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雾流光中,皇帝的脸像被淡墨皴去轮廓,眉目鼻唇都失了弧度,便似那没有硬度的软面团。他翻了翻案上厚厚的案情卷宗,也不细看,目光幽幽地望着躬身作拜的董允,懒洋洋地问道:
“李严都招了?”
“是,”董允道,“李严供认不讳,他称因天雨绝路,粮草备办不迭,为推卸责任,便诓骗丞相退兵。”
刘禅弹了弹眉峰:“李严起初抵死不认错,还回成都宣明粮草具办,廷尉一彻查,这才不过三日,他便招认?”
董允听出皇帝有怀疑之意,忙解释:“李严初亦不服罪,然丞相出手笔书疏,与李严供认陈述对照,前后违错彰明。李严词穷情竭,故而顿首谢罪。”
“是什么手书?”
“是丞相与李严手书报答,往来信笺,曾提及粮草之事。李严写于丞相的几份手书,说道汉中霖雨,运粮不继,望丞相谅其稽迟之责,可知粮草具办之说是为李严谬谎。其要紧节略已誊录,呈递陛下预览。”
刘禅听言,便在那一扎卷宗里翻出一册节略汇总来,果然见到李严与诸葛亮手书节略,他匆匆地浏览了一遍,举手拍了一巴掌,摇了摇头:“唉,未曾想到李正方为解己之责,妄生异端,竟敢贻误国政,犯下此等大罪!”他说得生气了,喷火似的“哼”了一声,“董卿,李严该定何罪?”
董允小心地说:“首罪是为欺君……”
“那,会大辟么?”刘禅插了一声,说着这残酷的刑名,想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下尘埃,热辣辣的血腥味荡开去,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最终如何,还需廷尉定刑。”董允面无表情地说。
刘禅“哦”了一声,他倏地拿捏出帝王的威风,严肃地说:“先逮了。”
“已逮下廷尉。”
刘禅好不容易捏起来的帝王威严瞬间崩溃了,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这国家也许当真不用他做主,坐纛儿总统国政有诸葛亮,处理具体事务有各公门官吏,他只需点头摇头和戳印,甚至这些动作常常也不用做。他最大的价值不过是一个好看的摆设,像一尊外表雕得极精致的塑像,或许还比不得惠陵的寝庙里先帝的那幅画像。多少人会面对先帝画像痛哭失声,面对他,除了程式化的叩首称颂,别的,也就没有什么了。
“那就这样吧。”皇帝最后落寞地说。
一夜之间,骠骑将军李严罪下囹圄,三日后,由诸葛亮公文上尚书,陈述情由始末,公文后署上了二十余官员的名字,共同声讨李严,恳请朝廷罪责李严,免官禄,去节传,收印绶,削爵土。声势不可谓不大,这些署名官吏或为宗室,或为功勋,或为新贵。那之后,像是猫闻着鱼腥味儿,诸多官吏闻风而动,仿佛是为了表决心,更为了在诸葛亮面前讨得好彩头,雪片儿似的请责李严表飞入尚书台,有的痛心疾首,有的感慨如潮,有的赶紧撇清自己和李严的关系。便是这成了规模的愤怒责备声音,让一干想给李严求情的文墨吏全缩了回去,偶有两篇委婉求告的表疏奏上尚书台,也被浩瀚的请责表湮灭了。因痛斥李严的表章太多,尚书台应付不遑,皇帝也懒得看,最后还是丞相诸葛亮授意尚书台,严禁朝臣再议李严事,才平息那这源源不断的声讨。
一时树倒猢狲散,昔日风光无限的托孤大臣沦落下野,别说是期盼朝廷大赦,恢复昔日荣光,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是未知。
李严先是被逮入廷尉牢狱,后来又转入诏狱,一面离天子丹墀越来越近,一面离自己过去的生活越来越远,他每每想起来,便觉得是莫大的讽刺。他问看管诏狱的狱官借来笔墨,在简牍上一笔一画写下谢罪答辩疏,交给狱官转给皇帝,他也不知皇帝能不能看见自己的陈情表,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走出这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他在惶恐的无望中等待着朝廷对他最终命运的判决。
牢房里开了个天窗,总有烟霭似的阳光洒进来,为这死寂的牢房增添了一抹生气。他便常常坐在那束光芒里,回想自己这浮云苍狗的一生,托孤重臣,封疆大吏,专阃一方,说不得的灿烂风光。他当年在江州跺跺足,偌大的三巴都会伏头,二十年宦海沉浮,蒙君主厚恩,青云抟上,鹏程无量,却忽然从巅峰跌入尘埃,人生际遇,翻转之间犹如天壤之别。
他和诸葛亮争了十年,斗了十年,从白帝城的凄风苦雨开始,处心积虑地步步经营,奈何每走一步都被诸葛亮果断破局,不惜挖肉补疮,只为全胜终盘。悲哀的是,拼到而今,他竟沦落牢狱,快成了断头台上不甘的冤魂,诸葛亮却依然手握权柄,仍然是黎民交口称赞的贤德父母,是皇帝倾心倚重的公忠丞相。
他曾经想过两败俱伤的结局,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只是他太低估了诸葛亮的手腕,最后的结果居然是诸葛亮毫发无损,而他却一败涂地。自己怎么会遇到这样可怕的对手,像是一座钢铁铸成的山峰,撬不开一个角,挖不出一抔土。
当诸葛亮把张裔留的账目转给他,他起初只是出自本能地恐惧和愤怒,后来才慢慢体会出诸葛亮的用意。诸葛亮握着能将他一击中的的罪证,既然没有在这关键时刻丢出去,便是逼他服认运粮不济欺瞒君父的罪。所以在廷尉二次问话时,他便全都认了罪,可当他被关进诏狱,忽然又后悔了。
他不太相信诸葛亮会信守默契,诸葛亮心里一定是希望自己死的,他怎么可能饶过自己?谁会让自己的敌人平平安安地走出牢狱呢?也许诸葛亮在他被逮拿时,便把盐铁案的罪证交给了皇帝。他始终以为诸葛亮不可能把罪证都转给他,诸葛亮一定还留了后手,欺瞒君父加挪用国赋、逼死证人,他李严还能不死么?
死……
李严打着寒噤,无数残酷死亡的画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几乎能看见刽子手凶光毕现的眼睛,滴满了汗珠子的黝黑胸膛,还有那锋利得足以斩断阳光的刀,遒劲的手臂一挥,刀砍下来又快又准……他将这些胡思乱想迅速扫走,可思想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他越是不愿意想,血腥的念头偏要跳进来。
牢房的门开了,一个声音在外边冷冰冰地喊道:“李严!”
李严茫然地转过头,一个人低头走了进来,逆着光,看不清脸,缓缓靠近的影子将李严坐守的那束光遮住了。
“陛下!”李严像被雷惊了,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又猛地跪下去,泪像爆开的泉眼,不容控制地飞出来。
蓬头垢面的李严像灰尘堆里打滚的耗子,哪儿见得以往那好尚修饰的影儿,刘禅的心底油然生出深深的同情,他叹了口气:“李卿,朕来看看你。”
李严哪里敢奢望能再见到皇帝,至此瞧见天子站在自己面前,还以为是梦,当即便哭道:“陛下,罪臣身犯重过,竟劳动陛下亲临诏狱,罪臣虽死,亦不能报答陛下万一。”
狱卒殷勤地给皇帝搬来马扎,用袖子擦了又擦,刘禅还是嫌脏,也没有坐,只缓缓地踱步:“李卿,你真是个糊涂人,”他沉重地说,“你瞧瞧,你今天的下场,让人好不痛心!”
“臣蒙蔽心智,为推己之责而犯下不可赦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其罪!”李严抽泣道,他心里忐忑着,皇帝是单纯来看顾待罪老臣,还是来拷问他的罪行?这让他异常紧张,两只手扣着地上的石砖,指甲全陷了进去。
刘禅摇头:“你为何要扯谎,粮草备办不力,实话实说不好么?偏偏想出这愚蠢的办法!”
李严畏葸地说:“臣担心受丞相责罚……”皇帝问出这话,他稍稍放心了,照此看,皇帝并不知道盐铁亏空,诸葛亮并没有把他的罪证捅出去,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得是个什么混乱滋味。
“相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实言相告,他当能体谅。”
“陛下,”李严膝行两步,“丞相天威,臣不敢……”他把头深深埋下,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叹气。
刘禅不作声了,他望着李严弯曲得像乌龟壳的后背,恍惚以为那跪地哭泣的罪臣是自己。是呵,举朝之上,谁能挑战诸葛亮的权威呢,诸葛亮刚严不可犯,犯法者,虽亲不避,谁也不能以私情求他网开一面。便是他,当今天子,也不能。
“李卿,”刘禅咳嗽了一声,“朕并不想让你落个惨淡收场,可国法无情,朕也不能徇私,但朕不忍托孤老臣受苦……”
李严抬起惨败的脸,他期盼着皇帝说出那句他如焦渴望霖雨的话。可皇帝的嘴唇只是嗫嚅着,翕动着,喉头跳了一跳,最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刘禅把头偏去一边,似乎不忍再见到那凄惨的一幕,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牢房。
脚步声橐橐远遁,李严觉得自己绝望了,连皇帝都救不了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他像一坨稀泥般瘫下去,登时号哭起来。
他一面哭一面捶着地:“诸葛亮,你好狠!”他把自己像烤焦的煎饼似的翻过去,哭声越来越大,仿佛垂死的野狼。
风吹得窗前的辛夷树起舞,仿佛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胜酒力而蹀躞缓步。辛夷早已过了花期,无花的树梢上结出的是伤心的秋色,有雾霭从树背后缭出来,便似闺阁女儿在菱花铜镜面上呵出的一口气。
一直在屋里做针黹的南欸忽觉面上生凉,她抬起脸,原来风将门拉开一个角,风便趁机溜进来。她觉得秋风送爽,备感舒适,可屋里的人还在熟睡中,她很怕凉了他,便起身把门轻轻拉上,一回头,却看见诸葛亮醒了。
诸葛亮扶着枕头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
诸葛亮摇头:“太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还久?”南欸不舍得诸葛亮起床,“丞相昨夜可是一宿没睡,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
“大白日昏睡,太不成体统,那得耽搁多少事?”诸葛亮一把将被子掀开,趿着鞋子站在了地上。
南欸无奈,便给诸葛亮寻来外衣穿上,她低头给他系腰带,长长的腰带圈过来,带钩往里足足退了两寸。比起去年来,他是又瘦了,她忽然就心酸了。
她抬眼看见他越加消瘦的脸,被疲倦的阴翳蒙住的眸子里溢满了忙碌之色,衣裳刚刚穿好,一只脚已向外跨了一步。这个匆匆忙忙的汉丞相是她的丈夫啊,是她这一生不得不爱,不可不爱的丈夫。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她便安静地守着他,看着他熟睡的模样,蹙眉、皱额,似乎做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梦。她轻轻抹去他斑白鬓发滚落的汗,手指触着他凉悠悠的皮肤,疑惑为什么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了。
她把自己缓缓放低,而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冰凉的泪在他胸前晕开。
诸葛亮被南欸忽然的伤情弄蒙了:“你怎么了?”
南欸说不出话,她不知该怎么倾诉心中深得不到底的爱,那爱,有些自私,有些矜持,却足够真实,足够保佑长久的新鲜。
诸葛亮拍拍她的背:“傻丫头,做什么又掉眼泪?”
“担心你……”南欸低呐。
诸葛亮哑然失笑:“担心我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比去年又瘦了,”南欸的手指触着他陷进去的后腰,只是一触,似乎害怕戳伤了他,忽忽地挪开了,“白头发也多了……”
诸葛亮仍是没在乎地笑笑:“老了嘛,岂能不生白发,至于瘦,身在军旅,风尘仆仆,岂能比得寻常在家之日。”
“丞相不老。”南欸固执地说。
诸葛亮拗不过她,哄道:“好,不老,你怎么说都好。”他捧起南欸的脸,“可哭花脸了,若被瞻儿看见,他可要笑话你。”
南欸被他说得一笑,泪在轻浅的笑靥上闪着光,她便痴痴地盯着他,看他尽管衰残却依然清朗的脸。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扫帚刷过门庭,一个僮仆敲着门喊道:“丞相,丞相!”
诸葛亮松开了南欸:“何事?”
“陛、陛下驾到!”
诸葛亮大惊:“陛下?”这消息太突然,让诸葛亮一刹没醒过神来,蓦地,他像从云雾里跳出来,一迭声地呼道,“快快,接驾!”
声音才发出,人也跑了出去。
站在虹桥上,风像流年,从背后的某个地方缓缓淌开,几尾红鱼儿躲在水草间,有时矜持地冒个头,有时却懒洋洋地不露面。
刘禅观鱼出神,独个儿沉浸在那小趣味里,不知不觉竟笑了起来。他扭过头去,看见身后恭谨垂手的诸葛亮,周围是一圈小心谨慎的宦官宫女,桥下也是黑压压的人头,丞相府的僮仆跪了满满一地,满眼都是人,像长得太茂盛的野草,他不禁觉得烦闷。
“相父,朕来看相父,只为叙私情,不用拘礼,让他们都散了。”
诸葛亮庄重地说:“陛下屈尊臣之私宅,臣诚惶诚恐,不敢违礼。”
刘禅倍觉无趣,看鱼的心情也没了,他便走下虹桥,一路走,一路是磕头声,一颗颗伏低的人头挨着脚边生长。他实在受不住了,柔声说:“相父,朕是来寻你说话,你就让他们散了吧。”
诸葛亮一愣,皇帝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不更事的孩童,变成了他记忆里惹人怜惜的阿斗,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
两人缓缓地沿着弯曲溪水往前走,鞋底踩在稀疏的枯黄落叶上,乍生乍死的脆裂声仿佛断断续续的哭泣,刘禅低低地问道:“相父,还要去北伐么?”
诸葛亮委婉地说:“今年不兴兵。”
“明年呢?”刘禅巴巴地望着他。
“明年,”诸葛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隐瞒自己的决心,坦诚地说,“若一切具办妥当,臣当再兴兵,望陛下恩准。”
刘禅重重地叹了口气:“相父,你何必如此辛劳,歇两年不成么?”
“臣……”诸葛亮很不想放弃,可他读得懂皇帝语气里的不赞同。
“相父,你就歇两年,好么?”刘禅几乎在用恳求的口吻说。
诸葛亮无奈了,可是那种焦灼的忧虑好比燃烧在心里的烈火,让他不能平和地安享寻常康乐,他只好说道:“陛下,能否容臣详思?”
刘禅不再催迫,两人沉默着在溪边来回走了几遭,刘禅忽然道:“相父,恨李严么?”他说这话很费了些力气。
“臣不恨。”诸葛亮说起来并不勉强。
刘禅有些惊异:“他欺上瞒下,贻误北伐,相父不恨他?”
诸葛亮平静地说:“李严所误所损者,是为朝廷公事,臣怎能有私恨。”
刘禅呆了,他顿了一下:“那,相父想让他,让他死么?”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他从皇帝的神情里看出一些模糊的端倪,他淡淡地说:“李严该伏何等刑,岂能由臣定夺,蜀科有则,陛下有权,臣何敢置喙。”
一句“蜀科有则”后接着“陛下有权”,暗示皇帝可以对这件案子运用生杀予夺之权,李严死不死全在皇帝的决断。刘禅立刻便听懂了,他本来还有为李严求情的心思,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以为诸葛亮势必要让李严死,这事若发生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将那损害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可事情发生在诸葛亮身上,很多寻常之念便不管用了。
“相父,原来是这样想的……”刘禅略带惆怅地说,他望着那一川溪流,水面的残花漂漂荡荡,泪瓣似的拨开涟漪,“相父,你为何时时处处公心为上,倒让人无所措足。”
“臣身为丞相,有辅弼帝王之责,整肃朝纲之任,当以公义为先,不敢须臾怠慢。”诸葛亮诚谨地说。
“可我希望你能自私一次,”刘禅戚戚地说,“相父若因私犯错,那样,我会觉得相父是个寻常人。”
诸葛亮怔住,他瞧着皇帝的眼睛。他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不求回报地献给这个国家,献给皇帝,到头来却换来皇帝的战战兢兢,巨大的悲哀如阴影沉压,让他无处逃奔。
“臣……”
刘禅蓦地握住诸葛亮的手:“罢了,不说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听说果妹妹拜青城山玄虚道长为师,闭门清修,再不问世俗之事?”
提起诸葛果,诸葛亮心中一痛,强捺住那酸苦的滋味,只轻轻答道:“是。”
刘禅哀婉地说:“可怜果妹妹了……”他眼中有泪光一闪。
“相父,”刘禅下了个决心,“果妹妹既有清修之心,朕念及我们打小的情分上,欲为她在西城修一座乘烟观,给她做清修之所,望相父不辞。”
“陛下……”诸葛亮下意识地要拒绝,刘禅不等他说出口,抢话道:“相父,你就自私一次,不是为你自己,为果妹妹,成么?”
皇帝楚楚的眼神透着孩童似的祈望,诸葛亮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他只得说道:“臣谢陛下!”
得了诸葛亮的允诺,刘禅像讨着了糖果,一抹喜色从眼角荡漾开去,他于是紧紧握住了诸葛亮的手,那么用力。
还是个孩子呵,诸葛亮心想,喜怒形于色,爱恨显于态,他始终学不会他父亲的隐忍,也少了那胸怀天下的雄伟大度。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却不是,或者说,不够当一个好皇帝。
不放心的担忧在诸葛亮的胸中涨起了气势,逐渐,化作了甜腥味儿,涌上他的咽喉,掐住他的声带,他没有妥协,狠狠地咽了下去。
末路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袭击了他,他抬起被水雾遮蔽的目光,望向那爬满藤萝的墙垣外,望向云片流荡的半爿天空,望向,他希望望到的惠陵。
先帝、先帝,再给我几年时间,让我把国库填充得更满,让朝廷能顺利交接,让年轻的皇帝更成熟,让大汉的旌旗可以越过陇右,覆盖整个关中,为后人铺下挺近中原的路基。别让我留下遗恨离开,别让这孩子独个儿面对巨大的理想负担。
诸葛亮带着期望的神情微笑,泪从他的眼睛流向血汪汪的心里。
落日如楼外垂柳,在遥远的天际飘出千万缕色泽鲜明的幽情,阶下的芳草都败了,不经意踩上去,仿佛断了肠。
诸葛亮推开门,门有些重,似乎门后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对峙,他有些疑惑,却没有用力,那门只开了一半,他把头探进来。
“爹爹!”一个欢乐的声音呼喊道,一个小身影从门后扑了出来。
诸葛亮一下子笑了:“原来是你在捣鬼!”他蹲下身,捏了捏诸葛瞻胖乎乎的脸蛋,“小子敢把你爹挡在门外,你力气很大么?”
诸葛瞻捏着小拳头,自豪地说:“爹爹力气没有我大,我力气可大了,比大将军还大!”
“是,你力气最大。”诸葛亮笑呵呵地说,他很想抱起儿子,却觉得乏力,两只手搂住诸葛瞻,咬牙抱起离开地面三寸,手臂软得发抖,又衰弱地放下来。
“爹爹抱不动我么?”诸葛瞻懂事地问。
诸葛亮觉得酸楚,可他不能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软弱,勉力笑着说:“是啊,爹爹没力气了。”
屋里的南欸走过来,牵住了诸葛瞻的手:“乖,爹爹累了,让娘抱。”
诸葛亮看得一屋子人,南欸、黄月英都在,他左右找了一番:“果儿呢?”
黄月英长叹一声,隐讳地说:“她能在哪儿?不问尘嚣,却在尘世外。”
诸葛亮明白了,他也不问了,问多了只会让自己烦忧,他去屋中坐下,顺手从案上抽来一册书,看了两行,也觉得眼花,每个字儿都像在打水漂,便又放下。
黄月英见到他的疲惫,甚是心疼,却知他要强,并没有催问,只捧了一杯温热的蜜饯给他:“孔明,你这趟回来,何时走?”
诸葛亮默默地饮着蜜饯,许久地不言声,待那杯蜜饯下去一大半,他才说道:“不知,”他停顿着,怅惘地说,“也许,两三年走不成。”
“真的?”南欸喜得抚掌,“丞相不走,那可是太好了!”
诸葛亮一乐:“怎么,你不想我走么?”
南欸红了脸,她低着头不说话,笑意却在眼睛里洋溢,黄月英嗔怪道:“明知故问!这屋里的人,谁成天指望你离家,便是瞻儿,也巴不得你留下来。”
诸葛瞻听见母亲提到自己,一溜烟蹭了过去,伸出两只小胳膊抱住父亲:“嗯,我要爹爹天天在家。”
诸葛亮抚着诸葛瞻发上的总角,久久地沉吟,孩子像花蕊似的卧在他怀里,小脸在他已不够宽厚的胸口蹭来蹭去,嘴里还开心地咿喔,似乎对终于能赖在父亲的怀里很满意。诸葛亮忽然就想起诸葛果,当诸葛果像诸葛瞻这般大,他很少抱她,父女之间的亲昵往往匆忙如浮光掠影。当他的女儿长大,有了心事,生出幻想,他却始终不能像一个寻常父亲般,满足一个女儿的寻常心愿。他欠这个女儿的,这辈子都清偿不了,或者说,他欠自己家人的,是他这一生终究要负的孽债,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黎民,唯独对不起家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他苦涩地说。
这忽然道歉的话让黄月英和南欸都呆了,南欸挨不得,先自红了眼睛,匆匆别过脸去擦眼泪。
黄月英也觉心酸,她掩饰着一笑:“说这话作甚,谁不知道你么,说是说,做还得做。”
诸葛亮把瓮轻轻一放,像是把某个负担也卸下了:“罢了,我便歇三年吧。”
黄月英不肯置信:“你就别哄我们开心了,你该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们不拦你。”
“不,”诸葛亮静静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再说,年年征战,民力苦累,兵士疲敝,是该休养生息几年。”
“我说呢,”黄月英无奈地笑了一声,“要不是陛下之旨,你还得去搏命。”她略一停,半心疼半埋怨地说,“你纵在家里,也仍然是搏命。”
“诸葛亮天生劳碌命!”诸葛亮自嘲地笑道,笑声徐徐地低落,仿佛芬芳坠落,“可我很担心……”他没说了,神情愈加落寞。
“你担心?”黄月英莫名其妙。
再也不可能从诸葛亮的口中抠出一个字,他不会让自己的家人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宁愿把所有负担独自扛下,宁愿把所有痛苦咬死在腹中。他是诸葛亮,是泰山崩于前亦当慷慨赴死的烈士,是面对死亡也不会退缩半步的勇士。
可他真的担心,他担心自己不够时间了,很多事还没有做,很多心愿还没有完结,很多承诺还没有兑现。他更担心自己一旦到了那不得不诀别的时刻,皇帝能不能负担起这个国家。
陛下,陛下,我该拿你怎么办?
黑暗中“吱嘎”的一声,像深井中跳出的一口难听的气泡,惊得一直趴在草甸上的李严抬起头来,昏眊的眼睛闪出一丝惊惶的光。他用一双手死死地按住地上的乱草,也忘记了扎手,只呆看着一名传诏谒者跨步走了进来。
有绿幽幽的光在牢门口一闪一灭,仿佛躲在地狱门边勾魂使者的眼睛。
不等那谒者开口,他浑身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处死的诏令到了么?原来诸葛亮到底是不肯放过他的,他怎么就偏偏听信了诸葛亮的鬼话,偏偏就低了头颅,砧板上的鱼儿还要挣扎,他却把自个捆绑结实了,主动送去敌人手里。死便死吧,可死得如此窝囊,便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
他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落在撒成了乌云的胡子上,一颗一颗地抖动着,仿佛草丛中惊飞的虫豸,他一面哭一面喊道:“陛下,陛下,老臣愧对圣恩,愧对圣恩……”他哭着狠狠地拍着地板。
这疯子般的作态吓住了那谒者,他蹭地退了一步:“你……”
李严慢慢地低了哭声,他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抬起满是泪光的脸,咬着牙道:“别废话了,说吧,是怎么个死法?弃市或族灭?”
谒者先呆了一下,咳嗽一声:“谁说是处死?”
李严没体会出谒者的意思,昂起脑袋,倒作出了倔不可服的模样:“不是么?莫非是自绝?”
谒者懒得和他多解释,把手一抬,清声道:“李严听诏!”
李严索性撩开了,一抹眼泪,把衣服一掸,跪了下去。
谒者展开了手里的诏书:“骠骑将军中都护李严荷国厚恩,不思报效以辅国家,而执左道以乱政,内怀不忠,亏损德化,辄上骠骑将军印绶,免官禄、节传,削爵土,除名为民,徙梓潼郡!”
诏策很短,寥寥数语,内容一清二楚,李严却半晌没抬起身,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反应不过来。
此时许多杂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激烈碰撞,有的迅速地破灭了,有的却牢牢地扎了根,有的还在生成,有的只是模糊的片段。
他不敢想象竟然是这样一道诏策。不是死亡宣告书,不是杀头族诛,不是骨骸无遗,他之前所有绝望的想象原来都只是想象,这就像是掉在悬崖边,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抓住了一条意外的救命绳索。
谒者见李严不接旨,提醒道:“诏命在此,尔何敢怠慢?”
李严忽然哆嗦了一下,从嗓子眼拔出一声狼号似的喊叫:“陛下哪!”他把身子更低地伏下去,呜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