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幽香的春风吹过冀城,却再也寻不到旧模样,城上的旗帜已换了,硕大的“汉”字旗飞扬在冀城的谯楼上,戳开了天空的一个角。
蜀军攻占冀城的捷报插着春风的翅膀,很快飞入了蜀军中军行营,充任先锋队的飞军将领张钺亲自带着捷报回到中军。
张钺把兜鍪一摘,额上本被压住的伤口喷出一线血来,吓得修远险些失态捂住眼睛,忙不迭地递过去一块手巾。
张钺不在乎地用手巾抹去血:“不用管!皮外伤,死不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因见诸葛亮正关切地看着他,咧咧道:“丞相,那小子太厉害了,上百人都拿他没辙,若不是我们车轮战,又仗着人多,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他对手!幸而生擒了他,我们绑着他去冀城下喊话,守冀城的软蛋都吓破了胆,他也算立功了不是?”
“你如何不放箭?”诸葛亮静静地问。
张钺由衷地赞道:“佩服他是英雄,不舍得取走他的性命……”
“啪!”诸葛亮手中握着的文书摔在案上,把张钺后边的话拍灭了:“为你这不舍得,致上百士兵受伤,此为小不忍,非大仁也。他的命是命,我汉军将士的命不是命?”
张钺被训得低了头:“丞相,末将服罪。”
诸葛亮默然地看他一眼,铠甲上满是血污,额上的伤口仍在翻出浅浅的血线,活脱脱一副惨胜的悲烈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幸而冀城不战而降,不然为一人贻误攻城大计,岂非得不偿失?”
“丞相训诫的是,张钺以后不敢擅自行事。”张钺诚恳地说。
诸葛亮目光转而柔和:“去吧,寻军医疗伤,治好了伤才能立大功!”
张钺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背离开,诸葛亮又叫住他:“那人,叫什么来着?”
“姜维。”
诸葛亮默念着,又叮咛道:“安置好他。”
他目送张钺离开,杨仪这才把冀城收缴来的天水户簿呈上去,厚厚的一扎,共有五卷。
诸葛亮翻了翻:“理一理。”
杨仪点头,又道:“各降服县要不要派兵镇守?”
诸葛亮思索着:“分不出这么多兵力,现在三郡皆降,暂不需分重兵屯守,中军……我想还是退守西县,迎战之军当攻克未下诸城,以及抵挡曹魏援兵……”
诸葛亮回过头去,久久地注视着后壁上的硕大舆图。他站起来,用扇柄在冀县上轻轻敲了敲,羽扇从最北端的安定郡拂向西南的南安郡,又回到中央的天水郡,一条由东北斜下西南的线无形地连了起来,他盯着那条无形的线,莫名地叹了口气。
天色已然昏黄了,渐渐地,日暮崦嵫,嵯峨高山被紫红色的晚霞笼罩,青翠中点缀了艳丽的红,仿佛是绿叶环抱着繁盛的杜鹃花,而那花却绚烂得渲染了半边天空。
诸葛乔在马上望了望越来越黯淡的天色,山道上的光线像被墨涂了的宣纸,慢慢地再没有刚才清晰。他的身后是连绵跋涉的辎重马队,士兵推着堆叠得高高的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陡峭的绝壁之间,留下不规则的脚印,像任意画下的谶符。
“千里崎岖阳平关,一战生死知何年!”
从淡逝的光线尘埃里传来远方的歌谣,轻飘飘地在耳际盘桓,也许是戍守烽燧的士兵在抒发感叹,也许是山野樵夫迎风的一曲山歌。
恍惚不明地,诸葛乔觉得心中涌起一脉戚戚的哀伤,他想把这些矫情的感觉扑下去,可却仿佛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
“公子,天晚了,山道难行,莫若歇息一夜,明早再赶去阳平关?”他身后的副将说,那人和他年纪相仿,却面容肃然,没有他的清秀腼腆。
诸葛乔朝前眺望着:“过了这道山口,去前边歇脚。”他打量了副将一眼,“小伍,你累了么?”
小伍摇摇头:“不累不累!”
诸葛乔安静地一笑,因见有士兵推粮车不慎,粮谷袋子滚翻落下,他便跳下马来,帮着士兵扛粮袋重新捆扎装车,士兵们见丞相长公子亲操粗活,既无人阻挡,也无人惊讶。他们早已习惯了与诸葛乔打成一片,没人拿他当丞相公子看待,他从不显摆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也帮着诸葛乔为士兵装粮的小伍一边忙着,一边独个琢磨。他想丞相怎么舍得让儿子去押运粮谷,这差事多辛苦啊,巴蜀之路险峻崎岖,一不留神便会殒命深渊,别说是朝廷要吏,便是贫窭之家父母也会忧心。可诸葛亮竟就匪夷所思地忍心了,而且一趟一趟地敕令诸葛乔往来运谷,承受着山林间不能遮蔽的风霜雨露,丞相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儿子呢?
诸葛乔重新跳上马,小伍也在他身后,动了动嘴皮:“公子……”
诸葛乔摇头:“别总称呼我公子,叫我乔或是伯松。”
小伍喃喃着:“乔……”他搔搔头,“不习惯,总以为失礼。”
诸葛乔没所谓地一笑:“果妹妹也这么称呼我,我早习惯了,你就这么叫,没关系。”
“果妹妹?”小伍一愣。
诸葛乔解释道:“哦,就是我妹妹。”
小伍醒悟过来,他听说丞相有个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待字闺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有说是丞相舍不得,有说是这千金小姐有不愈之疾,有说是小姐好清修立志不从俗。诸葛亮严谨持重,为人无可挑剔,他的家事却抵不过飞短流长。
“小伍,”诸葛乔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诸葛乔喜道:“真巧,我也二十五。”
小伍也自展颜:“是么,那真是巧呢。”
“你是成都人么?”
“嗯,公子哪里人?”小伍问完便以为自己很蠢,听说丞相是琅琊人,自然公子也是琅琊人,自己竟问出这般没长进的傻问题。
诸葛乔却似脱口而出:“我生在江东……”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漏言了,自愕了一下,“祖上是琅琊。”
“公子生在江东?”小伍却不知诸葛乔的繁复身世,还以为逮着了什么新鲜事儿,诱出心底的好奇来。
诸葛乔没法遮掩了,老实地说:“呃,是……”
“江东……”小伍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是什么样子?”
“江东……”诸葛乔缓缓地打开记忆的阀门,很多美好的情绪都开出了湿漉漉的花朵,像云霞涌在藏青山间,走得很远,离得很久,也能在回眸时望见那惹人迷醉的绚丽,可他最后只是乏力地说,“很好。”
“比成都还好么?”小伍问,在他心里,成都是美得不可比拟的天堂,天下的女人加起来比不上成都婆娘的一声嗔骂,天下的美食堆起来也比不上成都摊铺的一勺面汤。
诸葛乔沉默了一刹:“各有各的好吧。”
“那你更喜欢哪里?”
诸葛乔又沉默了,心中涌动的关于江东的记忆退潮了,那是追不回的往事,是去年开败的残花梗儿,曾经如此真实地姹紫嫣红过,可人总不能永远守着过去。怀念是珍贵的,一辈子用泛旧的记忆养活将来的日子便成了愚蠢。
他淡淡地笑着:“以前喜欢江东,现在,我喜欢成都。”
“公子,”小伍刚一脱口便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他不好意思地吞了一下,却到底说不出那总觉得失礼的称呼,“仗打完,你打算做什么?”他又拍拍自己的脑袋,以为自己无聊,丞相的公子难道能和平民比么,打完仗回家种地?
诸葛乔有些茫然:“不知道……你呢?”
“回家呗,我想我女人了。”小伍小声地说,嘻嘻地笑了一声。
诸葛乔笑笑:“我……也许去江东……”
“去江东?”小伍错然,“那,还回来么?”
“回来,”诸葛乔肯定地说,“我是丞相的儿子,怎能不回来。”
小伍有些蒙了,他总觉得诸葛乔说这话的背后有别的意思,可他猜不出,他看不懂诸葛乔那笑容里的深意。
诸葛乔已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了诸葛亮的儿子,属于江东的记忆已是江上一点灯火,明灭在奔流到海的涛声中。此时此刻的诸葛乔,说着成都的俗语,吃着成都的米谷,穿着成都的蜀锦,他把自己的血肉付与成都的沃土,终生与巴蜀的山水魂魄相依。
小伍想诸葛乔是舍不得离家,所以才会说出那捉摸不透的话:“公子会想家么?”
“我想的呢,想妹妹,母亲,也想丞相……”诸葛乔提及“丞相”,声音特别尊敬。
“这次运谷往陇右,便能和丞相见面了。”
诸葛乔迟疑:“也许吧,若是丞相不忙权且可见一面,我不能扰了他的正事。”他认真地笑了一下,因见天色渐晚,说道,“传令下去,今夜在此扎营,明晨再上路!”
一干人押运北伐粮草,连日赶路,颠倒黑白,正走得气喘吁吁,听得此令,哪个不面露喜色。遂你笑笑我,我看看你,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就算是山野荒地、人烟罕至,加之露水清寒,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想着即刻找个能坐能躺的地方即足矣。
诸葛乔翻身跳下马,理了理衣衫便要牵马随队伍一起露宿山林。
正在此时,身后拉粮车的马却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滑了一下。后面推着粮车的士兵来不及刹车,车把式撞在马屁股上,扎得马儿“嗷”的一声惨叫。
这下子,那马连连甩蹄子,刨着地便狂奔而去,赶车的士兵大力拉扯缰绳,奈何惊马力大,却被颠出去老远一截。
眼见这惊马横冲直撞,几只粮袋子已被颠甩了出去,落入身侧的幽深峡谷,周遭是一派惊恐的喧哗,刚巧站在前首的诸葛乔顾不得了,扬手竟死死拽住缰绳。
可惊马的力量太大了,他被带着往前冲出去很远,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仿佛出于本能,一把拔出腰刀,运全身之力,斩断了马辔。牵着粮车的绳索瞬间脱落,粮车被惯性拖出去一截,最后终于歪倒在山道上。
卸了负担的惊马更加没了阻扰,奋力往前一挣,带起的力量把诸葛乔荡飞了起来!
众人骇然惊呼,跑的跑,喊的喊,上百双手向半飞起来的诸葛乔伸过去。
险峻的山道垂临绝壁,马再也不能收住脚,再一次奋蹄,竟直直地坠入了雾霭沉沉的万丈深渊!
“公子!”喊声如刺耳的破碎钟声,震得山谷间经久回荡。
小伍疯了一般扑在悬崖边,看着那坠落的黑影被谷底的云雾吞没了,仿佛落入大海的一粒米粟。他向那越来越远的影子伸出手,徒劳地抓住满手的冷风,大声地喊着,大声地哭着。
小伍恨不得跳下去以身自代,两只手茫然而神经质地捶着、铲着、撞着,却不经意地触到一物,似乎是从诸葛乔怀里甩出来的物件。是一片青色竹简,不落一字,只有一道裂痕,约摸是摔落时不慎撞出来的,在光滑如玉的表面划出凌厉的一笔,像漫长时间里砍在心上的一行泪。
所有的士兵都伏地痛哭,凄惶的哭声填满了整个山谷,强烈的山风呼啸奔腾,也不曾减弱一丝的悲痛。
宛若被噩梦惊醒,诸葛亮手中的笔忽然掉了,在竹简上甩出去偌长的溅墨。
他抬起头,营帐外月光洗地,一派清幽的白。他恍惚起来,以为看见谁的魂飘在半空中,白生生的衣袂牵住了丝丝晚风。那朦胧的淡雾中藏着一道依依惜别的目光,哀伤、留恋、渴慕,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总也靠不拢。
他本想接着做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也失了心绪,手竟发起了抖,冰冷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忽然便悲伤起来,像心上开了一个缺口,幽冷的水便漏了进去。
奇怪!诸葛亮以为自己可笑,想要自嘲地笑一下,那笑容偏被莫名的哀愁清扫干净,硬是没法让自己展颜。
修远正在挑灯,转脸看见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诸葛亮回过神来,看一眼书简上的累累文字,那一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竟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轮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的气,在黑寂的天幕抹开了一溜溜惨白的痕迹,像是结不了痂的烂伤疤,永远残忍地裸露在尖锐的伤害里。
他忽然地想起了赵直,若是赵直在,或许能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后,赵直便声称纵是诛十族也再不上前线,他也觉得以前对赵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寻赵直,赵直大约听到了风声,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儿也找不到,他也不想为一人而大动干戈,也就没再勉强。可如今想来,绑也要将赵直绑来,赵直并不能改变他决定的信念,却足够作为一种警醒的力量。
诸葛亮慢慢地在军营里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结出柔色的花朵儿。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宛如显出一桩心事的轮廓,心事太多,最后也数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问修远:“那姜维还在么?”
“还在呢,您没发话,他们不敢放。”
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颠倒,早忘记了军营里还锁着一个魏国俘虏,连劝降的时间也没有,这姜维便跟着蜀军从冀城来到西县,无辜地成为偌大的军营中被遗忘的一张陌生面孔。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说。
月光从营帐顶漏下来,姜维仰起头,冰冷的感觉洒了一脸。
他于是站了起来,用一双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离析,直直地落在地上,开出无数细小的漩涡。
帐外看着他的两个士兵听见响动,手持长戈挑开帡幪,喝道:“别乱动,想逃跑么?”
姜维瞪了他们一眼,忽地又坐下去,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着身上的伤,疼痛搅住了筋骨,他觉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凉飕飕的,也许是浸出来的血。他自从被俘也没有查验伤情,硬熬着坚持到现在,蜀军的医官要为他治伤,他把人家赶了出去,身上撕裂着,心里也焦虑着,不知道冀城的家里母亲妻子如何了。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军,或许整个天水郡都被蜀军掌控了。
他们生擒自己做什么呢,还要让自己为他们充任摧毁城池的帮凶么?冀城人也许恨死自己了,他便是侥幸逃出蜀军行营,也无颜回去见父老子弟,这一下不仅马遵认定他是叛贼,冀城也以为他投降了蜀军,他真真百口莫辩。只是别因自己的冤屈贻害家小,再深重的骂名由他一人承受。
月光更强了,那是被谁将帐门一整个掀开。姜维避开了脸,他听见轻软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吹拂,像漏在铜壶里的沙土,叹息着时间一瞬一刹地离开。
他转过脸去,月光里荡漾着一个人的轮廓,周遭有朦胧的雾水,空气里弥漫着梦的滋味。
姜维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脸,仿佛在清澈的水底慢慢绽放的芬芳,那一分幽静弹动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很多年以后,白发上头的姜维还能回忆起那一天,那天有风有阳光,是个清朗的好日子,像过去很多日子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伤的喟叹,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后来说,我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转,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实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开始。
那时,五丈原的悲哀已尘埃落定,而大将军姜维正在北伐的道路上一次次艰难开拓,承受着庙堂和民间的双重质疑。那灰白了头发的将军坚毅而悲情的目光穿透了时间,可他绝口不曾提后悔。
“天水姜伯约?”声音很好听,似静夜敲着窗的风。
姜维木然着:“你……”他看见那人缓缓走向自己,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没有一丝儿修饰,他重新把目光拉起,正好撞上那柄白羽扇,他像个傻孩子地问道,“你是诸葛亮么?”
他很大胆地直呼诸葛亮的名讳,自己却不知失礼。他本就不善交际,此刻更像是被外力抽走所有成人的繁琐心思,变成了心机俱无的孩子。
诸葛亮并不在意,脸上漾出亲切的笑:“我是。”他在姜维身边坐下来,目光一直很平和。
姜维盯着羽毛扇,他发现扇柄上镶着一枚白玉麒麟:“你……冀城……”
“冀城很好,我军不行残戮之事。”诸葛亮像猜透了姜维的心思。
这人能看穿人心?姜维有些惊讶了,他终于把目光缓缓飘在诸葛亮的脸上,那是张并不令人害怕的脸,甚至,会使人生出好感。
姜维喜欢诸葛亮的风度,他从来没有见过高官能有如此动人的笑容,你能在他的微笑下卸下一切防备。汉丞相……那该是一国最大的官了,他见过最大的官是雍州刺史郭淮,隔着远远的距离,模样儿也没瞧真。至于太守马遵,每日一副趾高气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儿,下属都心怀抱怨,他虽从不明说,心里也是不喜的。
可诸葛亮……该怎么评价他呢,姜维对诸葛亮太陌生,他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头,曹魏多年来大肆贬低蜀汉,说诸葛亮蠢笨丑陋,蜀汉残暴卑弱,大魏军队只要踏进巴蜀的穷山恶水,蜀汉立刻披靡。而今之所以不发兵,不过是出于好生之德,先闲他们几年,待把江东的孙权踏平了,再去收拾那群不归化的野蛮人。
在诸葛亮的眼中,姜维相当年轻,也很英俊,至少从外表看,是个模样好看的年轻人。他打心里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有一种奇怪的好感,人和人之间的一见如故像自然奥秘般玄妙。
“我……”姜维心里澎湃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恨着自己嘴笨,着急地抓了抓手,却觉得伤口疼。
“伯约是天水本地人?”诸葛亮念起姜维的字并不别扭,仿佛极熟识的故人。
“是。”
“今年……”诸葛亮委婉地问着姜维的年龄。
“二十七。”姜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诸葛亮怅怅一叹:“二十七,大好年华。”他蓦然生出一种宿命的感觉,自己正是二十七岁承蒙昭烈皇帝知遇之恩,从此君臣知己,风云际会,今日偏让自己遇上二十七岁的姜维,这,会不会是上天的安排。
“家在冀城?”他问话的语气越来越和蔼。
“是。”
“家中亲人尚在?”
“有老母。”姜维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他以为自己疯了,对敌国丞相竟然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细。
“老母在堂,是大福气呵。”诸葛亮感慨着,“战乱之世,黎民罹祸,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已幼而失怙,老而失依。”
姜维起初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慨然,心里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既有此忧怀黎民之叹,为何要兴兵北征,侵我大魏边民?”
诸葛亮微笑,像看一头莽撞的小牛:“为兴汉大业。汉室四百年基业,恩泽万民,一朝为曹氏篡夺,伯约以为呢?”
姜维被问住了,他捏着手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忽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是为汉家天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知道伯约委屈,”诸葛亮体贴地说,“太守马遵猜忌忠良,致尔等穷途末路,非汝之过,乃上峰不具公平心也。”
“谢谢。”姜维虽然觉得感动,却没法说出动人的感激言辞。
诸葛亮摇摇羽扇,缓缓地说:“大势所趋,伯约欲有何为?”
姜维说不出,嗓子眼漏着风:“我……”
诸葛亮静静地凝视着他:“我不行勉强之事,伯约若想回冀城,我遣人送你回去,若是有归顺之意,我也不以你为贰臣。我看得出,你是难得的人才。”
“我……”姜维词穷,他心里焦急得抓出了伤痕,偏偏嘴笨得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言辞。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他不催迫这个年轻人立即做出决定:“伯约好生歇息,你这些日子不肯就医,那可不成。”他用羽扇轻轻拂了拂姜维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
“丞相。”姜维忽然喊道,他哆嗦着站起来,浑身颤抖着。
他注视诸葛亮,这个人,哦,这个人……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么?像天空中恒定的北辰星般明亮,让渴望伟大的人们匍匐在他的光芒下,成就同样的伟大。
他给诸葛亮拜下了,却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诸葛亮朝姜维走一步,他也在等待,等待这个年轻人的心声。
姜维又一拜,他憋红了脸:“姜维,愿、愿降……”他忽然流下眼泪,他以为自己怯懦,想赶紧擦掉,却慌里慌张地落出更多的泪。
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姜维,扶起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恍然之中,他以为时光倒流,二十年光阴如梦一散。叩拜着的姜维变成了他,那个意气飞扬的隆中书生,而他自己则变成了刘备,落魄江湖却矢志不改的将军,双手扶握之间,便把一生浇铸在彼此的梦想中。
诸葛亮回到中军帐时,夜深如晦,那一轮纸月亮被云吞去了一半的轮廓,马谡正等在帐内,看样子他刚刚才到,额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揩去。
“幼常?”
马谡把一份战报递上去:“赵将军传来的急报。”
诸葛亮拆了战报细细读了一遍,转手递给马谡:“曹魏遣张郃为将,率军五万驰援陇右。”
“这么快!”马谡惊呼,“斜谷的疑兵岂不功亏一时?”
诸葛亮摇头:“不,斜谷疑兵仍能拖住郿县曹军,张郃援军这一路我们早已料定,目下该在要隘设重兵阻挡。”
“丞相,当遣良将镇守。”马谡提议时,心里突突一跳。
诸葛亮静默,他紧紧握着羽扇,去主座上款款坐下,自语似的说:“该遣谁呢?”
“谡愿请缨!”马谡大胆地说。
诸葛亮一怔,他看着马谡,这个在他眼里始终像孩子一样的马谡,其实已经三十九岁了呢。可他对马谡的期望太高太热切,因这沉重的期望致他生出患得患失的忧虑,害怕马谡不能承担,必要常常留下马谡在身边,看着他,矫正他,他想塑造一个完美的马谡,无懈可击的马谡。他始终不能忘怀那对马良没有说出口的许诺,为了马良,他拼出力气去保护马谡,甚至已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
“幼常去?”他迟迟地说。
马谡既说出了口,也就不顾忌了:“请丞相准允,谡不想做案牍之士,一生空付文笔。谡愿策马疆场,为国效命,纵然血染征袍也当不辞艰险!”
诸葛亮心底叹息,他希望马谡成就的样子和马谡自己希望的未来原来是不一样的,也许他是太苛责了,维护心太深反而成了伤害。
“幼常之心,亮能体会,只是……”诸葛亮停顿着,却没有给马谡一个爽快的答复,“容我想想吧。”
马谡还想争辩几句,可诸葛亮作出了不容辩驳的冷峻模样,他不得已吞下那些壮怀激烈的话。
莫名地,诸葛亮想起了昭烈皇帝临崩前的嘱托,他飞速地把那告诫压下去,抬起头,看见的是马谡渴望的目光。
不,先帝,也许,也许……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