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清越的钟声响起了,犹如一支响箭划向蓝天。霎时,成都城的武义、龙威、宣化、张仪等城楼上也敲响了钟鼓,和那第一声钟磬相互呼应,整个城市都沉浸在这阔大恢弘的黄钟雅音里,宏伟的振音在城市上空经久不息地扩散,把这座都城从黎明的酣梦中催醒了。
阵阵钟声越过成都城中央宽整平直的驰道,一直延伸进入蜀宫,在这宫殿的每个角落弥漫,声音跳跃在精致的瓦当上,落入天街的石砖缝中,钻入扫尘宫女的裙子里。
年轻的皇帝在钟声中醒来,他在床上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软绵绵的床褥给人一种安逸舒适的麻醉感,伸出去的手触碰到滑腻的皮肤,还有柔软得像水一样的长发,那是昨夜侍幸的妾妃。
妃子在枕上转过头,星眸迷离,声音又糯又嗲:“陛下……”
刘禅抚着她的脸,凑过去赏给她一个短促的吻,妃子绯红了脸,身子扭得像鱼一般粘了过来,他却顽皮地把头转开。
妃子生气地哼了一声,刘禅却似恶作剧得逞般,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在门口的宫女宦官款款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盛满热水的紫金脸盆。青铜凤面唾盆,以及一色十二只青玉碗,都加了盖,碗沿吐出一丝丝细细的热气,那是皇帝的早膳——慈菇小米粥和梅子蜜饯。
刘禅搭着一个宦官的手懒洋洋地坐起,任由一众人忙前忙后地给他穿衣上履,再扶了他坐于妆奁前,用象牙梳小心地给他挽发,上了通天冠,系上黄丝带。两个宫女跪身向前,一个捧了热巾净面,一个捧起一杯青盐水漱口,这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伺候皇帝梳洗完毕,刘禅对着菱花镜左右端详了一番,铜镜里出现了一张秀逸而年轻的脸。
他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年轻男子,和他那过世的母亲长得很像,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说话时,鼻翼两侧微微耸动,带着孩子般的俏皮。而先帝——皇帝的父亲却雄健刚猛,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和皇帝的柔顺截然相反。
“陛下!”一声谄笑,一双修饰干净的手捧过一只青玉碗,碗中的小米粥热气缭升,一股缠绵的香味钻入了鼻中。
刘禅端起碗,漫不经心地搅动银勺,送了一勺入口,略皱了皱细长的眉毛:“不甜!”
“哟,可不得了,小奴可给太官令打过招呼,说皇上爱甜,想是他们又疏忽了,陛下若是不爱吃,小奴这就给您换去?”那捧碗的宦官是中常侍陈申,骨碌着绿豆眼睛,一迭声地埋怨。他三十来岁,面如菜饼,笑起来总是腻腻的,像是脸上涂满了油脂。
刘禅挥挥手:“罢了,让他们下次留心就是!”他把这一碗小米粥喝了个大半,抬眼瞧着斜倚在床头的妃子,笑道,“卿还不起身么?”
妃子懒懒地扶着罗帐,满头长发披在背上,身子软绵绵地像条白虫,两个宫女正给她穿衣,她举手柔弱无力地一摆:“臣妾头沉。”
“病了?”刘禅放下碗,一径走到床边,一手握住妃子,一手搭在她的额头,“不烫呀。”
妃子还是软软的,似乎没了骨髓,索性倒在皇帝怀里,越发地娇柔无力,媚态万端。
刘禅忽地敛容,一本正经地说:“朕看你这病不重,朕也能治!”
“陛下也通医理?”妃子绵软的声音似断断续续的呼吸。
刘禅俯下身体在妃子耳边低语,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妃子的脸上飞起两团红霞,粉拳轻轻击在皇帝的胸膛,娇嗔道:“陛下,你坏死了!”
刘禅哈哈大笑,拍手道:“瞧瞧,朕不是治好了么?”
正笑得不亦乐乎,一个小黄门在暖阁外跪下:“陛下!”
刘禅慢慢地看过去,鼻孔里只是随意一哼,算作是回答,那小黄门便匐地道:“参军蒋琬晋见!”
刘禅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线柔光,他低低地自语:“他从汉中回来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让他在宣室等待,朕稍后就去!”
他回头看了妃子一眼,女人仍是一副风中柔荷的软糯模样儿,他心里知道她的故作姿态。这些宫闱中的女人们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谋划,素日张致出娇柔不胜力的妩媚,可那骨子里却藏着湿漉漉的刀锋,残忍、阴狠并且无情而酷烈。
他看得见她们的造作,但他和她们逢场作戏,装作对她们的虚伪一无所知。这像一场掌控自如的游戏,仿佛博戏,规则定好了,位子分定了,照着规矩做下去,输赢都不必当真。不过是玩乐罢了,在游戏里会有什么真情真意呢?
他把头转开,双手抄起来,眯着眼睛望着照在窗棂上的阳光,像薄薄的一层透明水波,中心恰恰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恍惚似女孩儿映在菱花铜镜中素淡的容颜,剔除了浓妆艳抹的华丽,是那清水里漾出的一瓣花,格外清新沁人。
他很莫名地叹了口气,起身朝宫外走去。
刘禅走到宣室时,日头正高,雕栏玉砌之间到处是闪烁的金色光芒,红墙黑瓦被日光染了色彩,让这宫殿刹那有了金碧辉煌的华贵。
刘禅的脚步声才在宣室外响起,等候在殿中的蒋琬已经跪在了门口,刘禅跨过门槛,略一伸手:“起来吧!”
他一边朝里走一边说:“这满朝文武,能听出朕的脚步声的,只有卿和相父。”他不停步地朝前走,在宣室正中的御座边停住,回身缓缓坐下。
“卿自汉中宣旨回返,相父可有甚话?”
蒋琬谦恭地回答:“臣已对丞相宣明旨意,丞相叩谢陛下体恤,然他称自己北伐失利,全因节度有亏,授任无方,深自谴责,再不肯受丞相印绶。陛下若一再强起,他心中愧疚愈深而不解,望陛下允他自贬!”他说着躬身呈上一册疏表,便有谒者接了,再捧给刘禅。
刘禅展开疏表细细读过,目光在“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上流连,字很漂亮,舒展清整,但情绪却是低沉的。良久,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相父总这样认真。”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依了他吧,朕即传旨,以丞相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总统如前。”
他将表章轻放在面前的案上,又问道:“那马谡如何处置?”
蒋琬用很平稳的语气说:“丞相已将其明正典刑!”
“杀了?”刘禅睁大了眼睛,居然杀了?不就是打了次败仗么,脑袋便要搬家?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马谡的样子,瘦瘦黑黑,说话时手臂一开一阖,情绪常常容易激动,这么个鲜活生动的人,竟就死了?刘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蒋琬说:“丞相称,马谡违逆节度,有战而北,离地逃众,干犯军法,治军唯严,法度明方能号令众,因而不得不忍痛而杀之。”
蒋琬说的大道理让刘禅更困惑,什么是法度明?就是要掉脑袋,丢性命么?以一人之死换来三军齐心,他觉得不可思议。
“杀就杀了吧。”刘禅无奈地摆摆手,对于认真得近乎峻刻深文的相父,他总是毫无办法的,尽管相父许多时候的做法都让他迷惑不解。
蒋琬忽地说:“还有一事……”他想插进来说一件事,又怕是自己多嘴生事,但抬眼望见刘禅有心要听的样子,便小心地说,“丞相长公子没了。”
“什么?”刘禅惊得从座位上弹起,一手摁住案几,焦急地问道,“没了?怎会没了?”
蒋琬面露戚容:“长公子本在汉中转运北伐粮草,走到阳平关时不慎摔下山崖……”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刘禅呆呆地出着神,又是一个人死了,又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为什么转眼间便像灰尘般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枯了的花明年会生,死了的人却再也不能回来。
那个温润得像一枚白玉的男子,脾气好得出奇,寡言少语,仿佛是安静的一束月光,就那么平和温柔地倾照在同样安静的角落里。他总还记得小时候与乔的种种往事,那是在荆州湿润酷热的天空下,也是在白浪滔天的长江行舟里,他曾攀过乔的肩膀,赖着让乔抱过自己,也曾偷偷在心底羡慕过乔,想成为像乔一样的“大人”。乔的循循儒雅,乔的风度,乔的沉稳庄重,几度是他模仿的对象。
这该有多悲哀呢?
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就恼恨起来:“朕如何没有见着讣告,尚书台也不呈来!”
蒋琬听刘禅责怨尚书台,连忙解释道:“丞相长公子逝去,本事发突然,阳平关守将飞马传书丞相,当时丞相以为刚逢军败,诸事烦乱,遂暂不发丧,因之朝廷未知,或者一二日后便有讣告呈上。臣传旨汉中而偶然得知,所以先禀明陛下,望陛下毋责尚书台,否则,却是臣多语滋事。”
依然是公而忘私的大义,刘禅又是难过又是气恼,这样一个丞相,或者于国家基业是福,可有时却显得过于无情了。
刘禅烦闷地胡思乱想了一通,既然丞相大公无私,他总得拿出皇帝的恩德出来,因而说道:“传旨下去,立即备办赙仪送往丞相府,以朝廷名义发丧!”
蒋琬如释重负,他要的似乎就是这个,当即跪下磕头:“陛下仁恩!”
刘禅示意他平身,问道:“相父何时回返成都?”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热切的情绪。
“丞相正在汉中整兵,本月底可能回来。”
“可能?”刘禅清秀的脸上浮了阴影,这不确信的话让刘禅有些不舒服。
“丞相并非不愿回成都,皆因军务繁忙,暂不能抽身,待汉中事宜完善,丞相当可回成都。”蒋琬很担心刘禅怨责丞相,急忙澄清事实。
刘禅点点头,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既盼望诸葛亮回来,又害怕诸葛亮回来。诸葛亮在,他便觉得有了倚靠,仿佛身后屹立着一座山,再大的困难也有诸葛亮替他担当。但诸葛亮太严肃太认真,细腻不让繁琐,公正不恤亲情,每当他和诸葛亮待在一起,心里又愉快又害怕,这矛盾让他辗转难受,仿佛心上摆了一座擂台,攻守均强,互不相让。
蒋琬悄悄看着刘禅似笑非笑的脸,那是年轻而精致的脸,也是让人很难亲近的脸,并非因为刘禅是个暴烈冷酷的人,恰恰相反,刘禅性子柔弱,像个不更事的女孩子。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先帝——一个炽热如火的皇帝,凡事率性不拘小节,他就算对你发火骂粗话,也是对事不对人,一夕之后,他照样对你和气融融。过去若是丞相远行未归,先帝也不会坐而等之,他定要亲自冲去寻回丞相,若因有事走不开,也要遣人去找,口里还得对那使者骂道:“把诸葛亮给我抓回来!”可大家都知道,他骂谁越凶证明他和谁关系越好,怕的是他不骂,面色沉沉地对了你,那才是他真的生了气。
不一样的父子,不一样的帝王,物是人非之后,总要有所舍弃吧。
蒋琬伤感地沉淀住这些混乱的念头,对刘禅恭敬拜道:“诸事已禀,臣请告退!”
“卿一路辛苦,朕也不留你,自去吧。”刘禅温和地说。
蒋琬的身影从宣室刚一消失,刘禅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仰靠在御座上,盯着头顶悬吊的轩辕镜怔怔地出神,似有风吹进殿堂,轩辕镜下的流苏抖动如浪,镜中照出一个扭曲变形的他,被压扁了,拖长了,变成了另一个丑陋的自己。
“陛下!”老鼠一样的声音钻入耳朵。
“嗯?”刘禅随口一应。
陈申蹭着身体蹲在刘禅御座下,小心翼翼地说:“永安宫留守宫人都遣返来了,现在鸣鹤堂候着呢,您要不要去看看,挑两个可心的使唤?”
刘禅没有情绪,他总是想起那两张已经死去的脸,心头冒起一阵强似一阵的寒意,他摇晃着手腕:“没趣,有什么看头!”
“那要不要小奴给您挑两个?”
刘禅还是没精神:“不用了!”
“这些宫人里有好些都是先帝在永安宫时的亲信侍从,陛下若不用,小奴可怎么安置他们?”声音很是谄媚,绿豆眼睛滴溜溜的像要掉了出来。
“随便打发去哪里,偌大个蜀宫还没个待人的地方?实在无用,就放出宫去!”刘禅不耐烦地说。
他磕着脑门,撑着凭几站了起来,宫殿宽敞的明窗透入的阳光照在刘禅的脸上,他挥手赶了赶灰尘,说道:“走吧,随朕去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