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高远无尘的天空清冽得如同冷灰般的心情,成行的大雁振翅飞过,洒下的雁啼浩然弥哀,听得久了,竟让人的心如丧考妣般悲怆。
刘禅坐在宽敞的宫室内,听着高天上隐约传来的凄凉啼鸣,悲惋的秋风在宫门外阵阵拍打,吹得那廊外的柏树哗啦哗啦地摇晃。
这秋凉季节好不让人心生伤感,怪不得古人临秋而悲叹,这样的凋敝晚景,残败潦倒,如何不有人生无常、时不我与的憾痛。
刘禅想起,小时候先生给他上课讲《楚辞》,里面有一章是《九辩》,他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篇章,并且能熟悉的背诵下来: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
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
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
雁雍雍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当时他不懂,不明白为什么当秋天到来时,就会让一个人伤心难过。他问先生,先生说,因为这个人怀才不遇,胸中愤懑,秋凉乍来,残叶飘飞,落花缤纷,深感岁月倏忽,时不我与,所以才悲而做赋,直抒胸臆。
他懵懵懂懂的还是不甚了然,为什么一个人感到时不我与就会悲愤,什么又是时不我与呢?先生解释是不能建功立业,定国安邦,为天下谋太平。他更加迷惑了,不能为天下谋太平便要伤心落泪,天下是什么东西,比糕饼还要甜,比先生的笑脸还要温暖吗?
秋天到了,可以踩着满地的落叶,听着脚下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响,那多快乐呢,他才不会悲伤地落泪,更不会去想那大得超出想象的天下。
刘禅想着想着,竟然笑出了声。
门外走进来一个小黄门,抱着一扎卷宗恭敬地交给了玉阶下的内侍,内侍再双手捧呈给皇帝,这是今天尚书台上呈的奏章。
内侍濡了笔捧来,刘禅轻一搦笔,将奏章最上面的一册取下,轻轻地在玉杌上展开。他不用看名字就知道这是哪个大臣所疏,因为放在最上层的永远都是丞相诸葛亮的奏章。
诸葛亮请调李严入督汉中,他说汉中兵力不足,此次平难曹魏三路大军不免捉襟见肘,故而请陛下恩准遣江州两万兵北上。刘禅想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调个人去另一处做官么,调就调吧,他按照惯例写下“下尚书台复议”几个很生硬的字。
下边的几份奏表都是些琐碎事,刘禅一面批复一面打呵欠,有些奏表太长,引经据典,言必称三代,看了一半还不知所云,刘禅不耐烦地撩去一边,索性抽出最下边的一份。那是密表,尚书台无权过问,只能直呈皇帝,刘禅拆了封泥,是盐铁府的一个六百石小官所书,名字不熟悉,刘禅也懒得记。
可他才看了几行,便像是被人从后背推了一把,把那漫不经心的目光粘了上去。这小吏的表疏说盐铁赋税遭重臣挪用,请皇帝诏下三府彻查。
哪个重臣挪用?刘禅怀着满心的疑惑从头至尾细读了两遍,小吏在表中称是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税收支不对称,有一大笔赋税被人挪走了,那么所谓重臣……那不就是,不就是说诸葛亮么?
刘禅忽然想笑,竟然有人怀疑诸葛亮贪墨,这比有人告诉他诸葛亮要篡权还荒唐,天底下任一个官都可能手痒,唯有诸葛亮绝无可能。在诸葛亮的心中,江山社稷远远重于钱财,万金之财于诸葛亮仿佛轻尘,只有天下才能让他生死以往。
他把这份表章放开了,他也读不懂那大段大段引用的财赋数字,他认定是这个小吏有幸进之心,妄想劾奏重臣一鸣惊人,他瞧不起这种想往上爬的龌龊伎俩。
再瞧着剩下的奏章,早已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兴趣,将笔一磕,也不知该做什么,倚在杌边只顾盯着已批复的奏表发呆。
似乎有人走了进来,轻轻的脚步声仿佛爬过地面的虫子,刘禅抬起头,无精神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
“陛下!”李阚背着一个小包躬身跑入,在玉阶下跪了个稳实。
“起来起来!”刘禅敲敲玉杌,伸手一招,“上来!”
李阚爽利地答应着,雀子似的飞上玉阶,在皇帝跟前蹲得像只藏在石头缝里的乌龟。
他将那小包取下,抱着在腿上放好:“陛下,小奴好不容易才买到的,都是成都南市的好玩意儿!”他看看左右,“您是现在看还是一会儿看!”
“就现在打开!”刘禅心急火燎。
李阚细心地解开包袱,将包袱里的东西堆在了玉杌上,原来都是成都市井上的小玩意儿,无非是手鼓、偶人、面具,做工都很精巧,虽没有皇宫用具的华贵材质,却别具一番里巷风情。
刘禅拿起一副雕成美女的木面具,孩子气地往脸上一罩:“都是在南市买到的?”
“可不是,整整一条街热闹得不行,好多小玩意儿,偏生小奴的钱没带够,买不了多少!”李阚意犹未尽地叹口气。
刘禅放下面具,拨动着那几个偶人:“蠢,你不知多带些么,若是不够,朕给你就是,这些小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他的眼睛忽地一亮,手指在那些偶人上轻轻一翻。
这些个偶人都用木雕,上了彩漆,虽是一小截木头,然而纤毫毕至,眉目皆勾勒细腻,一个个都穿着王侯将相的衣服,仿佛氍毹台上的角色。
他拿起一个偶人细细地凝视,这偶人身披官服,手里握着一柄羽扇,脸圆圆的,还有一抹婴儿红,若不是那几撇飘逸的胡子,倒像个福娃娃,他爱不释手地捧着把玩:“这个真像相父!”
再看其他的偶人,有身着衮服玉版的皇帝,手捋长髯的红脸将军,一个黑脸将军手持长矛,眼睛鼓鼓的仿佛铜铃,旁边的白盔将军却面目温润。
他将这些偶人一个个排好,口里念道:“先帝、二叔、三叔、赵叔……”他想了想,将手里的偶人放在先帝身边,“相父……”
偶人们在杌上一字排开,圆脸上都洋溢着憨憨的笑,即便瞪眼睛的黑脸将军也并不可怕。他们都笑弯了眼睛,双颊边生出了小小的梨涡,仿佛憨态可掬的小猫咪。
他将自己的手抚在他们之上,用很低的声音说:“还有阿斗……”
年轻的皇帝微笑着,而那含笑的眸子里却蒙上了泪水,他轻轻地一个个抚摸着偶人,掌心的粗糙感让他快乐,也让他悲伤。
“李阚,”刘禅轻问着,“这是哪家店铺卖的?”
“是一家专卖小物件的店,叫什么一寸店,好多这种小偶人。小奴看这几个招人喜欢,就买来讨陛下一个欢心!”
刘禅点点头:“除了这几个,还有些什么?”
李阚笑道:“其他的都没这几个抢手,尤其是这个,”他点点那个丞相,“一上架就卖断,每天都有人来催着要货呢,小奴清早便在门前候着,费了好大劲才买到!”
“是么,抢这偶人做什么?”刘禅有些不能理解。
“小奴听那些个买主说,这偶人做得巧,是请成都手艺最好的木工雕凿,独此一家,别家也买不到。他们得了这个偶人拿家去供着,可以祛邪祈福,求子荫孙!”
刘禅听得一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买符录呢,买个偶人回家去便能求子?”
“他们都这么说,小奴也不晓得为什么。”李阚迷惘地挠挠头。
刘禅拨着丞相,偶人翻了个身,他越看越喜欢:“好玩,还真像相父!”他又拨了一下,偶人可爱的笑脸水一样荡来荡去,“这是不是照着相父的样子刻的?”
李阚歪着头很仔细地冥想了一会儿:“小奴好像听说,这偶人就是照着丞相刻的,不过店家怕惹是非,一直没承认,私底下大家却是都这么说。”
“那有什么害怕的!”刘禅将皇帝和丞相抓在一起,让他们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分别,“多好玩呀,先帝、相父……你看,真是很像呢,先帝和相父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先帝还寄寓荆州,过得甚不如意,他后来常常说,如果没有相父,便没有他后来的基业,先帝很感激相父……”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李阚说,又或者是对着臆想中的某个虚幻的人倾诉,偶人在他手里分分合合,如同戏台上拉开合拢的幕布,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一展现。
先帝和相父这对君臣多么奇怪,没有历史中君臣之间的惶恐猜疑,在谦恭礼秩中蕴涵着深得让外人猜不透的感情。很多时候他们不像是君臣,却像是生死相从的刎颈之交。
他其实很羡慕先帝与相父的鱼水情,先帝是个暴躁脾气,只有相父敢顶撞先帝,争执得激烈了,先帝虽也会冷面相对,过后每每还会为相父改正己议。可面对自己,相父却很少抵触,礼揖参拜,升降周旋,相父做得很好。他是个忠贞贤良的丞相,江山社稷有了他,便觉得安全,再大的困难也不会害怕,只要告诉相父,相父一定可以将困难抹平。
可,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也许,自己想要的,相父永远都给不了,相父能带给自己的,又不是自己喜欢的。
刘禅寂寂地叹着气,他将偶人搁在腿上,并排躺好,两张笑脸朝着自己,犹如盛开的鲜花,这样的笑容,很久没有在相父的脸上看见了。
李阚觉察出皇帝的落寞,讨好道:“陛下若是喜欢这偶人,小奴下次再多买几个,还有其他好玩意儿呢!”
刘禅心神不宁地回了一声:“好呀。”他抚摸着腿上的偶人,“这偶人做得真好,眼睛,眉毛,鼻子极纤而真。朕记得二叔就会雕木,刻出的人、马、牛、羊像真的一样,朕小时候缠着他教我,偏偏就学不会,刻的马像狗,刻的牛又像猪,唉!”他沮丧地摇头一笑。
“陛下,这雕木的手艺小奴也会呢!”李阚清清爽爽地说。
“你会?”刘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李阚确定地点头:“就是刻得不好,小奴的爹刻得一手好木雕,小奴是跟他学的,可惜进宫早,没曾都学会,心里挺后悔的。”
“那有甚打紧,回家省亲时再向你爹学,学好了给朕刻几个!”刘禅把玩着偶人,不是丞相压着皇帝,就是皇帝撞翻丞相。
李阚慌忙匍地叩首:“小奴深居内宫,不敢随便归家省亲!”
刘禅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也学得这般拘谨守旧,什么规矩还不准人回家?”他抓着偶人噗噗打在杌上,“朕特准你随时回家,别理那帮死板的老臣,大道理说得天都破了,什么天地君亲、礼秩纲常,话倒是动听,做出的事就是有违人伦!”
李阚感动地说:“陛下厚恩,小奴何德何能,敢受此特许!”他说着便掉下泪来。
刘禅亲切地摸着他的脑袋,仿佛在抚摸一条狗:“傻瓜,你是朕的下人,朕不赏恩给你,又赏给谁?”他歪头想了半晌,“你家是在郫县吧,听你说,家里还有父亲和兄长?”
“承蒙陛下记得,奴婢一家是郫县西乡人,祖祖辈辈都是乡间农户。”
“哦,那你是怎么进宫的?”
李阚苦苦地叹了口气:“小奴家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有一次,乡里来了个客商,说要找几个孩子带去成都当学徒织锦,将来学得好,既能得一门手艺,还能给官家做衣服,体面得很呢……我爹上了心,将我交给那客商,得了五十钱,谁知道被人家骗了,原来是人牙子买孩子给富贵人家的闺阁使唤,就这么阴差阳错地……”
刘禅隐约知道,豪门世家专有一种隐秘的嗜好,从贫家买来伶俐可人的小童,阉割后给闺阁家眷当小玩意儿耍弄,形若后宫帷幕内的宦官,他不免一阵心酸,问道:“那你是怎么入了宫?”
李阚说:“后来先帝入蜀,我在的那户主家被抄收了田产,奴仆尽皆遣散,似我这样的则转入宫闱。我因不是掖庭巷所采,没有官家名录,只得做了行宫留守宫人。”
刘禅怜惜地一叹:“可怜孩子,真个是老天弄人,你如今可后悔么?”
“小奴不后悔,小奴一家世代为农,只出了奴才一个宫里人,能伺候圣朝天子,是小奴一家的福分!”李阚一字一板说得甚是真诚。
刘禅快慰地一笑:“先帝说稼穑辛苦,农耕劳顿,天下农人最苦。朕除旨让你全家脱了农籍,再赐你一所小宅,也让你爹当个财主,老来享享清福!”
“陛下!”李阚感动地呼喊着,眼泪走珠儿似的滚落,双手颤抖地抚着冰冷的地面,抽噎得无言以答。
刘禅宽宏大量地摆摆手:“瞧你,哭什么呢,朕是天子,当为天下子民谋福祉,区区小恩而已,不足挂齿!”他似乎也被自己感动了,清秀的脸孔上溢出了帝王的自豪飞扬。
他瞧着宫门外重檐堆砌而成的墨黑线条,阳光在线条上跳跃,却像是被束缚在茧里的丝,怎么也跳不出去,他涩涩地说:“真想出去走走……”
“啪!”皇帝偶人掉在了地上,冷风忽然吹散了阳光,浓重的阴影流泻而入,像是一对冰冷的黑翼覆在了丞相偶人的脸上。
早晨,清明的曙光洗涤干净黑夜的渣滓,一轮金色旭日悬挂在无尘天空,时令还早,成都南市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香车宝马,行人如梭,起伏的吆喝声和车马的行进声彼此应和,攒动的人头仿佛山头坠下的瀑布,分成各条溪流,涌入了各家店铺,果然是连衽成帷,举袂成幕。
“赶早呢,王侯将相,宁可等乎!”一家百货店里飘出了嘹亮的叫卖声,鸽哨似的直冲霄汉。
仿佛是听见了行军号令,那一街的人都像从梦中惊醒,疯了似的扑向那店面,而早已等候在店铺外的客人拥挤着朝里滚动,你挨着我的胳膊,我压着你的后背。有想要插队的,不仅找不到空隙,还被队列中的客人大骂着撵开,不明白的瞧这不顾一切的抢购架势,还以为是求索奇珍,殊不知竟是为了买偶人。
有买到了玩意儿的客人捧了东西出来,等候的客人都会问一问:“丞相还是皇帝?”
“丞相!”回答很得意,周围便会发出羡慕的赞叹,等着轮到本人时,却由不得他自选,店家在铺面门口摆着一个匣子,上面开了一个口,客人伸手进去摸出一方竹板,上面写着“皇帝”“丞相”“将军”等等,摸到什么买什么,全凭客人的运气。
眼看得到丞相的买主越来越多,排在队伍后的客人都急红了眼,店家每天只卖出二十个丞相,而且每次只能买一个。若是前面的客人尽数买走,后面的客人只能选皇帝、将军和庶人,得了皇帝和将军还好,若是得了庶人,不免觉得晦气,仿佛摸着庶人便代表霉运。
“丞相售磬!”店伙计高声喊道,将那写着丞相的竹板取出翻转。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有人吼叫道:“不公,不公!”
“不公!”其余人也喊开了,声音震得店铺的门板嘣嘣地乱跳。
“凭什么卖光了!”
“我们要丞相!”
不满的喊声响彻一条街,叫得脸红脖子粗的客人挥舞着胳膊,在空中划过无数条弧线,双足咚咚地顿着石板地面,折腾出山崩地裂的动静。
店伙计的脸瘪得像只苦瓜,他很怕这些客人闹事,若是冲动起来砸了店面,可怎么招架得住。
已有人和买到丞相的买主打起了商量:“我拿两个将军和你换!”
“我拿三个皇帝和你换!”旁边的人叫了起来。
有买主动心了,一个丞相换三个皇帝,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供一个丞相在神龛里,每次只能对他一个人许愿。如果是供了三个皇帝,好比请到了三个神仙,愿望也能许三倍,虽然丞相的价格最贵,可也贵不过三个皇帝,干脆换了!
于是,几个人凑在一起讨价还价,因要丞相的买主太多,价码还在向上飙升,有人出到了五个将军再加一个皇帝,一帮人争着争着,竟然吵了起来。得换了的欢天喜地,未偿愿的垂头丧气,逼得急了,索性动手抢夺。
“先人板板,老子四个将军换你的一个丞相!”一把将军甩出去,捋袖子便去夺那紧紧抱在怀里的丞相。
争夺中,庶人都飞向了天空,皇帝也被打飞了出去,划出去很长的一段距离,“噗”地掉落,还滚了几尺,滚到了一个年轻书生面前。
他弯下腰,将皇帝轻轻捡起,吹掉上面的尘土,这个偶人皇帝很年轻,眉目清秀,笑靥仿佛是个含羞的女孩子,可惜鼻梁被跌塌了,扁扁的像朵莲花。
“我不要皇帝,我要丞相!”有人叫得面红耳赤。
他捏着偶人的手紧紧一抓,眉峰拧成了一条线。
“这帮人好大的胆子,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身后的长随悄悄说。
“闭嘴!”年轻书生轻喝道,偶人捏得手心生疼,他却不肯放松,仿佛在压抑一种复杂的情绪。
吵吵嚷嚷的长街上响遍了“丞相”的呼喊,很像军阵里所向披靡的冲锋号,忽然,在这一片嘈杂声里,有人尖声喊道:“快来看,这是什么!”
这一声尖叫非常刺耳,听到叫声都回头去看,三三两两聚拢到一面青色的墙下。那原来是市集上悬挂官府文书的官坊,此刻上面贴着几张黄帛,几行隶书写得又大又醒目。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议论一浪高过一浪。蓦然,人群轰地叫起来:“哪个龟儿子贴的!”
“站出来,乌龟王八蛋!”
“诬赖!”
“先人板板,找死!”
人群仿佛被愤怒的情绪点燃了,也不争什么丞相、偶人,戳着那黄帛又吼又骂。蜀人骂架本就厉害,声音洪亮不说,还打着比喻,一时铺天盖地的川骂将一条街填得满满的。
“撕了!”
“撕了!”
怒吼声中,果然有人冲上去一把揭下,周围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喝彩,还有的跟着去撕告示,扬手将那黄帛丢在地上,跳上去狠狠地又踹又踩,或者咬牙撕成三四块。
半张黄帛从呼啸的人群中飘出,仿佛刹那遮挡太阳的阴云,飞到了书生的头顶上。他仰起脸,黄帛悠悠地垂了下来,他看见一行字。
“诸葛亮拥军自重,素怀王莽之志……”
黄帛落在了脚边,他颤抖着退了一步,被短暂遮幅的阳光重新洒下,照得那黄帛上的字模糊一片。
急切的马蹄声响起,是巡城校尉率兵前来查验究竟,还未行到官坊前,已有老百姓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叙说事情原本,粗话脏话不绝于耳。
书生不想惹出是非纠葛,趁人不注意将黄帛拾起,捏成一团拢入袖中,悄悄地朝街外走去,身后的喧嚣灰尘般始终在耳际飞舞。
“有人陷害丞相!”
他们说得义愤填膺,仿佛伤了再生父母般悲痛。可不是呢,他们为了丞相,连皇帝也不要了。丞相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没有丞相,他们吃不得五谷,生不得子嗣,活不得长寿,这江山是丞相的江山,这百姓是丞相的百姓。
他的步子一直没有停,正如他脸上始终不改的笑,只是那笑容没有半分的喜悦。
静夜无声,唯有长风如悲歌绕阶飞逝,宫室内无声无息,仿佛能听见灯光闪烁时发出的声音,皇帝坐在榻上,枯木般毫无生气。
半张黄帛耷在书案上,刘禅的手捏着黄帛的一个角,指头揉着搓着,有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张黄帛,看到的字却如同一根根针一样,扎伤了他的眼睛。
“诸葛亮拥军自重,素怀王莽之志……”
后面应该还有一些字,可是那些话都不重要了,如果硬要补充完全,他自己都可以写出来,要诋毁一个人还不容易么,比较起来,夸美赞誉却难得多。
有人进了暖阁,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无神地喊了一声:“李阚……”
李阚在他跟前跪下,朦胧的视线里,李阚的脸仿佛被纱布罩住,折射出麻麻的光,仿佛是个马蜂窝。
刘禅无声地一笑,他望向李阚,空洞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物:“李阚,你信相父会谋反么?”
李阚吓得伏低了头:“小奴不敢过问朝政!”
刘禅并不追问,他轻轻抚摸着黄帛,指头在每个字上敲打:“朕不信,假设说谁都可能谋反,但相父绝不会!”
他注视着李阚,眸子里是幽幽的光:“知道为什么?”
李阚惶惑地摇摇头,也不敢说话,将身子缩得像麻绳一样紧。
“因为他是诸葛亮啊!”刘禅向后一仰,笑声飞向了空中,一面笑一面拍打着书案,直打得案上的笔墨颤颤地蹦跳。
李阚有些惊恐,皇帝的亦痴亦狂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怯怯地喊道:“陛下,您得保重!”
刘禅缓缓地收了大笑,脸上因疯狂的笑而泛起潮红让他看上去像个病人。他撑着书案,像只弱小的夜枭:“你不知道,相父是什么人,先帝曾有八字评断:忘身为公,尽心无私。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谋反?他的心里,只有社稷江山,他是个忠臣、良臣,他不是霍光,更不是王莽!”他拍拍那黄帛,“用王莽来比他,是不知他,污人之名却打不中要害,卑贱伎俩!”
他怅然叹息,默默地念着:“忠臣、良臣……这才是他……”
李阚偷偷地瞧着皇帝,若明若暗的灯光照耀下,皇帝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他紧紧地攥住了手掌。
刘禅自语似的说:“可是忠臣不残主,却妨主,舜为什么禅位给禹?”冷幽幽的问题抛向了闪烁的灯光里,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皆曰禹可做天子,舜不让他又该让给谁?”
他宣泄似的长长地呼吸着:“民心……先帝说当年为得益州民心,相父殚精竭虑,使得益州百姓齐声颂唱相父功德。朕有时很困惑,先帝是君,为什么能容忍臣下收民心,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了,先帝、相父本为一体,相父得民心,便是先帝得民心。因为人人都说,诸葛亮是先帝的良臣,即便百姓只称美于相父,可谁都不会忘记,相父的君主是谁,可是现在呢?”
他酸楚地一声苦叹:“先帝驾崩后,季汉再不闻皇帝,只有丞相。”他仰头呵呵地冷笑,“先帝在时,季汉有两尊神,先帝不在了,相父成了唯一的神,他们不拜他能拜谁呢?”
凄凉的语气仿佛用冷水泡过一般,浸得人心里发颤,李阚小心地劝慰着:“陛下,您别太伤心了,纵算民心有向,您毕竟是季汉的皇帝!”
刘禅低手抚着坐下交错繁复的锦缛纹理:“先帝说,坐上皇帝的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可先帝不孤单,他有相父,有那些听他话的老臣,朕、朕有什么……”他的声音颤抖了,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滚在那黄帛上,渐渐染湿了好大一块。
“陛下!”李阚惊惶地跪向了前,哆嗦着嘴皮子说,“您别伤着身体!”
刘禅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泪:“这是各人的命,朕不恨相父,也不恨任何人,是朕自个儿没出息!”
一个皇帝竟然如此贬斥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坐拥四海富贵,原来也有他的不幸,还比不上一个寻常人的快乐。李阚不由得又怜惜又悲切,他打了几个哆嗦,心底冒出了锐利的矛盾情绪,进退之间都让他受伤。
刘禅深长地叹了口气,抑着那揪心的烦恼,撑着笑说:“你曾经在永安宫伺候先帝,果真和相父有旧交情么?”
听皇帝重提旧事,李阚诚惶诚恐地磕下头去:“不敢欺瞒陛下,实在没有什么过深交情,丞相是朝廷重臣,小奴是后宫阉曹,哪里敢交通大臣。”
刘禅宽慰地笑道:“做什么怕成这样,朕又没有怪你,即使有旧交情又有何要紧,朕不以私情责人!”
李阚很是感激,“砰砰”地磕了几个头,眼泪却也流出来,模糊了他的脸。
刘禅吁了一口气,眺望着窗上白蒙蒙的光,仿佛一管未濡墨的毛笔,他用回忆的口吻说:“先帝好交朋友,一生挚友无数,世人皆称先帝能得人效死力,相父……”他失神地停了一下,“相父却没有朋友,他与人相处总是秉持公心,若是处置公事,即使与亲人相待也一定会无私面。朕知道,他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不以私情断公务……一个人与天下人不做狎昵之交,反而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落寞地笑了一声,“他不存私欲交友,也就没有敌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李阚,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锯,锋利却易脆:“你说,一个没有敌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李阚低下头去:“小奴不知道。”
刘禅茫然地摇摇头:“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张黄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会谋反,不会夺权,连丝毫的抵龉都不会有,可是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踏实呢?”
李阚颤巍巍地道:“陛下心里的苦衷,小奴略能体会一二,只是后宫不得干碍朝政,故而小奴不敢说。”
刘禅听出李阚话里有话,他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言无妨,朕不怪你。”
李阚吞了一口唾沫,烛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像泡胀的面馍馍,他喘息了一声,每个字都像在拉一具笨重的磨盘:“小奴当年在白帝城侍奉先帝,亲耳听见先帝临终时……曾以江山相托丞相……”他把头伏低了,似乎那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背脊骨像蜿蜒着一条毒蛇,不住地抖动着。
刘禅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昭烈皇帝的临终遗言他不是不知道,过去每每想起皆以为是先帝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全没当回事,这个时候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那仿佛是潜伏多年的瘟疫,忽然有一天爆发,把早就孱弱的身体彻底击倒。
刘禅像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下,奔到一摞还没有送至尚书台的奏表前,手忙脚乱地翻了个稀里哗啦,一册册文卷飞出去,摔开了怀抱,也全然不管。这么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疯了般又扑向李阚。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哑着嗓子吼着,满脸涨红,几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脸,像刚结痂的刀疤,让他显得狰狞可怖。
李阚胆战心惊地接过奏表,眼睛却是湿润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奏表看完。
刘禅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直着眼睛问道:“相父,他会不会,会不会?”
李阚弱弱地说:“也、也许会……”
“什么叫也许会!”刘禅跺着脚地喊道,他仿佛一个压抑太久的疯子,终于逮着了发作的机会。
李阚顶着刘禅的怒吼,小心地说:“小奴不确定,是因为没有证据,只是,小奴以为,丞相若挪用盐铁赋税,也许不是为中饱私囊,或者、或者有别的用途……”
刘禅倏地停止了疯狂的行走,他在李阚身边蹲下去,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你是说,他、他要招兵买马么……”
“小奴不敢如此断言!”李阚惶恐地磕下头去。
刘禅冷笑了一声:“我说相父这一二年间怎么频繁在汉中修城,此次又请旨调江州两万兵北上,他是把汉中当作他成就基业的大后方,养精蓄锐,壮大势力,将来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内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遗言,这江山他是势在必得!”
皇帝的话太可怕,像一场骇人的狂风暴雨,李阚不禁连打冷战,他纵然有心栽诬诸葛亮,也料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重到如此深厚的地步。
刘禅颓唐地坐了下去,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住双臂,凄惶地说道:“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把江山让给他么……好吧,我就让给他,拟旨禅让,遂了他的心愿,遂、遂了所有人的心愿……”两行清泪淌过他苍白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漏了风的布袋。
“陛下!”李阚急切地说,“季汉天下乃先帝开创,怎么能举手相让,陛下断断不可有此虚念!”
刘禅惨然一笑:“不让给他,又能怎样?兵权、政权都在他手里,这个国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说不下去,刹那间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伤情得像个小孩儿,李阚觉得很难过,他跪前几步:“陛下,不如去旨调丞相回成都。”
“调、调他回来?”刘禅恍惚,婆娑泪眼中的李阚像被腐蚀了一般,眉目鼻眼变得光怪陆离。
李阚狠狠地掐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紧张地说:“对,调丞相回成都,而后,收了他的兵权。”
刘禅像还在梦里,呓语似的说:“收、收兵权……可以什么理由召他回来?”
李阚像被恶魔上了身,整张脸泛出可怖的青光:“盐铁亏空与谋逆公告两罪并发,按照常例,丞相难道不该回成都接受有司彻查么?他若长驻汉中不归,正可证明他有叵测之心。”
刘禅抹了一把眼泪:“若是相父不肯回来呢?”
“那便是抗旨不遵,陛下知道该怎么做,小奴不敢多言。”李阚阴森森地说,扭曲的五官被灯光打了蜡,像僵硬的死人脸。
刘禅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长信宫灯,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阴暗中生长的险恶念头。他张了张口,一个不真实的声音飘了出来:“好,即刻拟旨,传丞相回成都议案。”他说完这话,像被某张可怕的面孔吓住了,紧紧地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