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六月初,祁山已进入了溽暑,天上不见一丝云,唯有一颗朱红的太阳镶在蓝得发紫的天幕中央,阳光煞是没有遮拦,染得甘陇一带的山麓莽原赤炎成灾。风是不停的,吹得草野生波,山脊叠浪,总恍惚让人感觉要变天,却没有一滴雨。闻说雨都下去秦川了,从后方传来的消息说,汉中已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和前线的晴朗炎热相比,却是阴沉沉冷飕飕。
哨楼上一声清啸,蜀军辕门沉重地开了,须臾,一队人马缓缓地步入军营,巡营的士兵们起初也没当回事,后来有人注意到队伍中高高竖起的旌节,以及那面绣着“魏”字的大旗,方才醒过神来。
“是魏国使节么?”
士兵们好奇起来,探头探脑地一番打量,刚刚在卤城大胜魏军,取得出师北伐以来最辉煌的战绩,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再战时,魏国便遣了使者来营,这不得不让诸士兵生出种种猜测。
魏国主使杜袭是个长身癯脸的中年男人,不说话时,显得极严肃,他感觉得到蜀军士兵对他指指点点的好奇,却是面不改色。蜀军长史杨仪将杜袭迎进中军帐,蜀军中军帐打扫一新,明亮干净得像一方新上漆的匣子。
中军帐里的人不多,硕大的陇右秦川地图下坐着诸葛亮,他的旁边是清秀面孔的年轻后生,再旁边是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将军,杜袭认出那是姜维,他曾经奉朝命循行天水,和姜维有过几面之缘。
杜袭见到诸葛亮的第一眼,有些恍惚了,五十一岁的蜀汉丞相仿佛是一尊雍容的神像,便是在无声之处也让人感到某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微笑从他幽深如秋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眸子清湛凝碧,却永远看不到底。他比想象中要瘦,似乎因为长期操劳,与领兵主将该有的神采奕奕大不相合,眼袋很厚,鼻翼下压着两道极深的黑影,唇弓习惯性地抿得很紧,显出他能咬得住心事。可即便是他掩不住那疲累之态,也让人不敢小窥他的威严,仿佛他便是倒下还剩一口气,一个坚毅的眼神也足够支撑十万军队的战斗心。
杜袭很有礼貌地揖下去,却不拜,诸葛亮虽为丞相,可到底是敌国之臣,规矩上不能破格。
“我奉大魏皇帝陛下之旨,承大将军之制,宣意蜀相。”杜袭一字字咬得轻重合适,将司马懿手书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信转到诸葛亮面前,诸葛亮很认真地看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司马懿的字,笔笔重力,墨用得很浓,乃至在收尾时带出了皴痕。可便是这般的运笔力量,却少见笔锋,仿佛勃然激起一蓬烈火,刚刚燃出一两团惹人瞩目的火星子,又恶狠狠地自我熄灭。
真是个能藏锋的人,这是诸葛亮对司马懿的最深感受,至于信的内容,司马懿说了三件事。第一件是与诸葛亮做笔墨寒暄,因毕竟是敌对阵营,用词很克制;二是陈述天命,劝诸葛亮收兵;三是告诉诸葛亮,他听闻凉州刺史孟建是诸葛亮同学,甚惊甚喜,代孟建向诸葛亮问好,信的末尾便是孟建的话,只有两句:暌违经年,孔明尚忆隆中锦绣乎?
孟建这句略带伤感的问候掘开了诸葛亮冷峻的防备,心里荡开了温情脉脉的一泓水。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隆中岁月啊,一尘不染的天空流荡着青春的芳香,斑斓多姿的襄阳沃土烙着他们快乐的足迹,朋友、诗书、理想都像晶莹剔透的宝石般璀璨夺目。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拥有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很多年过后,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留下,连仅存的记忆也支离破碎。
他在心底幽然长叹,静静地问杜袭:“请问贵使,尔朝御史中丞徐庶而今安在?”
杜袭想了一想:“丞相所问之人,可是颍川徐元直?”
“正是。”
杜袭叹了口气:“他去年病故了。”
诸葛亮手中的信落了下去。
杜袭一惊,他抬起头,看见很亮的光在诸葛亮的眼睛里跳跃,久久没有消失,仿佛是泪,刹那,他闪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诸葛亮难道在哭么?
蜀汉丞相竟为一个寻常的魏国官吏的亡故而悲泣,这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杜袭其实隐隐听说过,徐庶曾经是诸葛亮的故交,可他和徐庶没有太近的交情,对徐庶的印象很淡,只记得他极其沉默寡言,在人才济济的魏国朝堂上,徐庶像是一片可有可无的影子。每当朝官们抖露出满腹经纶,为朝政要务争得面红耳赤时,他却从不参与,只低着头藏在人群中,像是被撂在喧嚣外的残木。他在魏国任职数年,没有做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上呈的奏疏中规中矩,文辞既不华丽,议的事也不足以打动君心,总体上是一个本本分分,甚至是很平庸的官,性子又极孤僻,没有多少朋友,唯一记得他和孟建还常走动。后来孟建外派封疆,徐庶更是无处可走,除了公事出入署门,必须与同僚交往,平日一概窝在家里,一直到他死,许多人都不记得朝堂上有这么个影子官。
诸葛亮把头偏向一边,从天顶洒下来的一捧阳光刚好罩住他的脸,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肩膀一阵战栗,本来挺直的腰板弯下去很大的弧度,像是被某种悲痛的力量狠狠压住。可他强迫自己顶着那力量往上提起,他紧紧地咬住牙,问话的声音很轻:“是患的什么病?”
这问题难倒了杜袭,凭他和徐庶这寡淡得像陌生人的关系,他哪儿会知道徐庶的病,只好老实说:“不知。”
诸葛亮沉默,他缓慢地转过脸来,却已恢复了平静,唯有瞳仁里溢出雾一般的水光,他轻轻地一展颜:“有劳使者宣传致意,亮当复信以报听。”
杜袭满心的疑惑,可他毕竟是敌国使臣,不可能追问详细,他便转了心思:“我大将军敬言丞相,天之历数在我大魏。丞相何必做逆天之举,徒伤民力,空耗蜀地,请丞相收兵回蜀。”
诸葛亮眼中陡然一片冷峻的青光,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上覆你家大将军,我不会退兵,他如今龟缩不出,非丈夫所为,若他尚存丝毫胆识,可来与我军决战。所谓天之历数,大汉历数四百年,膏沐子民,润泽四方,天下百姓皆延颈翘望复我汉家衣冠,尔之魏方十数之年,怎能与四百年之汉朝比天数?”
这回答太有刚锋,像是初发硎的刀剑,一字字都透着冷冽之气。杜袭打了个寒战,他终于体会出诸葛亮的厉害,怪不得曹魏诸臣有人纷议诸葛亮是个刻薄鬼,看他当年骂魏国劝降派的那篇文章,真是敲骨击髓,不容情面,直在曹魏朝堂上炸出一个大坑来。
杜袭本想争一争,可他约莫能断得出诸葛亮是鼓唇舌的行家,自己大概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匆匆寒暄了两句,自出了营帐。
杜袭刚走,诸葛亮支撑了很久的力气松动了,他再也坐不直,只好用一只胳膊撑住面前书案。胃却疼起来,像被钳子狠狠地箍住,一块块血肉在脱落,另一只手便死死地抵住胃。
修远看出诸葛亮不适,忙过来扶住他,担忧地说:“先生,胃疾又犯了?”
诸葛亮摇摇头,他用另一只手从案头取来一支笔,想给孟建写封回信,可笔在简上缓缓滑过,却迟迟没有落下一个字。
该写什么呢,问一问徐庶的事么,问一问徐庶这些年来过得怎样,临终时留下什么话,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又觉得似乎多余。即便问出来,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到底已被残酷的命运隔绝得太久,漫长的时间在他们之间划出了永远也抹不平的沟壑。
有些东西其实早就死了,命运在某个悄然的时刻执拗地变了脸,没遮拦的快活、不修饰的梦想,都属于明亮的青春,就是不属于现在的他们。
他把笔缓缓搁了,抬头时看了一眼姜维,本来很不想说,沉默了很久,到底以为非说不可,说道:“伯约,你的家人有消息了。”
惊喜的笑从姜维的眼睛里飞出来:“真的?”
诸葛亮腾出那只支撑书案的手,把司马懿的信拈起来:“司马懿知道你在我军中,把你家中消息传递来了。”
信歪歪斜斜地递到姜维的手里,姜维急不可耐地拽了过来,先擦了擦眼睛,以让那视线能清明如镜。一颗心紊乱如敲错了节律的破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跳得反而更快了。
关于姜维家人的消息附在信的末尾,寥寥两行,便似谁懒洋洋的两声叹息。
信是两张洛阳纸,纤维很细腻,却在姜维的手里越变越重,他终于持不住了,两条手臂重重地垂下,那信在空中飘飘荡荡,很久才落下,又被风吹起来,贴着地面打转。
泪像倒豆子似的砸在姜维的脸上,他睁开满是泪的眼睛,四处地找了找,那人影、文书、帡幪、兵器都融化成一团迷雾,他便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做了很多次也不能厌烦的梦。那梦里总是在一所并不大的宅子里,一阵微风翻过墙垣,吹得青藤垂了头,他在院子里练剑,一扭头,看见窗棂上映着母亲穿梭跳线的身影,织布机吱嘎吱嘎的声音犹如箜篌。白蘋从长长的廊道后走出来,蓬松的长发像水一般撒下去,她用一根玉簪把头发挽上去,便站在晨光中凝视他,很久很久以后,她盈盈一笑,她说:“傻子,你又发呆了?”
那些安静的记忆片段,像水面的菡萏,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不声张,不争执,他想起她们,会疼痛,会难过,会担忧。可更多的是温暖和宁静,他见不到她们,却知道她们在那儿,就在那儿,和他顶着同一片天空,经历同样的季节轮回,仿佛就在他的身边。他回过头去,总能看见幽深的巷口一个女子顾盼的目光,可上天竟连这么一点儿的想念也要夺去。
他从痛得发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凄厉的呼喊,仰面倒了下去。
那两张信抖动着飘了起来,信上的墨字簇新如刀刻,一字字令人痛得喘不过气来,说的是天水一带忽生疾疫,姜维的妻母不治而亡。
“辚辚!”一辆又一辆的押粮车从敞开的营帐外驶出,撵过一行行或深或浅的车辙印。
“加把力!”分发粮草的仓官一面吆喝,一面搦笔在手里一本厚厚的簿册上画个记号。
蜀军各营的领粮兵都依秩序排着长长的队伍,轮到一个,便去粮仓中领了粮秣,押运上车,各回自己营内,分派灶头按时按人供粮。
“咦,不对啊!”突然地,在这有条不紊的分粮队列中发出一声疑问,正要把粮草装车的和正在排队的都睃了眼睛往那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领粮的将官正满脸不愉地瞪着仓官,拧着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胳膊抡起来足有那仓官的腰粗,看那军阶,约莫是个校尉。十来个小兵随在他身侧,几个正从粮仓里抗粮袋出来,听见校尉疑问,扛着粮草呆在了原地。
仓官正在粮簿上划字,抬起那张细细白白的脸,问道:“哪里不对?”
将官拍拍一士卒肩上的粮袋:“这粮秣的数量不对,凭空地少了一半!”
仓官指指粮簿:“从本月始,各营粮秣皆减少一半。”
“为什么要减少?”将官粗声大气地质疑。
仓官知道这些带兵的将军都不是好惹的主,听着校尉的话里有怨气,因赔笑道:“这是上峰刚定的簿册,我是照指令办事,不是你这一营减损,各营都减损。”
别营的领粮将官听说自己营的粮秣也减少了一半,脑子里的神经被弹了一下,几步跑过来,也不管什么规矩,夺了仓官手中的簿册,核实了几遍,果然是短了粮秣。一时,像热油掉进冷水里,激起灭不了的愤怒来,七嘴八舌地骂将起来。
“怎么短我们的粮,这是哪个混账审的簿册?”
“没有粮秣,弟兄们吃什么,都餐风饮雪么,那还有甚力气决战沙场!”
“给我们把粮秣加足,不然,我们便去告丞相!”
“对,我们去告丞相!”
本在仓曹营内的杨仪听见外边吵闹,几步赶了出来,眼见一群将官和士兵围着仓官吵闹,面色一沉,喝道:“吵什么,军营之中何故大声喧哗?”
“杨长史,”有将官抱拳道,“不知为何短缺了我们的粮秣,大家伙心中不服,要讨个说法。”
杨仪瞪着他们:“短缺粮秣?粮簿已定,诸位当遵从不犯,何故生出违逆之心,在军营中擅作喧哗。”
“可以往不是这数目,少了一半粮秣,不够一月之数,不知是何人所定,这让将士们何以自持?”
杨仪听着驳斥的话,白腻腻的脸皮上涂一层森然的冷意,他阴沉着声音说:“这粮簿是经丞相亲自审定,难道尔等也有疑问?”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是讨个说法,满心以为是管粮的仓官克扣军粮,非要撕开那黑幕。哪儿知道一竿子捅下去,偏捅到了捣不烂的硬石头上,此刻是闹也不是,走也不是,僵成了一截截痴呆的木桩。
“都散了,各营领各营粮秣,不得滋事!”杨仪严厉地说,也不再和诸人说话,径直走回了营帐,独留下一群又是气又是窘又是悔的将官和士兵。
“啪”的一声,刘琰把刀背翻了过来,吹了一口气,那气儿在刀刃上过出一道白印子,像水般化开了。
这可是一把好匕,铸刀的铁取自金牛山,再经蒲元之手冶炼,运用了中原地区刚刚兴起的百炼钢技术,飘发而断,削铁如泥,偏被他拿去做了片肉的工具。
面前的案上搁着一大盘烧得嗞嗞冒油的牛肉,他便握着匕首在牛肉面上磨了一磨,顺着肉的纹理,利利索索地片下厚墩墩的一块,蘸了蘸一只小瓮里的卤水,慢悠悠地送进了口中,还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可这才咀嚼了两口,便似吃了毒药,打着呕吐了出来。
“不熟!”他恼恨地吼道,用匕首敲着盘子边缘,“外边熟了,里边还生着,蠢材!”
在帐内侍奉的一干亲兵都吓得紫了脸,谁不知车骑将军刘琰是出了名的跋扈,仗着和昭烈皇帝的同宗关系,身上有皇族血裔,又是宿臣,全不把一干蜀汉朝官放在眼里。好在先帝和当今天子都恩渥相待,也没想让他建功立业,便当个宿旧贵胄供起来。
他在成都骄横得目中无人,和许多朝官闹得很僵,几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皇帝也嫌他多事,怕惹出是非来,干脆打发他来军前效命,说是随军,其实也就是个闲人。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既不能上战场摧城拔寨,又不能在帷幄内出谋划策,便坐拥帐中,每日吟赏风物。他素爱附庸风雅,在家中养着伎乐,都是一水儿的绝色女子,专好唱《鲁灵光殿赋》。
奈何军中到底不比在成都的锦绣世界,虽然诸葛亮特意照拂,毕竟苦了些儿,饮不得好酒,吃不得好肉,听不得好曲,每日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半个女人的影儿也没有,动辄还要从一地颠簸至另一地,真损坏了他这把养尊处优的老骨头。他既受了罪,又不是个忍得住的脾气,便要去寻诸葛亮抱怨,诸葛亮若忙得顾不上理会,他便坐在中军帐,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诸葛亮给他许下好处,不然他能耗上一整天,折腾得出入中军的文武官吏回个话也不得安宁。
他讨厌军营生活,蜀军的将士也不喜欢他,嫌他是个累赘,又啰唣又麻烦,若不是诸葛亮再三关照,只怕已有将军对他饱以老拳。
当下里,刘琰觉得扫兴之致,一迭声地乱骂道:“没用的东西,连肉也炙不好,朝廷白白养了你们这帮废物!”
众亲兵都低了头,也不敢还嘴,心里恨透了这个遭瘟的腐朽老头,一面听着他的絮叨,一面诅咒着他快些滚蛋。
营帐一掀,一个校尉走了进来:“将军!”
刘琰见是领粮秣的校尉回来了,这才放过了亲兵,他乜起眼睛,拿捏出尊贵模样来,从鼻孔里哼出声音:“怎么?”
校尉抹着热汗:“将军,本月的粮秣已领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比以往少了一些。”校尉忐忑地说。
刘琰一睁眼:“少了?少了多少?”
校尉心里发着抖,硬着头皮说:“少了三分,三分之二……”
刘琰一听就来了气,嗓门立刻大了三倍,像雷一样爆开了:“为何少了三分之二?!”
校尉惴惴地说:“本月领粮,各营都减损了一半……”
“哦,各营减损一半,”刘琰摩挲这句话,忽地像蛰了毒蜂般吼起来,“不对,他们减损一半,为何我要减损三分有二?”
校尉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本来我们也是减损一半,可回来时,魏将军把我们的粮秣划拨了一部分出去……”
刘琰像被炸了窝的兔子,叫得面红耳赤:“他凭什么划我的粮秣!”
校尉像顶着暴风雨登山:“魏将军说,说……将军麾下之兵不出战,如今非常时期,该把粮秣送给最需要用的兵,所以,所以他划了过去……”
刘琰气得全身冰凉,扬手把匕首狠狠地砸下去,“当啷”砸出一个小坑来:“魏延,王八蛋!”
诸葛亮把他划归先锋营,让他和魏延同属一营,魏延虽是先锋营将军,却并不真正部勒他,实际上,他和先锋营并没有从属关系。魏延极讨厌这白吃军营饭,却不出力的废物贵胄,他也很厌烦魏延的张扬,两人素日也不来往,见面囫囵打个招呼。刘琰几次向诸葛亮提出要求换地方,可等他刚打个转背离开,其他营的将军闻风来找诸葛亮抗议,说这糟老头前脚进营,他们后脚便横刀出营。便是这般遭着众人的厌弃,他就一直待在魏延的营下。尽管彼此尽量避免冲突,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仇隙日积月累,仿佛两座积蓄已久的火山,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冲决而出。
想着自己白白地受魏延凌辱,刘琰怎么受得住那窝囊气,越发地怒不可遏,将案上的大盘狠狠一掀,一整盘牛肉倒翻而下,硕大的一条肥牛肉直扑在尘土里,“噗”的一声沉闷如一拳打在沙袋上。
“魏延在哪儿?”刘琰恶声恶气地说。
校尉战战兢兢地说:“目下不在营内,他去了中军仓曹营……”
“这口气不能就算了!”刘琰跳将而起,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他大骂着冲了出去。
杨仪抱着粮簿走进中军帐,诸葛亮并没有伏案疾书,他正在和张钺说话,张钺没有着戎装,只着了一身便衣,却是蛮夷气尽脱,乍一看,像个容色清朗的汉人书生。
“丞相。”杨仪轻轻喊道。
诸葛亮回过脸来:“都分发完毕了?”
“是,”杨仪顿了顿,“只是各营都有些怨言。”
诸葛亮沉重地一叹:“不得已而为之,只望能渡过难关,汉中粮秣顺利运至军前。”
杨仪忡忡道:“岑述前日飞书,说汉中暴雨不断,栈道皆被冲毁,他正想法抢修,也不知粮秣甚时能运到。”
诸葛亮叹道:“岑述只是督粮官,坐纛儿总统汉中的是李正方……”他忽地凝了声色,“再给李严去信催粮,请他务必在六月内把后续粮草运至祁山,军情紧急,等不得!”
“是!”
张钺插话道:“若是能就地取粮也倒好了。”他见诸葛亮和杨仪都望向自己,因笑道,“我军上次在上邽刈割小麦,何不再行此策,陇右可是关中粮仓,要找粮食还不容易么?”
诸葛亮摇头:“不行,一计已成,不能再行,再说,秋麦已刈割完毕,春麦也还没熟呢。”
张钺惋叹道:“可惜祁山不是南中,种不出即下地即收割的诸葛菜,亦没有随手可采摘的果腹之物。”
张钺这随口的叹息,却让诸葛亮像是被打通了经脉,突地笑起来:“这真是个好办法,可恨我愚拙了……”
张钺和杨仪都蒙了,不明白刚刚还在踌躇的诸葛亮怎么就忽然欢喜起来。
诸葛亮笑道:“玉符适才一番话,让我想起我军可行屯田之策,军与民杂处,共垦荒地,军取一分,民取二分,如此既可解决军粮后继不足之难,亦能在陇右长期扎下根基,还能收获民心。有此三可,何不为之!”
杨仪是个伶俐人,当即便通透明白,喜道:“丞相,果然是好法子,何不草拟细则,便即施行!”
诸葛亮正要说话,修远颠颠撞撞地闯了进来,像是被吃人的厉鬼追赶,因太着急,险些一跤跌下去,惊慌地道:
“先生,出、出事了……”
“何事?”
“打、打……”修远用一只拳头捶着胸口,把那焦急的声音狠狠敲出来,“魏将军和刘将军麾下士兵打起来了,说是为分粮不均!”
诸葛亮重重地唉了一声,哪儿还顾得上其他,从案上抓起羽扇,风一样扑出了中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