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正是如火如荼时,透亮的阳光抹去了洛阳皇宫的巍峨森严,却平添了几分神秘孤寂。一团一团霜白的光影像绒球似的在宫闱廊道间追逐奔跑,恍如急于逃离深宫的幽魂。
司马懿小心翼翼地踏入寝宫时,曹真、曹休、陈群也刚刚到。四个人交换了一下闪烁的目光,齐齐跪在皇帝的卧榻前,顷时,四人便红了眼睛。
四十岁的皇帝卧在软得没有脊梁的床榻上,仿佛埋在稀泥里的一截烧焦的柴火,他已说不出话来,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跪在身侧的太子。
二十二岁的太子把双目哭肿了,眼泪一滴滴淌在他胸襟上,染湿了很大一片,像在胸口挖开了一个水淋淋的洞。
四位大臣知道了,这是皇帝在托孤。曹休跪前一步,泪涔涔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当不负所托,竭忠辅佐嗣主。”
皇帝用力地昂起头,被痰粘住的嗓子发出一声似泣似叹的呻吟。他向司马懿伸出手,指头疯狂地颤抖着。
司马懿小心地凑上前,刚把右手抬起来,却被皇帝一把握住。
那力量大得让司马懿吃了一惊,皇帝黏湿冰冷的手指仿佛强力的胶,让他半丝儿也挣不出。他贴近了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哆嗦着张开双唇:“忠,忠……”
“陛下说什么?”司马懿把耳朵凑在了皇帝的唇边。
如游丝的声音飘进了司马懿的耳中:“忠贞为国,不相负君。”那像从土里爬出的一只手,起初是缓慢的,仿佛逐渐生长的芽苗,却在忽然之间攫住了司马懿的咽喉。
司马懿骨骼里打了个寒战,一溜冷汗从背脊冒出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皇帝的手,更想不顾一切地想夺门而逃,可皇帝却死死地扣住他,仿佛掐住了他的命门。
皇帝干涸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司马懿,瘪下去的嘴角向上轻轻一扬,似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臣不敢辜负陛下知遇之恩。”司马懿颤颤地磕下头去。
皇帝抓住司马懿的手重重地一摔,凹陷的胸脯微微一鼓,他最后吐出一口生气,便不再动弹了,微阖的双眸却始终不曾紧闭,仿佛那残余的一缕魂仍在注视着世间的尔虞我诈。
寝宫内外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吞没了。
司马懿把脸紧紧地贴住冰凉的地板,他听见充斥耳际的哀哭,仿佛一记记鞭子,抽在他惊惶的魂魄上。
他用余光打量着哭倒于地的太子,那张清秀的脸被泪水伤损了,让明亮的年轻变得晦暗莫测。这不是生在安乐窝里的富贵公子,他曾在幼年失母,历尽坎坷,尝遍人世炎凉,便是太子之位也于险境中获得。这是个善于韬光养晦的年轻人,明睿、隐忍、果决,甚或有他祖父的见识。
司马懿想起皇帝临崩前的骇人遗言,森凉的悲哀和沉重的恐惧像山一样压住他,他竟自抬不起头来。他把自己沉下去,随悲伤哀悼的臣僚宫人们一起大哭起来。
曹魏黄初七年五月,魏文帝曹丕崩于洛阳,司马懿、曹真、曹休、陈群四大臣同受遗诏托孤。东吴听闻曹魏新丧,于八月率军攻伐魏国江夏郡,太守文聘坚守不动,魏国朝廷遣治书侍御史荀禹慰劳边地,荀禹于沿途所经县发步骑千人,乘山举火,与文聘声势相连。吴军屯住二十余日无所获,又以为魏国救兵驰至,不得已撤兵解去。也在这一年,吴国左将军诸葛瑾寇襄阳,司马懿进击破之,斩首吴军将领张霸。
曹吴边境兵燹不断,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辽阔的长江流域从不曾安静过,金戈之声惊得停栖江边的候鸟许多日子不敢飞越江面,而远在成都的蜀汉却始终沉默,忙于应付南边东吴无止境挑衅的曹魏几乎把蜀汉遗忘了,偶尔有朝臣在奏章里提一次,大多数人都用轻蔑的语气说:“蜀国?区区弹丸之所,能掀起多大浪?待收拾了没完没了挑事儿的东吴,大军旌旗一挥,高山倒伏,江河断流,蜀国顷刻土崩瓦解。”
蜀汉在敌人的遗忘中沉默,像巴蜀间安静的一座山峰,凝望着世间矫揉造作的喧嚣,悄悄地背过身。没人知道这个国家在做什么,是在颐养性情,还是在积蓄力量,或者恭默守静?
亦有人说,这个国家离发出声音的那天不远了,他们将在深切的遗忘中忽然崛起令世人惊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