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在汉中平原盘桓,像排解不出的哀愁,一次次撞向山峰,又一次次反荡回来,继续沉压下去,蓄积下去,满山满野的青翠都失了颜色,像是季节提早残敝了。
杨仪顶着风跑进沔阳的临时丞相府行营,风险些将他吹出去,他把着门迈了进去,心里琢磨着诸葛亮到底是什么病困模样。
杨仪进门的第一眼看见诸葛亮没有卧床不起,依然坐在卷册堆满的案后,一面翻动案上的文书,一面儿和姜维叙话,还把公文上的要紧处和疑难处指给他看。
蜀军上下任谁都看得出,诸葛亮对这个魏国降将优渥有加,常常随带身边,亲待程度很像当日的马谡,也是昼夜相谈,亲加点拨,还请命朝廷封他为奉义将军,当阳亭侯,领仓曹掾,以降将之身而获此殊荣,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杨仪本要回话,因见蒋琬正在和诸葛亮说公务,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候。蒋琬今早刚从成都赶来沔阳,也不曾休息便来见诸葛亮,说起话还带着尘土味儿。
“陛下问丞相是要回成都,还是留守汉中?”
诸葛亮思索了一会儿:“烦公琰回去禀明陛下,我把汉中之事处置完毕,最迟本月底复返成都,到底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打了胜仗,诸葛亮不会邀功请赏,打了败仗,他却一定要面君负罪。
蒋琬自然清楚诸葛亮的心思,他请道:“下官是否随丞相一同回成都?”
“不,公琰先回去,成都丞相府不能少了你。”这一茬事才说毕,诸葛亮立刻转向杨仪,“威公,说说你的事。”
“丞相,”杨仪道,“从西县拨来的千户魏民已安置妥当。”他把手中的文书递给修远,修远再展给诸葛亮。
诸葛亮点头:“嗯,散于山野总不太好,可在沔阳附近修归附城,你和蒲元合计一下,择一处善地凿城。”
杨仪答应着,说道:“再一件,我军既屯守汉中,以为他日北伐,魏贼兵多将广,难以一朝克定,诸将议之,是否要更发兵力?”
“发兵?”诸葛亮漠然一叹,“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此病不在兵少,而在亮一人也。”
杨仪劝道:“丞相不必自愆过逾。”
诸葛亮摇头,徐徐道:“败军已成事实,亮怎可推诿,若不是亮用人不当,何以至北伐顿挫?故而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虽兵多何益!”他微微一顿,诚恳地说,“自今以后,诸公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跷足而待!此意可书教令颁下群吏,以广纳诤言,补缺过失。”
诸葛亮不推诿不塞责,主动承担责任,还欲广纳诤言,杨仪有些感动,他爽爽利利地应诺了一声,又说道:“再一事,随参军马谡逃走的李盛、张休找到了,他们意图抗拒,已被逮拿,现正押往汉中,请丞相示下。”
诸葛亮抬起双睑:“哦,按背军之律处决。”
那便是斩杀了,杨仪打了个寒战,可他不敢提出质疑。
“幼常在哪里?”诸葛亮看似不经心地一问。
杨仪迟疑着,像是咬着桃核,吐不出来:“马将军……”
“怎么,威公有难言之隐。”诸葛亮的语气很淡,却像刀一样锋利。
杨仪哆嗦了一下:“没有没有,丞相让我查找马将军下落,我,我……马将军大约是回,回汉中了……”
诸葛亮一疑:“回汉中?在哪里?”
杨仪虚弱地说:“张钺,张将军,他说,马将军或在、在……向长史藏、藏起来了……”
诸葛亮微微眯着细长的眼睛,忽然把手里的文书抬起来一摔:“张钺既是早知幼常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这是包庇!”
杨仪吓得一抖,他本也不是有意卖友,原是被诸葛亮逼得无处遮掩,慌忙辩解道:“张钺也不是、不是有意隐瞒,他、他也只是风闻,也没有凭证,不敢乱说……”
诸葛亮冷笑:“你去告诉张钺,限他三日之内将马谡交上来,不然,他便为马谡顶罪!”
杨仪吸了一口冷气,老实道:“是。”他埋着头走了出去,刚离开诸葛亮的视线,这才发觉冷汗已把衣衫浸湿了,脊梁骨像被砍了一刀,心里的恐惧统统被劈了出来。
诸葛亮把目光重新落回案头,余光却瞥见姜维痴痴地出着神:“伯约,你想什么?”
姜维游走的神经被诸葛亮叫了回来,他先是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在想,马将军……”
“哦?”诸葛亮有些惊异。
“丞相会怎么处置他?”
诸葛亮默然,轻轻地翻开一卷又一卷公文,很久以后才缓缓地说道:“依据军法处置。”
姜维震惊,难道、难道诸葛亮要杀了马谡么?他和马谡几乎没有交情,连话也没说过,可到底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打败仗是常事,何至于便要斩将,诸葛亮的军法严厉得让他承受不得。
有些话姜维不便说出口,蒋琬却能说,他用试探的语气说:“丞相,马参军的罪……够不着死罪吧?”
诸葛亮微微一诧,他看了看姜维和蒋琬:“怎么,你们都想为马谡求情?”
蒋琬委婉地说:“不是,马参军有罪,理应伏法,只是……”他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全盘托出,后边的话卡住了。
“怕我杀了他?”诸葛亮目光平淡,却看得蒋琬低了头。
“丞相会、会么……”蒋琬忐忑地说。
诸葛亮沉默有顷:“若是亮以为按律当伏诛,公琰赞同么?”
蒋琬心中颤抖,却为那无辜受戮的怜悯心,逼着他说道:“昔日楚王杀得臣而文公喜,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乎?”
诸葛亮缓缓一叹:“孙武所以能制胜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杨干乱法,魏绛戮其仆。今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非法,何以讨贼?”
蒋琬知道自己劝不住诸葛亮了,在诸葛亮心中,酷烈而不徇私的严法重于恩情优渥,他宁愿亲手处死自己多年倚重的心腹,也不肯让刑法的基石松动一小块。
看来马谡终究难逃一死,蒋琬觉得很难过,他甚至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希望马谡永远不要出现。直到他退出门去,他还在悲伤着马谡的命运,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被刑法加以大辟,对于好立功名的马谡来说,该是多么悲哀啊。
这种喟叹也同样回响在姜维心中,只是蒋琬可以问出来,他却不能说出口。到底他刚刚投降没几天,百事该当谨慎,少言寡默方不会出纰漏。
“伯约,想冀城的家么?”诸葛亮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
“想……”姜维诚实地说。
诸葛亮叹息:“可惜当时情况紧急,大军撤退太匆忙,没能将你老母妻子接出来。你可去信天水问消息,国家不问你通敌之罪。”
姜维呆了一下,想哭的感觉让他的眼角酸酸的。他其实在南撤的那天,便深种下思念的根,每往南走一步,心却往北进一步,每晚都梦见母亲守着孤灯吱嘎织布,梦见白蘋在巷口送他远去,泪澎湃着,伤汹涌着。可他是隐忍的性子,再大的苦也深深埋下,熬碎了自己的骨血自己品尝。
只是他想不到,诸葛亮会猜中他的心事,会许诺他寻找家人。也许,也许,他真能把母亲妻子接来,一家人团圆相聚,那该多快活,多快活呢,他想着想着便露出遮不住的笑意。
诸葛亮看得出姜维的心结,他沉沉一叹,再去看那写满了字的公文,字一一浮起来,意识里想起的却是一个人的模样:黑面孔,黑眉毛,黑头发,额头宽宽,笑起来没有顾忌,快四十岁了,还像个孩子般使性子耍脾气,一句夸赞能让他欢喜数日,一句批判又让他辗转难眠。
幼常……
诸葛亮的心像被攫住了,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他举起羽扇遮住自己的半边脸,没让那湿漉漉的软弱让任何人看见。
向朗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人,才掏钥匙把门打开,“吱嘎”一声推开了。
马谡正坐在角落里出神,乍听见门响,慌得跳站而起。
“巨、巨达……”他看见是向朗,这才放宽了心。
向朗打量着马谡,满目风尘,衣衫破得不成样子,活似走远路讨饭的苦命乞丐,怜惜道:“唉,苦了你了。”他背身把门关上,急道,“外边风声很紧……唉,我实话说了吧,他们大约知道你被我藏起来,这里不能久留,你收拾收拾,赶快跑吧。”
“跑……”马谡茫然,“我跑去哪里?”
“你……”向朗也不知如何回答马谡。
马谡惨然一笑,他从街亭的烟火中逃出命来,心中挨着愧疚、恐惧、悲痛、绝望,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敢去见诸葛亮,只是下意识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南跑,竟撑到了汉中,仍是没有勇气面对诸葛亮,便偷偷来寻向朗。向朗与他自来私交甚厚,不忍将他交付出去,顶着包庇的大罪将马谡藏起来。
马谡便躲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不开门窗,不燃火烛,像牢狱里的一只可怜的耗子,维系着那残余的孤命。
他守着这阴暗的孤单,把自己掏空了掏完了,不去想那场可耻的失败,不去想他不敢面对的人,以为自己一直在做一场昏暗模糊的梦。梦因为太长,像一生那么长,他只是没找到光明的出口,等他找到了,他还会成为参军马谡,丞相诸葛亮的心腹。
“巨达,你说老实话,”马谡吞吐着,“丞相,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汉中?”
向朗为难起来:“这个……”他搓了搓手,“也不算知道,他只是怀疑……”
马谡叹了一口气,他软软地坐下去,颓唐地说:“给我句实话,我不想连累你,罪是我自己犯的,不该你们担当……”
向朗心中悲酸,忍住难过说道:“张钺刚刚告诉我,丞相限他三日之内把你交出去,否则……”
“否则如何?”马谡追问道。
“否则……”向朗不忍地说,“否则代你顶罪。”
马谡惊住,他睁着眼睛,像被摄走了魂,半晌没有反应,忽然,他似被一棒打醒,一跃而起,神经质地说:“不,我不能自私,我不能让你们做牺牲,我、我不能……”
他甩着手臂,竟要冲出门去,吓得向朗一把拦住他:“幼常,你要去哪里,你既已一开始逃避服罪,便不能再贸然去见丞相,你难道不知,你犯的罪……也许,也许是死罪!”
马谡喃喃:“死罪……”他蓦然掰开向朗的双手,大喊道:“死罪又怎样,我要去见丞相,我要去见他……”
他猛地抱住头,眼泪遏不住地往下掉:“我不能不见他……我这算什么,躲在你们的荫庇下,像个懦夫,十足的懦夫,我瞧不起自己!”
他像被抽了筋骨,一跤跌坐下去:“我要去见他,见他……巨达,纵算他定我死罪,我也要去见他……丞相,他就像我父亲一样啊……”他说不得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似浪潮呼啸而起,他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失声。
马谡入门前整了整衣襟,清脆的梆子声翻墙而入,落在他破损的衣衫上。夜晚像青色的竹簟缓缓垂下,天上的月亮只有浅浅的一钩,像谁蹙额时的眉毛。
张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马将军,你给丞相说两句好话,他兴许就饶过你了。”说着说着,张钺竟哭开了,呜咽着转过脸。
马谡笑了一下,他竭力让自己从容平静,没有冤屈的哀愁,没有悲伤的痛诉,他只是去见一位尊敬的长者,承认自己的错误,接受应有的惩罚。
屋里只有一灯,淡黄的光洒下来,像一层薄薄的纱飘浮在空中,周遭的人影和物影都很模糊,宛如记忆里渐失的往事轮廓。
诸葛亮坐在一团光影里,面孔被朦胧的光雾稀释了,他看见马谡走进来,微微一动,却很快平静下去。
“幼常,我等了你很久。”他静静地说。
马谡深深拜下,额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丞相,马谡前来领罪。”声音被泪水淹没,地板上压出一圈水渍,灯光一照,明晃晃的似乎粉碎的心。
诸葛亮长叹了一声,他默默地盯着马谡看了很久,温柔地问道:“幼常,饿了么?”
马谡一愣,他抬起脸来,见修远端着一盘盘膳食走进来,在他面前摆了满满一案,他打量了一眼,竟全是他素日爱吃的,还有一壶酒。
诸葛亮将早已斟满的一爵酒抬起来:“这一爵,为先帝……”他一抬手,已是滴酒不剩。
马谡先是发呆,后来忽然醒过来,也跟着诸葛亮斟酒饮下。
诸葛亮又举起第二爵酒:“这一爵,为季常……”他依然是一饮而尽。
第三爵举起来,诸葛亮却迟迟不动,他注视着马谡,两人都举着酒爵,目光在昏暗中轻轻一碰,他艰难地嚼着字眼:“这一爵,为幼常……”他咬着牙把第三爵酒饮尽,铜爵颤颤地离开唇,“当”地落在案上,残液飞溅而出,泼脏了一片光润的竹简。
马谡的泪登时涌出,他抽泣着难以自言,逼着自己饮下第三爵酒。
诸葛亮沉痛地说:“幼常,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我没脸见你……”马谡难受地说。
诸葛亮责备道:“领兵之将当有担当之心,胜败皆以一肩承之,你先是不听军令,致大军败亡,后又擅离行阵,是置军法于何地!”
马谡离席拜倒:“丞相,马谡知罪,谡愿受处罚,无论丞相如何决断,谡绝无二言!”
诸葛亮瞧着这个慷慨陈词的马谡,心里的痛翻出毛刺,扎得脏腑一派血淋淋,他自责地说道:“还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你去守街亭,我若是硬起心肠,何至会到今天的地步,害了你不说,也害了北伐大业……”
马谡坚决地说:“不,是马谡之错,与丞相无关!”
马谡虽然自任罪责,并不能减轻诸葛亮的负累,他沉沉地说:“我对不起你们马家,对不起你四哥,更对不起先帝嘱托……”
他仰起脸,冰冷的灯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心酸地说:“先帝当日苦口叮咛,不要把你推上风口浪尖,你们马家为国家出生入死,原该子孙绵绵,门楣风光,奈何我不听先帝之言,竟至你有今日之祸。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见你四哥……”他再也说不下去,声音哽着,不知是被泪卡住了,还是失了叙说的力气。
马谡哭着喊起来:“丞相,求你不要自责了,谡愿意以死谢罪,以死谢罪!”
诸葛亮起身扶起了马谡,他像父亲那样为马谡擦掉眼泪,轻轻握住马谡的肩膀坐下去。
他们并肩坐在一处,仿佛久别重逢的父子。马谡像儿童一样看着诸葛亮,泪水一次次模糊他的视线,他有很多话想说,有他积攒三十年的恩情,有他永远也弥补不了的愧疚,有他不能实现的抱负,有他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敬慕,可是来不及了啊。他多想变成当年无忧无虑的隆中孩童,怀揣着稚嫩的理想,渴望做崇敬的那个人的衣袂下牵风的小帮手。那时,他以为世界只有襄阳那么大,实现理想像晒太阳一样容易,一辈子做孩子多好,没有危险的负担,没有繁琐的阴谋,没有伪善的作态,像水一般干净。
“我这些日子总想起你小时候,”诸葛亮忧伤地回忆着,“那时在隆中,你四哥尚在,元直、公威、广元……”诸葛亮一个个地数落着那些熟悉的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心里便弹出一朵悲伤的浪花儿。
“那时多好呢,读书、对弈,诗酒畅谈,也没有忧怀……后来,你们兄弟二人随我共事先帝……不想你四哥殉国夷陵,你如今又身犯重罪,而今细思,也许我真的错了……我是不是不该将你们兄弟带出来?”
回忆让人的心底生出湿漉漉的伤情,马谡目中滚出泪来:“谡与丞相结识三十年,打从第一天始便认定丞相为可终生跟随之主,我从不后悔!”
他不后悔,当他还是孩子时,他便说他要跟随在孔明哥哥的车辙下,哪怕马革裹尸,埋骨疆场,他也当是至乐。这个心愿他从不曾更改,便是葬身荒丘,亦铭刻在灵魂深处。
诸葛亮不禁动容,满腔的情感涌动着,有很多话想倾诉,因为太澎湃,反而说不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从案上拿来一双竹箸,交到马谡手中:“知道你一路风尘,吃饱些。”
马谡唔唔应着,轻薄的竹箸沉重得几乎握不住,每吃一口,泪便落一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更不知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他最后斟满了一爵酒:“这一爵,为我和丞相相识的三十年!”他不剩一滴地饮下爵中酒,而后他起身给诸葛亮郑重拜下。
“丞相,”马谡一字一顿地说,“马谡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别太操劳了,不可事必躬亲,能让下属处分的事放手让他们去做……请一定要养护好身体……姜维是难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必可委以重任……”他喋喋地说了很多事,像是怕自己来不及,想着想着又补一句,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所有的语言都被诀别的悲痛封死了,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丞相保重。”他缓缓地站起身,最后下死力看了诸葛亮一眼,猛地一扭头,扑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诸葛亮一动不动,他没有挽留,亦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仿佛是寒冬时凋敝的花木,渐渐地枯萎成灭寂的死亡。
像泪水似的亮光在他的眼睛里闪逝,那一片光越来越多,终于化作汹涌的泪滚下来。
风在戚戚地敲着窗,一溜窄瘦的月光穿透了黑暗,世界在一派哀伤的寂寞中沉陷。
三日后,马谡自尽。
监刑的是张钺,他哭着把一柄剑递给马谡,魏延竟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马谡捧着宝剑挥了挥,他对魏延笑道:“一定是蒲元的手笔,好剑,文长若是不嫌弃,我用完了,你拿去使吧!”
魏延抱了抱马谡的肩膀:“好走!”他背过身去,没人看见他在擦眼泪。
马谡用这柄蒲元锻造的宝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像一捆干柴般扑倒在清幽幽的绿草地上,血染红了偌大的一片,像春天开满山的红茶花。
马谡死去的脸孔很平静,给他清洗尸身的士兵悄悄议论,说死了的马谡真像马良,温润柔软,仿佛捧在手心的玉板。可惜兄弟二人都不得善终,丞相可真是残忍,马将军多好的人哪,不就打了场败仗,怎么说杀就杀了呢?
参军马谡的死被写在一片竹简上,呈给丞相诸葛亮阅览,诸葛亮把那片竹简反扣过去,不想再触碰那锥心的疼痛。其实,他的手里还捏着另一片竹简,青如玉圭,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像在谁光洁的脸上划了一掉伤痕,这竹简从阳平关飞书寄来,已送至他手中有十日。
两片竹简,两条命……同时失去两个至亲之人,打了一次惨烈的败仗。诸葛亮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对自己的嘲讽,他若是痛哭流涕,撒手不管,世人也不能责怪他。
可他不能。
国家需要他,皇帝需要他,三军将士需要他,蜀汉百姓需要他,需要便是一种责任,不可退缩,不可逃避。
熬下去,一定要熬下去,无论有多苦多累多疼,哪怕嚼烂了自己的骨头,吞没下自己的血液,承受一切打击摧毁,不言败不抱怨。
他握住饱蘸墨汁的笔,在干净的绢帛上写下表章:
“臣以弱才,叨窃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