远“扑通”跪了下去,泪滚滚地落下来:“先生,对不起,我知错了!”
姜维本不知情,此刻才摸出点边儿来,因见修远受责,小心地劝道:“丞相,修远也是为丞相身体着想,他并不是有心贻误朝政,望丞相体察。”
诸葛亮见修远伤情,心中霎时软了,他松开了卷住文书的手,费力地抬起来在修远的肩上一抚:“罢了,记住这次教训,以后不可再意气用事。切记,公私之间,必定先公后私。”
“是!”修远呜咽着答应。
正说话间,杨仪已领着费祎走了进来,诸葛亮来不及寒暄,也没有追究费祎躲避之责,直问道:“文伟,有何要事?”
费祎看了一眼诸葛亮,那张苍白的脸仿佛被水刷得失了润泽的玉面,厚厚的阴翳在鼻翼周围扫荡血色,眼睛不见神采,只是深得骇人的灰色疲倦。他心中油然一股忧虑之情,竟不敢说了。
“有什么事,快说!”诸葛亮着急地说,他提身而起,可身体里的疼痛忽地爆开,扯着他又重重地坐下去。
费祎吓住了,他只好躬身向前,从怀里摸出一册文书,结结巴巴地说:“东吴、东吴战报……”
文书递上来,修远帮着诸葛亮缓缓打开,簇新的墨迹一行行像浮出水面的尖刺,扎得诸葛亮的眼睛又痛又麻,视线变得混沌不明,他轻轻一揉,才慢慢地看清。
文书里说了一件既简单又复杂的事情:此次北伐,东吴兵分三路与蜀汉东西呼应,以陆逊、诸葛瑾屯兵江夏、沔口;以孙韶、张承向广陵、淮阳;孙权率大军围攻合肥新城,不料曹睿亲领水兵东征,声势壮阔,兵连百里,破了东吴前哨数营,一直逼近寿春,眼见不能取胜,孙权只得退兵,自此东吴北伐军队全数退回。
诸葛亮很久没有说一个字,偶尔抬起头来,那双眼中却空得若无一物。
“丞相,什么事?”姜维急问道。
诸葛亮示意修远将文书递给他,摇头叹息道:“孙权太轻敌了,他前番来书说曹睿必不敢亲征,防备不周,方有此狼狈退逃,唉!”
费祎说:“正是,如今东吴兵败,主上问丞相可有什么法子?”
诸葛亮凄然一笑:“什么法子?”他像在问费祎,也像在问自己。诸葛亮终于也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就像被熬干了的药渣,心思如土,沉沉地只能坠入地下。
姜维已看完了文书,急愁恼悔一起蹿上心头,双手扣着简牍,凝着两道浓眉说:“东吴退兵,东线战线退缩,我军如今孤军持守一线,司马懿又不肯出战,如今秋凉已至,若是到了严冬,就怕西线也难坚持了!”
“正是这样……”诸葛亮弱弱地说。
营帐融化成了一道浪潮,慢慢地旋转起来,摇曳的灯像被拉伸的鬼脸,照见一帐光怪陆离的什物。案上的文书变得越来越大,像是重若千斤的石块,被汹涌的水流冲上冲下,姜维和费祎脸被旋转扯成了扁扁的圆弧,看着像刁斗。
“丞相当早做定夺!”耳边的声音失了真,分不清是谁在说。
早做定夺,是哦,的确该想一个万全之策,丞相,他是丞相,他要去想、去想……
脑子里试图捕捉那些流散很快的思维,可力量和速度似乎都不够,意识拢不起来,只是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逃逸。
眼里的旋转更加迅速了,不仅是书案、灯烛,还有他自己也跟着转动,运动太快,脏腑已承受不住这不间断的旋转,他觉得自己要被撕碎了。
哗啦啦的几声紊乱的响声,案几上的文牍飞了出去,新的、旧的、捆扎的、散乱的,都混在一起,像飞上天空的白桦树叶,舞起一股力量在半空中很久地盘旋,重重地砸在地上,腾起细细的一层尘埃。
诸葛亮的手撑在案几上,缓缓地倒了下去,仿佛一幅画从墙壁上掉下,卷轴慢慢地弯曲,带着一二分的依依不舍,在板壁上摩擦出凝滞的声音,最后坠落尘埃。
白羽扇从他的手里脱飞,落入满地的书卷里,白玉麒麟的头彻底摔碎了,玉颗粒飞溅如雨,扑进诸葛亮的怀抱里。
霎时,玉山倾倒,红桃纷乱。
诸葛亮倒在书案边,身下是重重叠叠的文书,像无数双手,撑起他疲惫的身体。鲜红的血,如凋谢的花瓣,洒在白晃晃的卷帙上,模糊了墨黑的字迹。
“丞相!”“先生!”同时的喊叫撕裂了五丈原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