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李煦只说得这两个字,就像支持不住似地,很吃力地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沈宜士的心一沉,不过多月以来,总提防着有这一天,所以还能沉得住气,“我听说京里有人来。”他问:“怎么说?”
“胡凤翚接我。”
“果然是他!”沈宜士说:“佛公呢?可有下文?”
“有什么下文?还有,我倒不怕,真是真,假是假;让他们来抄好了。”
沈宜士大惊,“抄!”他问:“查抄?”
“那还不致于。不过情形也还不清楚。只说宫里有人下来,恐怕会来搜查。”李煦举双手,伸了八个手指。
当然,是来搜查与胤祀交往的信札之类;沈宜士随即答说:“跟他来往的信倒是不少。经过我那里的,都登了簿子;也有直接面交旭公的,可得好好检点一番。这件事非比等闲,要马上动手。”
“这是手足之劳;不过,也不光是搜得细、烧得净的事。我当差这么多年,与诸王门下都有往来,倘说八阿哥的信,一封都没有,情理欠通,反有嫌疑,所以无关紧要的信,还得留几封。宜士,你看呢?”
沈宜士倒很佩服李煦;在这时候,心思还很细密,便点点头说:“旭公说得是。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回头我到签押房来,尽今夜拿它办妥。可是,”他很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交卸怎么办?”
交卸便得弥补亏空。提到这一点,李煦不但眉毛;心都揪了起来,仿佛要拧成一个结。
“趁现在风闻未露,还来得及稍作铺排,”沈宜士说:“欠人的且不说;人欠的得赶快想法子收回来。”
李煦摇摇头,“人欠的,能收回早就收回了;收不回的,不必白费工夫。”他停了一下说:“倒是欠人的,得趁早还了人家。万一查抄,白填在里头,岂不是太对不住人?”
“欠人的不知道有多少?外面的帐不全。”
“那得问四姨娘,她那里有细帐。”李煦答道:“四姨娘有点儿私房——。”
一语未毕,嵌螺甸的红木屏风后面,闪出来一条影子,正是四姨娘,“我有点儿私房,不错!”她说:“可不在这里;而且也不是现银。”
李煦一惊,也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只说:“你在这里!”
“我早就在这里了。”四姨娘眼圈红红地说:“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跟我说。我问你,京里来人说些什么,只说‘没事,没事!’我不懂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瞒我。”
“我,我是怕你着急。”
“你能瞒我一辈子吗?”
“四姨娘,”沈宜士可有些着急了。这时候还争这种是非,未免多余,“你知道了最好!本来就该听听你的主意。”
“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今天这个结果,我是早两个月就看到了。”四姨娘不胜痛心地说:“悔来悔去,悔的是不听小鼎媳妇的话,当初能置几亩祭田——。”
一提到这一点,李煦心就烦了,粗暴地抢过话来说:“早知道,我还不闹这么大的亏空呢!这些话现在不用去说它;且说眼前。”
“眼前!”四姨娘问:“眼前住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了。”
想想也是,等胡凤翚一到;新官上任,便得将公馆让出来,所以当务之急,应该先觅安身之处。
再想想又那里顾得到这些?李煦摇摇头说:“我想,总不致睡在露天之下。时不我待,咱们得分出缓急先后来。我看,最要紧的是,别做出对不起亲戚朋友的事来;该还人家的帐,尽早了结。”
“你也别只顾人家。”四姨娘立即接口,“交卸了莫非就不吃饭,不过日子了?应该趁早打算。沈师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我不是这么想。”沈宜士率直答说:“客山进京,总应该有点儿用。文觉大忙不能帮,我想,再冲着张五的面子,或许亏空不致于追得太紧。不过自己也得有点儿预备,能多补一分好一分。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旭公还有再起的机会。”他停了一下又说:“事情也还没有坏到抄家的地步。”
三个人三样意见。不过沈宜士的说法,是不容易驳倒的正办;而且,四姨娘也是早有了部署的,她还剩了一万多银子的私房,托她娘家兄弟,在原籍湖州买了两百亩田,又盘进了一家绸缎铺,有了最后的退步,所以默不作声。
李煦却还不愿舍弃他那个念头,“你把欠人的帐拿来看看。”他说:“我想总不下五、六万金吧?”
“七万不到,六万有余。”四姨娘说:“这会儿不是看帐的时候;真的是苦哈哈,该还人家的,不到一万。你老爷子就不用管这一档子事了。”
苦哈哈来求存款生息的,不过三百、两百银子;还有少到几十两的,这应该尽早退还人家,也是正办。沈宜士不断点头,深以为然;这就无异表示对于大笔私人借款,不妨暂缓。
一看爱姬、密友的意向相同,李煦不由得着急地说:“面子要紧——。”
一语未毕,只见四姨娘咬牙切齿地抢白:“面子,面子!快要家破人亡了,还是死要面子!”说着,顿一顿足,自我激动得掩着脸奔了进去,旋即听得嘤嘤啜泣之声。
李煦脸色灰败,倒在椅子上,头欹垂着,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沈宜士心里凄凄惨惨地,有着无穷的感慨,却不敢叹气,怕更增居停的伤感。
“宜士,”李煦抬眼说道:“不错,我一生好面子!倘或到临了还是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过去的面子就都折了!这一点,我岂能甘心。再说,亏空总归是个不了之局,又何必连累亲友?”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但沈宜士识得轻重,亏空公款,罪名不轻;嗣君刻薄,已是远近皆知,而况已有成见,看李煦是八贝子的党羽,自然处置从严,倘或赔补不完,什么不测之祸都在意中。因此,虽知窟窿极大,却还不肯如李煦般索性撒手不管;要留些力量,用在要紧关头上。这样,就不能不硬起心不理他的话了。
那知四姨娘拭一拭眼泪,倒又出现了,“面子要看什么面子?”她说:“已经派了人下来了,倘或来搜上一搜,倒要请问,这个面子又在那里?”
这就不但李煦如当胸挨了一拳;沈宜士听了她的话,亦觉入耳惊心。倏地起立说道:“事不宜迟,不办了这件事,不得安心!”说完,管自己向外急步而去。
李煦楞了一会,突然起立,高声喊道:“宜士,宜士!”
听差、小厮都奉命只在垂花门前待命;这时便帮着高喊,将沈宜士拦了回来。
“她的话不错!这要来一搜,我还能见人?宜士,这可得及早为计。”
沈宜士想了一下说:“我先去检点‘要紧东西’;回头在小书房谈吧!”
“走!”李煦向四姨娘说:“咱们先到小书房去。”
这小书房是连四姨娘都不大来的;一进门,三面堆得几乎高达天花板的柜子,令人胸次感到沉闷不舒。靠门的一面,两排窗户,她打开了一扇,料峭春风,扑面如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走远些避风而坐。
李煦站在屋子正中,环目四顾,搓着手说:“三十年积下来的信札文件,不知从那里理起。”
“你先只检要紧的好了。”
“等我想想!”
李煦屈着手指计算;康熙四十七、四十八这两年,跟八贝子来往的函件最多;柜子是按年堆置的,找到那两个年份的柜子,恰好是在中间。
“柜子这么重,得找人来动手。”
“不!”李煦立即摇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来动手。”
“怕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在柜子找什么?”
“不!风声一传出去,说我把这两年的文件柜子清理过,那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这两年里头有毛病。”
“那怎么办呢?”
李煦端详了一回说:“等我试试,大概还行。”
说着,已将一架梯子推了过来。人字形的双面梯架,一面有滑轮,一面没有;推到了地方住手,试一试梯子却有些不稳。
“算了,算了!别摔着了。”四姨娘说:“等沈师爷来了再说吧!”
一语未毕,“咕咚”一声;梯子滑走,将李煦从上面摔了下来,亏得刚只上了两级,摔下来不重,但也头昏眼花,半晌动弹不得了。
“是不是!你就是强,再也不肯听人劝。”四姨娘一面去扶他;一面数落:“倘或肯听人一句、半句,又何致于会有今天。”
李煦身躯沉重,四姨娘那里扶得起他,费了半天的劲,只是把他扶得坐在地上。
“我莫非没有听过你的劝?”他问。
“听过。”四姨娘蹲在地上,替他掸衣领上的灰,“不过都是些不相干的事,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过。”
“你倒说,那一句?”
“譬如,我常说,别那样子夸奖小鼎媳妇,让人听了刺耳;果不其然,一跤摔出那么大一场祸。”
话还未完,脸上着了一拳;四姨娘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地疼。自出娘胎以来,何曾如此教人打过?三分痛楚,七分委屈;并作十分伤心,不由放声大哭。
李煦羞惭、悔恨,兼且怜痛四姨娘;却又说不出道歉的话。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哭声遥传,婢仆无不惊疑;但小书房是禁地,不奉呼唤,不便擅自闯了进去;于是有人说了一句:“找连环去看看。”
连环现在是丫头中的首脑,只有她可以随便出入;李煦跟四姨娘谈私话,都不避她的。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推念亲恩,另眼相看;而是由于四姨娘接收了老太太的私房,东西虽然不多,帐目却非常清楚,不但有支出的数目与日期,而且每一笔支出都能说得出经过,绝大部份为李鼎所挥霍。她也曾劝过几次,甚至还挨过老太太与李鼎的骂;可是她还是不改常度。四姨娘觉得她忠诚可靠之外,最不可及的是气量;这样的人必顾大局,能当大任,所以逐渐成为心腹;言听计从,比锦葵还得宠。
等连环急急赶到,李煦与四姨娘已经收拾涕泪;且已唤了小厮,将要用的两个柜子挪到了地上,正由李煦亲自在开锁。
见此光景,连环略略放心;自然也就不必去问何事伤心?只说:“老爷还没有吃饭;小厨房还伺候着。”
“煮点儿粥好了。”四姨娘说:“再替沈师爷预备消夜的点心。”
“是了。”
“你去交代了就回来。”李煦关照:“我还有事。”
他是要连环来替他检点信札。凡是王公府第来的信,只看信封就能区别,大致只写“专送李大人升”六字;下面多不具名;极少的几封,缀上一个别号。信封的式样质地也与一般不同;淡色彩印的花卉、人物或者瓦当、吉金之类的图案,而且极小。因此,四姨娘与连环一起动手很快地便检出来一堆,共是二十七封。
“你们再点一遍,看有漏掉的没有。”
李煦吩咐了这一句,便坐下来看信;一面看,一面勾起往事。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平时想到,便令人神往;此时回忆,更是万感交并。看一会,沉思一会,不断地轻叹微喟,脸色越来越黯然了。
“沈师爷到!”窗外遥遥传报。
连环便起身抢步到门口,打起了帘子;沈宜士抱着一本蓝布面的大簿子;另外有个拜匣,挟在腋下。连环伸手接了过来,放在书桌上;让开两步,好容四姨娘跟他招呼。
“请坐!”四姨娘指着桌上的信说:“看了半天才看了四五封;这样子下去,恐怕天亮都看不完。”
“时不我待,不必多作推敲了。”沈宜士在书桌边坐下来说:“我看逐一清点件数,检齐了一火而焚之,根本就不必留。”
“这——。”
“旭公,”沈宜士打断他的话说:“事情还多得很,旭公明天还得起个早;去看看李方伯,还是吴中丞,打听打听消息,最好先商量商量,能不能免于一搜?否则,不但面子难看,立刻就会引起流言,局面就要乱了。”
“李方伯、吴中丞”是指藩司李世仁;巡府吴存礼。李煦跟他们的交情都很不错;比较之下,吴存礼是汉军正红旗人,关系更深一层。李煦决定先访吴存礼。
“明天是衙参之期,要去还真得早。不过,等着‘站班’的候补官儿,都是天不亮就到了辕门外;看我一大早去拜吴中丞,会不会有什么流言?”
“不会!”沈宜士说:“总当旭公去传旨,不会瞎疑心的。”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的感慨。先帝在日,李煦每月总有两三回专摺奏事;回批中常有秘密指示,须传旨巡抚。见得织造是天子近臣,比封疆大吏还亲。而自嗣君接位,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这时沈宜士已开始按簿索信;但立即发觉,逐一查点,要取出信来细看,颇为费事,便改了办法,只点总数。好得登记确实;连京中来人当面交给李煦的函扎,亦经注明,虽不知信中内容,却知有此一函。总计四十五件;分年搜索,居然都检齐了。
“烧吧!”沈宜士说;声音坚决而威严,十足命令的意味。李煦本想留几封无关紧要的,竟慑于他的语气,无法开口。
“烧有个烧法!”四姨娘说:“烧得火焰直冒,惹人起疑心也不大好。”
“交给我好了。”连环接口说道:“消夜备了个火锅;把信撕碎了,慢慢儿烧。回头把纸灰倒在阴沟里,拿水一冲,就尸骨无存了。”
这是个好法子。四个人一起动手撕信;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终于,是李煦打破了沉默。
“小鼎呢?”
“不到吴江去了吗?”四姨娘说:“听说——。”她突然把话缩住。
“听说他什么?”李煦追问。
“别问了!明天派人把他去找回来。家里有大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唉!”李煦叹口气,“我今天才知道,能共患难的人,真是少而又少。刚才我在想,这个消息还不能轻易透露;外面一知道了,不定出什么花样。俗语说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妇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第一个钱仲璇,我就不信他肯跟我共患难。”
“我亦正要跟旭公谈这件事。”沈宜士立即接口:“纸里包不住火,迟早瞒不住,不如早为之计。我想请旭公细心斟酌,那几个人是谨慎可靠的,应该悄悄儿找了来,作个商量。”
李煦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去看了吴中丞以后再说。”
“时不我待。”沈宜士又一次用了这句成语,“倒想想,有什么此刻就谈去办的要紧事?”
“那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你也不能办;一办就泄漏风声了。”李煦摇摇头,痛苦地,“我的心乱得很。最好喝醉了睡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看他那灰败的脸色,颓唐的神态;在一头漂亮的如银白发衬托下,益令人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四姨娘与沈宜士心酸酸地都想劝慰他几句;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好说。
“你去端宵夜来吧!”这一次是四姨娘打破了沉默。
连环轻声答应着,悄悄退了出去;沈宜士望着她的背影说:“连环是靠得住的。”
“光是这些丫头靠得住,有什么用?”说着,李煦又叹了口气。
“也不能说没有用。”沈宜士说:“譬如,应该给姑太太一个信;旭公大概也没有心思写信,就写也不容易说得清楚,得派个妥当的人士说。这就用得着连环了。”
“对!”李煦矍然而起,“李、曹两家如一家,当年楝亭、连生父子,相继而亡,是我一手料理,曹家才有今天;如今是我遭难了,姑太太总不能坐视吧?”
“姑太太自然不会不管。不过,”四姨娘说:“能帮多少忙,就很难说了。表面看,姑太太是一家之主;其实大权都在震二奶奶手里。”
“那么,”李煦很快地说:“你去走一趟。”
“我怎么能走得开?而况,震二奶奶也不见得肯卖我的帐。”
“这样说,只有让连环去了。”李煦又说:“她去了,也不过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丫头,不能谈正事。”
“自然要去个正主儿。”四姨娘说:“你别管了,我有主意。”
沈宜士明白,她是指李鼎;李煦也想到了,但年前刚借了五万银子回来,这一次怕难开口了。
李煦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只有我自己去。我也不管曹家谁掌大权;反正这一回,不论看在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利害相共的关系上,还是至亲的分上,姑太太非得切切实实说一句话不可。”
“我赞成旭公的办法。”沈宜士深深点头:“世兄明天回来,不妨到杭州孙家去一趟。至于扬州,只有我去;可是,这一来又怕四姨娘在外面照顾不过来。有客山在这里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分头去求援。虽然结果不可知;但李煦却已受了鼓舞。信心与勇气俱增,只想保全面子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减少了。
“我也豁出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麻烦要不怕才行。”李煦对四姨娘说:“信就在院子里烧好了,怕什么?”
沈宜士与四姨娘,都不免诧异,不知他的态度何以有此突变。不过,这总是往好的方面变;所以都有欣慰之感。
“走!”李煦亲自去捧起漆盒往外走去。
于是,沈宜士持着烛台,跟在后面;四姨娘抢先去打帘子。门帘一启,风势犹劲;烛焰摇晃不定。李煦不由得站住了。
“风太大,一揭盖子,碎纸吹得满地,不行!就在屋子里烧吧。”
“那才不行!”四姨娘将门帘放了下来,“满屋子烟雾腾腾的。算了。你放下吧!我来。”
四姨娘找了一张极大的宣纸,将漆盒中的碎纸片倒在上面包好;拿起就走。
“你到那里去?”李煦问说。
“我到小厨房去,拿这包东西往灶膛里一丢,不就行了?”她掀起门帘一面走,一面喊:“打灯笼!”
“四姨娘真行!”沈宜士由衷地称赞:“处事明快,不让须眉。”
李煦正待答话,只听隔墙隐隐有哭闹之声——墙那面正是小厨房;丫头、仆妇一年总有那么一两次的口角;所以李煦一听就明白了。
“混帐!”李煦顿着足发脾气:“讨厌!”
不道隔墙又传来既锐且高的一声:“你是仗谁的势?”这面听得清清楚楚;是二姨娘的声音。
李煦既惊且怒,正待发作;沈宜士见机,急忙拦阻:“旭公,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这急切间找出来的一句话,颇有效验,将李煦一腔怒火压了下去,叹口气恨恨地说:“你看,就是这么不识大体,不知自重;丫头、老妈的事,她也会夹在里面。”
李煦的判断一点不错,是丫头们口角;锦葵要做鞋打浆糊,将坐在炭炉子上一口沙锅,暂时端在旁边,搁得一搁。这一搁就搁坏了!
或者不是锦葵是别人,也就没事。原来沙锅中是二姨娘用药料炖着的一只鸽子;两房姨娘原有心病,各人的丫头也就俨如同舟敌国;二姨娘有个丫头叫荷香,生得高高瘦瘦,尖嘴薄舌地最喜搬弄是非,这一看到了自以为得理不让人,立即便大起交涉。
“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是二姨娘补身子的八珍乳鸽;大夫特为关照,不能离火;一离火药力就散了。你好荒唐,不问一声,糊里糊涂就把沙锅端了下来。你胆好大!”
夹枪带棒,外带虚张声势;越说越惹人反感,锦葵便冷笑一声答道:“左右不过一只鸽子,又不是凤凰!”
“不错,是鸽子,还有药呢!”
“药又不是仙丹,大不了赔你一只鸽子,赔你一副药料就是。有什么好吵的?”
“唷,唷!”荷香故意将嘴砸得好响,拍手跳脚地嚷道:“你的口气好大!赔,你当是几两银子的事?”
“不是几两银子的事,莫非论千上万?”
“论千上万也不行!”荷香尖叫着:“你误了二姨娘进补,身子吃亏,你赔得起?”
这便是欲加之罪了,一旁在熬鸡粥的连环有些不平,便即说道:“荷香,你别那么鸡毛当令箭!就稍微耽误一点儿工夫,也谈不上二姨娘身上吃亏。”
“怎么不是身子吃亏——。”
“啲,啲!”锦葵不耐烦了,“你要觉得我是闯了大祸,你去告诉我主子好了。别在这儿穷嘀咕。”
荷香何敢到四姨娘那里去告状;发不出狠劲,只有发楞。锦葵已打好了浆糊,将沙锅仍旧坐了在炭炉上,扬长而去。
小厨房的丫头、仆妇也有四五个,谁都不理荷香。漫天风雨,结果烟消云散,就像一个爆竹没有放响;荷香不仅泄气,僵在那里不得下场了。
好半晌,她跺一跺足说:“等着瞧”一扭身就走。
这个丫头最不得人缘;见此光景,便有人讪笑:“等看瞧吧!有好戏了。看她到四姨娘那里去告状。就怕长了她这个人,还没有长她的这个胆子。”
荷香不敢告诉四姨娘,却可以告诉她自己的主子;加油添酱,胡编了些锦葵无礼的言语,二姨娘居然真的信了。
“二姨娘!”顺子劝道:“锦葵不是那样的人——。”
一语未毕,二姨娘戟指骂道:“你倒会帮她!你别昏头,你现在的主子是我!”
原来二姨娘本有三个丫头,有一个遣嫁了,便吵着还要用一个;四姨娘是早跟李煦商量好的。如今不比当年,下人只能裁,不能添。但经不住二姨娘日夜唠叨;便将自己的顺子拨了给她。所以此时她有此指责;实在也是怀疑,真的认为顺子念着过去的情谊,护着锦葵。
顺子自然不敢再言语,由二姨娘带着荷香,气冲冲地来兴师问罪。走出院子想起一件事;锦葵已经回去了,她却不便也不敢上四姨娘的院子里。怕李煦也在,非吃亏不可,便即站住脚说道:“荷香,你把锦葵叫到厨房里来。”
荷香答应着,心里不免嘀咕;先找个小丫头探明了四姨娘不在,胆就大了,走了去大声喊道:“锦葵,锦葵!”
“怎么样?”锦葵走出来说道:“你寻上门来了。我主子可不在!你要告状,明儿来告。”
“谁要告什么状?二姨娘找你;你到厨房里来!”
“干什么?”
“哼!你自己知道。”
锦葵自不甘示怯;跟着荷香到了厨房里,刚说得一句:“二姨娘找我——。”
脸上便着了一掌。
锦葵何曾挨过打,当时便捂着脸哭;同时要揪着荷香拚命。大家看荷香身材高,怕锦葵吃亏,赶紧拉开。
“你仗谁的势,敢骂我?”
“我那里骂二姨娘了。”锦葵哭着分辩,“‘我不过说了,你要觉得我是闯了祸,你去告诉我主子好了。’家有家法,我闯了祸,自有主子责罚我;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当我主子是好欺侮的么?”
这一说,二姨娘才知道出手鲁莽了,而且也让锦葵堵得无法辩理,恼羞成怒之下,只好撒泼,跳脚骂道:“你主子什么东西,不也是奴才吗?”
正好四姨娘走到小厨房门口,听得这话,像兜心挨了一拳,不由得便往后倒退;手中那个纸包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四姨娘出身是李煦好友家的丫头;对二姨娘的话,自有刺心之痛。
“开口主子,闭口主子!倒像是正主儿似地。你可放明白些,从太太、老太太死了,内里那里还有正主儿?就算有正主儿,也轮不着奴才!”
二姨娘越骂越起劲,不道已犯了众怒,连环尤其不悦,“二姨娘!”她沉着脸说:“奴才也是人!老太太在日,从不许人提这两个字;莫非二姨娘倒忘记了?”
由于荷香撺掇,说连环是锦葵一党,所以二姨娘便冲着她吼道:“你别拿老太太来压我。从前你是老太太的人,打狗看主人面,尊敬你三分。如今你算什么?谁不知道你替人家立了大功,把锦葵都比下去了——。”
连环由于四姨娘宠信,一直怕锦葵心有芥蒂;平时处处避嫌,偏偏二姨娘此时当面挑拨,如何不急。因而大声嚷道:“主子不像主子,可别怨我!老爷就在小书房里;我跟老爷去说,让老爷来问你二姨娘,可知道‘奴才’二字,是怎么个写法?”
这一来昏瞀的二姨娘,如梦方醒;心知落了下风——李家是包衣;不也是奴才?无意中犯了极大的忌讳。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如果肯说一句软话。连环原意在吓一吓她;当然不为已甚。无奈事成僵局;二姨娘虽不敢再说硬话,却也无法服软。这样,就逼得连环非有行动不可了。
于是,冷笑着开步就走;原意有人拉一拉也就算了。无奈其余的丫头都看不惯二姨娘的蛮不讲理,更恨荷香无事生非,巴不得李煦将二姨娘找了去,拍桌痛骂一顿,所以不但不拉,反而让路;有手里持着灯笼的,亦都高高举起,为她照路。
这一下,四姨娘发觉了,怕为连环撞见,诸多不便,回身就走。到得小书房里,只见李煦的脸色又青又白,坐在椅子上喘气;两个为沈宜士唤来的小丫头,正一前一后在为他揉胸捶背。
见此光景,不言可知;李煦的隔墙之耳还灵得很。四姨娘深恐连环真的会来“告状”,那时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所以向背后伸出一只手去,不断摇手示意,同时尽力装得从容,希望冲淡了这场严重的冲突。
可是,李煦动了真气,而且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家难当头,正当运用严峻的家法,作为镇慑。否则,威信扫地,号令不行,就有度过难关的力量,亦无从发挥。
因此,不等四姨娘开口,他抢先说道:“叫吴妈到二厅上来!我有话说。”
李煦口中的“吴妈”就是吴嬷嬷。丫头仆妇犯了错,找她来处置,自是正办;但又何必郑重其事开二厅?
希望大事化小的四姨娘便说:“何用到二厅上?找她来吩咐几句话,就在这里,也是一样。”
“不!不止吴妈一个人;要用二厅。”李煦又说:“你别拦我,拦亦无用。”说完,将脸一扬,什么人都不看。
四姨娘只好以眼色向沈宜士乞援,但她失望了;沈宜士双眼一垂,不知是表示无能为力,还是也赞成李煦的办法,假装不曾看见。
四姨娘无奈,回身想找人去传吴嬷嬷;那知一揭门帘,垂花门外影绰绰地好些人,辨得出就有白发的吴嬷嬷在。
于是,四姨娘先摇一摇手,移步相就;吴嬷嬷亦迎了上来,在回廊转角处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你看看,二姨娘真糊涂!什么了不起的事,跟丫头一般见识!”四姨娘的语气急促:“老爷动了真气了,叫开二厅问话;碍着二姨娘,你说怎么办?”
“是啊!碍着二姨娘,连我也不好说什么。”吴嬷嬷问:“老爷是怎么个意思呢?”
“大概要叫荷香来问。”
“如果光是叫荷香来问一问,骂一顿,倒也没有什么要紧。就怕二姨娘脸上挂不住。”
“为来为去为这个。”四姨娘问:“你看怎么能搪塞一下子?”
吴嬷嬷想了一下答说:“只有我硬着头皮去碰。看老爷怎么吩咐,再作道理。”
四姨娘无奈,只能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吴嬷嬷跟在四姨娘后面,一进屋子就大声说道:“小厨房搁在那里不合适;丫头没事斗嘴皮子,总有一天吵得老爷生气,果不其然,让我说中了。”接着又含笑说道:“沈师爷也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行礼。
这一下,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解了不少;李煦便说:“你先坐了再说。”
听得这话,连环便端了张小凳子,扶她坐好;附耳说了一句:“别提奴才不奴才的话。”
“连环,没有你的事!”李煦问道:“吴妈,你知道不知道二姨娘的那个丫头说的什么?”
这时局外冷眼旁观的沈宜士,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脱口问说:“四姨娘,你那个纸包呢?”
此言一出,四姨娘恰如焦雷着顶,只觉得头顶上“嗡”地一声;眼中金星乱爆;手足都发软了。
这副神态,自然又使李煦受惊;连环不明其事,却听得懂沈宜士的话,急忙上前扶住上四姨娘。吴嬷嬷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问:“是掉了什么东西不是?”
这句话让四姨娘从昏瞀惶乱的思绪中,抓到了一个头;定定神对连环说:“快去找!就在小厨房外面,是一张宣纸包着好些碎纸片。”
连环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揭帘出门;四姨娘紧跟在后面;李煦便喊:“慢着!多打灯笼——。”
“不,不!”沈宜士急忙拦阻;怕他大张旗鼓,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不必惊动外面,光是这里的人就够了。”
这句话提醒了李煦与四姨娘,一时都不言语;沈宜士便出了屋子,望了一下,只招手将李煦的小厮成三儿找了来说道:“你打灯笼照着四姨娘在前面走。”
于是四姨娘领头,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一直走向甬道,将近小厨房时,连环眼尖,手一指说:“那面!”
奔过去一看,墙角果然有个宣纸的纸包;但人来人往已经踩破了,里面的碎纸散出来好多。
李煦与四姨娘都喘了一口大气;沈宜士更为沉着,将成三儿拉住,“你站在这儿!别让人过来。”他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向李煦呶呶嘴,意思是让他守住甬道的另一头,临时断绝交通,以便在封锁的这两三丈地中,细细找寻。
这时连环已另外取来一个灯笼,与沈宜士二人边照边找;将碎纸片一一检回。然后远远地又往两头搜检了一遍,方始罢手。
“大概都找齐了。”四姨娘说。
“可不是大概的事!”李煦心里一直在嘀咕;想补一句:“片纸只字都不能流出去。”但碍着吴嬷嬷,怕她不明白这件事,去问他人,便易泄漏。
“那,”四姨娘问:“不还得细找吗?”
细细找了,再无发现;四姨娘便捧着那包碎纸片说:“爷们请回去吧!我跟连环到小厨房去一去就来。”
两人到得小厨房,在炉子里将那包撕成碎片的信,很细心地都烧成了灰,重回小书房;谁知又是连环眼尖,发现李煦靴底上黏着一张纸片,上前揭下来一看,恰有“八贝子”的字样。
“坏了!坏了!”李煦气急败坏地跺脚,“那里是泥地,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从鞋底带出去多少碎纸片。”
沈宜士也觉得不能放心,不由得发出“啧”地一声。李煦越发恨声不绝,“简直是八败星!”他拍着桌子吼道:“不是那个混帐的死丫头寻事,那里会有这样的事!吴妈,你把二姨娘去找来,我要好好儿问一问她!这不是寻事,是寻死!”
“旭公,这——。”
“宜士!”李煦真是急了,兜头一揖,“请你暂时别过问我的家务。”
多年宾主,从无一言扞格;不道急不择言,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沈宜士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敛手而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
李煦亦深为失悔,但此时正绷紧了脸,无法松得下来,只向吴嬷嬷喝道:“快去啊!”
“是!”吴嬷嬷答应着,身子却不动;只是看着四姨娘。
唯一能劝的人——沈宜士,让李煦一句话堵住了口。四姨娘知道他此时不讲理、不受劝;而又非劝不可,说不得只好自己委屈。
“老爷,是我不好。”说着,她将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李煦面前。
这一来,吴嬷嬷与连环,自然也都跪在四姨娘身后。李煦不防有此一着,连声说道:“起来,起来!不干你的事。”
“本来不干我的事;老爷要找二姨娘来说什么,就干我的事了。”
李煦颓然坐倒,只是重重地叹气,息了好一会说:“你总不必跪着替丫头求情吧?”
“丫头不能饶!”吴嬷嬷一面回答,一面伸手去扶四姨娘,“我跟二姨娘去说,请她责罚荷香。”
“不用!”李煦立即答说:“这个丫头不能要了,可也不能便宜她家里。拿我的片子送到吴县,请县大老爷发官媒变价;给济良所捐几两银子。”
这是李煦气恨难消,有意要毁荷香。若是发交官媒价卖,不知会落到那个火坑?处置未免太过分了。
沈宜士首先不以为然,但刚碰了个钉子,懒怠开口;只将双眼看一看四姨娘,又看一看吴嬷嬷,示意她们力争。
四姨娘亦是心以为非,却不知如何说法;于是吴嬷嬷说道:“这件事可使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丫头犯了错,只有叫她娘老子来领了回去的。倘或平时还有一点两点好处好念,身价银子亦总是赏了她娘老子。多少年忠厚的名声,倒说就折在这一千零一回上,怎么说也不对。”
吴嬷嬷居然直指主人不是;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鲠直,不由得就帮了句腔:“也要想想,是什么地方的女子,才交官媒去价卖?”
这一点醒,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因为发交官媒价卖的女子,大致是逼良为贱,误落风尘的可怜虫。良家只有从官媒手中买来这些女子作婢女;断无良家婢女从官媒手中卖出去的。所以李煦虽将荷香恨得牙痒痒地,却无法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一时皱眉不语,满脸无奈。
见此光景,沈宜士心里替李煦很难过。想到他本意要借这个题目,整饬家规,如今竟似失却凭藉,无可发作;而四姨娘的处境又只有委屈求全,不便对二姨娘作何不满的表示。这样隐忍下来,自不免贬损一家之主的威信,在平时还无所谓;当此家难将兴之际,关系不小。因此,他油然而起一种想替李煦出头来管闲事的意愿。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闲事管得不好,搞成两面挨骂,犹在其次;倘或生出意外麻烦,益增李煦的愁烦,岂非大违本意?
这样想着,沈宜士不免踌躇。李煦却已有了处置,“把那个丫头打二十手心!”他用非常坚决的语气说:“撵走!明天一早就撵。”
“老爷,”四姨娘婉言劝说:“如今不添人;撵一个少一个——。”
“少一个怕什么?”李煦不等她说完,便瞪起了眼抢白:“会用人才有人用;像她这种不明事理的人,使一个丫头都嫌多了?”
这当然是指二姨娘,大家都不愿说破;也没有人替她争,事情就这样算是定局了。
“吴妈,”李煦特为问一句:“你听清楚了我的话没有?”
“是。”
“那就下去吧!”李煦又说,“如果有人再敢胡闹,我连她一起撵!”
这话说得很重,谁也不敢答腔。吴嬷嬷与连环逡巡而退。沈宜士亦起身告辞;李煦坚留,只好又坐了下来。
李煦留住沈宜士,是要跟他商量明天一早去看吴存礼的事。在李煦,心中始终抛不下“面子”二字,就怕一早上巡抚衙门,引人注目,会去打听缘故;那时丢官的消息,可能很快地就会传开来。因此想请沈宜士写封很恳切的信,务必在明天中午,将吴存礼约了来吃饭。
“这可是没有把握的事,倘或吴中丞已经有了饭局呢?”沈宜士又说:“而且,煦公请客总是请一大批;单约吴中丞,反而容易惹人猜疑。”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李煦便问:“那么,另外有没有比较不落痕迹的办法。”
“要避人耳目,不如明天上午等衙门参过后就去。那总在午初时分,不妨先写封信预约。吴中丞或者以为有传旨等情,一定会摒挡其他杂务,专等旭公去谈。”
“好!”李煦向来服善,立即同意。
“这封信,我此刻就写;明天一早派人去投。”
就在小书房中,沈宜士代笔写好了信,方始告辞;四姨娘很感他的情,觉得此刻倒只有像他这种关系的人最靠得住。想跟他私下谈几句,便托辞外面风大,不准李煦出房门,自告奋勇代为送客。
连环懂她的用意,抢先出去,关照小厮打灯笼,却又把他们拦在垂花门外;四姨娘送到回廊一半,月色斜照之处,站定了脚说:“沈师爷,你看这局面,怎么得了?”
声音凄楚,盈盈欲涕;月色映着她的睫毛,清清楚楚地看到盈含着亮晶晶的两滴泪珠。沈宜士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酸酸地,心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船到桥门自会直。”就只好这样安慰:“四姨娘不必着急。旭公的人缘很好,一定能度过难关。”
“人缘好是不错。不过世界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尤其是当今这位皇上,大家都怕;都要避是非,避嫌疑。我看,是个不了之局。”四姨娘抬眼望道:“万一要抄家,沈师爷你说怎么办?”
这就不是安慰的话,能够满足她的?沉宜土想了一会问:“四姨娘有什么打算?”
“总要留个退步才好。”四姨娘又说:“这件事还不能慢,要快!可是,不知道谁是妥当可靠的人?”
获罪查抄,须先将财物寄顿在他处,这种事是常有所闻的。不负所托的固然有,而起贪心,黑吃黑;或者受托者为了个人的安全,不能不向官方自首;以及其他情形,诸如仇家告密等等,亦非罕见之事。因此沈宜士,很谨慎地不愿多事,有所举荐。
“这要四姨娘自己斟酌。”
“照我看,沈师爷,衹有你能帮我们这个忙。”
这话似乎突兀;细细想去,却不算意外。沈宜士直觉地认为义不容辞;但也不便草草率率地答应下来。沉吟了好一会,这样答说:“四姨娘,你先跟旭公商量好了再说。”
“不用跟他商量,这件事我就能做主。只请沈师爷好好替我筹划一下。”四姨娘低声说道:“现钱不多,只有一箱子东西。”
沈宜士还不便去问,是些什么东西;不过也可以猜想得到,是首饰、珍玩、小件的字画碑帖之类。
“我知道了。等我想一想。”
“那么,”四姨娘紧钉着问:“什么时候给我回音?明天?”
“好吧!”
说完,便待举步,四姨娘却又留住他说:“还有件事,沈师爷,你看李师爷这趟进京,会有个什么结果?”
提到这话,沈宜士很难回答。显然的,就李果进京的目的来说,已是徒劳无功;此外有何成就,却很难说。此时四姨娘问到,可以想像得到她会存着什么希望;必得一两句确实的话,才能交代。
“李客山做事一向谨慎实在,也很机警。目前这里的处境,他很清楚;既然前程不保,当然要设法交卸得过去。我想,总在几天之内,他一定有详细信来。”
四姨娘怔怔地站了一会,轻声说道:“也只好等!”
语气已完,人却不走,仿佛还有话说;也仿佛希望沈宜士有何话说。寒月酸风、春冷彻骨;沈宜士看她瘦骨伶仃,牙齿微微在抖战,心下大为不忍,“快请进去吧!”他用双手虚推一推,“别冻坏了身子!如今可少不得你这一个人。”
听得这话,四姨娘陡起一种知遇之感,心里又酸又凄凉,但又似乎很好过,眼眶一热,暗叫声:“不好!”急忙转身,把两泡热泪,忍了回去。
果然如沈宜士所预料的,吴存礼只当李煦有什么来自京里的机密消息相告,一等司道禀见,谈过要紧公事,端茶送客以后,随即通知门上,除了“织造李大人”,其余宾客,一律挡驾。
李煦是准午初到的,一来便请入签押房,听差献了茶,点来一根纸煤,正要替客人装烟;吴存礼便说:“李大人自己来。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
看下人都回避了,李煦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说道:“礼翁,你知道谁来接我?”
“不有这么一个传言,说胡凤翚要来。莫非已有明谕了?”
“是的。不但有明谕,还有密谕。礼翁,有件事非得奉求成全不可。”说着,放下水烟袋;李煦站起身来,欲待蹲身请安。
“不敢,不敢!”吴存礼急忙扶住他说:“旭翁何必如此?交好多年,如有可以效劳之处,何待吩咐。不过,说实话,”他苦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此身难保。”
“礼翁的处境,我也略有所知,不过内调,并无大碍。不比我,怕有无妄之灾。”
吴存礼一惊,“何出此言?”他说:“请坐了细谈。”
“有个确信,”李煦放得极低的声音:“皇上疑心我是八贝子一党,派了一员御前侍卫、赍着朱谕,专程下来查办。一到,当然来谒礼翁;那时要奉恳鼎力成全我一个面子。”
“有这样的事!”吴存礼吸着气说:“我要怎么样才能保住旭翁的面子。”
“恐怕会来搜查——。”
“那,”吴存礼抢着说:“旭翁得赶紧检点啊!”
这又何消说得?李煦心里一凉;吴存礼莫非装傻?果然如此,话就难说了。
略想一想,只好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提出要求:“我的意思,要请礼翁为我声辩,免于这一搜。”
吴存礼大感为难。如果朱谕上说明江苏巡抚派员会同搜查;或者专使要求派人供他驱遣,他都不能不照办,否则便是奉旨不力,罪名非轻。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使出一个“拖”字诀:“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只有等钦使来了再说。”
宾主黯然,却非相对,李煦是殷切地盼望着主人能作千金之诺;而吴存礼却不免有愧对宾客之感,所以望着他处,不敢正眼去看李煦。
一时呼吸都觉得要窒息了,正当李煦忍不住想发话时,吴存礼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旭翁,”他说:“这件事怕得请芥亭出一把力。”
他口中的芥亭,是指吴知县蔡永清,此人也是正白旗,不过是汉军。李煦懂得他的意思,吴县是首县;如果御前侍卫到达,奉旨搜查,当然由首县办差,遣派差役,听候驱遣。如果蔡永清肯帮忙,公事点到为止,可得许多方便;但面子总是破了,只是破得大、破得小而已。
还在李煦未餍所欲,也深悔失策;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去面托蔡永清,反能使得受托的人觉得情面难却,不能不格外帮忙。
当他还在沉吟时,吴存礼已高声招来听差吩咐:“去请蔡大老爷,说等他来吃中饭,愈快愈妙!”
听差答应着走了。事已如此,李煦亦只得听其自然;心里在想,御前侍卫赍谕而来,当然也是钦差,未入省境,应该先有“滚单”传来,倒不妨打听一下。
“不知道派来的人走到那里了?”
“是谁都还不知道;那里去查行踪。”吴存礼沉吟了一下说:“姑且问一问看。”
于是又派人到驿站去探问。这不是一时所能有回音的;宾主二人,都感无聊,不由得谈到京中近况。
“气象可不太好!”吴存礼说:“诸王门下,无不惴惴不安,仿佛大祸之将至。回想三个月前的日子,恍如隔世。”
三个月前,先帝在世,深仁厚泽、广被四海;大小官员,只要觉得自己是在实心效力,就不必担心禄位不保;即令犯了过失,也总可望矜怜,想起那样的日子,李煦真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我还听说,老太后疼小儿子,跟皇上都不说话,也不愿移到慈宁宫。母子俩的别扭,闹得不可开交。”吴存礼问道:“想来你那里的消息,总比我多?”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感慨,却还不便在吴存礼面前表现。他的消息都来自内务府;而内务府的人,自从先帝驾崩,仿佛就知道李煦要倒霉,踪迹渐疏,所以像吴存礼所谈的宫闱之事,在他还是新闻。
“差不多,反正都是那些话。”
李煦实在不愿多谈宫闱之事,怕多言贾祸,但亦不能不敷衍,因而深以为苦。幸好蔡永清很快地到了,李煦才得松一口气。
见过了礼,吴存礼道:“咱们是先谈正事,还是先吃饭?”
凡是做首县的,无不机警;蔡永清心想,不能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当然因为饭厅有听差伺候,怕他们听到了泄漏出去。由此可知必是极要紧的事,宜乎先谈;所以立即看着李煦答说:“不知道李大人饿了没有?如果不太饿;不妨先谈正事。”
“不饿,不饿。”李煦一向健谈,其实有些饿了;但情愿挨饿。
“好!咱们先谈正事。”吴存礼指着右首说道:“请到这面来坐。”
本来是李煦、吴存礼宾主二人,分据炕床,蔡永清坐在左面第一张椅子上,三者之间,有一段距离,谈话不便。所以吴存礼要移到右首,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红木百灵台,聚首密谈,方便得多了。
“芥亭!李大人有点麻烦,要仰仗鼎力——。”吴存礼谈了经过,随又说道:“钦使一到,倘有什么动作,自然非求教你不可,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敷衍过去。只说已经查过,没有查出什么来,让钦使得以覆命,不就保全了李大人的体面?”
蔡永清心想,照此做法,人家的体面是保住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巡抚既然将责任推了下来,做下属的不能说“公事公办”,顶了回去。这个难题,着实不易应付。
于是他先答一声:“是!卑职来想个法子看。”
“拜托,拜托!”李煦正坐抱拳,“一切仰仗老大哥。”
“惶恐,惶恐。”蔡永清急忙捏住了他的手说:“知道不知道,来者是谁?”
“还不知道。”吴存礼答说:“已经去打听了。”
“是!”蔡永清想了一下答说:“这件事,似乎应该先有个部署;为今之计,要多派出人去,在要道上等着。钦使的公馆,我马上去预备;不过宫里的人,陌生得很,怕会失之交臂。”
这一下提醒了李煦,原该这么办;而且也是一向办惯的,何以竟未想到?莫非真的精力已衰,无用到如此地步!这样想着,不免自悲;以致于竟忘了答话。
“旭翁,”吴存礼见他不答,只好开口:“宫里跟内务府的人,你那里很熟;请你多派几个人吧!”
“是,是!”李煦急忙答说:“我派,我派。至于钦使的公馆,虽说照例由首县预备;不过是我的事,也不好意思累及县里,回头我马上派人过去,凡事请芥亭老大哥吩咐就是。”
李煦处事一向很漂亮;这是表示接待御前侍卫的所有费用;一力承担。这一下,蔡永清自是更乐于为助了。
“原是我分内之事;能蒙李大人派人帮忙,自然更好。”他略停一下问说:“两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就是这句话。”吴存礼说:“现在人还未到,也不知来的是张三,还是李四,一切都还无从谈起。”
“极是,极是!”蔡永清紧接着说:“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县里去预备。大人赏饭,改日来领。”
“不!不!”李煦觉得没有让人枵腹去为自己奔走的道理,因而代主人留客:“饭总要吃的;也不争在此一刻。”
“大概已经预备好了,现成的。”说着,吴存礼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等听差闻声而进,他又吩咐:“开饭吧!”在饭桌上自然不便谈这件事;谈的是地方舆情。蔡永清说,苏州百姓对乡试增加取中举人额数的恩诏,颇为兴奋;这年元旦,下诏整饬吏治,文自督抚至州县;武自提督、总兵至参将、游击,一共十一道之多,更是无不称颂圣明。大家都说,看起来还有太平日子过。
李煦心想:也有人从此没有太平日子!就这一念感慨,勾起无穷心事,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吴存礼是慢性子,喝酒也是浅酌低斟,半天才喝一口,蔡永清是下属,自然奉陪;李煦为了态示从容,亦不便有何催促的暗示,所以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方始结束。
就在饭后品茗,只待略坐一坐,便要告辞时,奉命派人去打听消息的中军,特来覆命,说是京里下来五个人,身分不明,但有兵部的火牌,所至预备驿马舟车,直接找驿站说话,也不要预备公馆,食宿都是自备资斧。不过是过境到浙江去查案的。
李煦又惊又喜,欲待不信;但那中军斩钉截铁地说决不会错,不信也只好信了。
于是吃完饭,谢了吴存礼跟蔡永清,李煦欣然回家。四姨娘跟李鼎都在等消息,听知经过,正在相互庆幸之际,只见有个丫头探头探脑地,四姨娘便问:“谁?”
“是我。”锦葵掀门帘进屋,“门上派人来跟大爷回,有个姓王的小伙子要见大爷;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肯说;只说见了大爷自然明白。”
“那会是什么人呢?”李鼎困惑了。
“也许是李师爷派来的。”四姨娘说:“你快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李鼎,顾不得多说;举步就走,到了中门,吴嬷嬷守在那里,告诉他说:“沈师爷知道有人来看大爷;把那个人找了去了。”
听得这话,便又折往沈宜士所住的那个院子,踏上走廊,尚未进门;听得有个南京口音的人说:“对不住你老,我非得见了李鼎李大爷本人,才有话说。”
“我就是李鼎。”
李鼎一面应声,一面进屋;只见沈宜士陪着的这个远客,二十多岁年纪,生得极其憨厚,满脸风尘,须碴子极浓;身上穿一件蓝布棉袄,面子都变黑了,脚下是一双“踢死虎”的尖头快靴,连掖在靴页子里的袴腿,都沾满了黄泥。心想,四姨娘的话大概不错;此人多半是李果从京里派来的专差。
“尊驾贵姓?”
“敝姓王,你就是鼎大爷。”
“是的。”
“我有个妹妹,鼎大爷一定见过;是在曹家震二奶奶屋里的绣春。”
此言一出,里里外外,无不惊奇,便有人影晃动;沈宜士很机警,心想这一下大家奔走相告,丫头小厮要来看绣春的哥哥长得什么样子,可有他妹妹那么漂亮?那一来,此人若有机密消息带来,就难保不会外泄,因而向外喝道:“别走动!都替我站住。”接着,便出屋关照,不许到处去宣扬,有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这时王宝才已解下腰间那条板带,从夹层中将两封信取了出来,王宝才在未交给李鼎以前;先歉意地跟沈宜士打招呼。
“沈师爷,不是我刚才不肯交信,不肯说来历;只为缙二爷再三关照,非见了鼎大爷不能说实话。缙二爷还说,倘或有人缀住我,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我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不过缙二爷这么交代,宁愿小心总不错。沈师爷你不会见怪吧?”
“那里,那里!”沈宜士急忙拍着他的背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样子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我佩服都佩服不了,那里会怪你。你先请坐吧!等我们看了信,细细谈。”
两封信交到李鼎手里,自然先看李果的那一封;看一张递一张给沈宜士。信中多用隐语,情节又复杂,不时还有感想,要停下来想一想,所以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看完。
看完却是心潮起伏,不辨悲喜;李鼎似乎不能相信世间有范芝岩这样古道热肠,侠义性成的人;加以范芝岩写给孙春阳的信,语气只是情商,并无切切实实,非拨款不可的话,因而越发怀疑这封信的效力。
“世兄,”沈宜士看完那两封信,摺好了交给李鼎,“你先请进去。四姨娘一定也惦念着这回事,应该先告诉她。我在这里陪王二哥谈谈。”
李鼎答应着到了上房:李煦正好也回来了。先问佛林来搜查的情形;然后听李鼎细谈王宝才带来的两封信,惊喜忧烦,一时并集,心乱得不知先料理那件事好。
“我得静一静,才能定得下心来。你先去陪客人谈谈。”李煦又说,“虽是粗人,情义着实可感。你说我本来要当面跟他道谢的;只是——。”
“我知道了。”李鼎抢着说,“我会得说。”他将信交了给四姨娘,又说一句:“这封信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我想管用。”
“何以见得?”
“李师爷,何况还有你绅二哥在那里,怎么会上人的当?再说,人家也犯不着几千里捎一封没用的信,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李鼎一想这话不错,便即说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迎了上去;半路上找到那个什么彩云,把信拿到了,就近到扬州、清江浦去办事。”
“也不用那么急。”四姨娘说,“你陪客去吧!这件事你暂且不用管了。”
等李鼎一走,四姨娘便跟李煦谈论;她很乐观,认为这天所发生的两件事,是逢凶化吉的好兆头。可是李煦却一改常态,平时言语间总表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此刻却浓眉深锁、沉默寡言;将四姨娘的乐观冲淡了一大半。
“你是看出什么来了?还是精神不好?”
“两样都有。”李煦闭上眼说,“也许息一会就好了。”
一闭上眼,心事更如潮涌;他觉得有好些事是他所想不通的,文觉何以连这么一个忙都不肯帮;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危机在?佛林的态度究竟如何?封了柜子,取走簿册,到底是为了什么?最不能使他释怀的是,李绅关照王宝才,如果有人跟踪,宁愿把信毁掉,也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莫非李绅、李果在京里已被人看管监视了?
“你该睡了吧?”四姨娘说。
“不!你先睡。”李煦答道,“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忧能伤人,如今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姨娘劝道:“我看,事情好像也不是糟得不可收拾。养养精神,有事明天再说。”
“我知道,你睡你的去,别管我。”
微有不受劝的模样;四姨娘一赌气,自回里房去睡。一觉醒来,不知是何时刻;只觉得出奇地静,外屋那架自鸣钟,“嘀嘀嗒嗒”的摆声,格外清晰;掀开帐门一看,门下一线光痕,接着便听得“噗噜噜”的吸水烟的声音。李煦还未上床。
四姨娘心酸酸地不放心。因为已睡过一觉,精神恢复,思路也敏锐了,想到范芝岩的那十万银子,有了处置的办法,决定起来跟李煦谈谈。
等她起身,剔亮了灯,李煦也觉察到了;推开里屋的门,只见四姨娘披着一件灰鼠皮袄,正在料理五更鸡上的燕窝。
“什么时候了?”四姨娘问。
“丑正。”
“四更天!我是不睡了。跟你谈点事;你喝了燕窝汤,就着我的热被窝睡吧!”
“嗯!”李煦点点头,放下水烟袋,一面坐下来喝燕窝汤;一面问说:“你要谈什么?”
“等天亮了,我赶早到孙春阳去一趟;能把这笔款子收到,就足见人家是真正帮忙,另外那三笔款子,不如早早去收了来的好。”
“你看那封信管用吗?”
听得这一问,四姨娘便知他们父子的看法相同;也可以想像得到,对于其余三笔款子,如何收取,他也还未想过。既然如此,这时自不必多谈。
“我也不敢说一定管用;反正明天中午就知道了。”
“好吧!这件事到明天中午再说。”李煦说道,“事情不必瞒了,明天下午我来告诉大家,看是如何办法,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轿子是停在孙春阳的后门;女东家孙大奶奶亲自来打轿帘,丫头将四姨娘扶出轿来,孙大奶奶满脸堆笑地问了好;接着又说:“上午倒有空?”
四姨娘有事接头,每次都是午饭以后来;这次是唯一的例外,便开门见山地说:“有点要紧事。孙掌柜呢?”
要找她丈夫,孙大奶奶便知是很要紧的事,一面延客;一面叫丫头到前面柜房去请孙掌柜。
孙掌柜方入中年,精力正旺;把祖传的这家南北货行经营得轰轰烈烈,兴旺非凡,都说他有上百万的身价;但那副俭仆的样子,只如小杂货店的一名伙计。
见过了礼,四姨娘说:“请坐下来说!”
“是!是!”孙掌柜颇为拘谨,在下首挨着椅子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恭敬地问说:“李姨太太有什么吩咐。”
“有封信,请孙掌柜看一看。”
将范芝岩的信接到手里,孙掌柜头也不抬,随随便便地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四姨娘心里在说:糟了!看样子是让小鼎说中了。
看完信,孙掌柜慢条斯理地摺好,置入信封;然后抬脸问道:“请问李姨太太,这笔款子是此刻就提,还是我立个摺子,请李姨太太带回去?”
这一问,四姨娘大感意外;喜心翻倒,不由得想笑,但旋即警觉,平静地答说:“立个摺子好了。”
“是!请李姨太太宽坐,我马上去办。”
“劳驾,劳驾!”四姨娘想起一件事,立即问道:“要不要打张收条给你?”
“不必,不必!有范大爷的这封信就行了。”
“怎么?”孙大奶奶等丈夫走了,悄悄问四姨娘:“李大人跟范大爷也有往来?”
听她的语气,倒像李煦不应该与范芝岩有往来;其故安在?四姨娘此时对范芝岩其人,既感且敬又好奇,很想打听一下。但她也很机警,心里在想,如果向她打听,即表示李煦跟范芝岩并无来往;既无来往,何以有此钜款授受?这一引起她的怀疑,便会跟人谈论;正犯了范芝岩的大忌,且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因此,她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有往来。”
“范大爷这个人很怪。”孙大奶奶又说:“做的事,常常教人想不到。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没有准;就像神仙下凡那样。”
四姨娘含蓄地笑笑;表现出比她了解得还多的那种味道。这一下,孙大奶奶就不想再谈范芝岩了。
“李姨太太,”她换了个话题:“李大人一直是皇上面前得宠的人;不知道京里有什么新皇上的消息。”
这话问得令人难以问答;而且也欠通,在“老皇上”面前得宠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新皇上”的消息吗?四姨娘与她交情不算厚;但也不薄,不好意思驳她,只说:“消息倒是常有,我也不大听得懂;就懒得去听去问了。”
“外头在传说,”孙大奶奶放低了声音说:“新皇上是极厉害的脚色,翻脸不认人的。而且——。”
“怎么?”看她欲言又止,四姨娘便忍不住追问了。
“我听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那就没有天理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四姨娘微露不耐地,“我的孙大奶奶,你别惹得人肚肠都痒了起来。”
“我是厅说,新皇上登基没有几天,就把宫里的一位妃子弄了来陪他。李姨太太,你倒想,那是庶母;做出这种事来,不叫皇上,叫禽兽了。”
这话四姨娘也听说过,认为是不足相信的谣言;因而不在意地说:“这种话也只好听听。”
“说的人倒是很认真的。”
“喔,”四姨娘又注意了,“怎么说?”
“说那位妃子姓王,也是苏州人。还有好多话!”
“还有好多话”让孙掌柜打断了;亲自送来一扣存摺,特别交代:三千银子以下,随时可取;提款的数目太大,请早几天通知。
“费心,费心!”四姨娘留下一个伏笔:“最近用钱的地方很多;恐怕还得孙掌柜多劳神。”
“好说,好说!”孙掌柜转脸说道:“你去预备预备,请李姨太太在这里便饭。”
“不,不!我还有事,千万不必费心。”
既然如此,自不便再作逗留;四姨娘辞出孙春阳,怀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情绪回到家,一下轿便问起李鼎。
“大爷跟沈师爷,都在上房。”连环答说:“跟老爷谈得很起劲。”
“喔!”四姨娘说:“我看看去。”
等她一到,李鼎与沈宜士自然都站了起来;四姨娘刚要开口谈此行的经过,李煦抢着说道:
“你先别说话。等我猜一猜结果。”
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姨娘看,眉梢眼角,大有调笑的意味,将个半老徐娘的四姨娘看得双颊泛红,窘不可言。
“你别这样子看人,行不行?”四姨娘窘笑着,将脸微微扭了过去,避开他的视线。
“行了!”李煦对沈宜士说:“可以照你的主意办了。”
沈宜士微笑不语;李鼎便问四姨娘:“那封信管用不管用?”
“我早跟你说了,一定管用。一点噜苏都没有。”
“不但管用,而且挺痛快是不是?”李煦问说。
“对了!孙掌柜挺痛快;立了一个摺子,我带回来了。”
话虽如此,却不以存摺示人;别人也不问,只听得沈宜士在说:“要办就得快;最好今天下午就动身。”
“也不争在一天半天。”李煦答说:“准定明天上午好了。”
“就这么说了。”沈宜士知道四姨娘必是急着要跟李煦私下相谈,很见机起身说道,“回头再谈吧!”
“好!回头一块儿吃饭再谈。”
沈宜士一走,李鼎亦即离去;四姨娘便将到孙春阳接洽取款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摺子呢?”
“在这里。”
一看摺子是“和记”,李煦便皱着眉笑,“怎么又变了你的私房了呢?”他说。
“这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到你过不去的时候,莫非我就看着你受挤,在旁边装傻?我不是那种人;你这话该说给那种人去听。”
她是指二姨娘;李煦怕又惹是非,便顾而言他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小鼎带了姓王的那个小伙子来见我,人倒是很有血性,很靠得住的;刚才我们在核计,如果范芝岩的信管用,另外还有三处地方的银子,不妨赶紧去收了来。姓王的往北边迎了去取信;安远的银子,就托他去收;清江浦非宜士走一趟不可。明天上午动身。”
“杭州呢?”
“自然托文成。那只要派一个人把信送去就是了。”
“这十万银子收了来,可不许拖散了。”四姨娘说:“现在难得有这笔整数;得好好儿用在该用的地方。”
中门上传话进来,曹家派了专人来送信。
正谈到这里,只见沈宜士去而复回,手中多了一封信;是曹俯写给李煦的,拆开来一看,除了称谓各款以外,只有聊聊数语:“闻查制军已奉严旨,日内当有举动。飞函奉闻,乞早为计。”
李煦看完,一面将信递给沈宜士;一面对四姨娘说:“两江总督查弼纳都奉到上谕了。快了!”
“什么快了?”四姨娘问,“是快来查亏空不是?”
“自然。”
“旭公,”沈宜士接口说道,“我亦正是为这一层,要听旭公一句话;到底该怎么办,不能举棋不定了。事难两全,只能顾一样。”
“你说,顾那一样?”
“要看旭公的意思,如果拚着不理亏空了,此刻留退步是最后机会;是打算了亏空的,就一文钱都不能乱动。”
“就一文不动,也还差得远。”
“事在人为。”沈宜士很沉着地说,“如果旭公决计了亏空;我明天就到扬州去一趟。跟总商们开诚布公谈;李曹两家的好处,他们受得不少,如今是该他们讲交情的时候了。”
“交情?”李煦摇摇头,“难!”
“不讲交情讲利害。我会跟他们说,真的逼旭公下不了台;就只好把盐务上的种种毛病,和盘托出,那时兴了大狱。可别怪咱们不讲交情。”
这番话将李煦说动了,沉吟着久久不能下决心;四姨娘可忍不住问了:“亏空若是能补上了呢?”
“挪移钱粮是私罪,照例革职问拟。照州县官的例,一年之内全完,不但免罪,还能开复。”沈宜士又说,“我想,这个例,应该是上下通用的。”
“免罪开复”四字,对四姨娘的诱惑极大;便即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果然能把亏空全补起来,那还有什么话说?”
“好吧!”李煦立即作了决定,“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就照宜士的意思办吧!你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走!”沈宜士紧接着说,“还有范老接济的三笔款子,也要赶紧去收了来;王宝才应该已经跟李家姊弟接上头了。我跟王宝才约好的,在扬州镖局子里见面;请世兄随后赶了来接应。”
说停当了,沈宜士再不耽搁,连夜收拾行装;一宵未睡,天一亮就带了人雇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