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遮窗的帷幕轻轻撩开,凉风霎时扑入,烦闷的胸襟暂时一荡,片片秋叶挣扎着从枝头掉落,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起舞回旋。门廊下丛生的花也败了,一瓣瓣蔫挂在干枯的花茎上。
倚着窗静观院中的秋景,说不出是欣赏,还是悲愁,手里抚着一架旧琴,手指在琴徽上拨来拨去,像有意,也似无心。
这一秋真凉啊!诸葛亮默默地想着,手指缓缓滑过琴弦,“铮!”不经意的一声战栗如叹息飞出,指头竟有些刺痛,似乎弹的不是琴,而是刀口。
许久都没有弹琴了,事情太多,心事太重,忙得昼夜不分,哪里有闲暇奏琴颐养性情。虽然这架琴总是相伴身边,但这些年自己竟从没有弹过一次。
诸葛亮慢慢地看住这琴,琴面的冰纹似乎更深了,蜿蜒出泪水似的痕迹,琴弦因久不弹拨,微微发暗。琴尾上悬挂的红色垂旒的光泽败了,这琴看上去像是个步入垂暮的老人,面容憔悴沧桑。
他沉沉一叹,莫名的感受驱策着内心,他抬起双手,一手调着琴徽,一手拨弦听音准,不过片刻,音色已纯,再无高低不宁的杂音。
他于是不假思索,双手抚弄琴弦,悲而清的琴音从指尖颤抖发出,仿佛满天柳絮随风飞起,哀伤的旋律犹如人生最悲伤的叹息,却又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仍然带着隐忍的冷静和明晰,仿佛自动地将一颗心放在火上煎熬。明明折磨万端,偏偏把痛苦都吞咽下去,熬烂了一颗心,泼冷了一腔的热血。
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听着令人心颤的琴音,黄月英缓缓地走到了门口,却没有立刻进去,牵着她手的诸葛瞻想要跑进屋子里,她俯下身体,轻轻地“嘘”了一声,诸葛瞻懂事地收回了脚。
她听出这是《梁甫吟》,有多久了,诸葛亮没有抚琴了,又有多久,没有抚这一曲《梁甫吟》。曲声很悲,透着深凉的伤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哭泣。
“嘣!”一声咽塞的断弦音震得人心头一抖,黄月英惊了一下,诸葛亮倏地缩回了手,手指似被断弦震痛了,抖动着伸到了唇边。
“爹爹!”诸葛瞻忍不住喊道。
诸葛亮扭过头,微绷的眉目舒展了,他笑了起来:“瞻儿!”
诸葛瞻咯咯笑了,小脚板迈过高高的门槛,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扑蝴蝶似的投入了父亲的怀里。
“爹爹,你在弹琴么?”他仰起小脸,水晶般透明的眼睛里蓄着满满的好奇。
诸葛亮半蹲下身体,刮了刮诸葛瞻的鼻子:“是啊,爹爹在弹琴,好听不?”
诸葛瞻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诸葛亮大笑:“诚实!”他举手抱起诸葛瞻,在他的左右脸颊亲了亲,“爹爹以后教你弹琴好不?”
诸葛瞻紧紧地贴着父亲的下颚,小手摸着那柔软的青须:“嗯,娘说爹爹会好多本领,瞻儿都想学。”
“爹爹会哪些本领?”诸葛亮笑着逗儿子。
诸葛瞻抿着小嘴,很认真地出神着,手指头在父亲的掌中轻轻点划:“会弹琴琴,做木马,会打仗,会写文章……嗯,还会好多呢……我也想学弹琴琴,学做木马,学打仗。”
诸葛亮笑声欢畅:“有男儿志气,好,爹爹教你弹琴,做木马,打仗!”他捉着儿子的手,缓缓放在琴上,“这是琴弦,琴徽……”
倚在门边的黄月英看着父子的欢愉,霎时竟是感慨得几乎要涌出泪来,自诸葛亮返回成都,一直病卧床榻,闷锁府中,整日愁眉不展,很少见到笑脸,偶尔绽出一丝,却苦得扎人的心。
儿子快乐的笑声如雨滴般洗刷掉心里的沉重,诸葛亮忽然钻出一个念头,也许自己真的该急流勇退了,不如抽身而离,享享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半生辛苦,全为了社稷江山,剩下的半生该留给家里人了。
繁复的心情卸下了负担,浑身有一种舒坦的轻松感,诸葛亮笑道:“去把修远两口子叫来吧,今日我们好好乐一场!”
“好!”黄月英已看出他心情变好,回头便让女僮去请修远。
吩咐的话音才落尘,门口便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先生!”修远竟然迈了进来。
诸葛亮轻轻招手:“过来,一起吃饭,再把你媳妇叫来!”
修远没有忙着坐下:“先生,有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黑糊糊的布袋,“我刚才从相府角门进来,有个乞丐忽然冲出来,硬塞给我一只袋子,还说要交给先生,我本来不肯要,他撒腿就跑了,我觉得事情蹊跷,所以来回一声。”
“乞丐?”诸葛亮一愣,他迷惑地接过黑糊糊的布袋,封口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张巴掌大的手绢,摊开来上面有一行字,刹那,诸葛亮舒缓的眉目忽地一紧,扬起的笑坠落了,清朗如月的脸如被阴霾突然笼罩,皎洁的光华黯淡了。
“爹爹,是什么?”诸葛瞻好奇地问,伸手便要夺来看。
诸葛亮轻轻让开他,将手绢叠了拢入袖中,不露声色地说:“没什么。”他平静地一笑,“我们吃饭,别管了!”
诸葛亮神情自如,端起勺子喂了诸葛瞻一口粥,自己再吃了一口,淡淡的微笑始终在眉目间流淌,而刚刚被洗刷掉的沉重重新压下,但他一直没有吐出一个字。
夜很深,遥远的天际只有寥寥的星光闪烁,四周一派昏沉沉的安静,微微的虫鸣在夜风中忽强忽弱。
借着如豆灯光,诸葛亮重新打开那白日里收到的手绢,平平地铺在书案上,一行字如同漂在水面的石子,轻轻地浮了起来。
“妇寺当道,君欲隐退乎?托孤之重,君果遗忘乎?”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短短一行字映入他的瞳仁里,像浸入湖水里的汀兰,清晰得仿佛生长了一千年。
他认得这是董允的字,蜀汉百僚皆奏事与他,谁的笔迹、谁的文风是什么样,他闭上眼睛就能辨清。他知道,董允之所以托乞丐之手传书于他,是为着他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才用了这不得已的办法。他为避嫌疑,一直与朝中臣僚断绝往来,凡一应文书投递皆退了回去,政务卷宗更是不肯收,一众蜀汉朝臣都被挡在大门之外,他俨然有卸了丞相之职的姿态。不问政事,不见下属,岂不是要致仕了么?
他再把这两句话读了一遍,心情越来越凝重,难以排解的忧烦熬得他辗转难平,仰面只是沉沉地叹气。
他缓缓地满撒目光,却看见兰锜上搁置的长剑,那是章武剑。
记忆在这个时候奔涌返潮,一幕幕新鲜如昨,只是被夜晚的雨水打湿了面容,稍稍地洇漫了。
“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那一句临终叮咛在耳际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仿佛世代响彻的钟磬,逐着时间的车辙,每一声都催人奋进,敲打出无数行坚韧的热泪。
忍耐,忍耐,忍耐!
先帝,我差一点便要放弃了,差一点啊……
他仰起脸,窗外黑夜正浓,昏暗天空上星光点点,满院的花树在夜风中摇曳,沙沙的声音让人感到舒缓。
黑暗中有静悄悄的风在窗下盘桓,仿佛是那流逝在悲伤记忆深处的熟悉叮咛。诸葛亮那已疲软的心膨胀着,坚挺着,被难受的委屈打击的意志正在艰难而执着地恢复。
“孔明!”门外有人很轻地叫他,他一回头,看见黄月英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月英已走到他跟前,她望着他硬挤出来的笑容,很久的凝眸后,轻声道:“孔明,你有心事了么?”
诸葛亮一怔,俄顷,他微微一叹:“到底是瞒不住你的眼睛。”
黄月英瞅见书案上的手绢,但她没有看,只把目光随意地溜过,再次落在诸葛亮的脸上:“白日里果儿问你的那些话,你别当真,她小孩儿家的,张口乱说呢!”
诸葛亮无奈地一笑:“你什么都看出来了,是么?”
黄月英一时没有回答,她在心里无声地一叹:“我知道的,诸葛亮怎么可能闲居归隐,如果你致仕了,那还是你么?”
妻子的话打中了诸葛亮的心结,一阵的感叹让他说不出话来,良久,只能吐出几个颤颤的字:“知我者,妻也!”
黄月英半苦半愁地轻轻一笑:“夫妻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一身为公,全无私心,你一辈子就是个受累的命!”后面的语气稍稍带了埋怨,只是一刹,怨气缓缓消融了,她通情达理地说:“想做什么自去做,一家人都习惯了,果儿也不会怪你!”
诸葛亮一震,说不清到底是感动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他凝视着妻子渐霜的华发,许多年来的复杂心事翻涌着。他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太多,他即便可以对国家坦荡地说一声问心无愧,也永远会辜负家人。
这么相对站了很久,仿佛被夜风吹清醒了头脑,诸葛亮想起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说道:“月英,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现在?夜深了,你去哪里?”
诸葛亮肯定地说:“必须现在去,你去告诉修远一声,让他在角门备好马车,我要悄悄地出府。”
黄月英越听越疑惑,犹如陷身迷雾里,周遭皆是混浊不清的一团漆黑,可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既然诸葛亮交代了,定是有非做不可的原因。
“好,我去办,不会惊动任何人。”
诸葛亮牵住她的手,动情而用力地一握:“谢谢!”
黄月英“啧”的一声责备:“夫妻何必说谢谢!”她知道事情必是很急,不多赘言,匆匆地走了出去。
诸葛亮将书案上的手绢叠好,细心地揣入了怀里,他又望了一眼章武剑,面上的忧伤消退了,坚毅的光融入清湛的眸中,让他显得冷峻不可侵犯。
巴郡江州,骠骑将军李严公门。
呼啸的风从房顶滚下来,李严起身把门关严了,一片残了一半的黄叶漏空钻进来,飘飘荡荡地落下去,他抬起一脚踩了个粉碎。
他回身看着参军狐忠,那乍起的残忍忽然消失,脸色突然变了,一大块惨白的翳从眼眸深处蔓开去,他苦咂咂地说:“大事危矣。”
狐忠自然知道李严所虑何事,宽慰道:“将军勿忧,他们还没有怀疑到你,至今也无诏令下至江州讯问。朝廷虽遣盐府官巡行巴郡,那只是因盐铁赋出亏空,案行常则罢了。”
李严摆摆手:“唉,你不知道诸葛亮,他是精细人,工于心计,城府不可测度,这事瞒得住旁人,瞒不住他。”
狐忠犹疑着:“我以为这事尚有转圜,一者,因前番大城修造未成,挪用的盐铁赋还有剩余,我们想法把亏空补上,勉能弥补差缪;二者,这事可牵连着他,若不是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有亏空,陛下怎会下敕令严查,朝里传来消息,说他避嫌卸任,闭门不理政,再加上曹魏奸细诋毁案,诸案并发,他自身尚且难保,还能查到我们头上?”
李严唉了一声:“正为他自己牵进亏空案里,他为了保住自己,必定会想方设法撇清干系!”他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统领朝政的丞相不理政,你相信么?他这不过是做个姿态,做给陛下和诸臣看,谁知道他底下有什么手脚!”
狐忠黯声道:“那……丞相府的那位不能成事么?”
李严嗤之以鼻:“他?”他冷笑一声,“他毕竟是诸葛亮的人,纵算与我们有勾连,也是为己牟利,事若涉诸葛亮,他定会倒戈反向!”
“那若是他反咬一口,甚或撇清干系,也当早为谋算。”
李严怨毒地说:“这些年来,他受了我们多少好处,宅院金帛,钱粮女人,呵呵,祸到临头,他还想撇清干系,做梦!”
狐忠打了个寒噤:“将军是什么打算?”
李严眼波闪动,阴森森地说:“过手账目都是他和张辅勾连谋划,明账上我可未曾插手一分一毫,一旦他咬我们,我们未损分毫,他更摘不干净!”
原来李严在行贿之时,已想好了后手,祸至之日,脏水泼出去顺手得很,狐忠也不免胆寒,可为今之计也无他法,只得点头赞许。
李严犯愁地抚着额头,又嫉妒又痛恨地说:“诸葛亮数年持掌国政,广收人心,将人才尽纳丞相府,几年历练,或擢升朝官,捧笏尚书台,或外放郡县,专阃一方。诸臣受他恩惠,皆有效死之心,这举朝上下,快成了他诸葛亮的天下了!我们纵是耗费力气,勉强挖开丞相府的一砖一瓦,也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他颓唐地坐下去,心里的火苗子突突地跳着,觉得唇干舌燥,想饮水,握住案上的水杯,又怏怏地放下,拍案一声怫然长叹。
他闷闷不乐地敲着案,扭脸却看见那被压在灯盏下的一封信,又一桩烦心事涌入脏腑里。他挪开灯盏,将那信递给狐忠:“看看这信,诸葛亮此人何等厉害,岂可小觑!”
狐忠接过来,认真地读了一遍,这原来是诸葛亮答李严加九锡礼的回信,信写在昂贵的蜀地麻纸上,笔笔力道不重不轻,字漂亮得让人流连。
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俸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狐忠握着信沉吟:“将军上书朝廷请加九锡,他怎么回信给将军?”
李严冷笑:“这就是诸葛亮的险恶,他那是为了向世人表明,请加九锡是我李严一个人的主张,他既不赞同,朝廷也不会理会,若要论起僭越之罪,怪在我一人头上!”
狐忠醒过神来,李严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明想给别人挖个陷阱跳,偏让自己身受万箭穿心。他其实觉得李严用心才叫险恶,诸葛亮不过是自卫,只是这实话,却是说不得的。
“你看那信的后面,他的话可还没完。”李严又道,“诸葛亮请命朝廷,让我率军前往汉中以为北伐后援,我回绝了几次,这次又再加催迫,唉,他这是要逼我上刀架!”
“那,将军去不去呢?”
李严愁苦地摇摇头:“我自然不想去,他无非是想把我置于他的眼皮底下,受他的牵制调遣。我若去了,便入了他的陷阱;若不去,又交代不过去,两难啊!”
狐忠思量片刻:“将军,莫若上书朝廷,称江州重镇,蛮夷狡黠,不宜换将频仍。将军多年经营,熟稔边情,愿为朝廷守边,若是朝廷不肯,则请留公子镇守,既能循依旧则,也可典汉中军事。如此,江州不是还在我们手里么?”
李严眼波一闪,他却没有说可不可:“先把目下的棘手事办了,不然,别说是去汉中做傀儡,性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
狐忠默然着,轻轻靠近了李严,声音更低了:“将军,巴郡均输官张辅昨日来问我,若是朝廷问他盐铁赋一事,他该怎么回答。”
李严眯着眼睛,咬着牙道:“他要是说了实话,我们就都完了!”
“可嘴长在他那儿,我们也管不住,将军刚才说,人为了自保,总会想法撇清。”狐忠忧心忡忡地说。
李严猛地握住水杯,重重地一顿,恶狠狠地说:“那就让他的嘴闭上!”
狐忠一惊,他瞧着李严那张狰狞阴狠的脸,仿佛在看一只饥饿的野狼,他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将军,均输官身遭不测,事又发生在我们的地盘上,朝廷一定会严查。”
李严阴森森地一笑,一口白牙泛着可怕的青光:“何必由我们亲自动手,除掉一个人有很多办法。”
“将军是说?”狐忠模模糊糊地摸到了点儿门道。
李严举起水杯,慢悠悠地啜饮了一口:“张辅的妻儿都在成都是么?”
狐忠陡地打了个寒战,牙齿战战地吐出一个字:“是”。
“他妻儿老小的后半生过得好不好,便看他如何作为了,我也不是无情人,怎会看朋友家小落难而不伸援手呢?”李严“咯咯”笑起来,笑声仿佛夜枭。
狐忠像被忽然闷死在冰水里,骨骸都凉透了,他抬起眼睛,触碰上李严那道阴鸷般冰寒的目光,害怕地低下了头。
“将军,我知道怎么做。”他咬着牙把这些带着血腥味的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