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晚晴轩,第一件事是开一个西洋来的小铁箱,这个铁箱用暗码代替钥匙,来回转对了才打得开;而在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个人能开这铁箱,李鼎在想,爱妻一定会有遗书留给他;而且一定置在这只铁箱中。
果如所料,一开了铁箱,便发现一张摺叠着的素笺,打开来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全神贯注在追索爱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并且可以断定,字里行间隐藏着一桩奸情。这八个字是她自明心迹,也是告慰丈夫。
李鼎震动了!明明是逼奸不从,羞愤自尽。虽保住了清白之身,毕竟也受了辱。是那一个恶仆,胆敢如此?李鼎心里在想:这个人不难打听;只是打听到了如何能置之于死地而又能不为人所知,免得家丑外扬,却是颇费思量的事。
但不论如何,那颗心已非飘飘荡荡,毫无着落;加以也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中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叫柱子去打听那逼奸主母的恶仆是谁?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断定,对柱子却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了解与感受都不同,会使人觉得他太武断,胸中太无邱壑,或许会起轻视之心。
“大爷”,丫头伺候他漱洗时,柱子在窗外回话:“老爷吩付,有几处要紧地方,大爷得赶紧走一走;吃了饭就出门,老太太、老爷那里,都等拜了客回来再去,免得耽误工夫。”
“好吧!”李鼎问说:“是那几处地方?”
“抚台、两司、苏州府,还有长、元、吴三位县大老爷。”柱子又说:“老爷又吩咐,大爷现在是五品官,礼节别错了。”
“那,”李鼎问说:“派谁跟了去?”
“派的钱总管。老爷说,派别人不放心。”
有钱仲璇确是可以放心了;“好吧!吃了饭就走,早去早回。”李鼎说道:“你别跟去了!你进来,我有话告诉你。”
丫头伺候惯了的,遇到这样的情形,便知大爷有不愿旁人听见的话跟柱子说;所以都避了开去。
及至柱子到得面前,李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一会,还是泛泛的一句话:“大奶奶的事,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喔,”柱子精神一振,是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的神气,“我听小福儿说,绅二爷这回是特意躲了开去的;绅二爷说:鼎大爷回来了,如果问到鼎大奶奶那档子事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不如溜之大吉。”
“有这话!”李鼎怕是听错了;回想一遍,柱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清楚的;然则“绅哥”必是知道真相的了!
既然他能知道真相;别人当然也知道,“柱子,”李鼎说道:“大奶奶死得冤枉!决不是什么身子不好;是太贞烈了的缘故。大奶奶待你不错,你得替她报仇;好好儿去打听,千万别露声色!”
“是!我懂。”
“你去打听很容易。不过先别问人家,等有人拉住你,问京里、问热河的情形,你讲完了,再问家里的情形,慢慢提到大奶奶的死。你懂吧?”
“我懂。”
虽然打听到情形不多,但一半印证一半猜,李鼎觉得慢慢接近真相了。
逼奸这一点,大致可以断定,确有其事。出事那天下午,鼎大奶奶在后房洗澡,当时四个丫头,一个生病、一个告假、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在大厨房摇会;有人逼奸,必在此时。但逼奸的决不是什么恶仆,否则,“老爷子”早就作了处置;而“绅哥”亦不必为难得必须避开。
定是在苏州的族人或是亲戚。李鼎在心里一个一个数;浪荡好色的虽也有几个,但没有一个能到得了晚晴轩。
那么会是谁呢?李鼎不断地在想;尤其使他大惑不解的是,据柱子说,一打听到鼎大奶奶的事,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谈,然则何以有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深宵倚枕,听一遍遍的更锣,正在发愁不知如何方能入梦时,忽然听得窗上作响,接着又听得低微的声音在喊:“大爷,大爷!”
“谁?”李鼎问。
“柱子!请大爷开开门。”
这样的深夜,柱子会来求见,自然是紧急大事;李鼎趿着鞋走来拔闩开门,只见柱子脸上阴郁得可怕。
“怎么啦?柱子。”
“大爷,轻一点!”柱子还回头看了一下。
李鼎惊疑满腹,回身坐在床沿上;柱子进门,轻轻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床前轻声问道:“后房没有人吧?”
“没有。”
“我——。”柱子说了一个字,没有声音了。
“怎么回事?”李鼎有些不耐烦:“有话怎么不好好说?”
“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大奶奶死的那天下午,老爷在水榭外面检到一支大奶奶的碧玉簪子,亲自来送还大奶奶,正就是琪珠在大厨房摇会的那时候。”
不等他语毕,李鼎已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他直觉地排拒任何将他父亲与他妻子连在一起的说法。“谁说的?”他问:“一定是弄错了吧!”
“不错!”柱子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老爷还带着一本账,大概是要跟大奶奶算;这本胀到傍晚才由琪珠送回来,是成三儿经手收下的。”
李鼎方寸大乱,心里像吞下一条毛毛虫那样地难受。但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人看见没有?”他问。
“据成三儿说,他们是远远跟着,看老爷进了晚晴轩才散了去的。”柱子又问:“大爷不是问过琳珠,她怎么说?”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坐更,那天她睡了一下午,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她没有说实话。”柱子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如今她是‘琳小姐’了!”
这话像是在李鼎胸前捣了一拳,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也怪不得绅二爷要躲开了。八成儿他知道这件事;怕大爷问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你别说了!”李鼎暴喝一声;一掌打在柱子脸上。
这是多大的委屈,柱子捂着脸,两行眼泪慢慢地挂了下来!
“柱子!”李鼎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
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什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
“怎么回事?小鼎!干嘛闷闷不乐的!”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真以为我眼花得连你脸上的气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诉我,为什么?又闹了亏空,转不开了,是不是?”
这却不必否认,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李老太太叫人开箱子,给了他一百两金叶子。这倒还不错,无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见了祖母必得装脸,这跟他父亲发觉他抑郁寡欢却不敢去问原因,是同样的痛苦。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问:“你媳妇儿那天回来?”
“快了!”
“那一天?”
李鼎想了一下答说:“等我写信去问一问。”
“怎么着,还要写信去问啊!你不会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李鼎无奈,只得答一声:“是!”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说,就要过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妇儿来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那,”李鼎只好找这么一个理由:“出门也得挑个日子。”
“不用挑!从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门的好日子。”
“是!我明天就走。”
眼前,只不过一句话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从那里去变出一个活的鼎大奶奶来?李鼎一直不大愿意跟父亲见面;这一天可不能不当面去请示了。
“你也别着急!”李煦好言安慰:“从明天起,也不必去见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走了。冬至还有十来天,总能想得出法子来?”
法子在那里?李鼎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李鼎不愿多说,谁闯的祸,谁去伤脑筋;且等着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嘱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说法:“鼎大爷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那知百密一疏,有个极伶俐的小女孩,忘了关照。
这个小女孩今年六岁,小名阿筠,她的父亲是李煦的胞侄,书读得很好,人也能干,在李家小一辈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颇得李煦的器重。那知在阿筠三岁那年,染了时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汤药,也染上了疫气,接踵而殁。父母双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带在身边;先是四姨娘带,后来因为聪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画,已宛然美人的雏型,为李老太太所钟爱,几乎一天不见阿筠便吃不下饭,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后房住,小心呵护,都说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岁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婶儿”死得可怜;消息是瞒着老太太的,从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着孙子去接孙媳妇,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传话,假作李鼎已经动身,又忘了告诉她,以致无意间一句话,泄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只珐蓝镶珠的小银表,便即问说:“那儿得了这么一个表?”
“鼎大叔给的。”
“你鼎大叔给的?”李老太太又问:“什么时候给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头连环,一看要露马脚,连连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话已经出口了。
“今儿早晨。”
“今儿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连环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爷找来!”
“大爷,”连环还装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吗?”
这一说,阿筠知道闯祸了;“叭哒”一声,失手将个表掉在地上。
“你们别再骗我了!”
李老太太开始有些生气,右眼下微微抽搐;连环略通医药,知道这是动了肝风的迹象,大为惊恐,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那有一个当家人,一去这么多时候的!自己家里不过日子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告诉我!”
连环为难极了!心想,不能实说,又不能不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干系都担不下,眼前唯一的办法,是去请能作主的人作主。
于是她说:“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去请老爷来,好不好?”
“对了!你把老爷去请来。”
“是!”连环答应着,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闯了祸,留在这里更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聪目明,手也很灵活,已一把揽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婶儿是怎样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儿去了吗?”
“你这小鬼丫头!”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说实话,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声,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却钻到她身后,抡起了肉团团的两个小拳头说:“我给你老人家捶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还想骗几句实话出来;想一想问道:“你大婶儿从南京捎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给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东西来,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大婶儿捎来的。”
“那么,你想不想你大婶儿呢?”
听得这句话,正触及阿筠伤心之处;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忆的那几句话:“你没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别眼热,你只要告诉大婶儿;大婶儿定教你称心如意!”
一面想,一面眼泪簌簌地流,忘了答话;直待老太太回头来看,方始一惊,然而已无可掩饰了。
李老太太即时神色惨淡,急促地问道:“你大婶儿死了不是?”
阿筠再也无法说假话了,“呵,呵,呵”地哭着点头。
“我就知道,是死了!”李老太太茫然地望着窗外,声音空落落地,“我说呢,这么孝顺的人,会忍心把我丢下,几个月都不来看我一看,果然不错!唉,这个家运,老的不死,小的一个个走了!”
越说声音越低,白发飘萧的头慢慢垂到胸前,阿筠害怕极了,张着嘴,无法出声;于是另外两个丫头玉莲、玉桂赶了来,扶着她的身子喊:“老太太,老太太!”
李老太太吃力地抬起头来,一双失神的眼,望着这一双同胞姊妹说:“你们好!鼎大奶奶没了,也不告诉我!”
“是怕老太太伤心!”玉莲答说:“老爷吩咐,要瞒着老太太。”
“瞒得过一辈子吗?”李老太太问:“什么时候出的事?”
“就是老太太挪到别墅去的那一天。”
“是出了事才把我挪出去的?”
“是!”
“什么病死的?”
“是——?”玉莲不知道怎么说了,只好望着她妹妹。
“是绞肠痧。”玉桂比她姊姊机警:“从发病到咽气,只得两个时辰。”
话刚完,窗外有人声,听脚步便知是谁来了;玉莲急忙奔出去,迎着李煦,只能交代一句话:“说大奶奶是绞肠痧死的,前后只有两个时辰。”
“老太太人怎样?受得住吗?”
“还好!”
“说破了也好!”李煦回头望着跟他一起来的二姨娘与四姨娘说,神情之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等一进了屋子,当然不会责备儿子,为何将孙媳妇的死讯瞒着她,只细问了得病的经过,如何办的后事,李煦编了一套话,差足应付。又趁机会将“借寿添寿”——借用了老太太的寿材的话,禀告了老母。
李老太太流着眼泪倾听,只叹家运不济;提到谁能代替孙媳妇当家?李煦表示要禀慈命而下,李老太太如李煦所愿地指定了四姨娘。
李煦一直在担心,白发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见孙媳妇时,会因哀伤过度,而生不测之祸!到底九十三岁了,何堪遭此拂逆?谁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是轻率的乐观。一夜过来,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觉得孙媳妇之死,在道理上有说不通的地方,便将连环唤了来说:“你把琪珠找来,我有话问她!”
连环心里吓一跳——琪珠自尽是瞒着老太太的;此时只好再编个理由骗一骗:“琪珠打发出去了。”
“为什么打发出去?”
“咦!”连环故意用诧异的语气答说:“她不小了呀!大奶奶又没了,自然把她嫁了出去。”
“喔,嫁了!嫁的什么人?”
“是个小官儿,给她做填房,带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
“这倒也罢了!”李老太太点点头说:“那么,你把琳珠去找来。”
琳珠也不能见老太太的面。连环心里在想,老爷并不曾将琳珠认作义孙女,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这件事,告诉老太太;贸然说破,追问原故,又生许多是非,不如先敷衍着,拿这些情形据实上陈,自己就不必担干系了。
“是!我这就去。”
李煦不在家,只好告知四姨娘;她先夸赞连环处置得当,然后问道:“你可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
“不知道。”连环答说:“猜上去,左右不过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
“我想也是!”四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琳珠跟着你去。”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琳珠屋子里,将老太太找她的缘故告诉了她;她宛转地要她委屈一时,暂时仍算是丫头的身分,为的是避免横生枝节,惹老太太疑心。
琳珠驯顺地答应着,跟随连环而去;一进院子就听见李鼎的声音,两个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彼此以眼色示意,悄悄地挨近窗户,屏息静听。
“绞肠痧原是极凶的症候,说来就来;有连大夫都来不及请,就咽了气的。”
“可是,有时疫才会有绞肠痧;今年夏天并没有听说闹时疫!再说,绞肠痧会过人,咱们家并没有人得这个病;你媳妇好端端地在家,从那里去过来这个病?”
“老太太说得是!”李鼎陪笑答道:“那时候我不在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等我来问琳珠。”
听到这里,连环将琳珠的衣服一拉,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你拿什么话回老太太,你自己琢磨吧!小心。”
说完,她放重脚步,进了屋子;琳珠跟在后面,颇有些紧张,她倒不是怕见李老太太,而是怕见李鼎。
等行了礼,还未容她开口,李老太太就大声地说:“琳珠,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你怎么这一身打扮?”
就这一问,琳珠和连环都惊出一身汗;又疏忽了,露了极大的一个马脚——李家的丫头,穿罗着缎、戴金玉首饰不足为奇,只是不能着裙;而琳珠系了一条月白缎子镶“阑干”的裙子,这就不是丫头的打扮了。
“你说啊!”李老太太在催问。
琳珠无奈,跪下来答说:“老爷的意思,让琳珠给大奶奶披麻戴孝,算是大奶奶的女儿。”
“奇怪!这不是什么不合道理的事,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琳珠无法作答;连环便说:“原是连大奶奶的死,一起瞒着老太太的。”
“昨天呢?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又怎么不告诉我?”李老太太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看过来,突然将手边极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用极大的声音说:“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小鼎,你去找你老子来!”
“该说的都说了!”李鼎答说:“没有事瞒着老太太,琳珠的事是一时疏忽。老太太何苦瞎疑心?”
老太太没有理他,转脸问道:“你大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就是绞肠痧吗?”
“请的那几个大夫?”
“陆大夫,张大夫,”琳珠信口报了两个熟医生。
“药方呢?”
这一问,琳珠楞住了,“不是我收的。”她说:“不知道搁那儿去了?”
“哼,哼!”老太太连连冷笑;然后颤巍巍站起来说:“小鼎,你跟我来!”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李鼎只是赶紧上前相扶;连环、琳珠跟别的丫头都不敢跟进去,相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到廊下。
老太太将李鼎一直带到佛堂,坐在平时念经的那张椅子上,用哀伤而固执的声音说:“小鼎,就是这三四天,我看你的脸色不对,心里好像有极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似地;你怎么不跟我说说?”
李鼎不答,只低着头乱眨眼睛,想把眼泪流回肚子里去。
“你媳妇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说:“我昨儿想了一夜,怎么样也不像死在绞肠痧上头。刚才琳珠在撒谎,我全知道,药方既不是她收的,就该问收的人,她凭什么说是不知道收在那儿?咱们家的药方,不是专派了人管的吗?再说陆大夫是外科;琳珠随口撒谎,都撒得没有边儿了。小鼎,你可不许骗我,老实跟我说,你媳妇是怎么死的?不是吞金、服毒吧?”
“是——,”李鼎跪了下来:“是上吊!”
猜想证实了,但仍不免五内震动;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使劲扒着桌子,抖着声音说:“为什么?是什么事想不开?是你二姨娘想当家,跟她吵了?”
“不是!”
“那么是什么?快说!”
“孙子不能说!说出来,一家就都完了!”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失声而哭。
“你说的什么?”老太太将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一说出来,一家子就都完了呢?”
李鼎不答,只是摇头、只是痛哭;左手紧抓着衣服往一面扯,似乎胸中闷得透不过气来似地。
“小鼎,”老太太喘着气问:“你媳妇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的!”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李鼎发觉失言,已无法掩饰,唯有不答。
“说啊!”老太太问道:“你媳妇能告诉你的话,莫非不能告诉我?你忍心让我一夜睁眼到天亮去瞎猜?”
这逼得李鼎不能不说了;同时他又想到,有句话不说,似乎也对不起妻子:“她说,她的身子是干净的!”
老太太颜色大变,嘴角垂了下来,那种突然之间发觉失却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
从第二天起,李老太太就病倒了。
病因不明,既未受寒,亦未积食;病象亦不明显,不头痛、不发热,只是倦怠,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应声,丫头们问话,恍如不闻。连环不敢怠慢,急急到上房禀报,李煦自然着急,一面吩咐请大夫;一面带着四姨娘赶来探视。
听得丫头一声:“老爷来了!”老太太立刻回面向里,叫她也不答了。
“娘,娘!”李煦走到床面前,俯下身子去喊。
老太太毫无动静;李煦还待再喊,四姨娘拦住了他,“必是睡着了!”她探手到老太太额上按了一会,又试一试自己头上,“好像没有发烧。”说着,向外呶一呶嘴。
于是李煦退了出来,在堂屋中坐定,找了丫头来细问老太太的起居;由于连环眼中一直保持着警戒的神色,丫头们都不敢多说话,所以问到张大夫都来了,依然不得要领。
“张琴斋是二十几年的交情,你也让他看过。”李煦对四姨娘说:“不必回避吧!”
于是四姨娘先进卧室,轻轻将老太太的身子拨过来;倦眼初睁,四姨娘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有个活着的人,会有那种呆滞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眼神。
“张大夫来了!”四姨娘问道:“老太太是那里不舒服?”
“心里!”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这是必得往下追问的一句话;但此时并无机会,因为丫头已经打起门帘,可以望见张琴斋的影子,他微伛着腰,进门站定,先看清楚了周围,然后紧走两步,到床前向李老太太自陈姓名:“晚生张琴斋,有大半年没有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不敢当!张大夫请坐。”
于是,四姨娘亲手端过一张骨牌凳来,“不敢,不敢!”张琴斋颇有受宠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还不曾开口,李煦已会意了。
“想是太暗?”
“是的!要借点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脸色。”
连环不待他话毕,已在应声:“我去取蜡烛来。”
一支粗如儿臂的新蜡捧了来,烛台高高擎起;张琴斋与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样,无不吃惊!
“琴斋兄,”李煦忍不住要问:“你看气色如何?”
“等我请了脉看。”
于是四姨娘将老太太的手从被中牵了出来,张琴斋凝神诊了诊;略略问了几句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大夫!”四姨娘问道:“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琴斋俯身说道:“老太太请保重!”
说完,他掉身而去;李煦紧跟着,让到对面屋里,桌上已设下笔砚,准备他开方子。
“怎么样?”李煦皱着眉说:“神气似乎不大好?”
“不好得紧!”张琴斋放低了声音说:“脉象颇为不妙。仿佛有怫逆之事。”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瞒着老人的;冬至将到,实在瞒不住了!”李煦说道:“这个孙子媳妇,原是当孙女儿看待的。”
“那就怪不得了!抑郁得厉害!老年人最怕内伤;我看方子亦不必开了。”
“怎么?”李煦脸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说实话,老太太没有病;只不过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内伤,故而生意将尽。譬如深秋落叶,自然之理,请看开些!”
“话虽如此,还是要借重妙手。”
“好!我就拟个方子。不过,总要老太太自己能够想得开;那比什么补中益气的药都来得管用!”
开的就是一张补中益气的方子,当即抓了药来,浓浓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么说也不肯服。
“药医不死的病!”她说:“我本来就没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这些药医得好的。何必还让我吞这碗苦水?”
四姨娘没法子了,“就算不吃药,总得吃点什么?”她说:“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我不饿。”老太太不待她话毕,便迎头一拦;再劝,索性脸又朝里,睬都不睬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心里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宁帖;一眼看到连环,略招一招手,将她唤出去,有话要问。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呢?”她困惑而着急地说:“莫非真应了那句俗语:‘寿星老儿服砒霜’,活得厌了?那不是笑话!”
“恐怕不是笑话。”
话一出口,连环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松,紧接着问说:“看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总知道啰?”
连环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当时由鼎大爷扶出来时,神气就大改了。但这话不能说,是非已经够多了,倘或骨肉之间,再有冲突,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时谁也没有好处。
于是她说:“也还是为了鼎大奶奶伤心。到底九十三岁的人了呀!”
“唉!”四姨娘叹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满腹疑难,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恨恨地说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运?”
这个他指的是谁?连环不敢问;只劝慰着说:“四姨娘如今当这个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开些,总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宽宽心。”
“也总要有那么一点点能让人高兴的事,才能往好处去想。一夏天到现在,尽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乱子,怎么宽得下心来?连环,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爷跟我都没有拿你当外人,你总也不能看着老爷跟我受逼吧?”
连环不知四姨娘的话风何以突变?急忙答说:“老爷跟四姨娘看得起我,我那有个毫不知情的道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老爷跟四姨娘什么事受逼?只要我能使得上力,请四姨娘尽管吩咐。”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脸色开朗了,“连环,”她执着她的手说:“有些话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如今只剩得一个空架子了!这个架子决不能倒;一倒下来立刻就是不了之局。像前天,吴侍郎的大少爷叫人来说,有急用要借两百银子,能不应酬吗?账房里没有钱,拿我的一副珠花去当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另外拚拚凑凑,才勉强够了数儿。你想想看,往后这个日子怎么过?”
连环既惊且诧!虽知主人这两年境况不好,又何致于这样子的捉襟见肘?因此,楞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天大奶奶的那场丧事,也实在不必那样子铺张;只不过那时候说话很难,只好尽着老爷的性子去办。如今老太太倘有个三长两短。有夏天的那种场面比着,想省也省不到那里去。可是钱呢?连环,你倒替我想想,能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连环很谨慎地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
“这就只有你知道了!我也不敢问;传出去说是老太太还没有归天,已经在打两个大柜子的主意了。反正钥匙归你管,你是有良心的,老爷跟我都很放心。”
“有良心”三字听来刺耳。看样子四姨娘对老太太的私房,所望甚奢;倘或那时开出柜子来,不如想像之多,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脚,可是洗不清的嫌疑。
这样一想,连环觉得钥匙以早早交出去为宜;不过毕竟受老太太的付托,似乎不便擅专,但又不宜在此时到病榻前去请示。至于钥匙交出去以后,还要防四姨娘误会,以为自己接收了那两个大柜子,可以自由处置;那时要拦住她可就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只要说明白了,也就不碍。于是她仔细想了一会,将拴在腋下钮扣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捡出两枚,托在手中说道:“四姨娘,两个大柜子的钥匙在这里。如果四姨娘不让我为难,我这会儿就可以交钥匙。”
“连环,”四姨娘立即接口:“我怎么会让你为难?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虽说有钥匙就可以开柜子,我可是从来不敢私下去开。钥匙交了给四姨娘以后,我想把柜子先封一封。四姨娘看呢?”
“应该,应该!先封一封柜子,等老太太好了再说。”
“是!”连环又问:“如果老太太跟我要钥匙,我不能说已经交给四姨娘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自然仍旧还你,免得你为难。”
连环做事很爽利,即时将钥匙交了出去;随又用红纸剪了两个吉祥如意的花样,满浆实贴在柜门合缝之处,权当封条。
像油干了的灯一样,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烧灯芯的地步。虽未昏迷不醒,但已迹近虚脱;李煦总算是有孝心的,一天三四遍来探视;但从未能跟老母说一句话。事实上李老太太已说不动话了;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仅存一息而已。
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搭席棚的、赁桌椅的、茶箱、堂名、贷器行,以及许多可以做丧家生意的店家,都在注视着、预备着、传说着,织造李家年内要办一场大丧事。
“外头都是这么在说,要省也省不下来。”李煦跟四姨娘说:“索性敞开来办一办;大大做它一个面子。”
四姨娘不答;好久才说了句:“我何尝不想要面子?”
“我想过了,老太太总留下点东西,都花在老人家身上,也差不多了。”
“亏空呢?”四姨娘问道:“不说了,指望着拿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少弥补了亏空,对皇上也有个交代。”
“那是我算盘打错了。”李煦乱摇着手说:“窟窿太大,一时补不起来。太寒酸了,反教人起疑心;以后就拉不动了!你得知道,我如今不怕亏空;要能在皇上说得出,我的亏空是怎么来的?平时散漫惯了,遇着老太太最后这桩大事,倒说处处打算?你说,换了你会怎么想?”
“无非,无非说是李家不如从前了!”
“光是这句话,就教人吃不了兜着走!而况还有别的说法,一说是,都说李某人慷慨成性,大把银子送人,原来都是胡吹乱嗙。要不然,怎么他九十三岁的老娘没了,丧事会办得这么省俭呢?”
“这话倒也是!”四姨娘微喟着:“真是,场面撑起来容易,收起来可就难了!”
“这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有人悄悄儿写个摺子到京里,说李某人为老母饰终,草草了事;皇上心里自然会想:原来李某人孝顺的名儿是假的!那一来不送了我的忤逆?”
听这一说,四姨娘顿觉不安,“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说:“照这么看,不但丧事不能不体面;应酬上头也不能疏忽。”
“一点不错!”李煦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唤着四姨娘的小名说:“阿翠,我今年这步运坏得不得了!不过,连出两场丧事,倒霉也算倒到头了。如今是起死回生的要紧关头,出不得一点错;不然,一着错,满盘输。”
听得这话,四姨娘顿觉双肩沉重;收敛心神,很仔细地想了一下说:“老爷,这副担子我怕挑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这么一场大事,当然要我自己来办。不过。有一层——,”李煦突然顿住,皱着眉想了一下说:“阿翠,你只管应酬官眷好了!”
听得这话,四姨娘一时不辨这分责任的轻重;细想一想,不由得自惭;由自惭而自恨;而为了大局,终于不能不万分委屈地说了出来:
“我倒是有八面玲珑的手段,也要使得出来才行啊!”
“怎么呢?”李煦似乎很诧异地。
四姨娘有些恼了,“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她气冲冲地说:“一屋子的红裙子,教我往那里站?”
“啊——!”李煦将声音拉得很长,要教人相信,他真个是恍然大悟。
其实,连四姨娘都知道,他是故意使的手段。官眷往来,最重身分;世家大族,更严于嫡庶之分,一屋子明媒正娶,着红裙上花轿的命妇,四姨娘的身分不侔,根本就说不上话。再说,就是姨太太出面,论次序也轮不到四姨娘。
这些李煦早就想到了,不过怕伤了四姨娘的心,不便直说;所以盘马弯弓,作了好些姿态,才逼得她自己说了出来。也就因为体谅他这片苦心,所以四姨娘虽是自惭自恨,却仍能平心静气地跟他谈得下去。
“你看怎么办呢?”她说:“看来只有请几位陪客太太。”
“请谁呢?”李煦说道:“礼节上最重‘冢妇’,辈分高低倒不甚相干。”
那里还有‘冢妇’?四姨娘心想,这步霉运都是冢妇上来的。
“也不光是陪官眷。”李煦又说:“倘或老太太不在了,李家三代中馈无人;只有在至亲的内眷之中,暂且请一位来当家。旗门的老规矩,原是有的。”
四姨娘是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本地人,不甚清楚“旗门的老规矩”;只觉得这个办法在情理上也说得通,因而点点头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不过,倒想不起来族里有那家的太太、奶奶能请来帮这个大忙?”
“族里怎么行?”
李煦兄弟六个,或者游宦四方,或者株守家园;到苏州来投奔的族人,都是五服以外的疏宗;再说,也没有上得了“台盘”的人。
“这不是摆个名目。”李煦又说:“内里要能压得住;对外,要能应酬得下来,一露怯,就让人笑话了。”
“照老爷这么说,只有至亲当中去找;”四姨娘紧接着说:“至亲当中,谁也比不上曹家的震二奶奶。”
“果然!只有她。”李煦正一正脸色说:“阿翠,心地再没有比你更明白的;把曹家震二奶奶请了来暂且当家,这里头的意思可深着呢!你慢慢儿琢磨透了,就知道该怎么样看待震二奶奶。”
四姨娘心思灵敏,经李煦这一点,自然很快地就能了解其中的深意。震二奶奶,也就是鼎大奶奶娘家的“英表姊”;若按夫家的辈份算,她比鼎大奶奶矮一辈。曹家都取单名,以偏傍分辈份,李煦的妹夫曹寅这一代,是宝盖头;第二代是页字傍;第三代是雨字头。震二奶奶即是曹震之妻;曹震是曹寅的远房侄孙,若按李曹两家的戚谊来说:震二奶奶应该管鼎大奶奶叫表婶。不过高门大族,这种错了辈份的情形,往往有之;唯有各论各的亲,叫做“乱亲不乱族”,所以鼎大奶奶不妨以长敬幼,管震二奶奶叫表姐;但震二奶奶却得按夫家的规矩,管鼎大奶奶叫表婶。
这震二奶奶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而在曹寅家又有特殊的身分;原来他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内侄女。
曹太夫人——李煦的胞妹,自从独子早夭,将马夫人的遗腹子视如命根子;对于寡媳更有着一份莫可名状的感情,既爱她幽娴贞静,又怜她年青守寡,更感激她为曹家留下了亲骨血,还期望她将来能抚孤成人,不坠家声。所以凡可以表示她重视马夫人的举措,都会毫不迟疑地去做;震二奶奶既是马夫人的内侄女,人又精明能干得非须眉可及,那么,这个家不让她当,又让谁来当?
四姨娘在想,为这场大丧事,特意请震二奶奶到苏州来代为持家,他人会怎么想呢?首先是老姑太太——曹太夫人会有好感;即令对她的这个“大哥”有所不满,亦不忍再言,而且必然会有资助。其次,是局外人看来,李、曹两家毕竟是不分彼此的至亲,患难相扶,同枯同荣,目下李煦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但有曹家帮衬,亦无大碍。至于震二奶奶,是精明强干的人,必是争强好胜的人,人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岂有不抖擞精神,照料得四平八稳的?或者什么地方还缺一大笔,她私下挪一项可以暂缓的款子来垫上,亦非意外之事。
于是她说:“既然请了人家,礼数上可差不得一点儿。我看,把太太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吧!”
这是指李煦的正室,六年前故世的韩夫人所住的那个院落。以此安顿震二奶奶,足见尊重;而四姨娘作此建议,亦足见她将其中的深意,琢磨透了。李煦自是欣慰不已。
“也得先着个人去请。”四姨娘又说:“免得临时张皇。”
“不用!姑太太就要来了;她这个侄孙媳妇,是一定陪着来的。到时候我亲自求她就是。”
李家的这个姑太太——曹太夫人跟李煦同父异母,但情分上从小与她的庶母文氏投缘;在道理上,这个庶母是“扶正”过的,所以不管从那一点来说,她都应该来送终。而九十三岁的李太夫人,似乎也要跟这个白头女儿见了最后一面,才能安心瞑目。
姑太太归宁,在李家一向视作一件大事;这一次非比寻常回娘家,更显得郑重。从坐船由镇江入运河开始,一路都有家人接应探报;船到苏州金阊门外,早有李鼎特为穿上五品公服,带领家人在迎接。码头上一字排开八乘轿子,头一乘是李煦的绿呢大轿,供曹太夫人乘坐;第二乘蓝呢轿子,是替震二奶奶预备的,另外是六乘小轿——带了六个丫头,曹太夫人四个;震二奶奶两个。
人未上轿,李家跑外差的家人已回府通报。五房姨娘、总管、嬷嬷都穿戴整齐,在二厅上等候。李煦是在花厅上听信,要等曹太夫人下轿时,方来迎接。
两名总管自然是在大门口迎候;只见“顶马”之后,李鼎像状元游街似地,骑着一匹大白马在轿前引导,惹得左近机户家的妇人孩子,都奔了来看热闹,年长些的跟年轻的媳妇在说:“李家的这位姑太太,还是曹大人在扬州去世的前一年,回过娘家,算来九年了。回来一趟好风光!姑太太手面也阔;见面磕个头,叫一声‘姑太太’,便是五两的一个银锞子。如今,怕没有从前那样阔了!”
在轿中的曹太夫人,同样地亦有今昔之感。那时正是家运鼎盛之日,在阊门外登岸时,长、元、吴三县都派人来照料;衙役弹压开道,一路不绝;甚至江苏巡抚张伯行亦派“戈什哈”从码头护送进城。
张伯行是有名的清官,脾气耿直,难得假人以词色:所以,对曹太夫人这番礼遇,为苏州人诧为新闻,谈论不休。那才是真有面子的事!
此番重来,再无当时的风光。但想到夫死子亡的两次大风大浪,居然都经历了来;至今回忆,恍如隔世。万事都由天,半点不饶人,何苦争强好胜,何苦费尽心思!但得风平浪静地守得孙子长大成人,于愿已足。
这样想着,自然心平气和,什么都看得淡了;就想到弥留的老太太,也不是那样凄恻恻地只是想哭了。
绿呢、蓝呢两顶轿子,缓缓抬进二厅;抽出轿杠,李鼎上前揭开轿帘,曹太夫人刚一露面,已一片声在叫:“姑太太、姑太太!”
曹太夫人不慌不忙地让李鼎扶着出轿;伸一只手抓住比她只小三四岁的大姨娘的手腕子,颤巍巍地说:“娘怎么了?”
一厅的人、姨娘、丫头、总管嬷嬷,原都是含着笑容的;听得姑太太这头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无不感到意外,而表情亦随之转移,一个个拉长了脸,皆是哀戚之容。
“不行了!”大姨娘答说:“一口气不咽,看来就为的是等着见姑太太一面。”
“喔,”曹太夫人又问:“还能说话不能?”
“能说也只是一句半句。”
曹太夫人还想说什么;震二奶奶已抢在前面说道:“你老人家也是!人都到了,还急什么?有这工夫,何不先见个礼,顺便歇歇腿,不就好瞧太姥姥去了吗?”说着,便亲自上前来搀扶。
“震二奶奶说得是!”四姨娘接口:“姑太太必是累了,先好好息一息。”接着又对震二奶奶说:“你也请进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
所谓“这里”是指曹太夫人带来的箱笼行李;四姨娘督同吴嬷嬷、逐件检点,送到韩夫人生前所住的那个院落;五开间带前后厢房,足可容纳曹家两主六仆,四姨娘在每间屋子看过,陈设用具,一样不缺,方始来到专为接待内眷之用的牡丹厅。
厅上的人很多,却只有李煦与曹太夫人对坐在椅子上说话,大姨娘也有个座位,在柱脚的一张方凳子上。此外都是站着,不过嬷嬷丫头站在窗口门边;李家的几个姨娘跟震二奶奶站在椅子背后。
四姨娘悄悄跨入门槛,直奔站在曹太夫人身后的震二奶奶。震二奶奶便急急地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
于是手牵手到了一边,紧挨在一起坐下;四姨娘说:“只要你来了,就是一天之喜;还捎什么东西给我?”
“前年有人送了一张‘种子方’,说是其效如神;那时你带信来要,偏偏一时不知道塞到那儿去了。说来也真巧,临动身以前,我心里在想,李四姨要过这张方子,倒找一找看!那知居然一找就找到。我替你带来了。”震二奶奶笑道:“明年这时候可别忘了让我吃红蛋!”
“多亏你还记着这么一件事。前年是一时没有想开,才捎信跟你去要。说实在的,就要了来也没有用。震二奶奶,你倒想,他多大年纪了,我还指望这个?”
“那也不尽然。我爷爷八十一岁那年,还替我生了一个小叔叔!”震二奶奶很关切地说:“我看舅公跟四十几岁的人一样;四姨,你别当这是个笑话,若是有了小表叔,你就不是老四了!”
“我知道!”四姨娘深深点头;但只是表示感谢,并不愿接纳她的意见。
震二奶奶最能察言观色,一见如此,便不再谈种子方;问出一句她早就想找人去问的话。
“我那表婶儿是怎么回事?”
大家巨族,攀亲结眷,关系复杂,称呼常是乱的;不过晚辈对长辈,必按着规矩叫,震二奶奶口中的“舅公”是称李煦、“小表叔”意指四姨娘未来的儿子;这里的“表婶”,自然是指她的表妹鼎大奶奶。
“唉!冤孽!”四姨娘轻声叹气;回头望了一下又说:“说来话长,我慢慢儿告诉你。”
“我睡那里?”
“南厅,跟姑太太对房。”
“你知道我有择席的毛病。”震二奶奶说:“今天头一天,你可得陪陪我。”
四姨娘知道她要作长夜之谈,自己也正有好些心事要向她诉说,所以一诺无辞。
“这件事,真想亦想不到!我也不知道打那儿说起?总而言之,天下没有比这件事再窝囊的。”说着,四姨娘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我在南京听说,琪珠一头栽在荷花池里,跟表婶的死,也有关系。四姨,你说那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不能做人了。”
“怎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莫非是她害了表婶一条命?”
“也差不多。”
“这就奇怪了!”震二奶奶皱紧眉头在苦思,“表婶寻短见,当然也是自己觉得不能做人了。难道是琪珠害得她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四姨娘放得极低的声音:“那天下午,小鼎媳妇在屋子里洗澡,有人闯进去了,正在缠不清的那会儿,琪珠在大厨房摇会回来,一推门知道不好,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有这样的事!”平时从无惊惶之色的震二奶奶,目瞪口呆地,好一会才说了句:“表婶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不过,也怪不得她。”
“那么怪谁呢?喔,”震二奶奶想起顶要紧的一句话:“闯进去的倒是谁啊?”
四姨娘摇摇头,“你想都想不到的!”她凄然地又说一声:“冤孽!”
震二奶奶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追问。踌躇了好半天,觉得胸前堵得难受;心想还是要问,问明了不是,心里不就舒服了吗?
但是,她觉得不便直问其人,问出不是,是件非常无礼的事。所以由旁人问起:“是跑上房的小厮!”
“跑上房的小厮跟着小鼎到热河去了。”四姨娘又说:“不是下人。”
“那么是住在偏东院子里的绅二爷?”
“也不是。”
“那,”震二奶奶用失望的声音说:“我可猜不透了。”
“谁也猜不透!是他。”四姨娘在嘴唇画了个八字,意示是有胡子的。
震二奶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真的吗?”她说:“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我早说了,冤孽!七凑八凑,都凑在一起,才出这么一场大祸!”
震二奶奶心潮起伏,好半天定不下来,把要问的话,想了又想,拣了一句话说出口:“那么,表叔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他知道了!”
“老太太呢?当然得瞒着?”
“是啊!连小鼎媳妇的死,都瞒着的,只说她到府上作客去了。可是要瞒得住才行啊!冬至都到了,一个当家的孙媳妇,再是至亲,也不能赖在人家那里不回来。老太太天天催着小鼎到府上去接他媳妇回来。小鼎没法子,只好躲她老人家;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
“自然很伤心啰!”
谈到这里,只听娇嫩的一声咳,房门慢慢地推开,四姨娘的丫头顺子跨进来说:“姑太太打发人来了。”说罢,往旁边一闪;震二奶奶便站了起来迎候。
进来的是曹太夫人四个大丫头之一的秋月——总有三十年了,曹太夫人一直用四个管事的丫头,最初按春夏秋冬排行,春雨居长,其次夏云、秋月、冬阳;以后遣嫁的遣嫁,被逐的被逐,每缺一个总补一个,顶着原来的名字,而资格上名不符实了,如今是秋月居长,跟震二奶奶同年,都是二十六岁,这样年纪的管事的丫头,身份上也就跟伺候过三、四代主子的嬷嬷们差不多了,所以震二奶奶不敢怠慢。四姨娘也懂旗下包衣人家的习俗,敬重奴仆即等于敬重自己;而况又是主人,礼下一等,因而也是手扶着桌子站着。
秋月一进门,自然是先含笑跟四姨娘招呼;然后向震二奶奶说道:“都已经睡下了,忽而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请二奶奶去一趟。”
“这可怎么办呢?四姨娘在我屋里——。”
“你别管我!”四姨娘不等震二奶奶话毕,便抢着说道:“请吧!我在这儿等你。”
“尽管请吧!”秋月也说:“我替二奶奶陪客。”
“对了!你替我陪着!我去去就来。”
“真是!”四姨娘目送着震二奶奶的背影说:“你们府里也真亏得有这么一位能干的人当家!”
“说得是。”秋月很谦恭地回答。
“秋姑娘,你请坐啊!”
“四姨娘千万别这么称呼!叫我秋月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请坐!不必客气;坐了好说话。”
秋月依旧守着她的规矩,辞让了半天,才在一张搁脚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芹官长得有桌子这么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说:“六岁的孙子,看上去像十岁。”
“倒发育得好?”
“壮得像个小牛犊子。”
“阿弥陀佛,要壮才好!”四姨娘说:“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尝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这回不是震二奶奶拦着,还把那个‘小霸王’带了来呢!”
“怎么呢?”四姨娘问道:“想必是爱淘气,所以教人不放心?”
“正是这话。淘气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儿火,差点把房子都烧了!”
“这么淘气,就没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谁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颙的遗腹子,单名一个沾恩与沾衣双关的沾字;又因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沾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却又怕养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献”之意,起号“雪芹”,小名“芹官”。
芹官有祖母护着,没有人敢管;长此以往,岂不可虑。四姨娘近来对曹家特感关切,不由得失声说道:“照此说来,竟是没有人能让他怕的了?”
“这倒也不是!总算还有个人,能教他怕。不过要管也难。”
秋月还待往下说时,四姨娘摇摇手拦住了她:“秋姑娘,你别说!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们现在的这位老爷?”
曹家现在的“这位老爷”,自然是指曹俯;不过曹家下人都称他“四老爷”,因为曹俯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点点头说:“真是一物降一物;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见了四老爷,倒像耗子见了猫似地。”
“这倒是怪事!这位四老爷,我也见过;极平和的人,为什么那么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凭良心说,四老爷真个叫‘恨铁不成钢’——。”
原来曹俯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养成人,能够替他的手,承袭织造,才算对得起故去的伯父与堂兄;现存的伯母与寡嫂。所以从曹雪芹刚刚扶床学步时,便板起脸处处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见过“四叔”的笑脸。久而久之,连得曹俯自己都养成了习惯,譬如跟清客谈笑正欢时,只要一见这个侄儿,笑容自然而然地就会收敛。加以这两年只听见曹雪芹如何淘气;曹太夫人如何护短,自更无好脸色给侄儿看;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见“四叔”了。
“照这么说,大人或许还会为了孩子呕气?”
“怎么不呕?”秋月对曹太夫人,真是赤胆忠心,唯独这件事上头,为“四老爷”不平,所以不觉其言之激切,“呕的气大了!要不然,四老爷怎么赌气不管了呢?”
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为孩子呕气的事,是常有的。说过就算了,”她问:“莫非还真的呕气?”
“由孩子想到别处,事情就麻烦了。”秋月摇摇头,不愿多说:“总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拨出来的!”
“挑拨什么?”
话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见人家已不愿深谈,却还追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阴私似地;会遭人轻视。
秋月有些为难。不答似乎失礼,照实而答却又像自扬家丑;而且说了真相,责任也很重,万一传到震二奶奶的耳朵里,会生是非。
见她踌躇的神气,四姨娘更觉不安,“我不该问这话!”她说:“反正你总不是挑拨是非的人。”
这句话很投机,秋月觉得跟她谈谈亦不妨;这样转着念头,平时一向为曹俯不平的那股气,不免涌了上来,越发要一吐为快。
“大户人家,那家都有只为讨好,能抹着良心说话的小人!”她说:“四老爷是过分了一点,心是好的;倒有人说,四老爷忘恩负义,欺侮孤儿寡妇,所以眼里容不下这个侄儿!四姨娘你听听,说这种没天理的话!”
“吁!”四姨娘长长地透了口气:“这么挑拨,心可是太毒了一点儿。”
“四姨娘,”秋月赶紧又叮嘱:“这话你可放在心里。”
“当然!我知道轻重。”四姨娘又叹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脚步杂沓;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别慌里慌张地、慢慢儿说,别吓着了姑太太!”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吴嬷嬷;听到最后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吴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而来。其中一个是她屋子里的锦葵。
“什么事?”她问。
“老太太不行了!”锦葵答说:“老爷交代,请四姨娘陪着姑太太去看看。”
听得这一声,四姨娘转身就走;门帘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么?”她问:“是不是该送终了?”
“是的。”四姨娘说:“姑太太上床了吧!”
“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脚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搀扶着出了堂屋。只见回廊、甬道、都添了灯火;五六个丫头,每人手里一盏细绢宫灯,高高照着,一递一声地关照:“姑太太走好!”
等曹太夫人赶到,老太太已是气息仅属;满屋子鸦雀无声,阿筠眼圈红红地,拿小手掩着嘴,怕一哭出声来,便好自制。病床的帐子已经撤掉了,连环跪在里床,手拿一根点燃了的纸煤,不断地凑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纸煤一亮一暗,证明还有鼻息。就这样,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脸地在等候老太太断气。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时,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一跳,床上却并无动静。等钟声一歇,李煦说道:“十一点,交子时了。”
曹太夫人没有理他的话,做个手势,只有震二奶奶懂,将烛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脸上。于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居然有了反应,老太太动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帮着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太太特为从南京来看你老人家。你老知道不?”
“娘,娘!”曹太夫人也说:“女儿来看你老人家。”
像出现了奇迹,老太太竟能张眼了!震二奶奶赶紧亲自将烛台捧过来,照得她们白头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闪起亮光,涌现了两滴泪珠。
“娘,娘!你别伤心。”曹太夫人用抖颤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泪;但等手指移开,双眼又复合上了。
震二奶奶立即将烛台交给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一探,脸上浮起了一阵阴黯。
接着是连环拿纸煤去试,一缕青烟,往上直指,毫无影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于是阿筠失声一恸,大大小小都跪了下来,一齐举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复如此。然后哭声一处一处往外传;间壁织造衙门的官员匠役亦都知道老太太终于去世了。
“姑太太、老爷、各位姨娘、大爷,”吴嬷嬷跪在地上大声说:“请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寿全归,喜丧。”
江南有“喜丧”这个说法。老封翁、老封君,寿跻期颐,享尽荣华,死而无憾,不但无足为悲;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荫庇子孙,反倒是兴家的兆头。
这个安慰孝子贤孙的说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声,来劝“姑太太节哀”,接着李煦为震二奶奶劝得收拾涕泪,衔哀去亲自料理老母的后事。
“老太太养我六十五年,罔极深恩,怎么样也报不尽!”李煦垂着泪对总管及其他管事的奴仆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办得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你们总要想到老太太平时待你们的好处,尽心尽力去办。”
“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不过,老太太一品诰封,寿高九十三;这场丧事要办得体面,金山银山都花得上去,总要请老爷定个大数出来,才好量力办事。”
钱仲璇的话刚一完,李煦就接口答说:“一点不错,量力办事!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是!”钱仲璇答应着,不作声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话不便说的模样。
李煦心里有数,便即说道:“你把刘师爷请来!”
刘师爷名叫刘伯炎,专管内账房;听得老太太故世,知道这场白事,花费甚大,一个人披衣起床,正对着灯在发楞,想不出那里可以凑出一大笔银子来?只见钱仲璇推门而入,心知是来商量筹款,不由得便叹了一口气。
“你老别叹气!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钱仲璇说:“请吧,上头在等。”
“怎么?今天晚上就要找我?”
“怎么不找?”钱仲璇学着李煦的口气说:“‘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哼!”刘伯炎冷笑:“该花的,只怕也未见得花得起!”
“刘师爷,”钱仲璇正色说道:“我劝你老,犯不着说这话!”
刘伯炎比较算是有良心的;听得他这话,不免微有反感,正在想跟他辩一辩时,钱仲璇满脸诡秘地走了近来,便先闭口,听他说些什么?
“刘师爷,人不为己,男盗女娼!你老也得看看风色;从出了夏天那件事,都说这家人家要完了!照我看,不但要完,还怕有大祸;你老一家八口,三位小少爷还都不上十岁,也要趁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刘伯炎一惊,“怎么会有大祸?”他问:“会有什么大祸?”
“你老倒想想看,”钱仲璇将声音压得更低:“出那么一件丑事,把个九十三岁的老娘,活活气死。皇上饶得了他吗?”
“皇上不见得会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不会有人写摺子密奏吗?”
“啊!”刘伯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这麻烦可大了!”
“是啊!”钱仲璇紧接着他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师爷,你犯不着垫在里头,应该自己留个退步。反正是不了之局,你劝也没用;说不得只好先顾自己,是最聪明的。”
“等我想想。”
“此刻不必想了,请吧!你老只记住,上头怎么交代,你怎么答应。明天等我来替你老好好想条路子,包你妥当。”
刘伯炎点点头,抱着账本来到上房;李煦正赶着成服以前在薙头。有不相干的人在,不便商量,只说了些慰唁的话,静静等到他薙完了头,才谈正事。
“这场白事,不能不办得体面些,不然会有人批评。唉!屋漏偏遭连夜雨,伯炎兄,你得好好替我张罗一番。”
“老太太的大事,当然不能马虎。”刘伯炎皱着眉头说:“不过,能张罗的地方,几乎都开过口了。”
“如今情形不同,停尸在堂,莫非大家都不讲一点交情?”
“有交情的人都在扬州,来去也得几天工夫。”
刘伯炎指的是扬州盐商;而李煦指的是本地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商人。两下话不合拢,就有点谈不下去了。
“这先不去说它了!”李煦问道:“可有那一笔现成的银子,能先挪一挪?”
刘伯炎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一笔,不过还没有收来。”
“是那一笔?”
“内务府的参款。”
“对了!”发现有款子先可挪用,李煦愁怀稍宽,急急问道:“有一万五千银子吧?”
刘伯炎看了账回答,内务府库存六种人参,总共两万多斤,分交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价卖。苏州织造分到七百三十八斤,应售到一万七千二百余两银子;收过三千两,还有一万四千二百余两银子可收。
“先收这笔款子来用。”李煦拱拱手说:“伯炎兄,务必请你费心!此外,请你再看看,溧阳的那四百亩田,是不是索性找价,卖断了它?”
“这怕有点难。上次找过一次价了;如今就肯再找,数目也有限。”
“再说吧!”李煦挥手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务必先把那笔参款催了来!”
等刘伯炎一走,李煦将四姨娘找了来说:“两件大事,一件是钱,一件是人。总算有一件事有着落了;还有一件,索性也办妥了它。你陪我去看看姑太太吧!”
“姑太太也要歇一歇;四更天了,转眼天亮,就有人来,她这么大年纪,睡不到一个时辰。何必?”四姨娘又说:“等把老太太料理好了,我还有件事,非得今天夜里把它办好不可。”
“什么事?”
“咦!你忘了吗?”四姨娘低声说道:“老太太的那两个柜子,要趁今天晚上料理;白天不方便。”
“啊!”李煦心头又是一喜,“真是!我倒差点忘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这得找人帮着你才好。”
“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在报:“震二奶奶来了!”
“来得正好!”李煦说道:“等我当面先托她。”
这时丫头已高高打起门帘,四姨娘紧两步出房门,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说:“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我不就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劳驾!”
“我家老太太有几件事,着我来跟舅太爷当面请示。”
“好,好!”李煦也迎了出来,一叠连声地:“请屋里坐,请屋里坐!”
震二奶奶进屋请了安,站着说道:“明儿一早想打发人回南京取东西,老太太着我来问一声儿,打算停灵多少天?”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曹太夫人要等出了殡才回南京;停灵的日子久,便住得久,不论在此作客,或是自己的家务,都得有个安排。
“震二奶奶你先请坐下来,咱们好好商量。”
“坐嘛!”四姨娘拉着她一起坐下;又关照丫头:“把老爷的燕窝粥盛一碗给震二奶奶。”
“四姨娘,别张罗!”震二奶奶按着她的手说:“我等请示完了,还得赶回去忙着打发曹福回南京。”
“别忙!”李煦接口说道:“你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今天十一月十五,过年只有一个半月了;一交腊月,家家有事,赶到年下出殡,累得亲友都不方便,存殁都不安心。可是停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殡,震二奶奶,我这个做儿子的,心又何忍。”说着眼圈一红,又要掉泪了。
“舅公别伤心!事由儿赶的,也叫没法。我听老太太说,按咱们旗下的规矩,停灵少则五天,多也不过三十一天;咱们就扣足了它,腊月十六出殡。舅公,你看呢?”
李煦尚未答话,四姨娘已满口赞成:“通极,通极!照这样子,再也没有得挑剔的了!”
“衡情酌理,确是只有这一个日子。”李煦说道:“请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是接三,得姑太太‘开烟火’——”
“这,”李煦抢着说道:“姑太太就不必管了!到时候应个名儿行礼就是。”
“舅公,你老听我说完。”震二奶奶不慌不忙的说:“接三开烟火,是姑太太尽的孝心,上供之外,还要放赏;不能我家老太太做了面子,倒让舅公花钱。我家老太太叫我来跟舅公说:一切请舅公费心,关照管家代办;务必体面,不必想着省钱两个字。”说到这里,她向外面叫一声:“锦儿,你们把东西拿来。”
锦儿是震二奶奶的丫头;跟曹太夫人的丫头夏云应声而进,两人四手,都提着布包的白木盒子,显得很沉似地。李煦一看就知道了,是金叶子;每盒五十两,一共是两百两金子。
“何用这许多?”李煦说道:“一半都用不着。”
“当然,也不一定都用在接三那天。”
原以谊属至亲,量力相助;“姑太太”早就打算好了的。李煦便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就没话说了。”
“第三件,老太太的意思,舅公也上了年纪,天又这么冷;做孝子起倒跪拜,别累出病来,看能不能让表叔代劳?”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姑太太说,不必惦着,我自己会当心。”
“是!”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再有一件,太姥姥也是宫里的老人,舅公该代她老人家上个临终叩谢天恩的摺子。”
“啊!说的是。”李煦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摺子上不知道怎么措词?”
“震二奶奶,你又把我考住了!这会儿,我可实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不得要提到病因。”震二奶奶面无表情地说:“我家老太太让我提醒舅公,这上头宜乎好好斟酌。”
话中大有深意,李煦凝神细想了一会,不由得由心里佩服“姑太太”的见识。江苏一省,能够密摺奏事的,算起来总有上十个人;这些密摺,不比只言公事,发交部院的“题本”;乃是直达御前,无所不谈。家门不幸,出了这件新闻,平时有交情的,自然有个遮盖;有那面和心不和的,譬如巡盐御史张应诏,少不得直言无隐,甚至添叶加枝,落井下石。如果自己奏报老母的病因,与张应诏之流所说的不符,一定会降旨诘实,那时百口莫辩,关系极大。
不但要据报奏陈,而且还要奏得快,因为这等于“遗疏”,照规矩,人一咽气就得递。于是,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两个柜子的功夫,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办这件事。先交代丫头,传话出去,通知专跑奏摺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然后挑灯拈毫,写下一个奏摺:
***
窃奴才生母文氏,于十一月初五日,忽患内伤外感之症,虽病势甚重,心神甚清,吩咐奴才云:“我蒙万岁隆恩,赏给诰封。就是历年以来,汝面圣时节,必蒙问及,及今秋孙儿热河见驾,又蒙万岁温颜垂问。我是至微至贱之人,竟受万岁天高地厚恩典。倘我身子不起,汝要具摺为我谢恩。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若论我的寿,已是九十外的人了,你不用悲伤。”奴才生母文氏,病中如此吩咐;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永辞圣世,母年九十三岁,奴才遵遗命,谨具摺代母文氏奏谢,伏乞圣鉴。奴才煦临奏不胜悚惶之至。
***
写完检点,自觉“忽患内伤外感之症”八字,含蓄而非欺罔,颇为妥当;此外亦无毛病,可以封发了。
可是,年近岁逼,既有家人进京,照例该送的“炭敬”,自然顺便带去。转念到此,心事重重——京里该应酬的地方,是有单子的,从王府到户部的书办,不下四十人之多,一份炭敬十二两银子起码,多到四百两;通扯八十两银子一个,亦须三千二百两银子;此外还须备办土仪,光是冬笋,就得几十篓。往年一到十一月,便已备办齐全,此时已装运上路。而今年,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还有年节送礼这件大事未办;说来说去怪当家人不得力!
于是,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心里又惭又悔,又恨又悲,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
就在这时候,听得窗外人声杂沓,四姨娘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粗做老妈子抬进来两个箱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退了出去。
“念‘倒头经’的和尚、尼姑快来了!”四姨娘吩咐:“你们到二厅上去看看,大姨娘一到,赶快来通知我。”
看她脸色落寞,李煦的心也冷了;但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有些什么东西?”
“喏,都在那里?”四姨娘将嘴呶一呶:“除了一桌金家伙,筷子还是象牙包金的,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怎么会呢?”李煦问道:“莫非平常走漏了?你问过连环没有?”
“怎么没有问过?”
“她怎么说?”
“还说什么?便宜不落外方!老太太在日,都私下给了孙子,去养戏班子了!”
“怪不得!”李煦倒抽一口冷气:“有人告诉我,前两年他置一副戏箱,花了三万银子;我问他,他还不认。看来是确有其事。”他又跺一跺脚:“我这个家,都毁在这个畜生手里!”
“你也别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是什么时候?还说这个!”李煦又气又急:“曹三进京递摺子,今天就走,年下该送的礼,一点儿都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家里落了白事,还送什么年礼?没那个规距!”
“话是不错。不过,不打点打点,总不大好。”
“打点跟送年礼是两回事。”四姨娘叹口气:“本以为老太太总有十万八万的东西留下来,那知‘哑巴梦见娘’,岂但一场空欢喜,而且有苦说不出!”
话是很俏皮,可是李煦无心欣赏,“别提这些闲白儿了!”他催促着:“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先弄个两千银子出来,在京里点缀点缀?”
“就有两千现银子,也不能让曹三带去;还是得托人在京里划个账,不急在一时。”
“怎么不急?是托谁划账,京里跟谁去取?取了来怎么送?不都得这会定规好了,告诉曹三?”
四姨娘不作声,坐下来交替着将腿架在膝头上,使劲地捶了一会;方始说道:“依我说,不如就拿姑太太送的两百两金叶子,让曹三带去,倒也省事。不过,腊月里的道儿,怕不平靖。”
“算了,算了!正倒霉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李煦也有了主意:“就让曹三晚一天走吧!尽今天这一天把事情都办妥当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