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锦儿向石大妈有话有东西交代。交代的东西是二十两银子,一小块麝香;话只一句:“另外的药,你自己配吧!”本来还带了一支旧珠花,想让她拆线重穿,藉以遮凤英的眼睛,如今当然不必多此一举了。
石大妈亦是心照不宣,无须多问,只有个心愿,“锦姑娘,”她陪笑说道:“都说南京织造府跟皇宫一样,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让我开开眼。”
“本来就是皇宫嘛!”锦儿淡淡地答说:“等你把绣春的病治好了,少不得会让你开开眼界。”
答了这两句话,锦儿不容她多说,站起身来就走;绣春却在堂屋里拦住了她:“锦儿,你无论如何到晚上再回去!”她哀求似地说。
锦儿面有难色,好久才说:“这样吧,我吃了饭走。”
绣春也知道,必是震二奶奶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差遣她;延到午后回去,她已是担着很大的干系,便点点头说:“也好,我让我嫂子去弄几个菜。”
“不!不!”锦儿拦住她说:“吃饭是假,好好儿说说话是真。你请你嫂子陪客吧,我也有些话要告诉你。”
石大妈倒也很知趣,听得这话,抢着说道:“陪什么?我哪算是客?我这会就上街,顺便把药配了回来。”
绣春怕她不认识路,将大宝喊了来,给了他十来个铜钱,让他陪着石大妈上街,一再关照:别走远了!只在近处逛逛。然后关上了大门,转身笑道:“这个老帮子,真受她不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干这种事;受不了也得受她的。”锦儿招招手说:“你来!奶奶有样东西给你。”
于是两人回到绣春屋子里,锦儿将一个手巾包解开来,里面是一个锡盒;揭开来,已泛黄的棉花上置着一只吉林人参。
“二奶奶说,这是真正老山人参,给你陪嫁。”
单单用人参来陪嫁,似乎希罕;不过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是怕她服了石大妈的药以后,失血过多,用来滋补。只是不肯明说而已。
“我想,人参也不是好乱用的。既然她有这番好意,你就收着再说,等吃了药看,如果身子太吃亏;我跟二奶奶说,找大夫来给你看。”
“我自己知道,身子我吃亏得起。就是那一阵,想起来害怕。”绣春不胜依恋地说:“我真想你能在我旁边!无奈,是办不到的事。”
“是阿!就是办不到。不过,跟你嫂子说破了也好;她会照应你的。”
绣春点点头,欲语还休地迟疑了好一会,终于问了出来:“二爷怎么样?”
“你是说,太太把凤英叫了去,交代了你的事以后?”
“是啊!”
“那还用说?别扭闹到今天还没有完。”
“闹到今天还没有完?”绣春蹙着眉说:“那不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吗?”
“不!是暗底下较劲,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当着人更是有说有笑;一回到房里,二爷的脸就拉长了,摔东西,寻事骂人。”
“骂谁呢?”
“还不是那班小丫头子倒霉!有一天连我也骂了。”
“连你都骂了!”绣春不胜咎歉地:“怎么呢?你又没有惹他。”
“故意寻事嘛!”锦儿倒是那种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神气:“有一天请客,忽然想起来要用那一套酒杯——。”
“那一套酒杯?”绣春打断她的话问。
“不就是那套会作‘怪’的酒杯吗”
这一说绣春想起来了,“是那套从东洋带回来的,什么‘暗藏春色’的酒杯不是?”她说:“那套酒杯我收到楼上去了。”
“怪不得!我遍处找,找不着;二爷就咧咧喇喇地骂:‘我就知道,你们齐了心跟我过不去!只要是我看得顺眼的,你们就看不顺眼,非把它弄丢了不可!’又指到我脸上问:‘为什么二奶奶的话你句句听;我二爷的话你就当耳边风?’”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绣春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理他干什么?倒是二奶奶看不过了,从里屋走出来说:‘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是我叫绣春收起来了。你二爷看得顺眼的东西,我们敢把它弄丢了吗?如果即时要用,只有派人把绣春去接了回来。不过,你得先跟太太去说一声儿!’二爷一听这话,跳起来就吼:‘你就会拿太太这顶大帽子压我!’不过跟放爆竹一样,只那么一响;说完了掉头就走,什么事也没有。”
绣春觉得好笑,但笑不出来。心里自不免有些难过。不过,她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心硬胆大四字以外,她不能有别的想法;只希望顺顺利利过了二月初二,因此对震二爷夫妇闹别扭一事,还得问下去。
“二奶奶呢?说了什么没有?”
“她用不着说什么!二爷这种样子,她早就料到了,一再跟我说:‘你别理他!反正这件事咱们没有做错;只要绣春嫁得好,就行了。’”锦儿将脸色正一正,说她自己要说的话:“绣春,你千万要争气,帮绅二爷成家立业。运气是假的,自己上进是真的;女人嫁了人都会走帮夫运,就怕得福不知,总觉得事事不如意,一天到晚怨天恨地,寻事生非,丈夫正走运的时候,都会倒霉,哪里还有帮夫运?你当然不会;不过我怕你太能干、太好强,凡事不肯让绅二爷吃亏;那样帮夫又帮得过分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绣春握着锦儿的手,很诚恳地答说:“我不会跟二奶奶学的。”
锦儿深深点头,“你说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从明天起,我每天会打发人来看你。”她突然想起,“你存在帐房里的那笔款子,我跟张师爷说过了,要提出来;张师爷说:是每个月十五的日子。就在十五提好了,算利息也方便些。”
“那就托你。”绣春将存摺交了给锦儿,很高兴地说:“这笔钱我分作四份;自己留一份;一份给我二嫂;一份半孝敬我爹;还有半份给我那个不贤惠的大嫂。锦儿,你看这么分派好不好?”
“好得很!”锦儿站起身来说:“明儿一早,我仍旧打发上次来过的那个老婆子来看你。你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她捎了来。”
“我——,”绣春偏着头想了想说:“那种颜色像鼻烟,带点苦味的西洋糖,叫什么?”
“你怎么想起这玩意?那叫朱古力;上次四老爷带回来两盒,说是皇上赏的。孝敬了老太太一盒;老太太留着给芹官;芹官还不爱吃,这会儿不知道还有没有,看你的造化吧!”
“二嫂,”石大妈跟着绣春这么叫,“药是齐备了,还得一样东西,要个新马桶。”
“喔,那得现买。”王二嫂看一看天色,“这么晚了,又是正月里,还不知道办得来,办不来?”
“二嫂,这得费你的心,务必要办到。为什么呢?”石大妈放低了声音说:“如果有东西下来,我好伸手下去捞;另外包好埋掉。这样子,不就稳当了吗?”
“啊,啊,不错。”王二嫂心想:如果料理得不干净,传出风声去,王二嫂的小姑养私娃子,怎么还有脸见人?
“那,请二嫂就去吧!我来配药。”
药是从三家药店里配来的,一一检点齐全;石大妈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绣春,要一把戥子。
“戥子没有。”绣春问道:“干什么用?”
“秤药。”
“有天平,也是一样的。”
“天平,我可不会用。”
“二嫂会。”
“她有事出去了。”石大妈说:“你来帮我看看好了。”
等绣春将天平架好,石大妈便将锦儿带来的那块麝香取了出来,放在秤盘里。
“姑娘你秤秤看,多重?我看总有五六钱。”
绣春一秤才知道是震二奶奶秤好了来的;恰好是五钱。
于是石大妈用把利剪,剪下五分之一;看看药,又看看绣春,踌躇不定。
“石大妈,”绣春不由得问:“是那儿不妥?”
“我在琢磨、麝香该下多少?”石大妈抬头又看绣春,“姑娘,平时身子很结实吧?”
“嗯!”绣春答说:“我从来都没有病过。”
听得这话,石大妈毫不迟疑地又剪下一块,绣春秤得很仔细,用砝码校平了,是两钱三分。
“两钱三分就两钱三分。”石大妈说:“你的身子结实,经得住。”
听她这么说,绣春心里不免嘀咕,“石大妈,”她怯怯地问:“怎么叫经得住?”
“你的血旺,多下来一点不要紧。”石大妈说:“药力够了,就下来得快。”
“喔,”绣春又问:“服了药,多早晚才会下来?”
“不一定,有的快,有的慢;反正有一夜工夫,无论如何就会下来了。”
“那就早点服药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最好半夜里下来,省得天亮了惊动左邻右舍。”
绣春心里忽然浮起一种警悟:自己的终身——这件人人看来都是好事的喜事,什么都已妥当;什么都可放心,如今唯一的关键,是要把肚子里的这块肉,顺顺利利地拿下来。
她在想,这一点石大妈必是十足有把握的;但如拿下来以后,面黄肌瘦,好久不得复原,还不能算顺利。这一层得跟石大妈商量,而此刻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心照,口中难宣;绣春亦就只能含含糊糊地问道:“石大妈,你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复原?”
“那可不一定。”
一听这话,绣春不由得皱眉;想一想问道:“不一定就是可以快,可以慢;那么,石大妈,请问你,快到什么时候,慢到什么时候?”
像这样的事,石大妈替人办过好几回,不过一面是偷偷摸摸来请教;一面是鬼鬼祟祟去应付,事后如何,不但不便去打听,就想打听亦不易。因为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无非是为了面子二字,腹中一空,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甚至是谁服她的药,都无从知晓,却又如何打听。
像绣春这种情形,在她还是初次;不过人家要问,她不能不答。好在生男育女之事,她见得多,不难搪塞。
“快到半个月,慢就难说了。”石大妈说:“姑娘好得底子厚;只要将养得好,恢复起来也快。”
绣春心情一宽,“石大妈,”她说:“种种要请你费心。我也是识得好歹的人,石大妈尽心帮我的忙。我自然也有一份人心。”
“好说,好说!做这种事,实在也是阴功积德。姑娘,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
听她这样大包大揽,足见胸有成竹,绣春越发放心;当下便许了她事后另送十两银子。又说她还有好些衣饰;在府里没有拿回来;将来要检一检,穿的用的,有好些外头不易见到的东西送她。
起更时分服的药,一过了午夜,有影响了。
“二嫂!”绣春喊;声音不大,怕的是惊醒了石大妈。
石大妈跟王二嫂说好了的,两个人轮班相陪;估量药力发作在后半夜,得让石大妈来照料,所以前半夜归王二嫂陪。听得喊声,立刻转脸去看,只见绣春的脸色很不好,黄黄地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怎么样?”
“肚子好疼,心里发闷。”
“肚子疼是一定的。妹妹,你得忍住,忍得越久越好。”
“我忍!”绣春点点头;她也听人说过,临产有六字真言:“睡、忍痛、慢临盆”。心想,自己的情形虽跟足月临盆不同,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便觉得痛楚减了些;同时,胸前似乎也轻松了。
“肚子饿不饿?”王二嫂问。
“不怎么想吃。”
这表示腹饥而胃口不开,王二嫂便劝她:“吃饱了才有精神气力。我替你炖了个鸡在那里,撕点胸脯子,下点米粉你吃,好不好?”
绣春实在缺乏食欲,但不忍辜负她的意思,便答一声:“只怕太麻烦。”
“麻烦什么?”王二嫂说:“我把作料弄好了,拿锅到火盆上来煮。”
到厨房里配好了作料,倒上鸡汤,王二嫂抓一把发好的米粉丢在沙锅,双手端着,回到原处。谁知就这片刻之间,绣春的神气又不同了,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肩摇动,是在发抖。
“怎么回事?”
“不行!”绣春带着哭音说:“肚子疼,胸口又胀又闷。还不知道为什么发冷?”
王二嫂将沙锅坐在火盆上,转身便去推醒石大妈;她很吃力地张开倦眼,看到绣春那种神情,不由得一惊。
“姑娘,”她一伸手去摸绣春的头,手是湿的,“怎么会有冷汗?”
“肚子疼得受不了!”
“啊,啊!”石大妈放心了,“冷汗是痛出来的。来,你早点坐到马桶上去,省得把床弄脏了麻烦。”
这一说,提醒了王二嫂。如果被褥上血污淋漓,拆洗费事,犹在其次;就怕邻居见了会问,难于回答。所以赶紧帮着石大妈,将绣春扶了下来,坐在她新买的马桶上。
这时石大妈的心定下来了;兼以睡过一觉,精神很足,所以神闲气定地交待:“二嫂,请你把火盆拨旺一点儿,预备消夜;我也不睡了,趁一晚上的工夫,把它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
最后这句话,在王二嫂觉得很动听,“消夜的东西有!”她问:“石大妈喜欢吃什么?年糕,还是拨鱼儿,也有米粉。”
“米粉不搪饥;年糕是糯米的,不大好;拨鱼儿吧!”石大妈歉然地笑道:“不过太费工夫。”
“没有什么!”王二嫂说了心里的话:“只要石大妈你尽这一晚上,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明天我好好做几个菜请你。”
“你请放心,包管妥当。”
于是王二嫂心甘情愿地到了厨房里。拨鱼儿很费工夫,先得煮汤;接着调面粉。等把面粉调成稠浆,汤也大滚了;再用筷子沿着碗边,拿面浆拨成一条一条下到汤里,颇为费事。
这碗拨鱼儿下得很出色,可是石大妈却顾不得吃了;愁眉苦脸地迎着王二嫂便说:“只怕不是!”
“什么不是?”
王二嫂一面问,一面将托盘放在桌上,抬起头来一看,大惊失色;但见绣春脸色又黄又黑,嘴唇发青,气喘如牛,一阵阵出冷汗。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王二嫂奔到床前,探身问道:“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气闷啊!”绣春喘不成声地说。
王二嫂方寸有些乱了,只能回头来问:
“石大妈,服了你的药,是这个样子吗?我看不大对!”
“那可不能怨我!”
听得这话,王二嫂楞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着急地说:“石大妈你总该知道吧?”
“只怕当初没有弄清楚。根本不是;那就不能服我的药!”
“怎么说是不是?”
“我捞过了。里头没有东西!”
“没有东西?”王二嫂说:“莫非没有下来?”
“不会的。下了这么多血,还会不下来吗?”
“那么,我妹妹经水不来,总是真的;药不是通经的?”
“不错,本来是通经药;加上别的东西就不是了!”
王二嫂还待质问,只听绣春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声音:“还争什么?就看着我死吗?”
王二嫂与石大妈都转脸去看,也都没有作声,而是心里有着同样的一个决不下的念头:是不是得赶紧找大夫?
“我看不行!”王二嫂走到床前说道:“妹妹,我想把刘家的四婆婆请来,她的见识多。你看怎么样?”
“请了她来,怎么说呢?”
“只好老实跟她说。”
“不要!”绣春将眼闭上,眉心拧成一个结,大口地喘着气。
王二嫂束手无策,心里又悔又恨又怕;但眼前还只有跟石大妈商量,“这个样子,怎么办呢?”她还不敢说一句怨怪的话,只说:“总得想法子,把药性解掉才好。”
石大妈心中茫然无主,表面却力持镇静,要显得她毫无责任;但只能做到不露慌张之色,并不能静心细想,因而就变得麻木不仁似地,怔怔地望着王二嫂,好半天开不得口。
这副神态,实在可气,王二嫂恨不得狠狠给她一巴掌;“你倒说话呀!”王二嫂顿足说道:“药是你弄来的,总知道药性,要怎么才能给它解掉?求求你,快说,行不行?”
这下,石大妈算是听清楚了。心里有话:“我懂药性,还当大夫呢!”但她也知道,这话如果出口,先就理亏;既不懂药性,何以敢为人“治病”?如今挨得一刻是一刻,看绣春身子壮实,只要能把胎打下来,吃几服当归汤补血,也就不要紧了。
这个侥幸之念一起,心里比较平静,脑筋也比较灵活了。想起常听人说,服参不能吃萝卜,会把参的功效抵消。看来萝卜可以解药。
于是她脱口说道:“萝卜!多榨点萝卜汁来。”
王二嫂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情;直觉地在想,萝卜清火解热,应该也能解药。石大妈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奔到厨房里。
等她把一饭碗的萝卜汁捧了来,绣春又已上过一次马桶;神气亦越发萎顿。同时石大妈的脸色亦越发阴郁了。
“妹妹,你把这碗萝卜汁喝下去就好了。”王二嫂一面说,一面拿碗凑到她唇边。
“好难喝!”绣春喝了一口,吐舌摇头;舌苔跟嘴唇一样,都发青色。
“药嘛!”王二嫂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绣春听劝,终于把那碗极难下咽的萝卜汁喝完。但气喘、出冷汗如故;脸色白中带黄,指甲皆现青色,形容可怖。
“好一点没有?”王二嫂明知问亦多余;依旧问了出来。
“二嫂,我要死了!胸口难过,比死都难过。”绣春语不成声地说:“石大妈到底给了我什么药吃?”
“谁知道呢?”王二嫂带着哭声答说;她心里亦有一肚子的怨苦,“你们事先瞒得我点水不漏——。”
一说出口,才发觉这时候不宜作何怨怼之语;但话出如风,已无法收回。只见绣春将眼闭上,挤出极大的两滴眼泪,脸上是委屈而倔强的表情。
“妹妹!”王二嫂赶紧用致歉的声音说:“我不是怪你,我是比你还着急!我看,我把刘家四婆婆去请来吧!,事到如今,性命要紧,再耽误不得了。”
绣春不答,而神色不同了,是极痛苦的样子,这表示她已经不反对请刘家四婆婆来看;王二嫂便不再迟疑,转身出门。
“二嫂,二嫂!”石大妈追上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王二嫂心想有她在一起,好些话不便说,所以拿绣春不能没有人看作藉口,回绝了她。
一出大门,王二嫂不免害怕。如此深夜,单身上街,仿佛夤夜私奔,先就容易让人起坏念头;刘家虽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亦有数十家门面,万一在这段路上遇见地痞无赖怎么办?
这样一想,大感踌躇;幸好打更的张三来了,王二嫂摸一摸身上倒有十来个铜钱,便掏了出来将张三喊住。
“请你到旱烟店刘家,把四婆婆请来,说是我家出了急事,非请她老人家马上来一趟不可。就烦你陪了她来。喏,这十几个铜钱你先拿着,回头我还要谢你。”
“刘家四婆婆年纪大了,只怕不肯来。”
“你跟她说:这是阴功积德的事。”王二嫂又说:“张三,你替我跑一趟,把四婆婆请了来,你也就是积了阴德。”
“好!我去。”
张三更也不打了,将小锣梆子搁下,提着灯笼,飞快地去了。
王二嫂就在大门里面等,门开一条缝,不断往外张望;好不容易盼到一星灯火,认出是张三的灯笼,行得极慢,足见是将刘四婆婆请来了,不由得心中一宽,在盘算着话应该怎么说?
来的不仅是四婆婆,还有她的一个十来岁的孙子。王二嫂迎着了,首先致歉,然后将四婆婆延入自己房间,嗫嚅着说:“四婆婆,我家出了丑事,只怕还要出人命!”
刘四婆婆大吃一惊,“怎么?”她问:“你出了什么岔子?”
“不是我!”王二嫂说:“是我们家绣春,肚子里有了三个月私娃子;曹家二奶奶找来个石大妈,想替她把孩子打下来,那知道一服药下去,神气大不对了!”
“怎么样不对?”
“出冷汗、气喘、胸口难过,嘴唇、指甲都是青的。”
“啊!”刘四婆婆站起来说:“我看看去。”
陪着到了绣春卧房,石大妈就像见了街坊熟人似地,“四婆婆来了!”她向绣春说:“来看你来了。”
四婆婆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一直走到床前问道:“姑娘,你这会人怎么样?”
绣春脸上只泛起些微红晕,避开了四婆婆的视线说:“心口像堵着什么一样,好像随时要断气似地。”
“你把脸转过来,等我看一看。”
绣春将脸转了过来,王二嫂捧着烛台映照,刘四婆婆看了她的脸、她的手,最后看舌苔。脸色很沉重了。
“我们到外面谈去。”她又向绣春说:“姑娘,不要紧的,你别怕;把心定下来。”
站起身时,她看了石大妈一眼;王二嫂会意,向石大妈招招手,一起出了房门。四婆婆却未住足,直向王二嫂卧房走去;这一下,都明白了,要谈的话,不能让绣春听见。
“这位想来就是石大妈了?”刘四婆婆问道:“你给他吃的什么药?”
“通经的药,另外加上麝香,还有几味药。这个方子灵得很,只要是的,一定会下来。”
“下来了没有呢?”
“没有!”石大妈顺理成章地说:“可见得不是的;不是的,药就不对劲了!不过不能怨我。”
“不怨你怨谁?”刘四婆婆的词锋犀利,“人家黄花大闺女,不是有了,干嘛说有?有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吗?”
这句话提醒了王二嫂,很容易明白的道理,怎么就想不到?便即接口说道:“石大妈,你可听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想法子啊!”
面如死灰的石大妈,犹欲强辩,“既然是的,怎么不下来?”她伸出血色犹在的小臂,“我都伸手进去捞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有捞到。四婆婆,你倒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敢说。”刘四婆婆转脸说道:“二嫂子,我看得请大夫,还得快。得赶快另外用药,把它拿下来;死在肚子里可不大好。”
“怎么?”王二嫂一哆嗦,“四婆婆,你说是个死胎?”
“我不敢说。你问她!”刘四婆婆拿手指着石大妈。
石大妈心里明白,毛病是出在药用得重了;念头一转,有了推托,“如果是这样,一定是那块麝香不好!那也不能怨我。”她说:“多下的我也不敢要了,还了曹家二奶奶吧!”说着便起身离去,是回绣春屋子里去取那块麝香。
“四婆婆!”王二嫂几乎要哭了,“这件事怎么办呢?万一绣春出事,怎么办?”
“石大妈是曹家震二奶奶找来的?”
“是啊!”
“那就不与你相干了。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通知震二奶奶。做到这一步,你的脚步就算站稳了。”
“四婆婆说的是。可是就是我一个人,怎么走得开?我一走,那个老帮子还有个不赶紧溜的?”
刘四婆婆深以为然,“对,对!这个人得看住她,不然你就有理说不清了!”她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这么办,一面请大夫,一面通知曹家。请大夫倒容易,本街上的朱大夫,妇产科有名的;通知曹家,我看就找张三去好了。”
“好的!那么,”王二嫂说:“我看只有托小弟了。”
刘四婆婆便关照她的孙子去请朱大夫,顺便把张三找来;王二嫂关照,到曹家要找震二奶奶屋子里的大丫头锦儿,只说绣春快要咽气,让她赶紧来。
其时天色将曙,风声已露;邻居或者好奇、或者关切,但不便公然上门探问。王二嫂明知有人窥探、有人谈论,亦只好装作不知;心里在想:等锦儿来了,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请她告诉震二奶奶,赶紧把绣春接了去!只有这样,面子才能稍稍挽回。
但一看到绣春气喘如牛,冷汗淋漓,那种有痛苦而不敢呻吟的神情,又觉得面子在其次,要能保得住她一条命才好。
“四婆婆,”她说:“你看朱大夫还不来!你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急救的法子?”
“看样子是药吃错了,有个解毒的方子‘白扁豆散’;不知管不管用。不过,吃是吃不坏的,”
“既然吃不坏,不妨试一试。四婆婆请你说,是怎么一个方子?”
“到药店里买一两白扁豆,让他们研成末子;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和着吞下去就行了。”
刚说得这一句,只听院子里在喊:“朱大夫请到了!”是刘家小弟的声音。
王二嫂与刘四婆婆急忙迎了出去;朱大夫与刘四婆婆相熟,所以点一点头,作为招呼,随即问道:“你在这里帮忙;产妇怎么样了?”
“朱大夫,你先请坐,我跟你把情形说一说。”
等刘四婆婆扼要说完,朱大夫随即问道:“那个什么石大妈在那里?”
畏缩在一边的石大妈,料知躲不过,现身出来,福一福,叫一声:“朱大夫!”
“你给人家服的什么药,拿方子我看。”
“是一个通经的方子,另外加上几味药,我念给朱大夫听好了。”
等她念完,朱大夫冷笑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且等我看了再说。”
于是由四婆婆领头陪着,到了绣春床前,“姑娘,”她说:“朱大夫来了,你有什么说什么!这会不是怕难为情的时候,有话不说,你自己吃亏。”
绣春不答,只用感激的眼色望着她点一点头。
于是朱大夫自己持灯,细看了绣春的脸色,又让她伸出舌头来看舌苔;然后坐在床前把脉。这时屋子里除了绣春间歇的喘声以外,静得各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姑娘!”朱大夫打破了沉闷:“你胸口胀不胀?”
“胀!”绣春断断续续地答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气都透不过来。”
“下来的血多不多?”
“多。”
“四婆婆!”朱大夫转脸说道:“请你伸手进去,按一按这里。”他比着小腹上的部位,“看有硬块没有?”
四婆婆如言照办;伸手入衾,在绣春的小腹上按了好一会,确确实实辨别清楚了,方始将手缩了回来。
“有的!”她比着手势说:“大概有这么大一个硬块。”
“有这么大?”朱大夫讶然。
“是的。”
朱大夫看了绣春一眼,转脸问王二嫂:“到底有几个月了?”
这得问本人自己才知道;王二嫂便跟绣春小声交谈了一会,方始回答朱大夫:“算起来三个月另几天。”
“三个月另几天?”朱大夫困惑地自语着,没有再说下去。
“朱大夫,”王二嫂惴惴然地问道:“不要紧吧?”
“我再看看舌苔。”
又细看了舌苔,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堂屋里站定,眼望着地下,嘴闭得极紧。
“朱大夫——。”王二嫂的声音在发抖。
朱大夫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石大妈,顿时眼中像喷得出火似地,“你的孽作大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他说。
他的话还没有完,刘四婆婆急忙轻喝一声:“朱大夫!”她往里指一指,示意别让绣春听到。
那就只有王二嫂卧房里去谈了,“很不妙!”朱大夫摇着头说:“胎儿多半死在肚子里了!”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石大妈更是面如土色。
“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双胞胎。”
刘四婆婆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孽作大了!”她又问:“怎么不下来呢?”
“攻得太厉害了!血下得太多,胞胎下不来。”朱大夫作了个譬仿:“好比行船,河里有水才能动;河干了,船自然就要搁浅了。”
这一说,石大妈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地跪了下来,“朱大夫,求求你。”她说:“千万要救一救!”
“恐怕很难。”朱大夫念了几句医书上的话:“‘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姑且用‘夺命丸’试一试;实在没有把握。”说着又大摇其头。
于是朱大夫提笔写方:“桂枝、丹皮、赤苓、赤芍、桃仁各等分,蜜丸芡子大,每服三丸,淡醋汤下。”
写完又交代:“这夺命丸,又叫桂枝茯苓丸,大药铺有现成的,就方便了。不然恐怕耽误工夫!”
“多谢,多谢。”王二嫂转脸向刘四婆婆问道:“大夫的——”
“不用,不用!”朱大夫抢着说,同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倘或好了,一总谢我;如果不好,不要怨我。或者另请高明也好。”他的脚步极快,等王二嫂想到该送一送,人已经出了大门了。
“王二嫂,”刘四婆婆说:“看样子,很不好,还得赶快去把药弄来。”
“是啊!”王二嫂茫然地,“那里有药店,我都想不起来了。”
刘四婆婆知道王二嫂此时方寸已乱,又无人手。她这个孙子虽很能干,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不敢差遣他上药店,万一误事,性命出入,非同小可。
终于还是王二嫂自己想到,左邻香烛店的伙计孙三,为人热心而老成;于是隔墙大喊:“孙三哥、孙三哥!”
孙三应声而至,由刘四婆婆交代:“到大药铺买桂枝茯苓丸;越快越好。”
“附近的大药铺,只有水西门的种德堂;倘或没有,怎么办?跑远了一样也是耽误功夫。”
刘四婆婆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没有就只好现合。”
“是了!”孙三带着药方、药钱,掉头就走。
药还未到,绣春已快要死了!双眼上吊,嘴张得好大,而气息微弱;冷汗却是一阵阵地出个不止。王二嫂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妹妹,妹妹!”
声音突然,只见绣春身子打个哆嗦,但眼中却无表情;刘四婆婆赶紧阻拦:“王二嫂,你别惊了她!”
王二嫂本来还要去推绣春,听得这话,急忙缩回了手,掩在自己嘴上,双眼望着刘四婆婆,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求援的神色。
四婆婆见多识广,一伸手先掀被子看了一下,跌跌冲冲地到得堂屋里,一把抓住他孙子说:“小四儿,赶快,再去请朱大夫!你跟他说:病人怕是要虚脱!请朱大夫赶快来。”
“婆婆,你说病人怎么?”
“虚脱!”刘四婆婆说得非常清楚,“听清楚了没有?”
“虚脱?”小四儿学了一遍。
“对!虚脱。”刘四婆婆说:“快!能跑就跑;可别摔倒了。”
小四儿撒腿就跑。这时王二嫂也发现了,绣春床上一滩血,胎死腹中之外,又加了血崩险症;面如土色地赶了出来,只问:“怎么办,怎么办?”
“家里有什么补血的药?”
“我来想——”王二嫂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有当归。”
“当归也好。”刘四婆婆说:“你必是炖了鸡在那里,我闻见了;赶紧拿鸡汤煮当归。”
说到这里,总是畏缩在后的石大妈突然踏上两步,仿佛有话要说似地;刘四婆婆与王二嫂便转眼望着她,眼中当然不会有好颜色。
石大妈忽然畏怯了;刘四婆婆便催她:“你有话快说!”
“我,我,”石大妈嗫嚅着说:“我去煮鸡汤。”
既然自告奋勇,亦不必拒绝,“那就先去把火弄旺了!”王二嫂说:“我去找当归。”
于是三人各奔一处;刘四婆婆回到病榻前坐下,眼看着绣春在咽气,却是束手无策,唯有不断地念佛。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了人声,是小四儿回来了,“婆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朱大夫说,要赶快喝参汤;要好参!他不来了。”
“他怎么不来?”
“他说:有参汤,他不来亦不要紧;没有参汤,他来了也没有用。”
“这时候那里去找参去?”刘四婆婆叹口气:“要是在她主子家就好了。”
说着,便往厨房里走;恰逢王二嫂端着当归鸡汤走来,一眼望见小四儿,立即问说:“朱大夫呢?”
“他不来了!”刘四婆婆说:“说了方子,要参汤;还要好参。”
“去买!”王二嫂说:“钱有;还是得请小弟跑一趟。”
“不行!”刘四婆婆说:“这件事小四儿办不了!人家看他孩子,也不敢把人参给他,你还是托街坊吧!”
一言未毕,只听车走雷声,到门戛然而止。孩子们好事,小四儿先就奔了出去;很快地又奔了回来,大声报道:“张三回来了!另外还有人。”
王二嫂心头一喜,急急迎了上去;第一个就看到锦儿,脂粉不施,头上包着一块青绢,眼圈红红地,双颊还有泪光,似乎是一路哭了来的。
“锦姑娘,你倒是来得好快。”
“绣春怎么了!”锦儿抢着问说。
“恐怕不行了!你去看!”
“何大叔,”锦儿转脸向跟她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说:“你也来。”
王二嫂这才发现锦儿身后还有人。此人她也认得,名叫何谨,是曹府“有身分”的下人之一;专替“四老爷”管理字画古董。不知道锦儿带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她也喊一声:“何大叔!”
何谨却顾不得跟她招呼,紧跟着锦儿往前走;只见她掀开门帘,踏进去定睛一望,随即“哇”地一声哭了。
也就是这一声;锦儿立刻警觉,会惊了病人,硬生生地将哭声吞了回去,可是眼泪却拦不住,往下流个不住。
何谨一言不发地上前诊脉。王二嫂这才明白,原来他懂医道!不觉心中一宽;可是何谨似乎是绝望的样子,不过眨了三五下眼的工夫,便将诊脉的手缩回来了。
“怕要虚脱不是?”刘四婆婆上前问说。
何谨点点头,向王二嫂招一招手,走到堂屋里,刘四婆婆跟锦儿亦都跟了出来。
“锦儿跟我说得不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王二嫂不知怎样才能用三五句话,就将这一夕之间的剧变说清楚?见此光景,刘四婆婆自然自告奋勇。
“是这样,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肚子里,想把它打下来。那知一服了药,肚子没有打下来,血流了好多;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变了死胎,而且还像是双胞。”刘四婆婆又说:“朱大夫来的时候人还能说话;没有多久,又流了一滩血,人就变成这个虚脱的样子。”
“照这么说,不但虚阳外脱,而且上厥下竭,脉已经快没有了。”
“何大叔,”锦儿是恨不得一张口就能把一句话都说出来的语气:“你无论如何得救一救绣春。”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用独参汤,看能扳得回来不能?”
听得这话,锦儿眉眼一舒,“参有!”她转脸说道:“那天我不是带了一支老山人参来,是二奶奶给绣春的。”
“我可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
“那就快找!”刘四婆婆很热心地说:“我先到厨房,洗药罐子去。”
于是王二嫂与锦儿便上绣春卧房里去找那支人参;抽斗、橱柜、箱子,都找遍了,就找不到那个装参的锡盒子。
“奇怪了!她会摆到那里去了呢?”锦儿满心烦躁地将包头的青绢扯掉;披头散发地显得颇为狼狈。
就这时候,孙三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手里抓着一包药,进门便喊:“夺命丸来了!夺命丸来了!”
这一下提醒了王二嫂,奔出来说:“孙三哥,还得劳你驾;要买一支好参。”她又问何谨:“带二十两银子去,够了吧?”
“够了!”
“不必这么办!”孙三说道:“我让种德堂的伙计,拣好的送来,你们自己讲价好了。”说完,孙三掉头就走。
“这个什么丸!”锦儿问道:“还能用不能?”
“不能用了。”
“那就只有等人参来救命了?”锦儿伤心地问。
“只怕,”何谨紧皱着眉说:“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只怕阳气要竭了。”
“那支参会到那里去呢?”
锦儿的声音比哭都难听!听见的人,都像胸头压着一块铅,气闷得无法忍受。
忽然,王二嫂大声问说:“石大妈呢?”
这一说,都被提醒了,锦儿接口:“是啊!”她恨恨地说:“这个害死人的老帮子,怎么不照面?”
“我去看!”王二嫂一直奔到厨房。问道:“四婆婆,你看见石大妈没有?”
“我还问你呢?不知道躲到那儿去了?”
“坏了!一定开溜了。”王二嫂跌脚:“太便宜了她。”
石大妈自知闯了大祸,畏罪潜逃的消息一传出来,触动了锦儿的灵感;叫王二嫂把她不及带走的行李打开来一看,锡盒赫然在目;里面摆着一支全须全尾,丝毫无损的吉林老山人参。
发现石大妈作贼偷参,最痛恨的还不是王二嫂与锦儿,而是何谨。原来他本是曹寅的书僮,年轻时随主人往来苏州、扬州各地,舟车所至,多识名流;所以他于歧黄一道,虽未正式从师,但却听过名震天下的叶天士、薛生白诸人的议论,私下请教,人家看他主人的面子,往往不吝指教,是故何谨的医道,已称得上高明二字。他看绣春的情形,是命与时争,片刻耽误不得;朱大夫的话不错,“只要有参汤,他不来也不要紧”;就是刚才他诊治之时,一味独参汤救绣春的命,也还有八分把握。此刻却很难说了!如果不治,绣春这条命从头到尾是送在此人手里!
想到恨处,不觉破口大骂:“这个老帮子,明知道一条命就在那支参上面,她居然忍得住不吭气!什么石大妈,三姑六婆再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面骂,一面抢过参来,亲自到厨房里去煎参汤。锦儿心情略为轻松,想到有件事得赶紧去办;她走到绣春身旁,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用一种安慰欢欣而带着鼓励的声音说:“绣春,不要紧了!二奶奶给你的那支参找到了;何大叔亲自在替你煎参汤,一喝下就保住了。你可千万刚强一点儿,硬撑一撑!”
一面说,一面用一块纺绸手绢替绣春去擦汗,同时目不定睛地注视着她的已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在想:绣春不知道还能听得懂这些话不!
突然,锦儿像拾得了一粒明珠——实在比一粒晶莹滚圆的珠子珍贵,绣春的眼角出现一滴泪珠。
“绣春,我的话你听清楚了,谢天谢地,我好高兴。你把心定下来,有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不知是真的绣春自己“刚强”能撑得住;还是锦儿自己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觉得绣春的气喘似乎缓和了,汗也出得少了,因而心情又宽松了两三分。等参汤一到,由王二嫂将绣春的身子扣住,锦儿自己拿个汤匙,舀起参汤,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往绣春口中灌。
起先两汤匙,仍如灌当归鸡汤那样,一大半由嘴角流了出来;灌到第三匙,听得“啯”的一声——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阿弥陀佛!”刘四婆婆松口气说:“自己会咽,就不要紧了。”
一碗参汤灌完,气喘大减;出的汗已不是冷汗,眼睛中开始有了光采,而且能够微微转动。
到此程度,何谨才觉得有了把握;不过他提出警告:“着实还要小心!屋子里要静,要让病人觉得舒服;最好拿她身子抹一抹,褥子换一换。”
“多亏得何大叔手段高妙。”锦儿问道:“那个药丸,现在能吃不能?”
何谨且不作答,复又为绣春诊了脉才说:“脉是有了;人还虚得很。如今先得把她的元气托住;参汤还要喝;另外我再开张方子。锦儿,你记住,到绣春能跟你说话了,就可以服丸药了。到那时候通知我,我再来看。”
于是,何谨开了方子,嘱咐了服用的方法,在王二嫂千恩万谢中被送走了。
到得日中,震二奶奶打发了一个人来;是她的心腹沈妈,要她说话时,滔滔不绝;不要她说话时,从不多嘴。震二奶奶与南京城内达官巨贾的内眷打交道,倘或不能面谈,往往派沈妈去传话;她所知道的震二奶奶的秘密,比锦儿只多不少。
看过了已能辨人,却还无力交谈的绣春;慰问了心力交瘁,也快将病倒的王二嫂;也交代了震二奶奶用来作为抚慰之用的、好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她向锦儿使个眼色,相偕到后廊上去密谈。
“二奶奶已听老何细说了这里的情形。她说,这件事多亏得你有主意。”沈妈忽然问道:“我倒还不明白,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也是碰巧!我答应绣春,弄一盒洋糖给她吃,正交代扫园子的老婆子,赶紧把它送来,恰好门上把这里送信的人领了来;我一听王二嫂带来的那句话,知道出了乱子。”锦儿又说:“昨夜我担了一夜的心事,就怕石大妈出乱子,真的就出了乱子!但没有想到,会差一点把绣春的命都送掉!”
“二奶奶也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不过总算还好。二奶奶说,你的功劳她知道;如今一客不烦二主,这里还得靠你,别再出乱子。”
“怎么?”锦儿不解,“除非绣春的病有变化;不然还会出什么乱子?”
“怕绣春的家人会说话,到府里去闹,自然不敢;就怕他们自觉委屈,到处跟人去诉苦,搅出许多是非来就不好了!”
锦儿不即答话,细想了一会答说:“绣春的嫂子,我压得住;不过这场笑话,知道的人很不少,难保不传出去。”
“传归传,风言风语总是有的。二奶奶的意思,要拿几个要紧的人的嘴封住,谣言就不会太厉害。”
“怎么封法?无非拿块糖把人的嘴黏住。”
“对了!”沈妈接口说道:“二奶奶的意思,还得王二嫂出面,送钱还是送东西,作为酬谢,同时就把话传过去了。二奶奶让我带了十个银子来,一共一百两;还有给绣春的两枝参、一大包药,我都包在一起,这会儿不便打开,回头你自己看好了。”
“是什么药?”
“无非产后补血保养的药;是宫里妃子们用的,希罕得很呢!”
锦儿想起来了,点点头说:“果然希罕!上次江宁杨大老爷的姨太太做月子,托人来跟震二奶奶要,才给了两小包;这会儿一大包、一大包给绣春,真是难得。”
“这话你该说给绣春听,让她知道,二奶奶对她好。”沈妈又说:“你关照王二嫂,这药可不能送人,传出去不大好。”
“当然!这一送了人,问起来源,不就是绣春养私孩子的证据。”
“对了!所以药的封皮,方单亦不能流出去。不过,这药不能送人,还不止是为绣春的名儿;宫里妃子用的药,外头是不能用的。”
“嗯、嗯!我懂。”锦儿问道:“绣春这件事,府里都知道了?”
“只知道她快要死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二奶奶已经交代老何,只说是错服了通经药血崩。不过,我看日久天长也瞒不住。”
“二爷呢?也知道了?”
“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反正免不了有一场饥荒要打。”沈妈问道:“我就是这些话;你有什么话要我跟二奶奶说?”
锦儿摇摇头说:“我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话来,反正每天总有人来,再说吧!”
于是沈妈要回去了。临行向王二嫂,刘四婆婆一一作别;礼数颇为周到。最后去看绣春,居然睡着了,自然不能去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回府覆命。
“这一睡可真好!人参的力道一发出来,醒过来就能张口说话了。”刘四婆婆说:“我回家息一息,回头再来。”
“一定把四婆婆累着了!真正感激不尽。四婆婆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有话还不能即时说出口;得先把王二嫂找到一边,悄悄将震二奶奶预备拿银子封人的嘴的话说给她听。两人稍作斟酌,认为刘四婆婆出的力最多,她那张嘴也顶要紧;决定送她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拿两吊钱让小四儿提了回去,那就皆大欢喜了。
“还有件事,”王二嫂说:“刘四婆婆刚才问我,绣春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我没有敢说真话,只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没有来得及问绣春。如果她再要问,我该怎么说?”
“对了!这倒得琢磨琢磨,咱们该有个一样的说法。”
锦儿凝神想了一会,觉得有个说法不足为外人道,对刘四婆婆却可以交代过去。
“如果她再问你,你就说是听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锦儿将她编的一套话教了给王二嫂。
“好!这个说法很周全;面子找回一半来了!干脆就让刘四婆婆这么去传好了。”
商量停当,王二嫂找红纸来包好两个银子,另外从钱柜里取了两吊钱;随着锦儿回到堂屋里。刘四婆婆人倦神昏,两眼半张半闭,但见钱眼开,顿时精神一振。
“四婆婆,是我们家二奶奶的一点意思,累了你老人家半天,该当吃点好东西补一补;不过不知道四婆婆喜欢什么?干脆二十两银子折干儿吧!”锦儿又加了一句:“若是四婆婆不收,就是嫌少。”
刘四婆婆喜出望外,“二十两银子还嫌少啊?姑娘,你真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在乎!照说,二奶奶恤老怜贫,送我几两银子,我不该不识抬举;不过……”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照谦辞的原意:“实在太多了!”
锦儿还是那句话:“四婆婆若是嫌少,就不收。”
“姑娘可真是把我的嘴封住了。”刘四婆婆笑道:“既然这样子,只好请姑娘替我在府上二奶奶面前,先道个谢;改天我跟着王二嫂一起去给二奶奶请安。”
“请安不敢当!等过了这一阵子,我来接你进府去逛逛,看一看皇上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是怎么一个样子?”
“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四婆婆,”王二嫂打断她的话说:“这两吊钱是小四儿的脚步钱;让他提了回去,买花炮跟弟弟妹妹一块儿玩。”
“实在是多了——。”
“给孩子的,你老人家别管。”王二嫂又说:“四婆婆,我炖了好肥的一个鸡,绣春就能吃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吃了饭去,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好,好!”刘四婆婆很高兴地,“索性叨扰你了。”
于是先到门外叫小四儿,让他提了两吊钱回家,到下午再来接祖母回去。锦儿托词照料绣春,特意避开;王二嫂便拉着刘四婆婆到厨房里,一面做饭,一面谈绣春。
“你问我绣春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刚才问了锦儿了。是苏州李家一位绅二爷的。”王二嫂说:“这位绅二爷跟曹家四老爷是表兄弟;算起来比震二奶奶长一辈。他很喜欢绣春,跟震二奶奶说,他还没有娶亲,愿意把绣春娶了去当家;只要一生儿子,立刻拿她扶正。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刘四婆婆问说:“怎么我没有听说呢?”
“四个多月以前的事,不过我也是年前送灶的那天,府里派人把我找了去,跟我说了才知道。曹太太还跟我说笑话,总有一天她得管绣春叫表嫂。四婆婆,你听听,绣春的命还不错吧?”
“是啊!她长得又俊又富态,真是大家奶奶的样子。”
“可惜走错了一步!”王二嫂微微叹息:“绅二爷在曹家作客的那阵子,不知道怎么就跟她已经好上了;后来两个月身上不来,心里发慌,才悄悄跟锦儿商量。锦儿就说,这得催绅二爷快娶!正好李家老太太故去,震二奶奶到苏州去吊丧,当面就拿这件事说定了。定的是‘二月二,龙抬头’,绅二爷生日那天办喜事。这不是很好吗?”
“怎么不好?顺理成章的好事。”
“就有一样不好,绣春自己觉得肚子已经显形了,怕人笑话;再则,已经三个多月,到二月二就快四个月了;一过门,半年工夫生下一个白胖小子来,绅二爷自然知道是嫡亲的骨血,可是李家人多,少不得会有人疑心,她是带了肚子来的。有这个名声在,她在李家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起个念头,要把肚子的胎打掉。”
聚精会神在倾听的刘四婆婆连连点头:“她这么想,有她的道理,不算错!”
“错在她太爱面子,除了锦儿以外,再不肯告诉别的人,千叮万嘱,叫锦儿瞒着震二奶奶,只说经水不来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样,如果早告诉我,也好办——。”
“可不是吗?”刘四婆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她要告诉了你嫂子,你必找我来商量;我倒有个极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
“唉!坏就坏在她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就是锦儿,她也没有全告诉人家。就像这个混帐的石大妈,会搞这套花样,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诉锦儿的。”
“对了!这个石大妈,是怎么个来路呢?”
于是王二嫂照锦儿所教,将石大妈的来历告诉她;结识的缘由是实情,震二奶奶归途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闷,其中有一个就是石大妈。
以后的情形就编出来的了。道是石大妈会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结震二奶奶,所以约定开了年接她到南京来,替震二奶奶把几副“头面”从新理理。
“当然,这一半绣春拼命帮着说话,震二奶奶才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绣春为什么又这么起劲呢?就因为石大妈胡吹乱嗙,世上没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无意间问了句,可有通经的单方?那个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绣春在旁边听着就有心了。这么一件紧要大事,只跟一个外头人去商量,你看她糊涂不糊涂?”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刘四婆婆说:“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锦儿已经说了,为什么去请教石大妈这一段,倒又不跟锦儿商量呢?”
“因为锦儿很不赞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说。直到石大妈来了,诸事齐备,才跟我跟锦儿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结果,弄得这么糟。唉!”王二嫂以长长一声叹息作结。
“唉!”刘四婆婆亦不胜惋惜:“你这个小姑子,模样儿、能耐,样样出色,就是性情太刚强了一点,不大肯听人劝。到底在这上头吃亏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法?只好你多劝劝她,街坊知道了有这么一段缘由,也不会笑她。”
“街坊怎么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这样子平时走得极近,跟一家一样,我才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刘四婆婆经得事多,拿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咀嚼了一会,再想到那两个银锞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此刻是自己该当对那二十两银子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王二嫂你心里用不着烦。这些话你自己不便说,有我!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会替你们表白。”
命是捡回来了,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好比梦中遇险,惊险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相反地,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说: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脱。
那知死亦不易!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想学鼎大奶奶那样,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仅仅只要想到死,就觉得有了希望,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
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头,怎么能够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她挣扎着起身,踏着软软的砖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
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韭菜叶子,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是赤足的金子,很软,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听得有人在问:“你怎么起来了?”
是锦儿的声音,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已经三天了。此时午夜梦回,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声音并不大,不过已足使绣春受惊了,一个哆嗦一打,震脱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砖地上;金石相击,其声清刚,入耳不易忽略。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锦儿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睡过一觉,神清气爽;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
绣春有些着慌,想弯身去捡剪刀,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得先收拾好;一念未毕,一念又起,该找句什么话回答锦儿。
就这微显张皇之际,锦儿已经下床,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黄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不由得大骇。
“绣春,”她是叱斥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绣春不答,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脱了镜袱,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
锦儿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动了,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绣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边哭,一边骂:“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错了,非要死才对!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蹦子儿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绣春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此时自是无言可答,闭着嘴不作声。
在锦儿看,她并无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从此以后,随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呵,呵”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
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袄,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看,愣住了!
“锦妹妹,锦妹妹!”经此一番患难,彼此感情深了一层,所以王二嫂改了称呼,“你什么事伤心?”
“二嫂,你问她!她只顾她自己!”
王二嫂茫然不解,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不由得颜色一变,“妹妹!”她抱怨着:“你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害人的念头?”
在她看,绣春一寻了死,总是她照料不周,家人责备,街坊闲言闲语,会替她惹来极大的麻烦,自然是害人;而在绣春,那里有害人之心,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嫂子的话未免太冤屈了她;这样一想,也就跟锦儿一样,忍不住双泪交流。
“好了,好了!”王二嫂自知话说得太重,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解劝着说:“你千不看,万不看,只看锦妹妹对你的这一片心,你也不该起那样的念头!就是我,这两天是怎么个情形,你倒问问锦妹妹看。大家都顾着你,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顾你自己。”
听这一说,锦儿哭得更凶。她心里在想,自己对绣春,真比对同胞姐妹还要亲;旁人都看出来了,绣春自己倒不觉得,可知是跟她白好了!因此,这副眼泪之中,不尽是委屈,还有伤心。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心。可是,”绣春说道:“你们也该想想我的心!”
这句话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将锦儿的眼泪,轻易地拦住了,“我们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好面子,这下子让人说嘴,自己觉得没脸见人?”她走近了来说:“你问二嫂,我们是怎么费好大的劲,在替你保住面子?本想,你的身子还弱得很,等你精神稍微好一点儿,细细告诉你,你不想想,你的难处,我们当然知道,当然会替你想法子,谁知道你这么心急,这么想不开!你怨谁?”
绣春不响,将锦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自觉一颗冷透了的心,似乎在回暖了。
王二嫂比较冷静,看出情势是缓和了;便即说道:“好了!我先扶你上床去;让锦妹妹把这两天的情形跟你说一说,你就知道了。”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二嫂,你快回去穿衣服吧,受了寒不是玩的。”锦儿又说:“穿了衣服再来。”
王二嫂不再多说,匆匆奔回去穿衣服。锦儿的委屈已经从泪水倾泻净尽,此时心情开朗得很,弯腰先拾起剪刀,然后找张纸将金子碎屑连同剩下的半只戒指一起包了起来。
“真险!合是你命不该绝。我是饿醒的;梦里头想吃走油肘子,想吃烧鸭子熬白菜,总是到不了嘴,一急急醒了,正好看到你坐在这里。”锦儿又说:“这两天胃口不好,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倘或晚上吃了饭,你这条命完了。”
娓娓言来,特感亲切;绣春想起从认识李绅以来,锦儿处处关怀卫护的情形,心里一阵酸,一阵热,再想到此番九死一生的经过,不由得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锦儿知道她内心感触甚深,只有极力劝慰着,将她扶上床去;而绣春的眼泪始终不断,先是感动,后是感伤。为自己哭,也为多少大宅门里跟自己一样遭遇的人哭。
哭的不累,劝的却累了;于是王二嫂接着相劝,尽力宽慰,说没有人会笑她。话很恳切,却没有搔着痒处;绣春最伤心的是,跟李绅白头偕老的美梦,碎的不成片段了。
“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又让大家着急。”
王二嫂的这句近乎呵责的话,倒是有些用处;绣春慢慢收了眼泪,服药睡下,但思前想后,终夜不能阖眼。
第二天人又不对了,发热咳嗽,还有盗汗,便把朱大夫请了来,细细诊察,开好方子,提出警告。
“产妇似乎心事重重,抑郁不开;如果不能先把他心里的瘩块打掉,药就不会有效验!”
这个警告,很快地由锦儿转给绣春;又探口气说:“我也知道你有心事。不过不是自己把心放宽来,养好了身子,一切无从谈起。”
“就养好了,又还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你倒替我想想,怎么能够把心放宽来?”
锦儿静静地想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原来的意思,等你精神好一点儿,咱们再细细琢磨,省得谈不出一个名堂,连我都烦。既然你连你自己的病都不顾,那就谈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反正我知道我的命薄;我什么人都不怨,连石大妈我都不怪她。”
“别提这个人,提起来我恨不得咬她一口。”锦儿忽然说道:“绣春!你再忍个一天半天行不行?”
“我不懂你的话。”
“我是在想,我得回府里去一趟,先看看情形,把事情弄清楚了,回来再商量。”
绣春不答,面现凄惶,倒又像要淌眼泪了。
“你放心!”锦儿懂她的意思,急忙安慰她说:“我只去一天,明天一早就回来。”锦儿又说:“今天正月十三上灯,老太太不知道那天回来,是不是绅二爷送?”
一语未毕,绣春紧皱着眉,重重叹口气说:“咳!叫我怎么还有脸见人?想起来就揪心。”
“暂时不见好了。我回去跟二奶奶商议,想好一个说法,把你们喜事延一延。”
“喜事?”绣春苦笑,“那里还有什么喜事?”
“咦?你怎么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你以为人家还会要我?”
“为什么不要你?这也不是大了不起的事;绅二爷果然是真心待你,决不在乎这个。”
“你不懂!”绣春摇摇头,语气简促,颇有不愿多谈的意味。
锦儿不免反感,“我不懂,那么你懂啰!”她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他如果知道我怀过谁的孩子,就一定不肯再要我。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要避嫌疑。”
“避什么嫌疑?怕二爷喜欢你,他不愿夺二爷的人,是不是?”
“你道他不会这么想?”
“如果他是这么想,你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锦儿很快地说:“因为他不是真的喜欢你。”
在绣春听来这是强词夺理的歪理,可是一时却不知怎么驳她?
“我再告诉你吧!现在这里的邻居,都知道你要嫁绅二爷;也知道你怀的是绅二爷的孩子。”
绣春大为诧异,“这是怎么说?”她问:“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说法?”
“你奇怪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是我想出来的;你嫂子赞我这个主意,好比诸葛亮再世。”
看她洋洋得意的样子,绣春急于要知其详,便坐起身子问道:“你是怎么个主意。”
于是锦儿细说经过;绣春听得很仔细。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琢磨了一遍;觉得这个说法确是不坏,但传到李绅耳朵里,只怕会有是非。
“绣春,你自己倒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高明。”
“我很感激你。锦儿!不过,这就更教我没有脸见绅二爷了。骗了他一回不够,又骗第二回。”
“你错了!你没有骗他。头一回,你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这一回根本不是你说的。若说冒了他的名儿,我跟他陪罪,他一定也能原谅我的。”
“是的!可是他不能原谅我。”
“你总是这么想不开!”锦儿有不悦的神色,“你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绅二爷;他的性情我也看得很透,是宽宏大量,最肯体谅人的。”
绣春不答。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锦儿便起身去寻王二嫂,将要回府里去看一看的话告诉了她。
“是的,应该回去看一看。不过,”王二嫂问道:“锦妹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来?”
“那怕来不及。”
王二嫂面有难色,“我实在有点怕!”她说:“怕她不死心,再来那么一回,怎么办?我有两个小的,也不能整夜看着她。”
“如果她真是要这样,我在这里也没有用;我也不能整夜看着她啊!”
“不,不!锦妹妹,我不是说让你整夜看着她,有你在,咱们晚上轮班儿起来看看,总好得多。”
“嗯!”锦儿不置可否。
“还有,”王二嫂又说:“顶要紧的一件是,她跟你好,也相信你;晚上谈谈说说,劝一劝她,心境会好得多。如果一个人凄凄凉凉地,思前想后,越想心越狭,那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
锦儿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考虑了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我现在就走;晚上回来。”
“那就好极了!锦妹妹,晚一点不要紧,反正府里总有人送;我这里,不管多晚,我都等你的门。”
于是,锦儿回房,将这话告诉了绣春;她连连点头,表示欣慰,证明王二嫂的看法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