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听得叩门声响;绣春立刻精神一振,“锦儿回来了!”她说。
王二嫂起身就走,开门出去,果然是锦儿;不但人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大包袱,一个网篮。
“可回来了!”王二嫂一面接东西,一面如释重负地说:“绣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
“差点不能来!”
“怎么呢?”
“回头再谈。”锦儿说:“二嫂子,你借两吊钱给我。”
“有,有!”
王二嫂去取了两吊钱,让锦儿打发了车夫跟护送的一个打杂的小伙子,关上大门,回到绣春屋里。
“大家都问你的好。我还替你带了好些东西来。”
接着,便打开网篮,一一交代,不但“主子”,凡是跟绣春谈得来的,几乎都有馈赠;其中有个扁扁的红木盒子,抽开屉板,里面有本红丝线装订的册子,与十来块不同形状的红木板。王二嫂不知是何物,绣春却识得。
“怎么会有一副七巧板?”
“不是七巧板,比七巧板的花样来得多,这叫‘益智图’”。锦儿将那个本子递给绣春:“你知道是谁送你的?”
“谁?”绣春想不起来,“谁会送我这个玩意。”
“芹官。”锦儿说道:“芹官还说,你还欠他一个‘镳袋’;问我什么时候能给他。”
原来芹官好动不好静;听说绣春的二哥在镳行里,便吵着要绣春带他来看王二,还要跟王二学保镳。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谁都不敢跟他出门;怕万一磕磕碰碰摔了跤,谁都担待不起。所以绣春好说歹说地哄他,答应制一个小小的镳袋送他,才能安抚下来。
“这是去苏州以前的话了,他倒还记得!可是,”绣春皱着眉说:“这个愿心怕一时还不能完。”
“这又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锦儿接口说道:“过两天,等你精神再好一点,让二嫂帮着,一半天就做好了。”
“对了!”绣春点点头:“这件事我就托了二嫂!”接着她将这段情由,说了给王二嫂听。
“这容易。”王二嫂转脸问锦儿:“老太太那天回来?”
“已经在路上了。是坐船;顺路到金山寺烧香,还得几天才能到家。”
“那么——。”
锦儿知道她是问李绅;却不愿回答。因为一提到他,就得谈绣春的终身大事;而觉得此刻不是谈此事适宜的时机。
“锦妹妹,”王二嫂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差点不能回来,是怎么一回事?”
“二奶奶不放我。”锦儿答说:“你想,少了一个绣春,再少一个我,她自然撕掳不开了。”
“二嫂,”绣春忽然插进来说:“我想吃点儿东西。”
“你想吃什么?”王二嫂问。
“不拘什么,带汤的就行。”绣春又说:“只怕锦儿也饿了?”
“对了!倒是有一点儿。”
“好,我一块儿做。”
“不!”锦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吃汤汤水水的;那天二嫂做的鹅油蓑衣饼,我还想吃一回。”
这可是一样极费手工的点心;但王二嫂无法推辞,点点头说:“你可得有耐性。”
说完,掉身而去。锦儿与绣春相视一笑,莫逆于心。两人是唱惯了的这种双簧;绣春一开口说要吃东西,锦儿便知是调虎离山,所以用蓑衣饼将王二嫂绊在厨房里,好容她们倾谈不传六耳的私话。
“我告诉你吧,还有个人送你东西。”
锦儿从大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在绣春面前的床几上解开来,只见是好些补药,封皮上标著名目:“先天保和丸”、“天王补心丹”之类。另外有两个小盒子,一个蒙着蜀锦,一个饰着西洋丝绒,一望而知是首饰盒子。
“你打开来看!”
绣春先打开锦盒,白绸里子上卧着一副碧玉耳坠,是小小的一个连环,上镶挂耳的金钩;下垂极细的金链,吊着一枚六角长形,上丰下锐的金钢钻,材料形制,精致异常。
有谁会送她这么名贵的一样首饰?绣春心中一震!方欲有言;锦儿在催她看第二个盒子了。
这个盒子里是一只金表,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揿机纽打开盖子,表面与众不同,一昼夜分成二十四格,正中上下都刻着罗马字“十二”;外圈每两格注明地支,上面的“十二”是午,下面的“十二”是子。
“你把后面的盖子再打开来!”
这一打开,绣春大出意外,原来后盖背面刻得有字:“一日思君十二时!”
“我可不能要‘他’这两样东西!”绣春神色凛然地说;同时将两个盒子向外推一推,很明白的显示,药物照收,首饰不受。
锦儿并无诧异的表情,是猜到绣春会有此表示,但亦没有反应;只说:“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还教我跪下来罚咒。”
“罚什么咒?”
“他的那句话,只能带给你,再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你罚了咒没有呢?”
“我当然罚了。”锦儿答说:“我本来很不情愿,那有这样子托人捎信的?后来想想,如果我不肯罚咒,他就不会跟我说;我能不知道他要跟你说的是什么话吗?所以我罚了。”
“这句话,”绣春很快地说:“我不要听!”
“听不听在你!”锦儿顺口就说了出来:“他说他要来看你。”
这一下,绣春不但听了,而且要问:“什么时候?”
“他没有说;只说让你知道就好了。”
“你没有问他?”
“问了。”锦儿答说:“他还是不肯说。意思是抽冷子来这么一下,所以自己都不知道时候。”
绣春不作声了。紧皱双眉,心事重重;怔怔地想了一会,突然说道:“锦儿,劳你驾,把二嫂请来。我得挪地方!”
“挪地方!挪到那儿去?”锦儿觉得很不妥,“你别忘了,你还不能劳累;更不能吹风。”
“那,那怎么办呢?”
“你别急!只要你拿定了主意,法子自然会有。”
“我的主意早定了!一了百了!”绣春一下激动了:“锦儿,我今天盘算了一天,我把我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你,我这个人就算疯了!你看,”她伸手到头上,抓住一绺头发,略微一用劲便扯了下来,“头发会掉,皮肤会皱,骨节会痛;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春天还没有过完,已经到了冬天了。我不能害人!锦儿,绅二爷是难得遇见的好人;我打算明天请二嫂到府里跟二奶奶说两件事。第一件,求她替我找个庵,我修修来世;第二件,请她作主,把你许给绅二爷!”
“你疯了!”锦儿脱口喊出来:“你怎么会起这样子的念头?”
两人的心情一变,反是锦儿激动,绣春冷静,“我的念头也不是随便起的,前前后后盘算过,”她说:“只有这样最好!”
“好不好不说,压根儿就办不通。你的事,二爷大致都打听清楚了;跳脚大骂石大妈,说是‘什么石大妈!我入——。’”锦儿脸一红,急忙缩口,“反正那骂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个官宦家的爷儿们,你可想而知,他是怎么心疼你打掉的孩子?听说他已经跟四老爷说过,要把你接回去;说你是宜男之相,他还没有儿子。四老爷说,这件事他作不了主,得等老太太回来再说。二爷已发了话,二奶奶准他娶你,万事皆休;不然要在老太太面前告二奶奶一状。又说:他要打不赢这场官司,把曹字倒过来写。我再告诉你吧,大家都说,二爷这场官司能打赢!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都派二奶奶的不是!”
长长一篇话,说得累了,锦儿坐下来只是张口喘气;绣春却是紧闭着嘴,胸脯起伏,心里乱极了。
“你想想,”锦儿喘息略定,又接着说:“照这样子,你就躲到庵里去,二爷也放不过你。只看他送你的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要你,并非跟二奶奶呕气。”
“唉!”绣春重重地叹口气:“这就逼得我非走那条路不可了!”
一听这话,锦儿大吃一惊;旋即悔悟,不该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顾绣春所受的刺激。
如今话已出口,无法掩饰,甚至冲淡都不可能;只有平心静气地商议,才能找出一条不致于将她逼上死路的路来。
于是她说:“绣春,咱们俩谁也别死心眼儿,只当是旁人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倒问你,二爷既然这样舍不得你,你倒不妨想一想,就让他把你接回去,行不行?”
“决不行!那一来,我没有好日子过,他也没有好日子过。再说,我这会连府里的人都怕见到,那还有脸回府里去?”
“既然这样,就嫁绅二爷。”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能害人。”
“刚才你的话,全是你自己那么想;你的身子一向比谁都壮,只要好好调养,自然会复原,那谈得到春天没有过完,倒已到了冬天的话?”
“你不知道,自病自得知。再说,我的心境不是以前了!”
谈得尚无结论,王二嫂已经将消夜的点心都做好了,绣春的鸡汤笋干米粉;锦儿的蓑衣饼,另外还有一碟酱菜,一碟熏鱼,连同碗筷,做一个大托盘端了出来。
一进门,王二嫂便觉眼睛一亮——床几上的两样首饰未收,而且盒还开着;那副耳环光彩夺目,谁也不能不为它所吸引。锦儿心里在想:瞒不住王二嫂了!即使绣春不愿告诉嫂子,她也不应该再瞒;因为绣春始终存着一个寻死的念头,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万一出事,岂不担了很大的干系?
“你怕吃不了那么多!”王二嫂向她小姑说:“我舀一碗出来,你就在床上吃吧!”
“嗯,”绣春答说:“多给我一点汤;米粉不必太多。”
“我知道。你先把东西收一收。”
绣春只把药收了起来;拿两件首饰的盒盖合上,再向外推一推。锦儿便取在手中,向王二嫂扬一扬说:“二爷送绣春的;绣春不要。”
说着便帮王二嫂摆好碗筷;等舀了一饭碗的米粉送到床几上,将筷子交到绣春手里,跟王二嫂在方桌前面,相向而坐。王二嫂背对绣春;锦儿可以看到绣春的侧面。
“老不死的石大妈,真是坑死人了!”
锦儿由此开头,将刚才跟绣春的谈话;除了绣春希望她嫁李绅这一段之外,几乎毫无遗漏地都告诉了王二嫂。其间绣春几次侧脸以目示意,锦儿装作不见,把话说完为止。
“真是!没有想到起这么大的风波。”王二嫂说:“二爷真要来了怎么办?”
锦儿还未答话,绣春接口说道:“他真要来了,二嫂,请你跟他说:二爷,你如果要绣春马上死在你面前,你就去看她!”
王二嫂与锦儿面面相觑,都觉得极大的一个麻烦快要临头了。
两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要把绣春心中“死”之一念去掉。而比较起来,两人的心境又以王二嫂来得冷静些;因此她的心思就比锦儿来得灵活些,心想,好歹先依着绣春,让她能够安静下来,再作道理,也还不迟。
于是她说:“锦妹妹,我倒觉得我妹妹的办法不错。我去求二奶奶,或者求太太,再不然求老太太,把我妹妹送到清规好的庵堂里去,带发修行。我想二爷总也不好意思到庵堂里去闹吧!”
一面说,一面连连抛过眼色来;王二嫂是背着绣春,脸上表情不怕她会看到,所以暗示既明显又强烈,锦儿自能充分会意。
“那也好!”锦儿故意装作勉强同意:“不知道二奶奶肯不肯?”
“二奶奶没有不肯的道理。”绣春插进来说:“只要你先把话说到,二奶奶自有办法。”
“我老实跟你说,绣春,”锦儿趁机说道:“我也不是反对你住庵堂;只因为那一来,二嫂跟我又不能陪着你,万一你要寻死觅活怎么样?”
“如果能够出家,我又何必一定要死?不如多念几卷经,修修来世。”
“那好!一言为定。”
“但也要快!”王二嫂说:“二爷真的来了,到底是绣春主子家,我也不好说什么没规矩的话。”
“不要紧!二爷明天动身,到镇江去接老太太;回来以后,一时也不会抽得出工夫。反正,我会留心这件事,决不让你们为难就是了。”
“那好!”王二嫂问:“老太太回来,是绅二爷护送?”
锦儿点点头,轻轻答一声:“是。”
“唉!”绣春在那里叹气了。
锦儿跟王二嫂都不作声;但保持沉默,也觉得难过,锦儿便向王二嫂讨教蓑衣饼的做法,彼此谈得很起劲。
“锦儿!”绣春突然一喊;声音很大,仿佛有些忍不住似地,“你请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锦儿起身坐到她床沿上。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跟二奶奶说通了,派人送个信来,请二嫂马上去求她;一说妥了,我后天就搬。”
“我的姑奶奶,”锦儿大摇其头:“那有这么快!就算二奶奶答应了,总还得跟太太回一声;然后要找庵,找到了要跟当家师太商量。不是我说,清规好的当家师太,做事都很仔细的,如果是个丑八怪,她不怕会招惹是非;凭你,她要想想,她是白衣庵,你就是观音菩萨,赛如一块‘活招牌’,不知道会惹多少油头光棍来打主意,只怕从此清规就守不住了!”
“说得一点不错!”王二嫂拍手笑道:“原来锦妹妹的口才也是这么好。”
绣春听她“活招牌”的话说得有趣,不由得冁然一笑——王二嫂与锦儿都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很陌生,也很珍贵。
“不管怎么样,锦儿,你无论如何得替我办到这一点;在老太太到家之前,让我搬到庵里去,越远越好。”
锦儿心里明白,曹老太太到家,一震一绅两“二爷”也就到了南京,她得避开。不过避“二爷”是痛心疾首,真的不愿相见;如果要避李绅,恰好证明她心里还丢不开李绅。
想到这一点,她觉得不妨作一试探,“你是要避开二爷?”她问。
“他也是。”
言为心声,这随口一答,证实了锦儿的猜测不错;而且玩味语气,主要的还是要避开李绅。
既然如此,只好在李绅身上打主意!锦儿在想,恐怕要靠李绅的热情,才能使得绣春那颗冰透了的心回暖。
商量决定了,锦儿这天一回去,就不再给绣春作伴。因为曹老太太回来,府里要忙一阵,震二奶奶不能没有得力帮手;同时,“二爷”如果为绣春惹起风波,锦儿得明助震二奶奶,暗中维护绣春,不能不回府去。
“你只答应我一件事,别再起什么拙心思!绣春,”锦儿提出严重警告:“你若教我在府里担惊受怕,我一辈子不理你。”
“说开了,就是了!我也不能有寻死的瘾。不过,”绣春提出同样严重的条件:“你也得替我办一件事——。”
“找庵!”锦儿抢着说:“我一定替你找。不过你得想一想,在你是大事;在别人看是小事。老太太一回来,上下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两天顾不到你的事,也是有的。反正我总摆在心里,就一时不能替你办妥;我也会拦着他们,不会给你添心烦。”
“妹妹,”王二嫂在一旁帮腔:“话说到这样子,也就是了。”
“好吧!”绣春无奈,“你隔一天打发一个人来看看,总不致于不行吧!”
“行!”
于是,绣春一心向往着青灯黄卷的生涯,盼望着锦儿能有好消息带来。到了第三天,锦儿打发人来悄悄唤王二嫂到府中西花园后门相会。
“二嫂,我本来自己想去一趟,怕绣春问我,有些话还不便说。”锦儿说道:“事情闹得很僵!”
原来曹震赶到金山寺侍候曹老太太拈香,一路上已将震二奶奶狠狠告了一状;提出老何作证,说绣春怀的是个双胞胎。孪生有男有女,或者一对之中一男一女,所以只要绣春能安然生产,他得子的希望至少有七成;就算是一双女娃儿,等稍为大一点,在曹老太太面前绕膝承欢,可娱老境,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曹老太太为他说动了,因而他的要求也被接受了,准他将宜男有征的绣春接回来。并且答应,由她来交代震二奶奶。
“这下,”王二嫂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老太太交代,二奶奶不就非答应不可了吗?”
“你听我说,坏事还不只这个。”锦儿接着又说:“我们这位二爷,脸皮也真厚,居然在路上就跟绅二爷说:绣春是他所爱,君子不夺人所好,请绅二爷成全。绅二爷自然没话说,连得二奶奶也没话说了!”
“二奶奶怎么说?”
“二奶奶说,二爷跟绣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石大妈只说会穿珠花,谁知道绣春把她找了来打胎。绣春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怀了二爷的种;年前回南京只说月经不调,要在她嫂子那里住几天。再想不到闹出这么一件活把戏!二爷要她,只要绣春自己愿意,她不反对;不过已经许了给绅二爷,而且是绣春自己心甘情愿的,亲戚面上得有一个交代。”
“二爷怎么说呢?他说,跟绅二爷谈妥了?”
“是啊!当然这么说。”
“那,二奶奶没话说了?”
“二奶奶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她说——”
震二奶奶说,曹震跟李绅如何说法,她不得而知;不过李绅和绣春说的话,她都知道。震二奶奶说李绅如何尊重绣春,以及绣春如何倾心,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且她还有证人,就是锦儿。
“那么你作了证人没有呢?”王二嫂问。
“没有法子!老太太问我,可有这话?我说有的。老太太就说,如果绣春没有这件事,嫁到李家,倒是好事;如今有了这一段,反倒不便给人家了。又问绣春自己的意思怎么样?我说,她想出家。老太太就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这——,”锦儿迟疑了一会答说:“老太太的意思是整肃家规。她说:家里丫头、年轻媳妇这么多,一点不如意就闹着要铰头发、当姑子,家都不成一个家了!绣春是她娘老子写了契纸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在王二嫂听来,自不免刺耳惊心,亦有些恼怒。心境不觉现诸形色;锦儿自然颇为不安。
“二嫂!”她急忙解释:“老太太亦不是生绣春的气,大宅门的规矩,向来这样。人多了,不能不做规矩;是场面上该说的话,那怕二奶奶这么得老太太的宠,照样也得碰钉子。”
听得这话,王二嫂的气顺了些;她想了一下说:“既不准绣春出家,又说嫁到李家不合适,那不就只好让二爷收房了吗?”
“是啊!不过还好;幸而太太说了一句:亲戚还是要紧的,应该当面问一问绅二爷,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要绣春了,再作道理。”锦儿急转直下地说:“二嫂,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怎么挽回这件事。不能住庵,不能嫁绅二爷,我看迟早会把绣春逼到死路上去。你说呢!”
“一点不错!”王二嫂感觉事态严重:“这位绅二爷,我虽没有见过,照你们所说,是宁肯自己吃亏的外场人物;既然他已经答应二爷撒手了,话自然不会再改的。”
“正是!今天晚上请他吃饭,老太太就会当面问他;要想法子得快!”
“锦妹妹,”王二嫂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法子,我可不知道怎么想了。大宅门里的规矩,说实话,我也不大懂;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沉吟了好一会,锦儿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走一趟。”
“到那里?”
“去看绅二爷!”锦儿答道:“我本想让你自己跟绅二爷去商量;看样子其中有些曲折细微的地方,你还弄不清楚,非得我去一趟不可。”
“对了!这非锦妹妹出马不行!我去不去倒无关紧要。”
“不!你不去就变成我多事了。”锦儿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我去跟二奶奶回一声,顺便换件衣服。”
说到换衣服,王二嫂也正转到这个念头,看一看身上说:“我这么一件旧棉袄,见生客多寒蠢?我也回家转一转吧!”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爱漂亮,王二嫂自然也一样,但如让她回了家再来,耽误工夫,且费周折,锦儿想了一下,有了计较。
“我看你身材跟二奶奶差不多;这样吧,我去找一套二奶奶的衣服,你就在这儿换了去好了。”
说完,锦儿将王二嫂托付了给看花园后门的老婆子,匆匆穿花圃,绕过回廊,越假山,走捷径去找震二奶奶。不多一会,由原路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个包裹。
“二嫂,你试试!二奶奶说了,这套衣服就送了给你。”
锦儿一面说,一面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玫瑰紫缎子,圆寿字花样的红棉袄;一条玄色湖绉的百褶裙,起码也有八成新。
“真谢谢二奶奶!”王二嫂笑道:“这一穿上了,倒像要去给那一位老太太拜寿似地。”
“二奶奶只穿过一回,跟新的一样。”锦儿说道:“是嫌花样老气;我看也还好。”
于是帮着王二嫂换好衣服。锦儿很周到,还带着一盒粉,一帖胭脂;将她装扮好了,再借一把梳子拢一拢头发。锦儿走远几步,偏着头看了看,非常满意。
“王二嫂子,你打扮出来,着实体面;这一到了人面前,谁不说你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
王二嫂自己却有些露怯,“锦妹妹,”她说:“到了那里,你凡事兜着我一点儿;别让我闹笑话,下不得台。”
“不会,不会!该说些什么话,我到车上再告诉你。”锦儿又向看门的老婆子说:“劳你驾,看车子来了没有?”
车子已经到了,还有曹荣陪着去;这当然是震二奶奶的安排。王二嫂也认识曹荣,招呼过了,跟锦儿一起上车,下了车帷;但听车声辘辘,经过静静地、稳稳地一条长巷,市声入耳,路亦不甚平稳,好在不久就到了。
下车一看,王二嫂才知道是一家大客栈;车子停在大敞院里,只见车帷启处,曹荣说道:“绅二爷一早逛雨花台去了,刚回来。也不必通报了,你们就跟我来吧!”
李绅住在西跨院,一踏进去便看见茁壮的小福儿奔了上来,大声喊道:“锦儿姊姊,你好哇!”
锦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越来越黑了!”她问:“绅二爷呢?”
“我在这儿!”有人应声;回头一看,正是李绅,穿一件旧棉袍,没有戴帽,手里握着一个白布小口袋,不断地捏弄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绅二爷,”锦儿福一福说道:“我来引见,这是绣春的二嫂。”
“喔!”李绅颇为注目;他知道绣春姓王,所以自然而然地这样叫:“是王二嫂!”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当!”王二嫂还了礼,把头低着。
“请屋里坐吧!”
“是!”锦儿回头说道:“曹大叔,你在柜房里喝喝茶,等着我。”
说完,随着李绅进屋;他住的是“官房”,照例三间,在中间堂屋里坐定,李绅问道:“听说王二哥是镳行的买卖?”
王二嫂还未答话;锦儿问道:“绅二爷,这话是绣春告诉你的?”
“是啊!”
“你看,”锦儿回头向王二嫂说:“绣春什么话都告诉绅二爷了。”
“我知道。”王二嫂答说:“绣春也跟我谈过绅二爷;似乎绅二爷府上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少。”
两人无意间抓住这么一个机会,默契于心地一问一答;立刻将李绅与绣春的关系拉得很近了。这使得李绅很快地勾起了旧情——当曹震要求他“让贤”;而他表示“割爱”,心里确是有些像刀割似地难过。只是他性情豁达,提得起,放得下;而此刻,那心如刀割的感觉又出现了。
“绅二爷,”锦儿问道:“你可知道,绣春差一点不能再跟你见面?”
“怎么?是——。”李绅看了看王二嫂,没有说下去;只是一脸的关切。
“唉!说来话长,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绅默然;且有踌躇之意。王二嫂发觉,自己夹在中间,成了锦儿与李绅开诚相见的一个障碍,应该设法避开。
于是,她将锦儿的衣服拉了一把,悄悄说道:“当初我妹妹有些心事,只跟锦妹妹你说过;我看,请你告诉绅二爷吧!”
“好!”锦儿正中下怀;略一沉吟,觉得有句话,应该由王二嫂交代:“二嫂,请你把绣春心里的打算,跟绅二爷说一说。”
王二嫂点点头,想了一下,看着李绅说道:“绅二爷,我妹妹只愿姓李,不愿姓曹!”
李绅自然动容,看一看王二嫂,又看锦儿,不无要求证明绣春所言属实的意味。
“说来话长;等我细细告诉绅二爷。”锦儿抬眼向西面的屋子看了一下;暗示李绅,易地密谈。
“好!请等一等。”李绅从容起身,走到廊上喊道:“小福儿!你到柜房里,把魏大姊请来。”
“魏大姊”是这家客栈的居孀之女,住在娘家,帮助老父经营祖传的行业;李绅把她请来,是要把王二嫂托付给她,暂为招待。这一细心的安排,见得他待人接物的诚恳体贴;更可以看出他对绣春的尊重。王二嫂以前听说他对绣春是如何如何地好,多少存着“说归说,听归听”的心理;此刻的感受,使她自然而然地浮起一种想法:绣春应该嫁给这样的人!
等她让满面含笑的魏大姊接走;锦儿开口问道:“我家二爷跟绅二爷谈过绣春?”
“是的。”李绅平静地答说。
“他怎么说?”
“他说,”李绅说得很慢:“他跟绣春有约,希望我放手。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能不负绣春了。”
“我家二爷,可曾说绣春已经怀了孕?”
“没有。”李绅答说:“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此言一出,锦儿错愕莫名,“原来绅二爷知道了!”她问:“绅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家二奶奶,让我捎信给何二嫂,过了年接石大妈到南京;那时候,何二嫂就悄悄告诉我,接石大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李绅略停了一下又说:“那时我就想到,绣春所怀的,一定是你家二爷的孩子;既然如此,不管我怎么舍不得绣春,亦不能不割爱。”
“原来绅二爷还没有回苏州,就打算不要绣春了!”
这话说得太尖刻,李绅顿如芒刺在背,“锦儿,锦儿,”他极力分辩:“决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你想绣春怀着曹家的孩子,我又把她接了来,岂不乱了宗亲的血胤?”
“绅二爷说得有理?不过你也知道,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怎么?”李绅愕然,“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对了!这是很明白的事,绣春胎一打掉了,还会乱什么血胤?”
李绅语塞,承认锦儿的指责不错,自己话中有漏洞;而这个漏洞是因为自己的话,有所保留而出现的。如今必须明白道出他当时的想法,才能解释一切。
锦儿却得理不让人,接着又说:“如果绅二爷觉得绣春不应该打胎,就应该说话,譬如写信告诉绣春,或者干脆,叫那个混帐的石大妈,不必到南京来;如今绅二爷知道绣春一定会把肚子里的累坠拿掉,可又说什么乱了血胤,不就是安心不要绣春吗?”
这番话真是振振有词,李绅越觉局促,“你真把我说得里外不是人了!锦儿,”他搓着手说:“我当时心里在想,绣春这件事一定瞒不住,也一定不容她打胎,所以我的心冷了。不是说,我不要绣春;是想要也不成。”
“那么,绅二爷,”锦儿问道:“你知道绣春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绅答说:“跟你说实话吧!我一直想问,总觉得不便开口。为什么呢?已经答应你们二爷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在我看她就是你们二爷的姨奶奶了;无故打听亲戚家的内眷,会招人闲话!”
“唉!都像绅二爷你这种君子人就好了!”
“且不谈什么君子、小人。”李绅急于要知道绣春近况,“请你说吧,绣春怎么了?”
“差一点送命!”
李绅大惊,脱口问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锦儿答说:“我也不懂什么,听大夫说是服错了药,血流不止,胎死腹中;幸亏命不该绝,一支老山人参把她的一条命,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二爷,不是我埋怨你,你做事拖拖拉拉,两面不接头;如果你觉得绣春应该让我家二爷收房,索性就写信来说明白了,绣春亦就不致于遭遇这样的凶险。如今,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尴尬到极了。”
听她在谈时,李绅已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不断在冒汗;及至听完,更觉五中如焚,方寸大乱,急急问道:“怎么叫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如今我家二爷还是想要绣春。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还肯进府;再说,就进去了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岂不是不上不下,一个人悬在半空里?至于不生不死。”锦儿冷笑道:“二爷,不是我吓你,绣春寻过一回死,也是碰巧了才把她救了下来;到现在她还存着这个念头!虽然活着,也跟死了一半差不多。”
李绅听罢不语,好半晌才长叹一声:“唉!聚九州之铁,难铸此错。”
锦儿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只冷冷地说:“如今绣春是生、是死;就看绅二爷的了!”
“那还用说?”李绅接口便答:“只要力之所及,怎么样我也得尽心。”
“好!有绅二爷这句话,绣春有救了。”
“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用很有力的声音说:“一句话,一切照原议。”
“这是我求之不得。可怎么照原议呢?我话已经说出口了,许了你家二爷了!”
一听这话,锦儿不由得冒火,“好了!”她倏地站起身来,“说了半天,全是白费唾沫!”
见此光景,李绅慌了手脚;又不敢去拉她,只抢先占住出路,拦在门口说:“锦儿,锦儿,你性子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来!绅二爷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不要她就不要她!”
“你完全误会了。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李绅想了一下说:“不过,锦儿,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总得有个说法;不能自己跟你们二爷去说,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我还是要绣春。”
“用不着你自己去说,今天晚上请你吃饭,老太太会当面问你,你不就有机会说话了吗?”
“是,是!不过,”李绅苦笑着以指叩额,“我脑子里很乱,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锦儿,你教一教我。”
到此地步,锦儿觉得不该有任何隐瞒了;于是将绣春闹着要出家,震二奶奶的本意,以及曹老太太为了整饬家规,不能不偏向曹震的始末因果,细细跟李绅说了一遍。
“如今我家二奶奶只能咬定一句话,当初许了绅二爷的,亲戚的面子要顾,必得先问一问绅二爷。只要你拿定主意,说得出一点点仍旧要绣春的理由,我家二奶奶就有办法。”
“就是这一点点理由,似乎也很难找。”李绅仍感为难,“出尔反尔,那怕是强词夺理,总也得有个说法。”
锦儿也知道,读书人,尤其是像他这种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所谓“千金一诺”,已经许了人家割爱的,忽又翻悔,那是小人行径,在他确是难事。
两人都在攒眉苦思;毕竟还是锦儿心思灵巧,想得了一个理由,喜孜孜地说道:“绅二爷,我看你要这样说;你说:你原本舍不得绣春,只为给石大妈捎信时,才知道绣春怕是怀了孕;后来又听我家震二爷谈起,才知道绣春怀的是他的孩子。这就舍不得也要舍了。如今听说绣春已经小产,而且住在外面,情形不同,又当别论。”
“是、是、是!”李绅不待她说完,便已笑逐颜开,抱起拳来,大大地作了个揖:“锦儿姊姊,你真高明!教我茅塞顿开。准定照你的说法;而且我要说在前面。”
“对!那就更好了。”
李绅又凝神静思,将这番措词,通前澈后想了一遍;很兴奋地说:“我起码有八成的把握。此刻,咱们得再往下谈。老实说,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次来毫无预备。回头你家老太太倒是答应了,我赤手空拳,可怎么办这桩喜事啊?”
“绅二爷,你可也别太高兴!这面,里应外合,我家老太太瞧在亲戚的分上,一定会点头;那面,可还不定怎么样呢?”
李绅愕然,“锦儿姊姊,”他问:“你说是那一面?”
“绣春啊!”
了解绣春心理的,自然莫如锦儿。在她看,绣春经此打击,万念俱灰,如今连生趣亦不一定会重生,更莫说婚事!而且,她的性子向来刚强执拗,亦是说了话不愿更改的人;已经表示,只愿出家,永断俗缘,只怕一时还难得挽回她的意志。
“如今最难的是,她那颗心简直凉透了,要让它能够暖过来,只怕得下水磨工夫。”
李绅平静地答说:“我有耐心。”
“行!有绅二爷这句话就行了!”锦儿站起身来说:“绅二爷就对付今晚上这一段儿吧。有话明儿再说。”
“喔,”李绅问道:“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绣春?”
“当然!不过也得到明天。明天才有确确实实的好消息带给她。绅二爷想,这话是不是?”
“不错,不错!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于是李绅让小福儿到魏大姐那里,把王二嫂请了回来。当着人不便细谈;不过她看锦儿与李绅的脸上,都有神采飞扬的喜色,知道谈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怎么样?”上了车,王二嫂便问。
“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绣春有喜,绅二爷早就知道了。”接着,锦儿将与李绅谈话的经过,都告诉了王二嫂。
“谢天谢地!”王二嫂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绝处逢生,又回到原先那条大路上来了。这一回可真得步步小心,再也错不得一点。”
“就是这话啰!”
“那么,锦妹妹,你看我回去该怎么说?”王二嫂说:“绣春一定会问我,不能没有话回答她。”
锦儿沉吟了一会,答说:“你只说找庵的事,差不多了;明儿中午我当面跟她细谈。”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个好天,金黄色的阳光,布满了西头的粉墙,温暖无风,很像桃红柳绿的艳阳天气。
因此,绣春这天的心情比较开朗;再想到锦儿中午要来,几天蓄积在心里的话,有了倾吐的机会,更觉得精神一振。于是挣扎着起床,起先还有些头晕;及至吃过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鸭粥,似乎长了些气力,便坐到梳妆台前,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镜套。
“算了吧!”王二嫂劝她:“病人不宜照镜子;过几天吧!”
“不碍!”绣春答说:“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既然她心里有数,就不会为自己的模样吓倒;王二嫂也就不再作声。但是,绣春仍旧吓着了自己;因为她已不认得镜中人——在她看,镜中不是人,是夜叉罗刹,瘦得皮包骨一张脸,黄如蜜蜡,颧骨高耸,配上一头枯黄如败草似的头发,与一嘴白森森的牙齿,自己看着都害怕。
她将眼睛闭了起来,感觉脊梁上在冒冷气;而眼中所见,是枯枝败叶,残荷落花,断垣颓壁,凡是所见过的萧瑟残破的景物,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涌到眼前来了。
突然,她发觉王二嫂在说话,是惊异的声音:“震二爷来了!”
绣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忽又当头打下来一个霹雳,几乎支持不住。但心里却有清清楚楚的念头:他是来看我的!看二嫂怎么打发他走?
因而极力支撑着,屏声息气,侧耳细听;发觉王二嫂已将他领了进来。果然,听见她在门外说:“妹妹,震二爷来看你了!”
她恨嫂子糊涂!心里一生气,不免冲动;莫非真个要我当面来回绝他?紧接着又想,就凭现在这副模样,他还会来纠缠?索性开了门让他看看,好教他死了心!
于是她答一声:“来了!”然后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双手扒着两扇房门,往里一拉,豁然大开。及至定睛一看,这一惊又远过于发现自己变得像个夜叉;以及初闻“震二爷来了”的声音!
那里是什么“震二爷”?是“绅二爷”!
绣春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但是,她还是使尽浑身气力,将两扇房门砰然合上;身子顺势靠在房门背后,双眼一闭,泪珠立即滚滚而出了。
“妹妹,妹妹!”王二嫂在外面喊。
绣春没有理她;王二嫂却还在喊,最后是李绅开口了,“二嫂,”他说:“她心境不好,今天不打搅她了。”
“真是对不起,绅二爷——。”
“绅二爷”三字入耳,绣春恍然大悟;原来是王二嫂口齿不清,“绅”字念得像“震”字。不过,她也深深失悔,总怪自己不够冷静,才会听不清楚。
但怎么忽然会上门?来干什么?是谁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他?必是锦儿!转念到此,绣春真有冤气难伸之感!痛恨锦儿多事,而且鲁莽,难道她就看不出来她这副模样不能见人?这不明明是要她出丑!
房门上又响了;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开口声明:“妹妹,是我一个人。”
说着,虚掩的房门已被推开;绣春转脸相视,发现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喜悦与懊恼一起摆在脸上。
“新女婿第一次上门,就碰了你一个大钉子!”
“什么?”绣春问说:“二嫂,你说什么人上门。”
“新女婿啊!绅二爷是特为来报喜的;曹老太太仍旧许了绅二爷,把你配给他。”
听得这句话,绣春摸不着头脑;亦无从辨别心里的感觉,只摇摇头说:“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也闹不清你是怎么回事?”王二嫂说:“既然已经开了门,为什么忽然又关上;倒像存心给人一个过不去似地。”
绣春有些着恼,“谁要跟他过不去?”她说:“都怪你话说得不清楚,明明是绅二爷,怎么说是震二爷?”
“只怕是你听错了!这也不用去说它;我只不明白,何以震二爷就能开门,绅二爷就不见?”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用我这张脸,把震二爷吓回去!告诉他,谢谢他的好意,请他再不要来跟我胡缠了!”
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说:“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多冤枉!平白无故地把人给得罪了。真冤枉!”
“得罪了谁?绅二爷?”
“不,不——,”王二嫂急忙分辩:“绅二爷倒没有说什么,只说你心境不好,难怪!陪他来的魏大姐似乎很不高兴。”
“魏大姐!谁啊?”
“是绅二爷住的那家客栈的少掌柜;掌柜的大女儿,居孀住在娘家,帮着老子照料买卖。挺能干,挺热心的人。绅二爷想来看你,请她作陪,又请她打听我家的地址;她居然都办到了。”
“原来不是锦儿搞鬼!”
“她捣什么鬼?她为你出的力可大了!一会儿来,你细细问她。妹妹,事情都转好了,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宽来,好好将养。”
绣春不作声,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不安;可是她却辨不出,使她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好久,终于捉摸到了,“唉!”她叹口气,“到底不知道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反正我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偏偏就让他看到了!”
王二嫂当然知道,幼女少妇若说能添得一分妍丽,什么都可牺牲;同样地,自觉丑得不能见人时,不论许她什么好处,都不足以使她露面。绣春此时的心境,她能了解;不过不如绣春看得那么严重,所以仍旧在谈她喜欢谈的事。
“这绅二爷实在是好!我虽只见过两次,看得出来——。”
“两次?”绣春打断她的话问:“除了今天这一次,你多早晚又见过他?”
漏洞被捉出来了,王二嫂也不必抵赖:“昨天!”她说:“跟锦儿一起去的。”
“怎么?非亲非故,二嫂,你是怎么找上门去的呢?”
“现在不成了至亲了吗?”
“那是现在!昨天可不是。”绣春突然起了疑心,神色亦就很不妙了,“现在也不是!人家都嫌弃了,自己找上门去求人家;二嫂,你就不为我留余地,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
言语神色,并皆峻厉;王二嫂吓得楞住了。
幸好来了救星,是锦儿。大门未关,她一路喊:“二嫂,二嫂!”一路就走了进来。
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现抑郁,已觉不解;及至进入绣春卧室,发现她面凝寒霜,更惊疑不定了!
“怎么回事?”
“唉!”王二嫂一跺脚说:“好好的事,只怕又要弄拧了!真是,我也受够了!”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来,锦儿自然明白三分;不知她们姑嫂,因何呕气?便抢着拦住,“二嫂,二嫂,你别走!”她说:“好好的事情,不会弄拧的!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我多了一句嘴,说昨天和你去看了绅二爷;绣春就疑心绅二爷嫌弃她了,我跟你俩是去求亲的,贬低了她的身分!”
“我也不是说贬低我的身分;我如今还有什么身分好端得起来的?”绣春抢着表白:“我只觉得犯不着去求人!而况,我本来就打算好了的,什么人也不嫁!”
“原来是这么一个误会!二嫂没有错;绣春也没有错,只是性子急了些。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这会儿可以敞开来说了。绣春,你不愿求人,我也不是肯求人的人;昨天是绅二爷托我把二嫂约了去,当面谈你的事。若说她有嫌弃你的心,这话如果让他知道了,可是太伤他的心!”
“是他约了去的?”绣春问道:“二嫂刚才怎么不说?”
“我的姑奶奶!”王二嫂叫屈似的喊了起来,“你还怨我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一大顿排揎,都把人吓傻了!还容得我说?”
绣春回想自己刚才的情形,确是过分了些;内心不免咎歉,将头低了下去。看样子误会是消释了,锦儿深怕王二嫂会说气话,让绣春受不了,所以以眼色示意,悄悄说道:“二嫂,我来跟绣春说。”
“本来就该等你来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喔!”王二嫂突然想起,“锦妹妹,我告诉你,绅二爷来过了!”
“震二爷?”锦儿诧异。
“是不是?”绣春向她嫂子说:“不是我听错,是你说错吧?”
事实上都有责任,一个说得不够清楚,一个听得不够仔细。锦儿自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及至问清楚了,不由得有些着急。
原来事情尚未定局。因为曹老太太对绣春不甚关心;对李绅的愿望也看得并不怎么要紧;她所重视的是家规与家声。绣春的新闻,正热哄哄在亲党之间谈论;她觉得已足以损害曹家的家声,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要把这件事冷下来;而不管是将绣春配给李绅,或者是由曹震收房,都是进一步的新闻,越哄越热,更难冷下来了。
好在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绣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她将养好了再说!因此,锦儿为李绅设计的一套话,根本没有机会说;昨夜的宴席上,谁也未提此事,不过震二奶奶利用李绅抵制丈夫,要防他日久泄气,非稳住他不可。所以叮嘱锦儿悄悄告诉李绅:曹老太太已经把绣春许给他了,但这话要等绣春身子复原再宣布;以便喜信一传,跟着就办喜事。
锦儿心里明白,李绅虽有希望,却无把握;曹震虽遇挫折,但他不必也不会就此断念。绣春的归属,尚在未定之天,像今天绣春由听闻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误会,让曹震知道了,就可能会振振有词地说:绣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说她喜欢绅二爷,那是别有用心的撒谎。不然,怎么一见了绅二爷就把房门关上,不理人家?
看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王二嫂和绣春都不免猜疑。不过绣春想到的是自己,以为锦儿跟她同感,这么难看的一副模样,落入他人眼中,是件很窝囊的事;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绅,暗中自问:莫非锦儿觉得绣春是把绅二爷给得罪了?
“锦妹妹,”王二嫂问:“昨天晚上是怎么谈的呢?”
“谈得很好哇!”锦儿答说:“老太太也很关心绣春,说是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身子养好。”
“绅二爷呢?”王二嫂又问:“老太太跟他怎么说?”
这话让锦儿很难回答,实话不能说,假话不知怎么编?只能设法敷衍,“他们是姑姑内侄,亲戚之中,比谁都亲,”她含含糊糊地说:“自然有谈不完的家常。”说着,趁绣春不防,给了她一个眼色。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王二嫂已将锦儿不愿她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是指绣春的事;老太太跟绅二爷怎么说来着?”
到此地步,锦儿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她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
听得这话,王二嫂一颗心才比较踏实。“妹妹,你听见没有?”她看着绣春说:“谁都这么说,养好身子是第一。老古话说的是:‘心广体胖’。你总得把心放宽来。”
“唉!”绣春叹口气,“我心里乱糟糟地!你们不知道那种滋味。”
“其实,你何用如此?”锦儿不假思索地说:“既然你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绣春听来却是一种指责与讥笑——她心里还是撇不开男人!敢情寻死觅活,闹着要出家,都是做作?
意会到此,方寸之间难过极了!“绣春啊,绣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都道你争强好胜,说一不二;原来你也口是心非,惯会作假,你成了什么人了?”
绣春在想:要在他人眼中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全看自己的行径。她决不能承认自己“口是心非,惯会作假”;在她看,那是一种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唯有坚持原意。
一转念间,自觉解消了难题,心境倏而转为平静,脸孔的颜色也不同了。
这时她才发觉,锦儿与王二嫂都已走了。侧耳细听,并无声息,心里不免奇怪;便下得床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堂屋,才听到王二嫂的卧房中,有锦儿的声音。
等走近了,听得锦儿小声在说:“刚才逼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不说假话。二嫂,这些情形,你都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绣春知道。”
绣春一听,心境立刻又不平静了;是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她本无意“听壁脚”;此刻却不能不屏声息气偷听了。
“唉!”是王二嫂叹气,“老太太一向听二奶奶的话;这回怎么倒像是向着二爷呢?”
“也不是向着二爷。”锦儿停了一下说:“这里头拐弯抹角的缘故多得很,一时也说不尽。”
王二嫂没有作声;过了一会,突如其来地说:“喔,锦妹妹,你上次不说有个治孩子溺床的单方?”
话题转变,绣春知道不会再谈她的事了;想到让她们发现她在听壁脚,彼此都会尴尬,因而赶紧又悄悄扶壁而回,到得自己屋子里才透了口气,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回想刚才所听到的话。
话只有三句,贯串起来却有好多的意思;再想一想锦儿在这间屋子里说话的态度,事实更容易明了:震二爷对自己还没有死心,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经许了他了,只待她病体复原,便可收房。锦儿所说的“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就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
一点不错!绣春心想:怪不得锦儿说什么“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的话;敢情是暗暗相劝,趁早对绅二爷死了心吧!
可是,绣春又想,何以绅二爷又说曹老太太仍旧把她许了他呢?莫非她嫂子也在说假话?
细细想去又不像。锦儿是当时逼得非说假话不可;她嫂子没来由说这假话,不怕将来拆穿真相,难以交待?
然则还是绅二爷自己来报的喜;就不明白他这个喜信是那里来的?绣春想来想去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不得其解。
嗐!她突然省悟,既然坚持原意要出家了,又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样一想,倒是能把李绅抛开了;但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得劲。
“绣春,我得走了。”锦儿说道:“你好好养病——。”
“锦儿,”绣春平静而坚定地打断她的话:“我这个病,只有一个地方养得好。”
“什么地方?”
“庵里。”
锦儿楞住了,与王二嫂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绣春的态度,怎么又变了?
“锦儿,你替我费的心,我都知道。不过,我的命不好;只有修修来世。你若真的肯帮我的忙,就跟二奶奶说,赶紧替我找庵。”
“我真不懂,绣春,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翻了?”锦儿略停一下又说:“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有庵二奶奶也不能给你找,老太太根本就不许!”
“喔,”绣春问道:“为什么呢?”
“老太太说了,谁要是有点小小不如意,就闹着要出家,不成话!没那个规矩!”
绣春的脸色发青发白!沉默了好一会说:“这倒也是实话。锦儿,你还有多少实话,一起跟我说了吧!”
这一下是锦儿的脸色变了,“绣春,”她说:“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从前是在梦里,说的都是梦话;现在梦醒了,自然变过了!”
她那种绝望无告,飘飘荡荡一无着落的声音,听得锦儿痛心不已。不过,她仍旧鼓起劲来说:“绣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得相信我跟二嫂,事情会弄得很好。”
“我怎么不相信你?可是,锦儿,只怕你自己都没法儿相信你自己!”
话锋如白刃般利,锦儿既痛苦又困惑,不懂她为何一下子变得这样不受劝?心里自亦不无气恼,话不投机,何必再自讨没趣?
于是她站起身来,看都不看绣春,只说:“二嫂,我得走了。”
冷眼旁观的王二嫂,当然也看出来了;绣春的态度自是错了,却不敢责备她,只能背着她向锦儿道歉。
到得院子,她拉住锦儿说:“锦妹妹,你别难过!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她心境不好上头。”
“唉!”锦儿不免有牢骚:“管闲事管得我们姐妹的感情都坏了。‘顶石臼做戏’,我也不知贪图什么?”
“谁教你们像亲姐妹一样呢?锦妹妹,你也要原谅绣春,她是最好强的人,弄成今天这种窝囊的情形!连见人都怕;你想想她心里是怎么一种滋味?”王二嫂紧接着又说:“锦妹妹,这件事你不能不管;救人救澈!如果你撒手不管,不但绣春没有救,连我也不得了!你是心肠最热的人;我可是全副千斤重担要搁在你肩膀上了。这不是我撒赖,实在是只有你锦妹妹才挑得起这副担子!”
解释、诉苦、纠缠带恭维,将锦儿的侠义心肠又激了起来;“我当然要管。可是,”她踌躇着说:“绣春这个样子,我可怎么管呢?”
“这你别管!有我。”王二嫂说:“我这会儿担心的是绅二爷;得要把他稳住才好。”
锦儿沉吟了一会说:“出来一趟不容易;索性我再去看一看绅二爷。”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王二嫂又说:“锦妹妹,如果绅二爷有什么误会,或者不高兴,千万请你说明白。”
锦儿答应着走了。到了李绅所住的那家客栈,特为留意看了看;果然,柜房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瓜子脸、薄唇、宽额、一双眼睛极其灵活,透着一脸的精明。
锦儿不认识她,她倒认识锦儿,满脸含笑地起身来招呼:“锦儿姊姊,请坐,请坐!”
“喔,”锦儿问道:“想来你就是魏大姊了!”
“不敢当。”
说着,魏大姊已从柜房里走了出来,蜂腰削肩,体态轻盈;锦儿这才发现,原是个极妖娆的妇人。
“是来看李老爷?”魏大姊问。
“是的。”锦儿找了个很冠冕的理由:“我家老太太派我来传一句话。”
“喔!李老爷出门了。锦儿姊姊,你请里面坐,喝盅热茶;等我来问,李老爷是上那儿去了?”
正谈着,小福儿出现;一见锦儿奔了上来,笑嘻嘻地叫应了,然后说道:“锦儿姊姊,你进来坐;二爷是在逛旧书摊,快回来了。”
“喔,”锦儿问道:“你怎么没有跟了去。”
“就怕你家有人来,特为把我留下来看家。走,走!二爷屋子里暖和。”
于是锦儿转回脸来,向魏大姊笑一笑说道:“多谢你!回头见。”
到了李绅住处,小福儿直接将她带入李绅卧室,只见生着炭炉,上坐一壶热水,“骨嘟嘟”地在冒白汽,靠窗方桌上有一副正在拿“相十副”的牙牌;泡着一杯茶,另外还有一碟子果子干。由于茶也在冒热汽,锦儿便说:“这是你的茶?你倒会享福!”
“闲着没事,学二爷消遣的法子。锦儿姊姊,你请坐这里,舒服一点儿。”
他指的是床前一张铺盖棉垫子的藤椅;锦儿一坐下来立即发现,椅旁有块湖色绸子的手绢,捡起来一看,便知是闺阁中所用,忍不住要问一声。
“喔,”小福儿说:“这必是魏大姊掉在这儿的!”
“魏大姊,就是柜房里的那个魏大姊?”
“就是她。”
“怎么?”锦儿好奇心大起,“怎么到了二爷屋子里来了呢?是二爷找她来的?”
“头一回是二爷找她;第二回是她找二爷。”
“谈些什么呢?”
“头一回;昨天晚上从你家回来,魏大姊还在柜房里结账,二爷就问她绣春姊姊的哥哥家,知道不知道?说姓王,干镳行的。魏大姊说,这容易打听。过了一会就来给二爷回话,坐了好半天才走。”
“谈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外屋打瞌睡;到她走的时候我才醒,都三更天了。”
这么一个妖娆妇人,又是寡妇的身分;半夜三更逗留在男客卧室中,是谈些什么?这不能不让锦儿起疑,决定打听一个明白。
“今天一早,她陪二爷到绣春那儿去了?”
“是的。二爷说要人带路;又得跟绣春姊姊的嫂子打交道,所以特意请她陪了去。”
“去了以后怎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二爷留着我看屋子。”
“喔,”锦儿问道:“二爷回来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二爷的心境,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小福儿想了一会才回答:“也不是什么不高兴,是有点扫兴的样子。”
听他这话,锦儿略感宽慰;把话头又接到魏大姊身上,“去是一起去,回来也是一起回来。”她问:“魏大姊把二爷送回来就聊上了?”
“不!”小福儿答道:“先是二爷一个人回来;过了一会,魏大姊来找二爷。”
“来找二爷干什么?”
“我没有太注意,好像是一个劲地劝二爷别生气。”
锦儿紧张了,“二爷生气了吗?”她问。
“我看不出来。”小福儿摇摇头,“二爷自己也说,‘我没有生气’。”
“那——。”
锦儿突然将话顿住。她本来要问:“那么,为什么魏大姊要劝二爷别生气。”刚一开口,突然领悟:这那里是劝人家别生气?明明是在鼓动人家生气!这个什么魏大姊才跟石大妈一样可恶!
“锦儿姊姊,”小福儿问道:“你要说什么?”
锦儿知道小福儿秉性憨厚,只是有点戆;像这种事,跟他说了就会出麻烦,所以改口答道:“那么,她什么时候去的呢?”
“直到伙计来催,说有人等她结账她才走。临走,还给二爷飞眼儿。”小福儿龇一龇牙说:“这娘们,有点邪!”
“你别瞎说!”锦儿笑着呵斥:“当心二爷听见了,骂你。”
小福儿笑笑不以为意,但一转眼间,只见他一脸的顽皮,尽皆收起;锦儿不免奇怪,掉头一看,方始明白,原来李绅回来了。
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宁绸灰鼠袍子,玄色团花贡缎马褂,戴一顶红结子的软缎摺帽;左手袖口挽起一截,手里抓着一部旧书;右手盘弄着两枚核桃,一路“嘎啦、嘎啦”地响;一路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二爷,”小福儿迎上去通报:“锦儿姊姊在屋里。”
“喔,”李绅抬眼看见站在那里,微笑目迎的锦儿,用随便而亲切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
“请坐!”他将手中的一部“板桥杂记”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口中问说:“有事吗?”
“听说绅二爷今儿上午,到绣春那里去了?”
“是的。”李绅向小福儿说:“打盆水来我洗手。”
这是将小福儿支使开,好方便锦儿讲话;她领会得这层意思,所以等小福儿走远了,方始问道:“怎么样,见着了没有?”
“见着了。”李绅点点头。
“说话了?”
“没有。”李绅摇头,“恐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咦!”锦儿很认真地质问:“绅二爷怎么说这话?”
李绅的神色也很凝重,“锦儿,”他说:“你知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绣春先以为你们家二爷去看她,所以开了房门;一看是我,知道弄错了,立刻又把房门关上。说实话,她这一关门,我的心可是凉透了。”
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锦儿楞住了;好半晌才省悟,自己的这种态度只有使误会加深,应该赶快解释。
于是她说:“绅二爷,我没有料到你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也不能怪你;你想的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绣春的想法,说起来似乎不大合情理。”
“她怎么想来着?”
“二爷,”锦儿问道:“绣春你是见着了?”
“不错。可只是看到一眼。”
“这一眼,把她的脸看清楚了没有?”
“大致清楚。”
“那么,我请问二爷,绣春是不是很难看,脸上又瘦又黄,头发又枯又稀?”
“那是病容嘛!”
“不管病容不病容,我只请绅二爷说心里的话,这么一张脸是不是很难看?”
李绅点点头说:“好看总谈不到!”
“那就是了!绣春的嫂子有点大舌头,绅震不大分得清楚;绣春也只当我家的震二爷来了,要躲躲不掉,起了个笨念头,要拿她那张难看的脸把我家二爷吓回去。谁知道开出门来是你绅二爷。”锦儿喘口气又说:“绅二爷,请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绣春,肯不肯把这张脸给你看?为这件事,绣春心里难过得要死,跟她嫂子吵得不可开交,是我去了才劝开的。如今绅二爷你反倒以为她向着我家震二爷,不愿理你绅二爷。这个冤到那儿去喊?”
话风如悬湫倾注,畅顺无比;他在想“女为悦己者容”,所以女子对容貌能否悦人,看得很重;绣春的想法实在比自己的推测,更合情理。不过锦儿楞了一下,却不能使他无疑;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丫头,说话行事,都高人一等,安知不是她随机应变,临时编出来这么一套理由。
但不管怎样,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的说法,所以神色便不同了,歉意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了她!”
“也不能怪你。”锦儿不敢用得理不让人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换了谁,都是绅二爷你这么想,那知道另有说法。不然,怎么叫情呢?”
“不错,不错!”这句话说得李绅心服,“情到深处便成痴,旁人不易了解。”他又笑道:“锦儿,真看不出,你论情之一字,居然是这么透澈。”
锦儿脸一红,“我也是胡说的。”她将话题扯了开去:“绅二爷,我倒要问,当时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李绅重重地回答:“我是泄气,不是生气。你知道的,生气跟泄气不同。”
照此看来,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拨李绅跟绣春的感情。她这是为了什么呢?锦儿渴望了解;但要问的话,到了口边又硬咽回去,因为这一问出来,不言可知是小福儿搬弄口舌。李绅一怒,说不定会鸡毛掸子抽他一顿。
于是她撇开魏大姊,从正面问道:“绅二爷,误会大概是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还觉得泄气呢?”
“不,不!怎么会?”
“那么,绅二爷你预备怎么办呢?”
“全听你的!”李绅盘算了一下说:“我还可以待个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见一面?”
“见面就不必了!倒是绅二爷有什么可以表情达意的东西,不妨给她见一面。”
“我送过她一个‘刚卯’,我的心意都寄托在那上面。若说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药。”李绅怕锦儿听不懂这句成语,又说:“只望她早早复原;要表达这番情意,只有一个办法,但怕太俗气。”
“不管它!请先说了,咱们再看。”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请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药;非钱不办!我送她点钱,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不是送她钱;是绅二爷你留下的安家银子。”
“对,对!若是这么说,就无所谓俗气不俗气了。锦儿,你的想法直截了当,我真自愧不如。”李绅站起身来说:“这一趟来,毫无预备;只带了二百两银子打算买书,就把这笔款子移作安家银子吧!”
说到这里,正好小福儿打了洗脸水来,李绅便唤他找钥匙开箱子;锦儿灵机一动拦着他说:“绅二爷,我没法子替你转交这笔钱。你让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这——,”李绅踌躇着说:“倘或她那里不肯收呢?”
“不会!我回家顺路转一转,关照王二嫂就是。”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带了去?”
“不!要专程派人,才显得绅二爷你的情意。最好再给绣春写封信。”
“好!”李绅欣然答应,却又为难,“怎么称呼呢?”
锦儿有些好笑,“绅二爷,”她说:“若是你肚子里连这点墨水都没有,可怎么赶考呢?”
李绅哑然失笑;点点头说:“你责备得不错。如今就算你出了个题目,我得好好交卷。”
“对了!用点心写。能一封信把绣春劝得心活了,才显你绅二爷的本事。”锦儿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让小福儿送我出去吧!”
“好,我送!”小福儿把门帘一掀。
于是锦儿在前,李绅随后,送到院子门口;锦儿回身请李绅留步,由小福儿带路相送。
“小福儿!”锦儿喊住他说:“我托你点事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
“我托你留点儿神,”锦儿低声说道:“看魏大姊是不是又来找二爷?如果来找,说些什么?你只悄悄记在肚子里,什么也别说。”
“好!”小福儿问道:“我知道了,可怎么来告诉你呢?”
锦儿想了好一会说:“明儿我打发人来给二爷送点心;来人会问你,有话带回去没有?如果没事,你就说没有!如果有话要告诉我,你就说,让我来一趟,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