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鼓着劲吹满天下,转眼间,青山绿水失了鲜艳色泽,葱绿变为枯黄,清澈转为浑浊,一切都在凋敝,仿佛末路。
听得秋风撞在窗格上的凄厉呼啸,诸葛亮显得心神不宁,不是把墨汁溅在文书上,便是弄翻案头的灯盏,“乒乓”之声不绝于耳,与他素日的小心谨慎大相径庭。
“先生,你可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修远担心地问。
诸葛亮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那颗心偏偏静不下来,一会儿飞去外边与秋风纠缠,一会儿落在脚边盯着那一弯不知哪里渗入的白光出神。想要认真地做事,握住公文看了半个时辰,却还没看完一卷文册,眼睛花得像被麻布罩住了,每个字都得辨认许久。
“唉,老了不成。”他拍拍自己的肩。
修远叹了口气:“我瞧您是太累了,不如歇一歇。”他走到诸葛亮身边,把两只手轻轻搭在诸葛亮的肩膀上,“先生,我给你揉揉肩。”
诸葛亮笑了一下:“小子很会献殷勤。”
“这可不是献殷勤,是心疼。”修远的双手在诸葛亮的肩膀上轻重适宜揉挪推移,却摸来满手的骨头,一泡泪水涌了出来,狠狠地忍了忍,憋了回去。
“先生,你可瘦多了。”
诸葛亮从案头拿起一卷文书:“是么,我倒不觉得。”
修远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你整日忙得昼夜不分,常常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焉得不瘦?你就不能歇一歇么,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他像是被刺卡了喉咙,猛地咳嗽了一声。
诸葛亮似乎觉察到什么,一回头,却看见修远的满面泪光,他微微一诧:“哭什么呢?”
修远用手背遮住脸,倔强地说:“没哭。”
诸葛亮莞尔:“都已是而立之年,还哭鼻子,真不害臊!”他寻了一方手绢递给修远,玩笑道,“不要哭,先生还死不了……”
“先生,”修远郑重其事地说,“你得好好活着,我宁愿把寿命借给你,二十年三十年都愿意!”他说得激动,又已是泪如雨下。
诸葛亮瞧着那张认真的孩子脸,这个跟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孩子啊,在经历了无数的险恶纷争,见惯了阴暗的狡诈和残酷的屠戮后,依旧保持了干净的赤子之心,这让他感动,也让他伤情。
他轻轻拉住修远在身边坐下:“傻孩子,人谁无死呢?这是天命哪。我幼时也希望家人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陪着我,看着我,可他们到底还是离我而去。上天生人,留他在世上经历悲喜苦痛,总有一日也会将他收走。”
他说起生死话题,却勾起了湿漉漉的心事,漠漠一叹:“我以前和你一样,最舍不得叔父,总盼望着叔父永远陪在我身边,随他历遍天下,等他老了走不动了,我一心一意侍奉他、孝顺他……可叔父还是走了,决绝、惨酷,让人伤透了心……无论我有多舍不得……那时方知世间许多事由不得人……”
“先生的叔父,是怎样的人?”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清癯的脸庞绽出温情的笑,像静湖里开出的白莲:“你若能见他一面,便知他是怎样的人物,可叹我词穷,没法形容……我只能说,没有叔父,便没有现在的我。他刚辞世的几年,我常常梦见他,我那时小呢,梦见他一次就哭一次,他却总是安慰我、鼓励我。他说,小二啊,你往前走,不要怕,叔父一直看着你呢……唉,许多年没有梦见他了,也不知他坟上的青草长成什么样……”
修远听痴了,他从没听诸葛亮用这么柔软的语气谈论一个人。诸葛亮屡次在他面前提及先帝,语调充满了尊敬和深情,他在那情意深长的言辞中体会出诸葛亮对先帝绵长而深切的怀念,可对先帝的想念与对叔父想念似乎是不一样的,那该是诸葛亮心底最温暖的感情,极脆弱极悲伤。所以诸葛亮把这感情藏得很深,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从不轻易翻出来,若是不小心挖开尘封的缺口,往事尖锐的伤口会戳破他的坚强。
诸葛亮忧郁地一叹:“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他果然迅速地把那往事的门户锁住了,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悲伤也罢,美好也罢,并不需要与旁人分享。
修远本想多问两声,可诸葛亮已做出不愿多谈的姿态,他只好知趣地住了口。
门外的铃下敲住了门,高声喊道:“丞相!姜将军求见!”
诸葛亮应了一声,姜维像风一样冲了进来,方字脸膛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子,眼中燃烧着喜悦的火花儿,挺直的腰板仿佛所向披靡的铁矛,那青春的昂扬从里到外散发出来。
“丞相,八阵粗具,维请丞相亲赴校场点兵。”他朗声道,声如洪钟。
诸葛亮笑道:“真是急性子。”他略一思索,“嗯,传令下去,明日日中校场点兵。”
“是!”姜维响亮地答应,笑容像撒开的花瓣,在他英挺的脸上铺天盖地。
修远听得兴奋起来,欢喜地说:“先生,校场点兵么,那真好,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诸葛亮笑着举起羽扇拍住他:“小子也是猴急性子,你懂什么,便先嚷嚷上!”
正说话间,杨仪忽地闪身而入,急匆匆地说:“丞相,成都传旨。”
诸葛亮有些错愕,可并不敢怠慢,他站起身,令修远在屋中央挪开一处空位,恭敬地等待传旨的黄门。
绣衣黄门高举诏书款款地踏了进来,诸葛亮庄重地跪拜在地。黄门南向站定了,缓缓地展开手中的诏书,一字字清声念道:“君令:国有大事,丞相即日回朝,不可延误!”
刹那间很凉的寂静犹如冷水般无声,诸葛亮深深地伏地,础石般坚实而苍冷,在抬起头的一刻,他沉静地说:“臣遵旨!”
圣旨稳稳地捧在手里,轻薄的黄绢仿佛一把松弛的弓,压在他的掌心,将他挺直的背也压得有些弯了,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屋里的人除了诸葛亮始终镇静,其他人都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的这道诏书莫名其妙,又不说召唤原因,十余个字像生冷的一个手势,轻易便要将诸葛亮召回成都。杨仪忍不住了,问道:“敢问中官,朝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必得宣丞相回朝?”
黄门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压着嗓子眼说:“别怪我多话,朝中确是出了大事,有人在成都集市贴布告,说丞相,”他梗了梗,声音更低了,“说丞相欲谋逆……”
杨仪几乎失声呼出来,姜维也是惨白了脸,修远却是按捺不得那忽然的愤怒,一迭声地咒骂道:“是哪个没长眼的小人信口雌黄,这分明是谮恶忠臣,该抓起来刑以大辟!”
“这么说,陛下是为这事要召丞相回朝?”杨仪颤声疑问道。
黄门忽觉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摆摆手:“我不知,我不知,”他哀哀地对诸葛亮求告道,“丞相,我只是奉使传旨,别的事真不知道,你可千万别把刚才的话说出去,我一个宫闱小宦,担待不起这罪责。”
诸葛亮平静而持重地说:“中官不必担忧,纵是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你来担罪责。”
黄门虽得了诸葛亮许诺,也说不上是不是该放心,匆匆道:“丞相早做回朝准备,小臣先行告退。”他也不敢多停留,很怕又不留神泄露出不该说的话。宫闱隐秘,朝堂阴事,岂是他这种微末小官能干预的,他总有种闯了大祸的恐惧感,连看也不敢看诸葛亮一眼,埋着头踅了出去。
那开合的门嘎嘎地摇摆,过路的风撞进来,荡起一层白白的灰尘,像失了躯壳的游魂,在安静的房间里没有方向地盘桓。
“先生……”修远担忧地呼喊。
诸葛亮没有回应,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步步迈得异常艰难地走到书案边,拿起案下一个锦布袋子,将圣旨叠得整整齐齐,小心地平放了进去,系上丝带,还打了一个蝴蝶似的结扣。
这几个动作很慢很细致,却让修远看得心酸。每次皇帝下旨,先生总是将圣旨亲手理好装好,用了百倍的爱护,千倍的珍视,仿佛那不仅仅是对皇帝的尊重,更是在护卫一个弱小的孩子。
“丞相,陛下这是何意?”杨仪揣着悬吊的心,忍不住问了一句。
诸葛亮默默地转向他们,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只有苍白的冷峻,让人多瞧一瞧,不免勾拔出眼泪来。
他面对着他们,声带沉稳地说:“不要多话,不要追问,更不能抗旨。”他微微沉了一口气,字字用心地说,“一、着魏延立即回兵汉中;二、汉中诸围屯兵不得轻举妄动;三、若边关有非常之事,由魏延便宜处分。”
一直恍惚模糊的姜维终于听出诸葛亮是在吩咐军务,他竭力地捕捉着自己飘散的神思,半晌才哼出一个字:“是!”
诸葛亮又转向杨仪:“沔阳府营屯兵不动,兵符暂交魏延持掌,除身负屯所之责或外派他县的官吏留守外,其余丞相府僚属随我回成都。”
杨仪本来听说诸葛亮把汉中军务交给魏延,心里老大不开心,可在这十万火急的要紧关头,他也不好为私人怨愤龃龉公事,也回了一声:“是!”
诸葛亮似乎有些疲累,缓了一缓,又说道:“一日之内,军令需传至诸围,不得贻误逗留,去办吧。”
“丞相,”姜维鼓着勇气问出来,“明日校场点兵的事?”
诸葛亮颤了一下,羽扇无力地挥了挥:“罢了。”
姜维很不甘愿,这么多日子对八阵的精研,这么多士兵昼夜不分的辛苦操演,那些高涨的热情竟被一道诏书生生斩断了。他知道,不仅三军将士,诸葛亮也对八阵演兵盼了很久很久,待得一切都准备完全了,偏偏没有机会展示。
“去吧。”诸葛亮的声音沉甸甸的,让人心里直发酸。
姜杨二人其实很想留下来问个清楚,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召回成都,心里像窝着一团冰凉的火,烧不起,却硌得慌。奈何诸葛亮却只字不提,说来说去全是公事,似乎诸葛亮压根就不在意皇帝宣召他回朝的用意。
门很不情愿地关闭了。
光芒越来越弱了,夜幕缓缓地拉下,修远点起了一盏灯,暗弱的火焰挣扎着伸了个懒腰,慢慢扩大了光芒的范围。
诸葛亮静而无声地站立,身后的地图被灯光拖长了影子,仿佛覆盖在他身上的一件沉重的披风。他的影子和地图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那面硕大地图上的山川城镇都看不清了,只有那鲜红色的“长安”在昏暗中散发出令人心醉,也令人疼痛的光。
修远将灯剔得更亮了一些,那幽幽如梦的灯照着他的先生,挺立的背脊微微佝了,双肩塌下去半寸,羽扇垂得如同一片叶子,他像是没有力气举起来,一任那洁白的稚羽贴着宽松的衣服。
“先生!”修远悄悄地走过去,光晕里的诸葛亮像个沧桑的古稀老人,苍白无血的脸被光打了一层霜,染得那清俊轮廓模糊得似被抹布涂掉了。
修远心中发梗,他轻摇着诸葛亮:“先生,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
诸葛亮露出苦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笑:“为什么要哭?”
“先生心里苦……”修远哽着说出来,眼眶不由得泛红了,又不敢大声,碎碎断断地只是吭气。
诸葛亮缓缓地坐下去,酸楚的笑被灯光稀释了。他从案上抓起一支笔,本想把今天没有批复的公文做完。可握笔的手像抽筋般一直发抖,那支笔像生长了重量,指头再也握不住了,“噗”地落了下去。
修远越看越心酸,他把落下的笔拣去一边,将摊开的文书拢起来:“先生,都别做了,也别想了,若是不想回去,咱们不回去就是。”
诸葛亮笑了一声:“真是孩子话,怎能不回去,这可是圣命啊……”
他费力地抬抬手,泛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用游丝儿的声音说:“收拾行装,准备回成都。”他默然地凝视着昏焰欲灭的灯光,再无半个字,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灯光像鸡蛋黄,晃在人脸上,像抹一层腻腻的油。刘禅越看董允,越觉得他像从蛋壳里孵出来的一条黄虫子,随着他说话,匍匐的后背便古怪地蠕动起来,模样真是滑稽,他很想笑,可非得憋着,不免让自己难受了。
“陛下,臣等已彻查清楚,”董允的声音嗡嗡的,像瓦罐里摇晃的水,“张贴布告谮恶重臣者是为魏国奸细,一共十人,廷尉已捕得八人,尚有二人在逃……”
董允的声音听来像滑溜溜的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刘禅心不在焉,待董允禀明完毕,他还在游走神思。
“案情缘由如此,恩请陛下裁夺!”董允扬声道。
刘禅被这一声提醒叫回了游弋的魂,声音却还恍惚着:“这么说,是曹魏细作所为,他们都承认了?”
“廷尉彻查明白,确为曹魏细作!”董允的语气很肯定。
刘禅哼了一声:“曹魏可真有闲心,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廷尉的决议是什么?”
“敌国谮恶我朝大臣,是为大辟之刑,”董允说得慷慨激烈,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臣等再请陛下遣使北上致意丞相。”
“北上致意丞相?”刘禅本来软绵的意志忽地收紧了,眉峰往上轻轻一挑。
董允压根没注意到皇帝的细微变化,义正辞严地说:“回陛下,此事是为敌国行险恶之计,致良弼蒙不白之冤,陷忠臣于青蝇之诬,故而需北上致意,宣传朝廷优渥之旨。”
刘禅吊起眼睛盯着董允,忽地冷笑了一声:“尔等可真是忠心耿耿,事无大小,咸总于丞相,朕倒落得个轻松!”
董允觉得皇帝的话里带着酸刺儿,可又不能明问,闷着莫名其妙,越想越是不对味。
刘禅用既刁钻又冰冷的眼神扫过董允茫然的脸,阴阳怪气地说:“既然尔等如此忠心体国,索性把这两件事也一并北上致意丞相,也省得跑两趟。”
他挥起手,将两份奏疏重重地摔在董允面前,那哗啦啦的竹简奔撞声惊得董允往后一退。
“董卿,还不快看看!”皇帝的声音尖刻得像刀刮在金刚面上。
董允忐忐忑忑地捡起两份奏疏,匆匆地扫了一遍:一份是李严所书,称诸葛亮功德配天,请朝廷宜行常则,加九锡礼;一份糊了名,却说的是盐铁赋出现大量亏空,这亏空来自丞相府。
董允的手一抖,两份奏疏掉了下去,“啪啪”两声惊起地板上一层飞尘。
刘禅乜着眼睛阴笑:“如何,董卿可否将此两事一并致意丞相?”
董允吸了一口冷气,他匍匐而下,一字一顿地说:“陛下,李严所请,是其私人之意,与丞相无关。至于盐铁赋亏空,臣用性命担保,丞相绝不会挪用国家财赋,此当为盐铁府诸吏失差。”
刘禅大声地笑起来:“董卿果真忠心,朕不过宣示两桩未成定论的豫事,你便着急去为他人撇清干系。朕却问问你,你拿什么担保,又凭什么敢担保!”
他越说越气恨,一拳重击在面前的书案上,一摞奏疏哗地一声滚出去,笔墨灯盏也弹跳而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愤怒地俯冲而下,摔得一地里墨汁纵横,碎片缤纷。
“陛下……”董允膝行两步,想要解释两句。
刘禅一口喝断了他:“朕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也不用遣使者北上致意丞相,朕前日已着黄门去汉中宣旨召回丞相。你有什么话,在成都和丞相说!”
皇帝居然越过尚书台,擅自下诏书召回丞相,董允惊得瞠目结舌,他不得不说话了,顶着皇帝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陛下,为何忽然宣召丞相返朝,尚书台竟没有收到宫中行文,这恐怕不合规矩!”
刘禅拉长一张阴沉的脸,武断地说:“朕是皇帝,朕想哪个大臣回来,便能让哪个大臣回来,还要你们尚书台同意么?这季汉是朕的,还是尚书台的?”
这句质疑太惊心动魄,董允低下了头,他还是不想放弃,又开口道:“陛下……”
“不必说了,待丞相回朝,有何疑问,你当面问他!”刘禅不耐烦地说,他一挥衣袖,抬腿便往外走,云台履蹭着摔在地面的碎瓷片儿,撞得叮当乱响。
董允转过脸,看见皇帝如龙卷风般扫过宫门的背影,隐隐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落在季汉的庙堂上,却不知最终的结果是被摧毁成废墟,还是能在大难中获得艰苦的新生。
成都城越来越近了,有碧色的云气晕染着城市的轮廓,像是堆积不去的愁绪,层层叠加。湿漉漉的阴影压下来,仿佛宿世的伤疤,怎么也消不了。
一行人马缓缓地行进在通往成都北门的驰道上,诸葛亮轻轻掀开车帘的一个角,直觉得冷风扑面,登时打了两个寒战。那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胃像被忽然的凉意刺激了,一阵剧烈地痉挛,他不禁用扇柄狠狠抵住了胃部,却没发出一声呻吟。
修远看在眼里,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他一面为诸葛亮轻轻抚揉胃部,一面劝道:“先生,若疼得不能支持,且让他们停一停,我们在传舍歇一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
诸葛亮努力地摇着头,却因为疼痛,头偏去一边,却偏不过另一边。他索性把头靠在车厢上,有了支撑,说话的力气方才匀出来:“不能停,此番不同以往,受诏回朝,本应疾驰奔赴,岂可中道耽搁。”
修远霎时难受得一颗心如被刀砍斧凿,装作低头去理衣服。
诸葛亮看在眼里,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搭住修远的手腕:“放心。”
这一声放心重若千钧,直敲在心上,却疼得让人难以自禁,修远眨着酸痛的眼睛,到底没敢哭,只觉得诸葛亮搭住他的手冰冷得不忍触碰,他不禁用力捂住了:“先生,你的手真凉,冷么?”
车窗外一阵敲击,姜维的声音像细草在微风处生长:“丞相,有客来了,他请命要见你。”
“是谁?”
“不认识,他只说是你的旧相识。”
诸葛亮一愕:“旧相识?”他掀开车帘,却见仪仗队列外立着一人一马,因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他思量了一下,“叫他近前来。”
修远嘟囔道:“什么人,不见不行么?”他正埋怨着,那人已策马奔到诸葛亮车前,马鞭子一甩,乐呵呵地道,“丞相别来无恙?”
诸葛亮立起身体,慢慢儿辨认着,忽地惊道:“元公!”
赵直在马上拱起手,笑容在清瘦的脸上如花开放,仍和昔日不差分毫,一分戏谑里掺着一分傲岸。
“元公,怎会是你?”诸葛亮颇有些喜不自胜。
赵直哼道:“怎么不会是我?我可是特意等候丞相大驾光临,我这番盛情,丞相如何谢我!”
还是这不饶人的老脾气,诸葛亮不禁一乐,邀请道:“上车来说话,这一内一外的,不成体统。”
赵直一点儿也不客气,当真下马登车,修远很不想让赵直上车,他心里担心着诸葛亮的胃疾,此刻最盼望的是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在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房间里美美地睡一觉。
一时,马车里坐了三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拥挤了,诸葛亮推了推修远:“你暂下去。”
修远不情不愿,可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诸葛亮,死死盯了诸葛亮一眼,见他并无太大衰容,揣着满心的忧怀,怏怏地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赵直。
因隔得近了,赵直看出诸葛亮面色苍白,霜白的鬓角还有颗粒分明的汗珠子:“丞相莫不是身体抱恙?”
诸葛亮无所谓地说:“旧疾,不要紧。”他将抵住胃的手放开,岔开话题道,“元公这一二年去了何方游历,竟至音信全无,我着实挂念。”
赵直闲适地说:“我一个闲人,又不是丞相这般朝廷重臣,每日忙不完的军政要务,不需世人知道我的行踪,断了音信才好,”他眨巴着眼睛,低低地笑道,“免得又被你逮了去,为你鞍前马后,专干损人不利己的阴事。我唯有让你寻不着我,才能赚得悠闲,若是将行踪放出风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诸葛亮猛地笑出了声,可那隐隐发作的疼痛让他没力气把笑声放开。他不甚舒爽地叹了口气,却玩笑道:“元公既如此忌惮诸葛亮,今日又为何自投罗网?”
赵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自投罗网,我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冒风险。”
“受人所托?”诸葛亮疑惑。
赵直敛住神色:“不说废话了,我且问你,你可知你这次为何被皇帝宣召回朝?”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些惊讶,一向闲云野鹤的赵直竟然过问起如此隐秘的朝事,他先是迟疑着,过后却又以为赵直的突然出现必有深意,坦白道:“知道一些。”
“丞相所知,是否为忤逆公告一事?”
“是。”
“这只是第一桩。”
“这么说,还有其他事?”
赵直凝重着声音:“对,”他伸出三根指头,先压下一根,“第二件,李严上书朝廷,请朝廷为你加九锡礼。”
诸葛亮的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第三件,”赵直又压下第二根指头,“有小吏查出盐铁赋出现巨大亏空,推断是有人擅自挪用,可这笔亏空恰出在丞相府,亏空年月正是你在汉中修城之时。”赵直的第三根指头也压住了。
诸葛亮惊住:“元公,此言当真?”
赵直做出了局外人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代言。”
李严的叵测请求和忤逆公告让诸葛亮烦恼,盐铁赋的亏空却让诸葛亮愤怒并震惊,他在这亏空的背后嗅到了贪墨的腥臭味道,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污垢,而今这污水偏偏还泼向他。他恼自己平白受冤枉,更恨蜀汉朝堂出了肮脏的蛀虫,自己作为持掌朝政的丞相,事先竟一点儿风声也闻不到。
胃一阵猛烈地抽搐,像用尖锐的刀一片片脔割,他强硬地忍耐住,齿缝像咬着钢条,说话像在锯木头,涩涩地不利落:“是谁让你来知会我?”
赵直支吾着:“唔……”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诸葛亮目光熠熠地盯着赵直,“不是董休昭,便是费文伟。”
赵直唉了一声:“这算大臣交通么?你可别定他们的罪!”
诸葛亮淡漠地说:“元公不是欲与朝廷无有挂碍么,何以关问朝廷法秩?”
赵直哭笑不得,嘟囔道:“刻薄鬼!”
诸葛亮微笑,赵直瞪了他一眼,掀开车帘便要下车,又回头道:“丞相,有病别撑着,不过,你若死了,先帝的遗言便不作数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诸葛亮一次,大笑着扬长而去。
赵直才下车,修远便跳了上来,不忘记对着赵直的背影呸道:“怪人!”
他转向诸葛亮:“先生……”
刹那,修远像被雷轰电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如坠噩梦。
诸葛亮把头重重地靠向一边,羽扇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去,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脏腑,一只手撑住车厢,坚硬的车板上已被抓出了深深的指甲痕。他压抑着,挣扎着,却再也忍受不住,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血,鲜红得像一颗被捏得粉碎的心,残片儿狠狠地撒出去,撒出去。
修远吓得失了神志,眼睛也模糊了,那一抹惨红在视线里时而汹涌时而稀释。他全身颤抖着,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前襟上、手背上都飞溅着血点子,冰凉凉的,像刀刮过一样。他终于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大哭道:“先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诸葛亮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吐,吐出来,心里痛快多了……”
修远却还在哭,那忽然的血像无限涨起的悲痛,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将他吞噬。
“不要声张,”诸葛亮虚弱地说,“去悄悄寻医官来,别让其他人知道……”
“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修远泣不成声,使劲地擦着眼泪。
诸葛亮费力地抬起手,软软地捻住修远的肩膀,他想给这个哭泣的孩子一个鼓励的微笑,却怎么也展不开一个轻浅的笑容,身体像飘在一艘逐水的船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变形。修远的哭声也像被闷在水底,模糊得犹如百里外磊落的山风,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在半空中俯瞰着自己孱弱如残枝儿似的模样,那么疲累,那么无力,没有一丝儿素日里的刚强气魄。
一个声音在心底恶狠狠地喊道:诸葛亮,你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真是熟悉的呼唤,当年在夷陵之战前夕,这个声音便响起过,因为有了这种勇悍的催迫,他才得以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熬着忍着,坚持着信守着。
诸葛亮,你不能,不能倒下……
诸葛亮微微地仰起脸,一片模糊的白色光芒在头顶上方闪逝,多么像白帝城下的雪浪,日复一日拍岸叹息,在坚硬的苍岩上铭刻着所有欢乐的感慨和悲伤的想念,心里装着那些悲喜记忆,很多痛苦很多艰辛都能忍受。
哦,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