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儿擎着的灯笼刚一出现,绣春就知道了,轻轻咳嗽一声,向锦儿呶呶嘴。
“是——,”锦儿看着震二奶奶说:“是让绣春先到对面屋里等着?”
“当然!绣春先过去。”震二奶奶又问:“教生一个火盆,生了没有?”
“生好了!”
锦儿一面回答;一面就推绣春到对面屋里,然后“呀”地一声,把堂屋门打开,北风扑面如刀,不由得瑟缩后退。
“震二奶奶还没有睡?”李绅问说。
“请进来!”锦儿先不答他的话;望着门外说:“小福儿,你把灯笼留下,回去睡去吧!在这儿打盹会招凉。”
打发走了小福儿,锦儿将堂屋门关上,向李绅招招手,往对面屋子走去。李绅不解所谓;而且觉得锦儿的行动诡秘,不由得脚步迟滞了。
“请进来!绅二爷!”锦儿说道:“是绣春跟你有话说。”
李绅大出意外,但有更多的喜悦;举步轻快进了屋子,绣春头也不抬,管自己拿着铁箸在拨火盆。
“请坐!”锦儿又向绣春招招手;将她唤到门外,低声说道:“你尽管跟绅二爷多聊聊;二奶奶不会不高兴。我也不会过来偷听你们的话,你放心好了。”
绣春心里感动极了,觉得锦儿真比亲姊妹还要体贴;方寸之间,又酸又甜地不辨是何滋味?
“快进去吧!”锦儿一甩手走了。
绣春转身进屋,陡觉烛光刺眼;眼中亮晶晶地光芒四射,却看不清李绅的面目;正举手要拭眼睛时,听李绅吃惊地问:“好端端地,为什么哭?”
原来自己在掉眼泪?绣春不愿承认,摇摇头说:“没有!”
李绅倒困惑了,面有泪痕,却又有并非假装出来的笑容,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什么?”绣春猜得到他的心情:“刚才跟锦儿说话,让一根飞丝飘到眼睛里了。你别胡猜;我好端端地哭什么?”
“是啊!我想你也没有哭的理由。”李绅急转直下地问:“锦儿说你有话跟我说?”
“是的!”
“好极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那么,你先说。”绣春将炖在炭火上的瓦罐,提了起来问说:“要不要来碗消食的普洱茶?”
“好!”
于是绣春先取起桌上的杯子,细看了看;抽出腋下雪白的一块手绢,抖开了擦一擦杯沿,方斟得八分满的茶,用手绢裹着送到李绅手里。然后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很文气地啜饮着。
“这就是享受了!”李绅在心里说。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李绅摸着脸问。
绣春“噗哧”一笑,将一口茶喷得满地,“咱们俩总算凑到一块了!”她说:“一个不知道自己哭;一个不知道自己笑。”
“原来你还是在哭!到底为什么事伤心?”
“正好说反了!我是心里高兴才哭的。”
“这不是新鲜话?”李绅笑道:“照你这么说,伤心的应该是我!”
“别跟我抬杠!咱们说正经的。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啊!我想我应该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作为信物。”
一面说,一面起身,掖起长袍下摆,在腰带上解下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托在手里,送到绣春面前。
“这玩意叫‘刚卯’,是辟邪的。不过,我取它是块玉;心比金石坚!”
说着,拉起绣春的手,将玉刚卯放在她掌心中;接着顺势一拉,并坐在床沿上。绣春看着那块玉说:“照规矩,我得回你一样礼才好。”
“你把这块手绢儿送给我好了。”
“这块手绢儿用过的——。”
“就要你用过的才好。”李绅抢着说:“新的就没有意思了。”
绣春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
“这可说不定了!”李绅歉然地,“我得先回苏州再说。”
“为什么呢?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像这种事,莫非自己还不能拿主意?”
“时候赶得不巧——。”
“你别说了!不就是舅太爷的事吗?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说皇上找就会出事;出什么事?也许皇上要放舅太爷一个好差使呢!吉凶祸福还不知道,先就认定了没有好事;这不是自己找倒霉?怪不得舅太爷跟你合不来,你怎么总往坏的地方去想呢!”
这等于开了教训,绣春讲是讲得痛快;讲完了不免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因而惴惴然望着李绅。
李绅在发楞,一双眼眨了好半天,突然说道:“你说中了我的病根!人苦于不自知;我确是常往坏的地方去想。这——,”他抬眼望着绣春,有种乞取谅解的表情,“也因为耳闻目睹,都是些不长进的样子,久而久之,养成了我那么一个习惯。说起来,多少也是成见;坏的地方固然不少,好的地方也有。从今以后,我得多往好处去看。”
“这才是!”绣春大感安慰——震二奶奶教她的那套话,自然无一语不打入李绅的心坎了。
“好!我一回苏州就找房子,你是愿意清静呢,还是热闹?”李绅又问:“如果要我住在府里,你怎么说?”
“最好别住在一起。”
“好!不住在一起。我找一处闹中取静,离府又不太远的住房。”
“对了!我正是这么想。”
李绅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想,咱们‘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进屋,好不好?”
“好啊!”绣春问道:“挑这个日子,也有讲究吗?”
“那天是我生日。”
“原来如此,那就更好了!”绣春忽然想起:“你得给我一个八字。”
“好!”李绅说道:“你也得给我一个。”
“当然!我念你写就是。”绣春四面看了一下,“我去拿纸、拿笔砚。”
说着,兴匆匆地奔到对过,敲一敲门,锦儿开门出来问道:“绅二爷走了?”
“还没有。”绣春答说:“要找两张红纸。”
“写什么?”
“你想呢!”绣春笑着踏了进去,向斜靠在床栏上的震二奶奶说:“得借二奶奶的笔跟墨盒子使一使。”
“写什么?写八字?”
绣春点点头,却又故意这么说:“谁知道他写什么?”
“你跟他怎么说!”
“我,”绣春扬着脸,得意地说:“我排揎了他一顿。”
“你还排揎了人家?”锦儿问道:“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
于是绣春拣要紧的地方,说了一遍;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话倒也在理上。”
“他怎么样呢?”锦儿追问着。
“他还能怎么样?自然乖乖儿听我的!”
“绅二爷真没出息!”
锦儿忘形了,声音很大;震二奶奶怕李绅听见,急忙喝一声:“锦儿!”
锦儿吐一吐舌头,低声笑道:“好家伙!绣春过了门,一定会揍老公。”
绣春没有再理她,开震二奶奶那个硕大无朋的镜箱,找到笔跟墨盒;锦儿也凑趣,居然为她弄来两个梅红简帖。
“喔,”绣春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说:“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看。”她把那块玉刚卯从口袋中掏出来,交到锦儿手里,才走回对面。
“二奶奶,你看!绅二爷下的聘礼。”
锦儿的声音中,充满着感情,七分替绣春高兴;三分是羡慕和妒嫉。震二奶奶心想,到了可以跟锦儿深谈的时候了。
“我也替她高兴,绣春有这么一个归宿,实在太好了!可是,我也替她发愁。她那个毛病怎么办呢?”
这话提醒了锦儿;心里在想,绣春的肚子再过个把月就现形了!开年回春,卸却寒衣,更容易看得出来;那一下,绣春就不用想姓李了!于是,她凑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啊!不能带着那个肚子上轿啊。”
“那不会。”震二奶奶很平静地说:“照我看,还是经水上的毛病。”
锦儿听这话,未免反感;明明她自己都知道,绣春是有喜不是有病,偏要这样说假话,岂非无味?
震二奶奶看她的脸色,知道她不以为然;便又把话拉回来:“你我都不是大夫,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时候还早,回去了找大夫来看了再说。”
“早可是不早了!”锦儿替绣春着急,“石大妈怎么说?”
“你不是瞧见了,给了方子,又给了药。”
“是的,我瞧见了。只瞧见一包药;另外好像还有一个小包,是不是二奶奶收起来了。”
“对了!我另外收起来了。那小包的药,不能乱用。”
“怎么呢?”
“药性太猛,非万不得已不能用。”
“这——,”锦儿颇感困扰,“怎么叫万不得已?”
“如果那大包的药服了,不管用,才能把小包的药加上。”震二奶奶说:“那就无有不通的了。”
锦儿细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原来大包是通经药;加上那一小包,便有堕胎的功用。
想到这里,不由得面现微笑;笑得似乎诡秘,震二奶奶当然要问缘故。
“你笑什么?”
“我笑石大妈!真会捣鬼。”
震二奶奶知道她想通了,便正一正颜色说道:“锦儿,那小包药,我是不会用的。你说石大妈会捣鬼,这话倒不假;通经的药,加上麝香、威灵仙、王不留行、红花,就能打胎,这也不算什么秘方;她是特意装成那种自以为多了不起的样子。我仔细看了她的药,麝香还是假的。”
“二奶奶怎么知道的呢?”
“从前外洋来的货船,一大半归我们家转手;香料我可是从小就看得多了。”震二奶奶指着一口皮箱说:“药在那里,你取来,我指给你看。”
于是锦儿开箱子取来药包,震二奶奶将写着药名、分量的封皮纸打开,里面是四小包药;最小的一包便是麝香。黑黑地一小块,毫不起眼;而且气味很怪,不但不香,真可谓之为臭。
“这就是麝香吗?”锦儿问道:“我实在闻不出来,香在那儿?”
“要跟别的药料合在一起就香了。”震二奶奶说:“这块麝香不知是什么东西冒充的,气味倒还像,颜色不像。”
“真麝香是什么颜色。”
“带红、带紫酱色;不是这么黑得像老鼠屎似地。”
“我懂了!”锦儿打开另一包,“这个呢?啊!是红花。”
“对了!”
“这个什么?”锦儿又指另一包。
“大概是王不留行吧。”
锦儿便取过封皮来,一看上面的字迹,不由得笑道:“好怪的药名!老王不留,小王就非走不可了!”
震二奶奶也笑了,“收起来吧!”她说:“我可有点倦了。”说着,往后一靠,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闭目养神。
等锦儿转身过去,她却又眼开一线;正看到锦儿将那张封皮塞入怀中,另外找了张纸包那四小包药。
“那倒好!”震二奶奶在心里说:“省了我多少事。”
取了根纸煤在炭火上燃着了,点上蜡烛,将灯笼交到李绅手中;绣春轻声说道:“一路保重!可记着我给你的地址。”
“不写下来了?”李绅拍拍口袋,“我一回苏州就会给你寄信寄东西来。”
“不要寄东西,只要信就行。”
“我知道。”李绅指着震二奶奶的房间说:“该说一声吧?”
“只怕已经睡了。我替你说到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灯笼交给绣春,转过身来朝上作了一个大揖。
“你这是干什么?”
“谢谢震二奶奶跟锦儿。”
“真是!”绣春笑道:“说你书呆子、傻女婿,一点都没冤枉你。”
李绅笑笑不答,接过灯笼,推门出去;一脚在外,回身说道:“外面冷,你别出来。”说完,很快地将门闭上了。
绣春上了闩,静静地站着,将她跟李绅在一起的经过,从头回忆;心里又兴奋、又舒泰,顿时忘却身在何地。直到房门声响,方始惊醒。
“你怎么回事?冰凉的砖地上一站老半天,也不怕冻着。”锦儿笑道:“你说他傻女婿,我看你才是傻丫头!”
绣春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得出神了。”
“来,来!”锦儿拉着她的手说:“快上床,细细讲给我听。”
“没有什么好讲的。”
两人做一被窝睡了;锦儿搂着绣春开玩笑,讨便宜,“你就当我是绅二爷好了!”她说:“不许跟我拗手拗脚地!”
“你这块肉怎么办?”锦儿手按在绣春的小腹上问。
此言一出,绣春立刻不作声了。锦儿也不催她,反正已经有了办法,不必心急;让她慢慢想去。
“他来得早还好,来得晚了,看你怀里捧着个‘西瓜’怎么见他?”
“他一定会来得早,我跟他已经说好了。”
“你们怎么说的?”
“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那天是他的生日。”
“这是够早了,可是也还有一个半月。不知道还遮盖得住不?”
“遮盖不住也不要紧!锦儿,我有个主意,得跟你商量。”绣春极有信心地说:“他的性情我摸透了,最讲情理,最能体谅人的;我想跟他挑明了,虽住在一起不同房,或者另外找一处地方让我住,等过了这几个月再回去。”
锦儿愕然,“绣春,”她抬起身子,以肘撑持,俯视着绣春问:“你是想把孩子生下来?”
“是的。我这么想。”绣春答说:“我有把握,他一定肯。”
“你疯了!”锦儿简直要唾她:“你看不出来,绅二爷讲义气、要面子的人;别说你怀着孩子,只要让他知道你跟二爷好过,他就不能要你了。连人带孩子一起把你送回来,你怎么办?”
绣春爽然若失。锦儿说得一点不错,李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决不肯做任何可能遭人批评的事。
“而况,”锦儿又说:“如果你始终没有离开过曹家,还有可说;到李家打个转再回来,别人会怎么想?且不说二爷心里腻味,只怕老太太也不许。至于你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定会有人嚼舌头,说是不知道是谁的种。我倒问你,你那个孩子长大了,还能抬得起头吗?”
“啊!”绣春有如芒刺在背:“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你自己先得好好想一想。”
“我应该怎么想。”绣春把锦儿拉得又睡了下来,低声问道:“只有拿掉?”
“如果你一定要姓李了,除此别无二法;而且最好不让绅二爷知道。”
“那当然。锦儿,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拿?”
“当然是用药。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去弄到这种药。”
“总有办法,你别急,等我替你想法子。”
“我看只有跟二奶奶说。”
“你别说!说了她就不肯替你想法子了。”锦儿将声音放得极低:“你得装糊涂。她始终不肯承认你有喜,你就依着她的话,说自己有病;那样,事情才办得成。”
“只要你有把握,这趟回去,我就不进府里去了;在我嫂子那里住下,先把个累坠拿掉,再作道理。”
“如果你愿意,你就住你嫂子那儿去好了。”
这表示锦儿有把握——她确有十足的把握;通经药,震二奶奶当然会给,另外应加的四味药,她把那张封皮留下来,便是有了药方还怕什么?
“锦儿,”绣春从未想过的事,此时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怎么说?”
“你嫂子不是待你还不错?你老实跟她说好了。”
“错是还不错!不过挺客气的;每次我回去,总要陪着我半天;有时留住吃饭,非让我坐在上头不可,倒像待生客似的;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就不说。”
“不说又不成。你想吃了药,肚子一定会疼,一定会把血块打下来;不把她吓坏了?”
“是啊!”锦儿也觉得大为不妥:“那一来,全本西厢记,不就都抖了出来?”
“所以,”绣春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得陪着我!”
这在锦儿答应不下来了。“你知道的,”她说:“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我只是要你壮我的胆;有个人可以商量?”
“不行!”锦儿摇头:“到时候你找我商量,我又找谁去商量?”
“那,”绣春几乎要哭了:“那怎么办?”
“你别着急。”锦儿想一想说:“等我想个法子,问一问二奶奶,看她怎么说?”
“对了!问二奶奶。”
在她,以为震二奶奶一定会有办法,也一定肯想办法,所以语声轻快。锦儿却看得并不容易;她把震二奶奶的心思摸透了,本意是要把绣春怀的胎打下来,但决不肯担这个名声。只有想好办法,还得有个巧妙得不落痕迹的说法,才能让震二奶奶出头来办这件事。
“睡吧!”
绣春的心情倒舒泰了,渐觉双眼涩重,不久便起了轻微的鼾声。锦儿心热,只想着绣春有了这个好归宿,无论如何得要替她把这个难题应付过去,故而一夜魂梦不安,心里老转着这个念头。
到得曙色初透,突然一惊而醒;赶紧推着绣春说:“醒,醒,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你说什么呀?什么事好法子不好法子?”绣春倦眼惺忪地问。
“不就要找个能照应你,壮你胆的人吗?我想到了,是做梦想到的!”锦儿越想越妙,紧接着又说:“我不是说梦话,确是好法子。”
这下使得绣春精神一振:“快说,快说!”她催促着,“梦里头的事,一会儿就忘记掉了。”
“这个梦不会忘。”
服伺震二奶奶起了床,洗完脸梳头;锦儿使个眼色,绣春便端着脸盆走了出去,好让锦儿谈她梦中所想到的法子。
“昨儿我跟绣春聊了半夜,原来绅二爷日子都挑了,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锦儿又说:“那一天是绅二爷的生日。”
“喔,”震二奶奶在镜子里望着锦儿,“照这么说,绅二爷一过元宵就会来接她了?”
“是啊!反正他这一回苏州,该怎么办才合规矩,一定很快地就有信息。如今别的都不愁;愁的只是绣春身上的病。该早点治好,将养好了身子,才能动身。”
“嗯!”震二奶奶没说下去,拿把小银锉子在修她的指甲。
“我告诉她,二奶奶有通经药,她很高兴,让我来跟二奶奶说,求二奶奶把这两服药给了她。又说,回到南京,她也不进府了,在外头找一处地方住,让我问二奶奶,准不准她这么办?”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震二奶奶问道:“她预备住在哪里?她嫂子家?”
“不!她不想住她嫂子家。”
“为什么?她跟她嫂子不是挺不错的吗?”
“可也是挺客气的。怕治病的时候,有许多不方便。”
锦儿一面说,一面从镜子里去看震二奶奶的表情;只见她虽未抬头,却连连点头;停了一会又问:“那么,她预备住在那儿呢?”
“那得看二奶奶。”
“怎么?”震二奶奶抬起头来,镜中现出她困扰的神气。
“法子是我想到的。”锦儿仍有表功之意;“本来我可以陪她;可是我也不懂什么,没法儿照应她的病。我想,通经药既是石大妈的,一客不烦二主,就让石大妈来照应她好。”
震二奶奶不答,仍旧把头低了下去修她的指甲;不过可以看出她的睫毛眨得很厉害,显见得是在考虑她的话。
“石大妈不说要来看二奶奶吗?那就索性先找个地方让绣春住下;等石大妈来了,跟她一起住好了。”
“等我想想。”震二奶奶有了很清楚的答覆:“一回去了,绣春先到她嫂子那里住一住。二爷如果问你,你就说她在路上受了寒,病了。大年下弄个病人在家里不合适;而且各人都有事,也怕照应不到,所以她自愿回她嫂子家暂住。”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趁此躲开“二爷”的纠缠,更是件好事。所以锦儿连连点头,对她的话表示领悟,也表示赞成。
一切齐备,震二奶奶将李绅请了进来,既以道谢,亦以话别,而且还有事相托。
“绅表叔,累你辛苦这一趟,实在感激不尽。”震二奶奶笑道:“原来是奔丧的,不想倒带了一件喜事回去。”
“原是喜丧嘛!”锦儿也显得特别高兴:“喜丧,喜丧,倒是叫应了。”
李绅亦在笑;唯有绣春不好意思,故意绷着脸。
“绅表叔,”震二奶奶又问:“开了年,什么时候到南京来?”
“总在元宵前后。”
“听说你已经把日子挑订了?”
“不,不!”李绅急忙分辩:“那是我跟她私下商量的,”他手指绣春,“我得按规矩办事,回苏州也得跟大叔说一声;更得禀告大姑,然后再来跟府上讨日子。如何由得我擅自作主,说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绅表叔也忒多礼了。咱们这会儿就定规了它;想来老太太亦决不会有别话。”
“那么就是二月二吧!”
“喝喜酒带吃寿面。”锦儿接了句口。
“你看,”震二奶奶笑道:“连她都知道了。”
“倒真是想请震二奶奶喝喜酒带吃面,可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如能抽得出工夫,我一定来叨扰。”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如果那时候是送我们老太太回来,当然不能拘定日子;不然,请绅表叔正月底来,反正我都给预备了,只要绅表叔自己来接就行了。”
“是!谨遵台命。”
“要能抽得出工夫,早来多玩几天,求之不得。我是怕绅表叔没有定,所以才这么说;不是不欢迎你早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体谅我。”
“还有件事想拜托绅表叔顺路办一办。何二嫂那里有个姓石的老婆子,会穿新样子的珠花;我想托绅表叔捎个信给她,准定一破了五,我就派人去接她,让她预备着。”震二奶奶吩咐锦儿:“取十两银子请绅二爷带给石大妈。”
“是了,钱跟话一定都捎到。震二奶奶,”李绅建议:“何不说个准日子呢?”
“那就是初六吧!”
“好。还有别的事没有?”
“就这么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绣春,你有什么话没有?”
居然就这么抖了出来,不但绣春,连李绅都微有窘色。幸亏有个遇事卫护绣春的锦儿在,大声说道:“二奶奶,你不说要洗手吗?快上车了!”
妇女出门,尤其是长行,这是件大事;震二奶奶便先回自己屋里,锦儿自然跟着进去。绣春与李绅,都是目送她们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转脸相视。
“我回到苏州,仍旧会马上写信给你。”
“反正没有几天的事了,不写也不要紧。倒是有件事;你可别忘了,二奶奶爱吃孙春阳的茶食,你多带一点来。”
“我知道!我一定会带足。”
“还有件事,见了石大妈,你别多问。”
“为什么?”
“这会儿没有功夫跟你细说。”绣春话很低很急,“你只记着我的话就是。”
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好吧!我干脆也不必跟石大妈见面,把钱跟口信交代了何二嫂。”
“那又不妥。倘或何二嫂昧着良心,把钱给吞了,口信也就带不到;正月初六,这里派了人去,她说石大妈病了,或是不在那里,不能来,岂不误事?”
“这话也不错!我让何二嫂把她找来,当面交代清楚,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姑娘,这可如了你的意了吧?”
绣春嫣然一笑,“这还差不离!”她说:“你好请了!”
李绅还有些恋恋不舍;绣春便拿手连连向屋里指,意思是震二奶奶会等得不耐烦,别惹人厌。
“那,我先到门口去招呼。”
“对了!”绣春大声说道:“劳你驾,关照轿夫,马上就走了。”
说完,她不待李绅答话,往里屋便走;转过身去,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绅一眼。这“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看得很清楚,仿佛有话想说而苦于没有机会似地。
一进了南京城,绣春便落单了;曹荣替她另雇了一辆车,直投她嫂子家。
绣春姓王,有两个哥哥,老大夫妇俩跟娘老子一起住,帮着照料那爿小饭馆,准备将来承家顶业,老二和大嫂不和,一气离家,在江北混了三年才回南京,居然带回来一个老婆,与震二奶奶同名,叫做凤英;在水西门赁了屋子住。
王老二从小好武,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南来北往地跟着镖车走,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外。幸而凤英贤惠能干,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家,关上大门过日子,从无是非;所以王老二才能够放心大胆地去闯江湖。
车到水西门,天已经黑了,敲开门来,凤英讶然问道:“妹妹不是跟震二奶奶到苏州去了?那天回来的?”
“刚到。”
绣春还没工夫跟她细说,让车夫将她的行李提了进来,开发了车钱,关上大门,才将编好的一套话说了出来。
“为了两件事,二奶奶让我暂时回家来住:第一,我身子不大好,年下事多,在府里也不能装小姐,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二奶奶体恤,说是‘不如到你嫂子那里暂住,好好将养。’第二,二奶奶有个客,是乡里人,派我陪她;明天还得去找房子。”
“喔,”凤英问道:“妹妹的身子,是怎么不大好?得要请大夫来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经期不大准。”绣春问道:“大宝、二宝呢?”大宝、二宝是凤英的一男一女;“小的睡了;大的让他奶奶接了去了。”凤英又问:“二奶奶请来的客,是干什么的?怎么还要另外找房子?”
“会穿珠花。一住总得一两个月,府里不便,所以要另外找房子。”
“若是一两个月,不如就住这里。”凤英说道:“二奶奶让你陪她,无非看着点儿,别把好珠子都换了去。若是住在这里,我亦可以帮你照看。”
“这话倒也是!等我明儿问了二奶奶再说。”
第二天下午,锦儿打发一个在花园里打扫的老婆子,将绣春的衣箱行李送了来;只带来一句话:等一两天稍为闲一闲,抽工夫来看她。绣春很想问一问震二奶奶回府以后的情形;无奈那老婆子在佣仆的等级中是最低级,连上房在那里都不甚了了,自然不会知道上房里的事。
不过,绣春在家却不寂寞;因为邻居听说“王二嫂”的小姑来了,都喜欢来串门子,听绣春谈谈大宅门里的家常,在她们也是新闻,而况这一次又是从苏州回来,更有谈不完的见闻。就这样川流不息地这个去了那个来,说长道短,日子很容易打发。
到得第三天中午,毕竟将锦儿盼望到了。绣春如获至宝似地,从没有待锦儿那么好过;凤英跟锦儿也很熟,一面张罗,一面跟她寒寒暄。但锦儿却没有工夫来应酬;很率直地说:“二嫂子,你不用费事,我是上佟都统太太家有事,偷空来的,跟绣春说几句话就走;等来拜年的时候再陪你聊天儿。”
“是的,是的。”凤英也很知趣:“你们姊妹俩总有些体己话;上妹妹屋里谈去吧。二宝,走!”
凤英将她的小女儿拉了出去;怕有邻居来打扰,还将堂屋门都关上了。
“怎么样?”绣春拉着锦儿并坐在床沿上,低声问道:“大家看我没有回去,说了什么没有?”
“说倒没有说,不过听说你病了,惦念你的人倒有几个。”
这话自然使绣春感到安慰,含着笑容问:“是那些人?”
“第一个当然是二爷。”
听得这一句,绣春的笑容一减,“还有呢?”她问。
“伺候四老爷的桂刚;小厨房的下手张二猴;门房里的李秃子——。”
“好了,好了!”绣春将双耳掩了起来:“你别说了!”
锦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得意,随便两句话就把绣春耍得这个样子;不过心中的感觉不敢形诸颜色。等她将手放了下来,静静地问道:“二爷说了些什么,你总要听吧?”
绣春点点头,却又微皱着眉,有痛苦的表情;是怕听而又不能不听的神气。
“二奶奶故意不提你,只谈苏州;二爷到底沉不住气了,说得可也绝,‘阿凤,’他说:‘我记得你带了两个人去的;是我记错了吗?’你知道二奶奶怎么着?”
“怎么着,我可没法儿猜。你快说吧!”
“二奶奶也跟他来个装糊涂。”锦儿学着震二奶奶那种假作吃惊的神气:“‘是啊,绣春呢?绣春怎么不见?’接下来就问我。我说:‘绣春不是病了,跟二奶奶请假,回她嫂子家去住。怎么倒忘了呢?’二奶奶就打个哈哈,说是‘真的忘了!’把二爷气得要死,只能跟着打哈哈。鸭子叫似地干笑,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
“以后呢?”绣春问说:“没有问我的病?”
“你何必还问?”
绣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是锦儿嫌她还丢不开震二爷,当即辩说:“是你自己在说,他惦着我的病。话没有完,我当然要问。”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他不但问你的病,只怕还要来看你。”
“真的?”
“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总有数。不过,他问了我好半天,你是什么病,你嫂子住在那儿?这倒是一点不错。”
绣春默不作声,回想着震二爷相待的光景,不由得有些担心;如果锦儿说的是实话,震二爷就很可能会瞒着震二奶奶来看她。
“你可千万拦住他!这一来了,左邻右舍就不知道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了?锦儿,你得替我想法子。”
“我怎么拦他?一拦他,他一定会动疑心,说不定来得还快些。”
“那么,请你告诉二奶奶。”
“这不又害得他们夫妇打饥荒?他们大正月里淘闲气,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呢?”绣春有些急了:“锦儿,你不能撒手不管?”
“我何尝撒手不管?依我说,求人不如求己,他真要来了,你让你嫂子撒个谎,说你不在,莫非他还真的进门来坐等不成?”
这一说,绣春回嗔作喜,“噢!”她说:“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这是一桩。”锦儿又说:“第二桩可得问你自己,你跟绅二爷的事,你跟你嫂子说过没有?”
“没有。”绣春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应该趁早说了,好替你自己备办嫁妆。我看二奶奶的意思,说是赔一副嫁妆,也只是好听的话;而况又是过年,她也没工夫来管你的事。”
听这一说,绣春不觉上了心事。她倒是有两三百银子的体己,存在曹家的账房里;但不能自己替自己办嫁妆,第一,没有人替她去办;第二,说出来也没有面子。
于是她将她的难处,说了给锦儿听,并又问道:“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反问一句:“绅二爷总有句话吧?”
“他没有说,我也不便问他。我想,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
“那就难了。”
“锦儿,”绣春握着她的手,迫切地说:“这件事,我只有老着脸求你了。你得替我在二奶奶面前求一求,争一争。不管怎么,我也服侍了她一场;何况府里,不管穿的、用的,搁在库房里,白白摆坏了的,也不知多少,就赏我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
锦儿觉得她这话也很在理。
考虑了一会,锦儿答说:“好!你要现成东西,我一定替你争;至于说另外赏银子替你去备办,只怕难。有个人也许会赏你,你或者又未必肯要?”
“你是说二爷?”
“是啊!他跟你好过一场,送你几百银子,也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我可不要他的。”绣春灵机一动,“锦儿,有个办法,也得你费心替我去办?我在张师爷那里存了有二百多银子,回头我把摺子交给你,请你替我提出来;单拿两百银子用红纸包一包,送来给我嫂子,就说二奶奶赏的,把我的面子圆了过去;我也就可以让她替我去备办一点儿什么。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好!很好。不过,这得等二奶奶把你的事挑明了以后再办。”
“她是怎么挑法?”绣春问道:“为什么不马上跟二爷说呢?”
“这得等苏州回了信再说。”
“回什么信?”
“已经派专人下去了,问老太太是年内回家,还是在舅太爷家过年?如果老太太年内回来,你的事由老太太来跟二爷说,那就万事妥贴,再也不会有什么风波。”
“老太太如果不回家过年呢?”
“那就再说了!我想,多半亦总是由太太出面来跟二爷说;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二爷;他不愿意也只好认了。”
“不管怎样,锦儿,你得替我催一催二奶奶。还有,年初六去接石大妈这件事,可也得请你记着点儿。喔,”绣春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说,石大妈是二奶奶请来穿珠花的,得另外赁房子住一两个月;我嫂子说,就住这儿好了——。”绣春将凤英的话,照样转告,问锦儿是否可行?
“这也使得。反正住不了几天,把你的‘毛病’治好以后,就说珠花不穿了,打发她回去,你嫂子也不知道。”
“那好!既然你也赞成,就烦你跟二奶奶说一声儿!”
“行!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可以办到。”锦儿问说:“还有别的事没有?”
接下来便谈府里过年的情形。这是闲话,锦儿无暇细说,略为谈了些,便即起身作别;答应一有信息,随时派人来通知。绣春将她送到门口,看她上了车方始进来,看见凤英含笑相迎,有着等她拿跟锦儿谈些什么去告诉她的神情,心中未免歉然。不过,事情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只好硬一硬心肠,故意装糊涂。
是送灶的那天,震二奶奶打发一个老婆子来,唤凤英到曹家去一趟,说有话交代。凤英颇为困惑,猜想着必是为石大妈到南京,暂住她家穿珠花的事;但何以不将绣春叫回去交代,而要找她去谈?
绣春则除了困惑以外,更觉不安。她肚子里雪亮,找凤英是为了她的亲事要谈;为什么锦儿不先递个信,莫非事中有变?想想不会,凭震二奶奶的手段,这么一件事会办不成功,她还能当那么难当的一个家。
倒是有件事,不能不此刻就想办法。绣春在想,等凤英一见了震二奶奶,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喜事早成定局,而自己回家这么几天,只字不提;不是将亲嫂子视作外人?凤英如果拿这句话来责备,很难有话可说。
此时怨锦儿不早通知,以便自己能找机会先跟凤英说明;已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有自己来揭开这件事,但仓卒之间,很难措词。趁他嫂子在换衣服时,想了又想,觉得只能隐隐约约说一句,留下一个等她回来以后的辩解余地。
于是,她含羞带愧地说:“震二奶奶找你,大概是为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一见了震二奶奶就知道了。”
“怎么?”凤英一惊:“妹妹,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不是,不是!你放心好了。”
“那么,是什么事呢?你别让我心里憋得慌!”
“你就忍耐一会儿吧!”绣春又说:“二嫂,我还关照你一句话,二奶奶跟你的名字完全相同;大宅门讲究忌讳,你可稍为留点儿神。”
凤英点点头,出门而去。绣春心中一动,把那个老婆子叫到一边,拿了一串钱给她,悄悄问道:“是震二奶奶叫你来的,还是震二爷叫你来的?”
“是震二奶奶。”
“她当面交代你的?”
“不是,是小芳来告诉我的。”
她是怕震二爷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将凤英唤了去,有所安排,所以要问个明白。如今可以放心了;因为小芳对震二奶奶忠心耿耿,可以包她不会为震二爷所利用。
“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吵嘴了没有?”
“没有听说。”那个老婆子看在一串钱的面上,献殷勤地说:“等我回去打听了来告诉姑娘。”
“不,不!谢谢你,不必!你请吧!我问你的话,你千万不必跟人去说。”
将她送出门口,只见凤英已先坐上曹家的车子了;微皱着眉,面无笑容,是仍旧担着心事的神情。
但回来就不同了,眉目舒展,未语先笑,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裹,进门就大声喊道:“妹妹,妹妹!”
这一喊,两个孩子先奔了出去,争着要看那个大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别闹,别闹!有好东西给你们吃;你们先跟姑姑磕头道喜。”
听这一说,刚走到堂屋门口的绣春,回身便走;走回自己屋里坐下来,手抚着胸,要先把心定下来。
“妹妹”,凤英一脚跨了进来,满面含笑地说:“大喜啊!”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顾而言他地问:“二奶奶给了你一点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凤英将包裹放在桌上,抽出一盒茯苓糕,交给大宝:“两个分去,乖乖地别打架。”
说完,将两个孩子撵到堂屋里,才坐下来,只瞅着绣春笑。
“怎么回事?”绣春催问着。
“妹妹,你也太难了!这么一件喜事,你回来怎么一句口风不露?”
绣春早就想到她会这么问,所以从容不迫地答说:“事情还没有定局,万一不成惹人笑话,所以我索性连你都瞒着;怕年下乱了你的心思。”
“照二奶奶说,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昨晚上跟太太回明了,太太也很高兴,所以今天把我叫了进去当面交代。”
这“太太”是指马夫人。绣春跟锦儿密谈时,就已定了可由马夫人来宣布此事的策略。锦儿果然将震二奶奶说服了,才有这样的结果。绣春想起曾怨锦儿不先报个信,看来是错怪了人,心中不免歉然。
“太太跟我说:苏州李家舅太爷有个侄子绅二爷,至今不曾娶亲;人虽四十多了,身子健得很。如今想把绣春给了他,眼前没有什么名分;不过他许了绣春,将来一定拿她扶正。绅二爷跟我们老爷同辈,算是我们老爷的表兄;说不定有一天我得管绣春叫一声表嫂呢!当时大家都笑了。”凤英转为非常关切的神气:“妹妹,那绅二爷真的待你那么好?照锦儿说,你把绅二爷呼来喝去的,绅二爷只是笑,不敢不听你的,可有这话?”
听得这话,绣春得意之余,也有不安;看样子锦儿这两天在“卖朝报”,不知道会将她跟李绅的故事,加油添酱地渲染得如何热闹?好在也就是这一回,不管它,且问正事。
“那么,你怎么回答太太呢?”
“我自然要客气几句,说是托主子家的福;我妹妹是极忠厚的,不会忘本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人家,一辈子都记着主子家的恩典。”
绣春点点头说:“这几句话,还算得体。”
“太太听我说这话,也很高兴,她说:‘绣春到了李家,总要争气,将来果真扶了正,也是替我们曹家争面子;她回来,我一定拿待姑太太的礼节待她。’又说:‘绣春有脾气,人也太活动了一点儿,不过她的心地爽直,看相貌也是有福气的。’”
“以后呢?”
“以后说完了,叫人取来三封银子,一共一百四十两。四十两是例归有的;一百两是太太赏的添妆,银子我带来了。我拿给你看。”
“你先别拿,不忙!”绣春摇摇手:“震二奶奶说了什么没有?”
“震二奶奶说,绣春我用得很得力,本想再留她一两年再放她走;不过绅二爷是至亲,他喜欢绣春,绣春亦跟他投缘;加以太太作的主,我亦不敢违背。又说,另外有些东西给你,只是年下忙,还来不及检;等过了年让锦儿给你送来。”
“那么,”绣春考虑了好一会,终于问了出来:“你看见震二爷没有?”
“我没有见过震二爷;也没有看见那位年轻的爷们。”
绣春问不出究竟,只得丢开;心里在盘算,应该如何告诉爹娘;又如何得省下一笔钱来孝敬爹娘?加以凤英格外兴奋,谈李绅的为人;谈她的嫁妆;谈如何办喜事?扰攘半夜,心乱如麻,竟至通宵失眠。
到得天亮,却又不能睡了;因为大宝多嘴,逢人便说:“姑姑要做新娘子了!”于是左邻右舍的小媳妇、大姑娘都要来探听喜讯,道贺的道贺,调笑的调笑,将绣春搅得六神不安,满怀烦恼,却还不能不装出笑脸向人。
晚来人静,绣春突然想起,“石大妈的事怎么了?”她问凤英:“二奶奶跟你说了没有?”
“交代过了,石大妈要在我们家住一个月;二奶奶给了五两银子,管她的饭食。”
“喔,”绣春又问:“可曾说,那天到?”
“说初六派人去接,初八就可以到了。”
潇潇洒洒过了个年,一破了五,绣春就有些心神不定了。
“二嫂,”她问:“你预备让石大妈在那间屋住?”
“厢房里。”
厢房靠近凤英那面,绣春怕照应不便,故意以穿珠花作个藉口,“我看不如跟我一间房住;或者跟你一间房住。”她说:“总而言之,要住在一起,才能看住她,免得她动什么手脚。”
“说得不错!”凤英歉然地:“妹妹,跟你一房住吧。我带着两个小的,很不便;怕她心烦且不说,就怕孩子不懂事,拿二奶奶的珠子弄丢了几个,可赔不起。”
“这样说,我这里还不能让大宝、二宝进来玩。”
凤英当时便叫了一儿一女来,严厉告诫,从有一个“石婆婆”来了以后,就不准他们再进姑姑的屋子。
“你们可听仔细了,谁要不听话,到姑姑这里来乱闯,我不狠狠揍他才怪!”
石大妈正月初七就到了,去接她的是曹家的一个采办;正月里没事,震二奶奶派了他这么一个差使。接到了先送到凤英那里,说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绣春跟石大妈仅是见了面认得,连话都不曾说过;不过眼前有求于人,心里明白,应该越殷勤越好,所以虽不喜她满脸横肉,依旧堆足了笑容,亲热非常。
“本打算你明天才到,不想提前了一天,想来路上顺利。”绣春没话找话地恭维:“新年新岁,一出门就顺顺利利,石大妈你今年的运气一定好。”
“但愿如姑娘的金口。”石大妈看着凤英说:“王二嫂,到府上来打搅,实在不应该。”
凤英也不喜此人,但不管怎么总是客,少不得说几句客气话,却是淡淡地,应个景而已。
“石大妈,”绣春却大不相同:“既然二奶奶交代,请你住在我嫂子这里,那就跟一家人一样。你这个年纪,是长辈,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像一家人,自然有什么吃什么,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绣春向凤英说:“二嫂,石大妈今天刚到,该弄几个好菜,给客人接风。”
“是啊!可惜天晚了,我去看看;只怕今天要委屈石大妈了。”
天晚是实情;而况大正月里,连熟食店都不开门,只能就吃剩的年菜,凑了四菜一汤,勉强像个样子。
“真正委屈了!”绣春大为不安。
这些情形看在凤英眼里,不免奇怪。绣春一向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不大爱理;这石大妈就像住在街口的、在上元县当“官媒”的王老娘;绣春见了她从无笑容,何以独对石大妈如此亲热?而况,看她那双手,也不像拈针线,穿珠花的!
重重疑云,都闷在心里。吃完饭陪着喝茶;石大妈呵欠连连,凤英便说:“必是路上辛苦了,我看,妹妹陪石大妈睡去吧。”
石大妈头一着枕,鼾声便起;接着咬牙齿,放响屁——一路来没事,特意炒了两斤铁蚕豆带着;她的牙口好,居然把两斤炒豆子都吃了下去,此刻在胃里作怪了。
绣春几时曾跟这样的人一屋住过?尤其是“嘎、嘎”地咬牙齿的声音,听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只好悄悄起身,避到堂屋里再说。
也不过刚把凳子坐热,“呀”地一声,凤英擎着烛台开门出来,“妹妹。”她问:“你怎么不睡?”
“你听!”绣春厌烦地往自己屋里一指。
“吃了什么东西?尽磨牙!”凤英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这石大妈,到底是什么人?”
“不就是二奶奶约来穿珠花的吗?”
“我看不像。”凤英停了一下说:“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带着个药箱。”
绣春一惊,但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解包袱的时候,我看见的。我的鼻子很灵,药味都闻见了。”
绣春不作声。心里在想:现在倒是希望有个愚蠢而对她漠不关心的嫂子来得好。
凤英见她不答,自然要看她;脸一侧,烛光照在她脸上看得很清楚,是又愁又烦的神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妹妹,”凤英的表情与语声一样沉重:“我想你这趟回来,有好些事不想还罢了,想起来似乎说不通。譬如,怎么不回府里?就算有李家那桩喜事,有陪石大妈这个差使,都跟回府里去过年不相干。你想是不是呢?”
绣春不答;想了一会才问:“二嫂,你在府里听他们说了我什么没有?”
“没有!只有人问我,你的病怎么样了?到底什么病?”
“你怎么回答呢?”
“我说,怕是你弄错了,绣春没有病。”
“不!”绣春低声说道:“是有病。”
“真的有病?”凤英大声问道:“什么病?你怎么不早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过经闭住了。”
绣春故意用很淡的语气,无奈凤英不是毫无知识的妇人,当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经闭住了还不是病?这个病讨厌得很呢!不过——。”
她突然顿住,是因为发现了新的疑问;这个疑问使她非常困惑,得先要想一想,是何缘故,所以只是怔怔地瞅着绣春。
“怎么啦?”绣春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不知不觉地将视线避了开去。
“妹妹,”凤英吃力地说:“我看你不像是经闭住了!闭经的人我见过,又黄又瘦,咳嗽、头痛,一点精神都没有。你没有那一样像!”
“那么,”绣春的神色已经非常不自然了,很勉强地说出一句话来:“你说是什么病?”
“我看,妹妹,你自己心里总有数儿吧!”
一语击中心病,绣春一张脸烧得像红布一样,头重得抬不起来。
这就非常明白了!凤英倒抽一口冷气,想不相信那是事实而不能;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但终于还是吐出来一句:“是二爷的?”
“是他。”绣春的答语,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二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二奶奶呢?”凤英问说:“也不知道?”
“不!”绣春微微摇头。
“她知道了以后怎么说呢?”
“她,”绣春知道话到了有出入关系的地方了,考虑了一会,觉得以实说为宜:“她说我不是;是病。”
“是病!什么病?没有听过二奶奶懂医道啊!”
“她说是经闭住了。”绣春又说:“几次都这么说。”
几次都这么说,那就不是病也是病了!凤英凝神静思,自然也就了然于震二奶奶的用心。便冷笑着说:“她不认也不行!这不是往外一推,就能推得干净的。”
看她是这样的态度,绣春不由得大为惊惧,“二嫂,”她问:“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你怎么问我,要问你是怎么个意思?”
凤英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锋利了,使得绣春更生怯意。不过话已经说开头,要收场先得把害羞二字收起来;否则,这件事就会变成凤英在作主张,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想:看凤英的态度,似乎要拿这件事翻一翻;然则她的用意何在,却真个需要先弄弄清楚。是对震二奶奶使手段不满,还是替她不平;或者是想弄点什么好处,甚至看曹家富贵,希望她为震二爷收房,好贪图一点儿什么?
想是这样在想,却不容易看得出来;也不能再问,不然就抬杠了。绣春考虑了好一会,只好这样回答:“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算坏。”
“现在怎样,是嫁到李家。”
绣春点点头,自语似地说:“他人不坏。”
“那么,他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
“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将来总会知道。”凤英看着她的腹部说:“只怕再有个把月,就遮不住了。”
“那当然要想办法。”说着,绣春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她不是什么穿珠花的!”凤英的脸色又严重了,“妹妹,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告诉我;还在我这里动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这个责备很重;简直就是骂她霸道无礼。绣春不安异常,心里既惭愧,又惶恐,只好极力分辩。
“二嫂,决不是我不敬重你,更不是敢拿你当外人,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刚睡不着就是一直在盘算,明天一早得让锦儿来一趟,由她跟你来说、来商量。那知道你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听得这一说,凤英自然谅解,“妹妹,倒不是我在乎什么,我是觉得这件事不小,大家先得商量、商量。而况,”她略略加重语气说:“这件事也不一定非这么做不可。”
“是啊!”绣春特意迎合她的语气,讨她的好,“原要请二嫂出出主意。”
“主意我可不敢胡出,不过,你在我这里办这件事,我总担着干系。依我说,找个地方悄悄儿住下来,把小孩子生下来送回曹家,你再料理你自己,不就两面都顾到了。”
绣春心一动。这原是她的本意,是让锦儿劝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听凤英所说,与她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似乎可以重新商量。
“你看呢?”凤英不肯说破,自己也曾有过“养子而后嫁”的念头,只说:“明天等锦儿来商量。”
“锦儿明天会来吗?”
“我想会来。”绣春又往自己屋里一指,“二奶奶有话交代她,自然是叫锦儿来说。”
绣春猜得不错,第二天一早,锦儿就来了。
凤英是防备着的,派大宝、二宝守在门口,所以锦儿一到,两个孩子一喊,她抢先迎了出来,截住了说:“锦姑娘,你请我屋里坐。”说着,还使了个眼色。
锦儿知道她是要背着石大妈有话说,便报以会意的眼色;见了石大妈泛泛地寒暄了一阵,然后起身说道:“石大妈,对不起,我有点事先跟王二嫂交代了,再来陪你闲谈。”
“好,好!请便,请便!”
石大妈坐着不动,绣春少不得也要陪着;心里焦急异常,怕凤英话说得不当,节外生枝惹出极大的麻烦。但如起身而去,不但不是待客之道,也怕石大妈来听壁脚。心里在想,得要有个人来陪着她,顺便看住她才好!
念头一转,想起一个人;“石大妈,”她说:“你刚才问我雨花台什么的,我不大出门,没法儿跟你细说。我替你找个人来!”
找的是间壁刘家的二女儿,小名二妞,生性爱说话,一见了面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绣春对她很头痛,见了就躲,此时却很欢迎她了。
“堂屋里冷,”绣春将门帘掀了起来,“二妞,你陪石大妈我屋里聊去。”
等她们一进了屋子,绣春顺手将门关上;转到凤英那面,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绣春心一沉,尤其是看到锦儿面有愠色,更不免惴惴然地,不敢随便说话。
“绣春,”锦儿沉下脸来说:“这么件大事,你怎么不先跟你嫂子说明白呢!”
是这样的语气,绣春反倒放心了。原来大家巨族,最讲究礼法面子;有时礼节上差了一点,面子上下不来,便得找个阶台落脚;照曹家的说法,便是找人“作筏子”好渡一渡。绣春、锦儿是常替震二奶奶作筏子的;此时必是锦儿听了凤英两句不中听的话,学震二奶奶的样,拿她“作筏子”。这无所谓,认错就是。
“原是我不对!”她将头低了下去,“我是想请你来跟二嫂说,比较容易,说得清楚。”
“那你应该早告诉我!或者你早跟二嫂说,一切托我来谈;我们的情分,还有不帮你忙的。如今二嫂疑心你跟我串通了瞒她,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锦姑娘,锦姑娘,”凤英急忙分辩:“我怎么会有这种心?你误会了!你跟绣春亲姊妹一样,我也把你当自己人,话如果说得直了一点,锦姑娘,你也不作兴生我的气。”
“好了,好了!”绣春插进来说:“锦儿气量最大的,怎么会生你的气?”
“是啊!”锦儿的面子有了,当然话也就好说了,“王二嫂,你也别误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有点气绣春。好了,话也说开了;王二嫂,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我也是昨晚上才知道这件事。锦姑娘,你知道的,我上面有公公,还有大哥、大嫂;再说,还有绣春她二哥。这件事在我这里办,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人说闲话;我公公如果责备我,我怎么跟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也要说实话,要亲嫂子干什么的?绣春不找她大嫂来找你,是为什么?就是巴望着你能替她担当;如果你不肯,那可没法子了!”
一上来就拿顶帽子将人扣住;凤英心想,大家出来的丫头,真的不大好惹,何况又是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
“王二嫂,”锦儿又说:“这件事关乎绣春的终身,肯不肯成全她,全看你们姑嫂的感情。”
话越套越紧,凤英被摆布得动弹不得,唯一能说的一句话是:“我总得告诉我公公一声。”
“那倒不妨,不过须防你大嫂知道。你们妯娌不和,连累到绣春的事,想来你心里也不安。”
“这——,”凤英踌躇着说:“要避开她恐怕不容易。”
“那就干脆不告诉他。”锦儿说道:“本来这种事只告诉娘,没有告诉爹的。”
“唉!”凤英叹口气说:“我婆婆在这里就好了。”
“就是绣春的娘在世,也只有这个办法。人家是‘长嫂如母’;绣春是‘二嫂如母’,将来就是你公公知道了,也不会怪你。说到头来一句话,只要绣春嫁得好,这会儿做错的,也是对的;嫁得不好,做得再对也是白搭。”
“这话可真是说到头了。”凤英的心思一变,“锦姑娘,你看绅二爷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啊,如果是我也要——。”
锦儿突然顿住,只为下面那个“嫁”字,直到将出口时才想到,用得非常不妥;但虽咽住也跟说出口一样,不由得羞得满面通红。
凤英这天跟她打交道,一直走的下风;无意中抓住了她话中这个漏洞,自然不肯轻饶,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着,锦姑娘,你也想嫁绅二爷?绅二爷真是那么教人动心?”
锦儿倒是肯吃亏的人,就让她取笑一番,亦不会认真;不过现在正谈到紧要关头,自己的气势不能倒!不然,凤英反客为主,提出一两个话有道理而其实办不到的要求,岂非麻烦?
因此,她硬一硬头皮,狠一狠心答道:“不错!王二嫂,不是我说,那怕你三贞九烈,只要见了绅二爷,私底下也不能不动心!”
凤英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回答;尽管心里在骂:这个死丫头,真不要脸!表面上却微红着脸不作声;刚强的锐气,一下子就挫折了。
“闲话少说,王二嫂,我看就这么办,你替绣春担当一次吧!”
“好!”凤英毅然决然地答应,不过提出同样的要求:“锦姑娘,你也得有个担当。”
“只要我担当得下。你说吧!”
“如果我公公将来发话,我可得把你拉出来;说你传二奶奶的话,非要我这么办不可。”
“对!你就这么说好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绣春,到这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二嫂!锦儿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