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黄昏,曹家照例送菜,魏大姊便赶了来照料,打开食盒,见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春笋;一碟网油鹅肝是生料;另外还有熏鱼、醉蟹、蚶子、风鸡四个碟子;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论色已让李绅颇有酒兴了。
“曹家的菜是讲究。”魏大姊说:“这荠菜春笋,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上市;他家已经有了。”她紧接着又问:“李二爷,你什么时候吃?”
“劳你驾,叫人把菜拿到大厨房热好了;我就吃。”
“大厨房怎么能热这种细巧菜?”魏大姊略想一想说道:“只有蜜炙火方,可以上笼去蒸;其余的菜,只好在这里现热现吃。”
说着,不容李绅有何意见,掉身便走;不多一会,只见两个伙计,一个捧来一具已生旺了的炭炉;一个一手提着活腿桌子,一手提只大篮,里面装的是铁锅与作料;魏大姊跟在后面,已系上围裙,手捏一把杓子,是她自己来动手。
很快地在走廊上安好炭炉,搭好桌子;她把那碗蜜炙火方让伙计端到大厨房去回蒸,然后抹桌子、放碗筷,摆好冷荤碟子,烫上酒来,喊一声:“李二爷请来喝酒吧!”
接着,先热荠菜春笋,再炸鹅肝;支使小福儿端上桌去。方始解下围裙,拢一拢头发,洗了手进屋。
“酒菜大概够了。”她说:“留着翅丝、火方、鱼圆汤做饭菜。慢慢儿喝吧,要吃饭了,让小福儿叫我。”
说完,一扭身进了李绅卧室;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主仆二人都感诧异,李绅呶一呶嘴;小福儿会意,走过去探头一望,只见魏大姊是在收拾屋子;正要将一本摊开的书收拢。
“魏大姊!”小福儿急忙拦阻:“你别动二爷的书!”
魏大姊一楞;招招手将小福儿唤了进去,小声问道:“二爷的书,为什么不能动?”
“二爷正看到这儿,你把它一合上,回头二爷就找不到地方了。”小福儿又说:“收书有收书的法子。”他拿起一张裁好的纸条,夹在书中,方始合拢。
“我懂了!”魏大姊说:“你伺候二爷喝酒去吧!”
“还有,写得有字的纸不能丢!反正二爷的书桌,你最好少动!”
说话的语气不大客气,李绅在外面听见了便喝一声:“小福儿!”
小福儿不敢再多说,悄悄走了出来;李绅便教训了他几句,说收拾屋子本是他的事,魏大姊好意代劳,应该感谢,何得出以这种不礼貌的态度?
“二爷别说他!”魏大姊赶出来笑道:“倒是我应该谢谢小福儿,他让我学了个乖。来!”她将小福儿一拉:“帮魏大姊去打盆水来。”
小福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打了水来,魏大姊一面抹桌子,一面跟小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不断指使他干这干那。神态之间,真像大姊之于幼弟。
“行了!”她说:“你把脏水端出去泼掉;到大厨房去把蒸着的火腿拿来。二爷该吃饭了。”
李绅的这顿饭,自然吃得很舒服;等他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魏大姊已将一条冒热气的手巾递了过来。
“茶沏上了,在里屋。你喝茶去吧,该我跟小福儿吃饭了。”
“多谢,多谢!今天这顿饭可真好!”
说完,李绅掀起门帘,入眼一亮;卧室中收拾得井井有条,砚台、水盂都擦洗过了;七八本书叠得整整齐齐,书中都夹着字条。坐下来拿起上面的那本,正是这天在三山街二酉堂新买的“板桥杂记”。心里不由得就想,余澹心笔下的旧院风光,善伺人意的黠婢巧妇,不道真有其人!
在堂屋,魏大姊以长姊的姿态,慈母的情意与小福儿共餐。他对蜜炙火方特感兴趣,她便一筷不动,连碗移到他面前,网油鹅肝还剩下三块,她亦都挟了到他饭碗里。
一面吃,一面小声谈话;小福儿不知不觉地,把他所知道的李绅跟绣春的情形,倾囊倒筐般都告诉了魏大姊。
吃完饭收拾桌子;魏大姊悄悄走了。到柜上看一看,交代一个得力伙计,说她有些头痛,要早早休息,凡事斟酌而行。然后回到卧室,重新洗面拢发,淡扫蛾眉;戴上银顶针,拿着针线包,重到李绅身边。
“今天可把你累着了!”李绅放下笔来,看着她问:“怎么还不睡?”
“还早。”魏大姊答说:“我看二爷袍子跟马褂上,好几个纽襻绽线了,趁早缝好它。”
“多谢,多谢!真是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还值得一声谢?”
说着,她管自己去取皮袍跟马褂,坐下来仔细检点。李绅也就不再管她,重新握起笔来。
“二爷在写什么?”她随口问说:“做文章?”
“不是,写信。”
“家信?”
“也可以说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么叫“也可以说”?魏大姊心中纳闷,却未问出口来。
李绅将信写完,开了信封;接着便开箱子,取了四个用桑皮包着,出自藩库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连信放在一边。然后收拾笔砚,摊开书来看。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觑之中,到得此时,便站起身来,去取茶碗,要替他续水。行走无声,直到一只五指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夺目的白手,骤然出现在眼前,李绅方始警觉。
抬眼看时,她那双水汪汪、眼角微现鱼尾纹的凤眼,也正瞟了过来;她平时颇为庄重,在李绅心目中,是个正经能干的妇人;因此,对于她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动,而是一震。
等将茶碗续了水送来,她也就换了个位置,坐在李绅旁边的那张椅子,不过依旧低着头钉纽襻。李绅的书当然看不下去了!侧脸望去,只见她鬓如刀裁,发亮如漆;皮肤白净,只颊上有碎芝麻似的几点雀斑,反增添了几分风韵。
“魏大姊,”李绅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住到娘家来了。”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低着头作活。
“你夫家姓什么?”
“姓诸。言者诸。”
“那位诸大哥过去几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说:“七年。”
李绅一半关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无孤可抚,何以不嫁?若说守节,也不应该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样子就鲁莽些也不致遭怪,便问了出来:“魏大姊,我有句话问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诸大哥守一辈子?”
魏大姊不作声,但睫毛忽然眨动得很厉害;仿佛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李绅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说:“我不该问的。”
“不!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她抬起头来说:“先是为了想帮帮我爸,根本没有想到这上头,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晚了!一点不晚。”
“真的?”
“我不骗你。”
“谁会要我呢?”魏大姊又把头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唉!”
叹气未毕,忽然惊呼;只见她赶紧将左手中指伸入口中吮着;原来不小心让针扎着指头了。
“不要紧吧?”
“这算什么!”魏大姊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来说:“二爷,你身上这件棉袄的领子快脱线了,请换下来,我替你缝几针。”
“不!”李绅畏缩地笑道:“我最懒得换衣服。”
她看了一下说:“不换下来也不要紧。你把头抬起来。”
撂下手中的马褂,她不由分说,来替李绅缝领子;先伸手去解他的衣领,两指触处,让他痒痒地已很不好受;又想到她这样下手,可能针会扎了他的脖子,更感畏怯,因而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本意在阻止,不道失了礼,赶紧放下。
魏大姊朝他笑一笑,仍旧在解他领子上的纽扣。李绅心想,看样子她是误会了,以为他藉故讨她的便宜。于是身子向后一缩,想挣脱她的手。
“别动!”魏大姊连人跟了过去;就是不放手。
“得,得!”李绅无奈,“我脱下来吧!”
魏大姊倏然敛手,退后一步;双手交握,置在胸腹之间,微偏着脸看他;虽未开口,却等于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举手之劳,就这么繁难?
这一眼色的逼迫,不由得使李绅自己去解纽扣;魏大姊等他卸脱那件旧蓝绸子的薄棉袄,随即将皮袍替他披上,很快地缝好了领子,再换回皮袍。然后眼也不抬地拨灰掩炭,检点了衾枕茶水,说一声:“早早安置吧!”翩然转身而去。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李绅才想起一件事,赶紧唤住她说:“魏大姊,魏大姊,有件事拜托。”
等她回身,他拿桌上的一封银子、一封信,托她派人送给王二嫂。她是记惯了账的,学着识了好些字在肚子里;一看信封上“绣妹亲启”四字,脸色勃然而变。
但是,她很快地恢复正常的神色;而且李绅也根本没有发觉她神色有异,所以她仍能从容不迫地问:“是不是明儿一定得送去?这得我自己去一趟。明天怕抽不出空。”
“不要紧,不要紧!后天也可以。”李绅在想,反正这一回跟绣春见面,已不可能;只要把自己的意思达到,早晚都不关紧要,因而又加了一句:“那怕我走了再送也没有关系。”
“好!我知道了。”魏大姊走到门口探头外望;大声说道:“嗨,小福儿,别打盹了!帮魏大姊来拿东西!”
次日一早,曹府派人来给李绅送点心;来人受托,特意找到小福儿问有事没有,照彼此约定,他应该让锦儿来一趟;但因心已偏向魏大姊,只好有负锦儿,以“没事”相答。
到得下午,小福儿正要随着李绅到曹府,伙计领进一个中年汉子来,一身风尘,满脸于思;小福儿细辨一辨,失声说道:“二总管,你不是伺候老爷进京了吗?怎么来了呢?”
李府的二总管温世隆,不答他的话,只问:“绅二爷呢?”
李绅已闻声迎了出来,“我在这里!”他问:“世隆,有什么要紧事吗?”
温世隆先请了安,然后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老爷让我专程来给绅二爷送信。”他说:“还有好些话,当面跟二爷回。”
“好!”李绅接了信先不看,很体恤地说:“你先洗洗脸,喝喝茶,让他们替你找屋子歇一歇,咱们再谈。”
等伙计将温世隆领走了,李绅方始拆信,一看大感意外。信是李煦写的,只说:“平郡王麾下须有亲信,专司笔札,望侄不惮此行。详情由温世隆面述。”
这消息来得太突兀了!李绅觉得第一件事要清楚的是,到底是平郡王讷尔苏来信要人;还是出于李煦的保荐,藉此将他逐得远远地?倘是后者,无非离开苏州,西北可去可不去。如果辞绝此行,今后的行止又将如何?
这些都是颇费思考的事;正在沉吟之际,征尘一卸的温世隆来了,为他细述经过。
原来李煦在正月初十启程北上,行至淮安地方,遇到平郡王府自京里下来的专差;分赴苏州、江宁送信。给李煦的信中,细述西陲的军务,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驻节穆乌斯乌苏,指挥若定,军务颇为顺利;宗室延信,即将进兵西藏。讷尔苏驻兵古木,是大将军的副手;机密大事,相商而行,苦于缺乏司笔札的好手,以致信函往还,不能畅所欲言。又以戎机紧要,这个司笔札的人,亦非相知有素的亲信不可;因而特地函托李煦物色,看至亲后辈中,有老成练达的,最为合适。
“老爷看了信对我说,倘说老成练达,莫过于绅二爷!就不知他肯不肯吃这趟辛苦?”温世隆说:“老爷又说,这件事关系很大,如果绅二爷肯去,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喔!”李绅深感欣慰,因为他叔叔不但仍旧重视他;而且看样子已不存丝毫芥蒂,不过,何以自己此行,关系甚重,对他是帮了大忙,却还待温世隆作进一步的解释。
“据平郡王府的来人说,西边除了十四爷,就数郡王爷最大;十四爷一回京,大印就归郡王爷掌管。如今皇上也很看重郡王爷,虽不是言听计从,要给谁说几句好话很管用。”温世隆停了一下说:“老爷这趟进京,心里很不是味儿;想请郡王爷照应说不出口。绅二爷去了,是再好不过的事。”
“啊,啊!”李绅完全明白了,慨然说道:“老爷这么说,我怎么样也得去;而且还得快去。”
“正是!”温世隆也很欣慰地说:“老爷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说不出口。我是绕淮阴由六合、天长这一路来的;老爷另外打发人回苏州去了,关照鼎大爷给绅二爷预备行李盘缠。”谈到这里,温世隆诡秘地笑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绅二爷一定乐意听,老爷说:绅二爷一去不能没有人;家里的丫头,不拘是谁,随绅二爷挑两个带去。如果都看不中,花几百银子买一个也行;不过这日子上怕来不及!”
李绅笑了,“老爷倒是想得真周到!”他说:“这件事我另有计较,等我筹划好了再告诉你。”
“是!”温世隆问道:“那么,绅二爷预备哪天动身呢?”
李绅沉吟着;他不便说,要将绣春的事,安顿好了再能定日子,只好这么答说:“总还有个两三天!”
“是。我伺候绅二爷回苏州。”
“不!你今天去给姑太太请了安,明天先走好了。”
“也好!我先替绅二爷去预备着。”李绅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道:“你累不累?如果不累,一起上姑太太那里去。”
“是!”
李绅是有曹府派来的一乘轿子可用;温世隆远道而来,既无现成马匹,李绅不好意思再让他步行,所以关照小福儿:“你到柜上去说,有现成的车雇一辆。”
小福儿答应着,奔到柜房;魏大姊已听伙计讲过温世隆的来历,正要跟他打听,所以老远就先喊他:“小福儿,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慢点,魏大姊,你先叫人给雇一辆车,到曹府。”
“谁坐?”
“我跟我们温二总管。”
“喔,是李府上的二总管。”魏大姊问:“他来干什么?”
“嘿!”小福儿说:“想都想不到,一位郡王爷;就是我们姑太太家的姑爷,找我家二爷去帮忙。”
魏大姊大感惊异,也有些着慌;她有一套安排玉饵钓金鳌的办法,刚一施展,不想有此意外波折。便即问道:“这位郡王爷在什么地方?”
“远了去啰!”小福儿忽然想起自己的差使,“魏大姊,这会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劳你驾,先替我们雇车行不行?”
一问恰好不巧,客栈附近没有车;得到前街的骡马行去雇。魏大姊关照小徒弟:“跑快一点儿;你就押着车回来。”然后对小福儿说:“再快也得一盏茶的工夫,二爷是怎么回事,你赶快告诉我。”说着她从抽斗里抓了一把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还加一句:“别让人瞧见!”
小福儿的性情,受了主人的感染,亦颇狷介,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说道:“我不能要这个!拿钱买我,我就不说了!”
“啊!啊!”魏大姊极其见机,赶紧改口:“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跟我好;咱们的交情金不换!是不是?”
小福儿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便将他所听到的,与他所懂得的话,都告诉了她。不过还有些疑问却来不及问,因为车子已经雇来了。
纵然如此,魏大姊仍旧觉得小福儿帮了她太大的忙;他的话对她有莫大的用处。她在想,绣春对李绅是何态度,只看锦儿拚命在拉拢,大致也就可以知道了。退一步说,就算事机好转,已成定局;可是绣春病成那个样子,且莫说万里迢迢到比“云贵半爿天”还要远的地方,就到苏州,只怕也难。反正不论如何,李绅这一趟总娶不成绣春;也就是带不走绣春了!
只要如此,自己就可稳操胜算;魏大姊一个人想了又想,盘算得妥妥帖帖,不由得在想;原以为是意外的波折;谁知竟是意外的良缘。
回来已经起更了。微醺的李绅,兴致很好;因为在曹家受到了很大的鼓励。曹俯的那班清客,都拿班超投笔从戎,以及其他书生筹边的故事恭维他;曹俯则高诵陈其年的词句:“使尔填词,何人草檄?”说是他早就觉得以李绅的捷才,不该只为他叔叔办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文字;军前效力,一篇露布,可抵十万雄师,才不负他满腹锦绣。
不过,最能激发他雄心的,却是曹老太太的话;她也接到李煦的信,告知其事,请她劝使李绅应命。她说,这是她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娘家的家运不振,李煦又不自检点,不卜此番进京,福祸如何?如今居然有此机会,她相信以李绅的品格才学,必能为她的女婿——平郡王讷尔苏所重用;重振陇西家声,于今有望了。而且她也许诺,只等绣春身子复原,能耐跋涉,立即就会派专人把她护送到西边,让他们团圆。
为此,李绅久已潜藏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当魏大姊来向他道贺的那一刻,正是这些情绪最昂扬的时候。
“二爷这趟去,是要带兵打仗?”
“不一定带兵打仗,不过出出主意而已。”
“那,”魏大姊说:“就是军师?”
“这也谈不到。总而言之,有个机会替皇上出力。”
“这就很难得了!能替皇上出力,谈何容易?”魏大姊又问:“二爷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后天就回苏州。稍为料理料理,马上动身到青海。”
“青海在那儿?”
“远了去啰!”李绅答说:“一直往西边。假如打南京一直线往西走,得穿过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四个省分,才到青海。这还是在青海东边;倘或在青海西边,还得走好多好多路!”
听此一说,魏大姊不免胆寒;不由得问道:“青海有多大啊?”
李绅想了一下说:“大得很!至少有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北五个省分合起来那么大。”
“真有那么大!那得多少人来住啊?”
“有人倒好了。全是荒凉的地方,千里不见人烟是常事。”
魏大姊倒抽一口冷气,楞住了。
看她的脸色,李绅不免关切,“怎么?”他问:“魏大姊,你有心事?”
一语破的,她自然吃惊;不过方寸还不致乱,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替你发愁。”
“替我发愁?”李绅诧异了。
“是啊!替二爷你发愁。这么远的路,总得有个人照应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那位绣姑娘,病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复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朝思暮想,想你那位绣姑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绅笑了。在豪气万丈的心境之下,儿女之情,旅途之愁,都看得不算回事;不过魏大姊的想法,却使他感受关切的情意,对她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魏大姊,”他说:“你倒也多愁善感。不过,你不必替我发愁。我生性好游,南来北往,一个人走惯了的,就是口外,也去过两次,什么苦都吃过。那虽是二十年前的话,如今我也还相信我能吃得起那些苦。”
“这一说就不要紧了。”魏大姊闲闲问说:“二爷倒是吃过什么苦头啊?”
“多啰!连马溺都喝过。”
魏大姊心里又是一跳;不过这次心存警惕,不让它形诸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乐趣也很多,至今回想,吃过的苦是忘记掉了;山川之美,历历如在眼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良非我欺!”
魏大姊对他的话,懂一半,猜一半,知道他兴致很好;灵机一动,便即说道:“二爷倒讲点让我跟小福儿听听。”
“好啊!”李绅沉吟着,要找个开头的地方。
“慢点!”魏大姊放下手里在衲的鞋底,站起身来,“亲戚家送了一坛自己酿的酒;我爹说还不错。我取来给二爷尝尝。”
“好啊!”李绅欣然许诺。
“走!小福儿帮我拿酒去。”
去了好半天才来,不光是酒,还有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碟盐水鸭;一碟肴肉;另外一个小小的藤箩筐,满盛着盐炒瘦壳小花生;再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好香的韭菜味儿。
“这一顿宵夜不坏!”李绅起身去开酒坛;盖子一揭,糟香直冲,倒出来看,却是乳色的新酒,试尝一口,酒味亦颇不恶,随即吟道:“‘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等他转回身来,只见魏大姊已指挥小福儿,将一张条几移到了炉火旁边,安设杯盘。她将包子跟花生挪到一边说道:“这是我跟小福儿的。”
“你何不也陪我喝一杯?”
魏大姊想一想,点点头说:“我倒也想喝点酒。”
于是李绅一面喝酒,一面谈塞外风光;小福儿找了张小板凳来坐,剥着花生,舒舒服服地听着。魏大姊可不像他那么悠闲,一面装得聚精会神在听;一面不断得找李绅不注意时,替他斟酒。
这种家酿,又香又甜,很容易上口,而后劲极大;李绅因为谈兴正豪,先不在意;等自觉有了六七分酒意,却又贪杯,舍不得放下;兼以魏大姊殷勤相劝,不知不觉地望出去的人影都变成双了。
魏大姊转眼去看,小福儿一双眼睛,亦快将闭上;心想是时候了,不必再费工夫吧!
于是,她说:“二爷,你不能喝了,快醉了!”
“没有醉,没有醉!”李绅悠悠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地板发软;便在脚上使一使劲,想把自己稳住。
那知不使劲还好,一使上劲,重心越发不稳;魏大姊一声“不好”尚未喊出口,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将小福儿吓得直跳了起来。
“二爷摔着了没有?”魏大姊忙上前相扶。
“没有,没有!”李绅还在充英雄,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小福儿是伺惯了的,一言不发,走到李绅身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往上一提;然后一弯腰,伸出脑袋,左手一绕,把李绅的左臂搭到肩上拉住,右手扶着他的身子。李绅便身不由己让他扶到了床前放倒。
“二爷的酒可喝得不少。”魏大姊说:“只怕要吐。”
“要吐早吐了。”小福儿答说:“二爷喝酒不大吐,也不闹;喝醉了睡大觉。”
“酒品倒不坏。你也睡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小福儿楞了一下,心想:你不走,我怎么睡?
“你别管!”魏大姊只顾自己说:“我不放心!回头醒了要茶要水,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着起火来,怎么得了,我家的房子不值,客人的性命要紧。”
“不要紧!”小福儿没有听清她的话,顺口答说:“把灯灭了好了。二爷向来灭灯睡觉。”
“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已经摔了一跤,不能再摔了。你别管吧!大姊疼你,代你当差,你管你睡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在小福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小福儿也实在倦不可当了;既然魏大姊有此一番好意乐得躲懒,自回对面屋子里去睡。
魏大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通前澈后地想了一遍,盘算妥当,开始动手;第一件紧要之事是将这个西跨院的门关紧闩上。
然后收拾残肴,检点火烛;又到堂屋里站了一会,但听小福儿鼻息如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绅不愿小福儿在他床前打地铺。看样子他这一觉,非到天亮不会醒。
等关紧房门,看到床,方始失悔,盘算得再妥当,到底还有漏失,应该趁小福儿未走之时,为李绅脱衣睡好。此刻说不得只好自己累一点了。
他的衣服不是脱下来,而是剥下来的;等剥剩一套小褂袴,才替他盖上被子,推向里床。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她坐下来一面喘息,一面拔金钗,卸耳环;最后拨了小灯,面对着床,解衣卸裙,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一件亵衣,轻轻掩上床去,拉开被子与李绅同衾共枕了。
遥听围墙外,更锣自远而近,恰是三更。
这一个更次,在魏大姊真比半辈子还长;好不容易听到打四更,她照定下的步骤,伸手到里床,将被子掀开一角,李绅的一条光腿,便有一半在被子外面了。
她得将他弄醒了才好办事;而又必须在半个更次办妥当,因为魏大姊虽说在后巷独住,有时候也宿在柜房里;一面一个小丫头,她有意挑拨得她们不和,几乎不相往来。因此,她夜间的行踪,不易为人所知;但一到天亮,行藏显露,所以非在五更时分离开这个西跨院不可。
要把他唤醒来,本非难事;难在不能开口,要弄成是他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她在,那出“戏”才能唱得下去;所以魏大姊只有狠狠心,硬拿他冻醒。
正月二十的天气,春寒正劲;宿酲渐解的李绅,很快地被冻醒了。但知觉并未清醒。把右腿缩了进来,一翻身似乎摸到一个人,自下意识中含含糊糊地问说:“是谁?”
魏大姊不防他有此一问;想了一下答道:“我是绣春!”
李绅在若寐若寤之间,一时不辨身在何处,所以不解所谓;及至记起自己把杯雄谈的光景,不由得一惊,此时安得绣春并卧?再伸手一摸,自觉遭遇了平生未有的奇事——是个精赤条条,肤滑如脂的女人睡在他身边;同时发觉自身亦复如此。
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转脸俯视,只见魏大姊仰面张眼,泪光隐隐,仿佛受人欺侮了似地,有着无限的委屈。
李绅有无限的惶恐,疚歉与感激,为的不肯接受这份傥来的艳福。他心里在想,读了三十多年的书,自信能够不欺暗室,现在遇到了考验,千万要有定力!
这样转着念头,便毫不考虑地说:“魏大姊,我实在感激,真不知怎么说才好。不过,你的盛情,只能心领。你快穿上衣服回去吧!妇人的名节最要紧!”说着伸手被外去找自己的内衣。
魏大姊听得他这话,感觉上由意外而失望;由失望而伤心;更由伤心而着急,因而急出一副眼泪,翻身向外,掩面饮泣。
李绅也有些着急,他不但要顾她的名节;也要顾自己的名誉,说不得只好狠狠心摆脱她的纠缠;所以用冷峻的声音说道:“男女之情,不可强求。做人要识廉耻,你不要这样!”
“要我怎样?”魏大姊急出一计,正好接着他的语气,断断续续地怨诉:“你把我当作绣春,要这样,要那样,我统统都依了你;那知道你酒醒了不认账!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倒不如拿把刀来,给我一个痛快!”
李绅惊愕莫名,莫非跟她真个消魂了?苦苦思索,一点影子都没有;摸摸自己身上亦无零云断雨,可资印证。然则,她的话从何而来?
见他不语,魏大姊知道他内心惶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这个机会不可放过!于是翻过身来,搂住李绅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胸前且哭且诉:“我什么都给你了!你拿我当绣春的替身,是我自己情愿的;你丢掉我,我也不怨。你不该占了我的身子又笑我不识廉耻!你教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说完了,一面哭一面拿整个身子贴紧李绅,揉啊搓啊的,满床乱滚;搞得李绅百脉偾张,气都喘不过来。
“我受不了嘞!你好好儿睡好行不行?”
她不再乱揉乱滚了,不过贴得他却更紧了。
“叭哒”一声,李绅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读书养气,什么不欺暗室,李绅啊李绅,你是个浑蛋!”
魏大姊将一杯热茶,摆在对着灯发楞的李绅面前,温柔地问:“主意打定了吧!”
“唉!”李绅叹口气:“欲除烦恼须无我!”
“你也不要烦恼。”她平静地说:“我那一点不如绣春?绣春有的我都有;我有的绣春不见得有。譬如,我能作我自己的主,绣春就不能;曹二奶奶倒是巴不得把绣春嫁给你,无奈曹二爷舍不得,你也不能为这个害他们夫妇不和。我知道你心好、厚道,一定不肯做对不起亲戚的事!”
“唉!你这话要早说就好了。”
“现在说也不晚!”魏大姊又说:“话再说回来,你万里迢迢,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绣春行吗?我再说一句:你真要舍不得绣春,等她好了,你再派人来接她好了。爷儿们三妻四妾常事,我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
“唉!——”
“别老叹气了行不行?”魏大姊打断他的话,“银子明天还是给她送去。这封信,我看,可以免了吧?”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悄悄地放在李绅面前。
凝视着“绣妹亲启”那四个字,李绅久久无语;魏大姊亦是屏息以待,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唉!”李绅还是叹气,“锦儿,你太热心了!让你失望,我对不起你!”
魏大姊把那封信拿了起来,慢慢地伸向灯火,眼却看着李绅;直到将信点燃,他始终不曾作声。
(第一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