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病好,已经十一月初了。李煦强打精神,亲笔缮写了每月必须进呈的“晴雨录”;四姨太打点了送京中显要的节礼,命温世隆带着两名家人进京。接下来就该料理过年了。
“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法?”四姨太将李鼎找了来,悄悄问道:“你父亲病刚好,我怕他着急,不敢告诉他。我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你倒看,有什么法子?”
听见这话,李鼎好半天作不得声;总有四五年了,年年难过年年过,四姨太从未向他问过计。如今到底要他来分忧了。
“我也叫没法子!但凡有一条路好走,我也不会来问你。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顶门户的人;我不能跟你父亲谈,只好跟你商量。”四姨娘紧接着说:“路倒还有一条,就怕你不肯去走。”
“不,不!”李鼎急忙答说:“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其实,走这条路也不难,就怕你脸皮薄,说不出口。”说到这里,四姨娘停了下来,要看他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一条路呢?”
“你先别问,你只问你自己能不能抹得下脸来,把要说的话说出去?”
逼到这个关键上,李鼎怎么样也说不出退缩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答一声:“我说不出口也要说。”
“看样子,也由不得你不说。”四姨娘说:“你明天就到南京去一趟;去找震二奶奶,跟她借五千银子。曹家这几年境况虽也不怎么好,震二奶奶的私房可是不少,在苏州就放了有两三万银子的账。她对你不错;只要你肯求她,她不好意思驳你的回。”
李鼎一听,顿觉满身荆棘;楞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四姨,我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私底下见得着她?见了她,话又该怎么说?”
“彼此至亲,内外不避,那里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会没有?只看你怎么去找?”四姨娘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找锦儿,就说我有几句话,要你当面跟震二奶奶说;让锦儿把话转过去,震二奶奶自然会有安排。”
“好!”李鼎的重负释了一半,“见了面呢?”
“这就看你了。”
“怎么?”李鼎颇为困惑,“看我什么?”
“看你会不会哄她,说上几句让她心软的话;什么事都好办了。”四姨娘故意背过脸去说:“你又不是没有在脂粉堆里打过滚的,连震二奶奶喜欢听些什么话都不明白?”
李鼎不作声,咀嚼着四姨娘的话,慢慢辨味。味道是辨出来了,却有种无可言喻的难受;就像吃了已馊的食物那样,心中作呕。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顶一句:“教我勾搭震二奶奶去跟她借钱;四姨,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作了默许的表示。那也是表面的;他决定去还是要去一趟,见到震二奶奶只跟她说,四姨娘打发他来告贷;能借到最好,借不到也只好拉倒。
于是第二天便即动身,往还半月;借到了两千银子。一到家照例先在正厅东面,供奉祖先木主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到上房去见父亲。
“你回来了,很好!”李煦的神色异常,似兴奋,似忧伤,仿佛有些恍恍惚惚地,“恐怕我年内就要进京。”
“喔,”李鼎问道:“是皇上降旨,让爹进京。”
“不!局面怕有大变化。”李煦放轻了声音说:“我得一个消息,外面都还不知道。初七那天,皇上在南苑行围,身子就不大舒服;一回到畅春园就病倒了。梁九功传旨,说是偶冒风寒,已发了汗,不要紧了;从初十到十五,斋戒静养,一切章奏,都不必进。”
趁李煦说话暂停的间隙,李鼎提出了他的疑问:“这可是少有的事。圣躬违和,比感冒重得多的病,皇上都是照样看奏摺;而况又说发了汗,不要紧了!”
“你见得不错!说不要紧是安人心的话。”李煦招招手,将儿子唤到面前,用低得仅只有父子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已经有朱谕飞送西宁,要十四爷兼程进京。”
“这——,”李鼎也是惊喜交集,“这样说,十四爷是要接位了。”
“皇上的病势一定不轻!”李煦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这两天我晚上都睡不着!心惊肉跳,只怕宫里已经出了大事。”
“出大事”是内廷行走官员所用的一句隐语,意指帝后驾崩。李鼎心里也是这么想,但他不会流眼泪;因为他所身受于皇帝所赐的恩泽,比他父亲差得太多、太多了。
不过,他不能不安慰父亲,“爹也不必伤心!”他说:“世上到底没有长生药。皇上临御六十一年,虽说圣寿未过七十,福泽到底也是周秦以来所未有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受恩深重。”李煦又说:“昨天我带了你四姨到各大丛林去烧了香;祈祝圣寿绵长。无论如何,不能在年内出大事。”
“这——。”李鼎想问是何道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西宁到京,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往,再是兼程赶路,也非个把月所能到达。倘或恂郡王犹未到京,而龙驭已经上宾;那时“国不可一日无君”,或许大位会有变化。
“不过,我也是杞忧。”李煦又说:“十四爷兄友弟恭,没有一个不爱戴的。”
李煦忧不成寐的原因之一,就是这皇帝一旦驾崩,而所欲传位的皇子,远在西陲道途之中,应该如何处置的疑难莫释之故。李鼎亦觉得此事可虑,认为不妨跟沈宜士及李果谈谈,或者可以解惑。
“这话有理。”李煦立即接纳;当即派人传话,请沉、李二人,晚间围炉小酌。
这两个幕友,是李煦可共机密的心腹,所以他亦不须掩饰;很坦率地道出他的忧虑,希望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出现怎么样的一种局面,前朝可有相似的成例?
猝然一问,倒将腹笥原本不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问住了。两个人都在肚子里温习二十四史,不过方法不同,一个是从汉朝往下想;一个是由明朝往上推。
自明上溯的是沈宜士,先想到了一个例子,“明武宗驾崩的情形,似乎可以参酌。”他说:“明武宗崩于正德十六年三月,无子,遗命:天下事重,请皇太后与阁臣审处。张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迎兴献王世子于安陆,至四月里方始即位。在此一个月中,政务由内阁处理,并无妨碍,我想,倘或今上不讳,而嗣君尚未到京,一切大事,自然是由顾命大臣奉嗣君的名义以行。”
“嗯,嗯!”李煦问道:“不知此外还有先例没有?”
“历朝的情形不一样。”李果觉得不必再找先例,认为沈宜士的看法非常正确,“看样子皇上即或不起,既非暴疾,而且神明不衰;自然会从容布置。派定顾命大臣是一定的;至于嗣君尚未到,不妨视作巡守在外,先派恂郡王的世子监国,一切大事由顾命大臣会同办理。大局仍旧可以安定下来。”
两个人都是如此说法,李煦的疑忧解消了一大半。于是推测顾命大臣的人选。第一个想到的是隆科多。
隆科多与皇帝是中表亦是郎舅;以椒房贵戚担当宿卫的重任,是皇帝朝夕不离的心腹。他的正式官衔是理藩院尚书兼步军统领,手握重兵,整个京城都在他控制之下,必受顾命无疑。
李煦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武英殿大学士萧永藻。此人是镶白旗的汉军,操守极好,为恂郡王最钦佩的大臣之一;如受顾命一定能辅佐嗣君,匡正缺失。
“再就是马中堂了。本来他是八爷的人;为了八爷想当太子,闹得天翻地覆,马中堂也很倒了一阵子霉。不过,后来大局一定,八爷心甘情愿让十四爷出头;八爷的人,自然也就是十四爷的人了。所以五、六年前,马中堂复起,仍旧当武英殿大学士,班次还在萧中堂之前,内阁首辅,当然是顾命之臣。”
他所说的“马中堂”就是马齐;也不姓马、姓富察氏,是满州人,隶属镶黄旗。除此之外,李煦认为“八爷”胤祀也可能受顾命;因为他不但全力支持恂郡王,而且颇具治事之才,可为嗣君的一个好帮手。
“如说八贝勒会受顾命;那么,”李果问说:“雍亲王似乎更有资格。他是恂郡王的同母兄,当然爱护幼弟,必能尽心辅导。”
“不会,不会!”李煦乱摇着手说:“决不会!这位王爷‘一笑黄河清’,人见人怕;知子莫若父,皇上就说过:‘四阿哥喜怒无常,不能合群’。怎么会派他当顾命之臣?”
刚谈到这里,只见棉门帘掀开一条缝,有人在张望,李鼎便问:“谁?”
是门上的人,掀帘进来先屈一膝打个扦;然后疾趋至李煦身边,低声说道:“刘把总刚从京里回来,说有要紧事要见老爷。”
听这一说,李煦的神色立刻就紧张了。原来刘把总是巡抚衙门的摺差;这个差使,终年奔驰南北,马不停蹄,极其辛苦;但入息极好,因为顺便替达官贵人携带私信,来回都有赏封,一趟跑下来,落个百十两银子,无足为奇。由于李煦出手大方,刘把总格外巴结,京中出了什么新闻,必来报告;但通常都交代了公事,在白天从从容容来谈,像这样刚回苏州,连夜来访,必是得了什么跟他切身有关的消息,急于相告,所以李煦不免紧张。
“快请!”李煦又说:“就请到这里好了!”
不一会进来一个中年汉子,于腮满面,一身风尘,穿的是行装,还戴着大帽子;但覆在上面的红缨子,已经为北道上的黄沙染成暗灰色了——由这一身打扮,可以想见刘把总连家都不回,便急着来报信,这份忠人之事的态度,着实令人感动;在座的两宾两主,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沐恩给大人、少爷请安!”刘把总抢上两步,屈膝垂手,打了个扦。
“少礼,少礼!”李煦亲自扶起他说:“想来还没有吃饭?现成的热酒;来,来,添座!”
“多谢大人,列位请坐!”刘把总说:“大人赏饭,可惜吃不到嘴;有几句极要紧的话,想跟大人回禀。”说着,便拿眼睃着沉、李二人。
“不要紧!什么话都可以说;不用顾忌。”
刘把总却仍旧在迟疑;李鼎的心思快,知道此刻他顾忌的不是座中嘉宾,便去到门外,略略提高了声音发令:“都退出去!”
直等听差都走净了,刘把总才开口:“皇上怕是驾崩了——。”
一语未毕,刚刚坐下的李煦,霍地跳了起来,紧攥住刘把总的肩头说:“皇上怎么着?”
“皇上恐怕已经驾崩了——。”
“怎么叫‘恐怕’?”李煦迫不及待地问。
“爹!”李鼎急忙相劝:“你先把心定一定;听刘把总慢慢说。”
于是沈宜士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将刘把总按得坐下,抚慰地说:“别急!请你从头说起。”
“是十一月十三那天,我到畅春园大宫门领了批回,当天就住在海甸;到了起更的时候,情形不对了,街上平白无故地多了好些兵。我也不在意;因为第二天就要赶路,老早就上了炕。睡到半夜里,忽然惊醒,那声音可就大不妙了。”
刘把总咽了口唾沫说:“街上不断的马蹄声,呼——,一阵奔过来;呼——,一阵奔过去。等出了屋子,西北风刮过来,只听畅春园那个方向,哭声震天。”
他说到最后一句,李煦已经忍不住失声而号;却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用抖颤的哭音说:“你说下去,快说下去。”
刘把总亦为自己的情绪所震动了,茫然地眨了一会眼,才继续往下说:“我想出去看一看,客栈前后门都有兵看住;掌柜说‘有个护军校来关照,随便谁都不准上街;不然送了命怨不着谁。这话儿不是吓唬人,他怀里抱着九门提督隆大人的大令;那可不是当玩儿的!’我就问,园子里哭得那么凶,是不是皇上驾崩了?他说:这话不好乱说!”
“那么,”李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大家都关在客栈里头,街上断绝行人,也没有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刘把总紧接着说:“守到天亮,街上忽然静了下来;掌柜的朝外望了一下说:大概要起驾回京了。果不其然,有个蓝翎侍卫到客栈里来抓夫子去平土洒水。我可是躲过了,找了一间临街的屋子,从门缝里往外偷看;看见皇上的黄轿经过。后面跟着好些大轿、后档车;车轿里都有哭声——。”
“慢着!”李煦打断话问:“老刘,我问你,扈驾官儿,暖帽上的红缨子摘了没有?”
“没有。”
“你看清楚了,确是没有?”
“没有错儿。”
“还好!”李煦略有安慰之色;接着为沉、李二人解释宫中的规矩,“凡是一出大事,第一件事就是‘摘缨子’;红缨犹在,足见还有希望。大概皇上病势添了是真的。老刘,请你再说下去。”
“等銮驾过了,兵撤走了一大半;街上也能走人了。茶馆卸了排门开张;我去喝茶带打听消息,一进去就望见两面墙壁上贴着鲜红的两张红纸,四个大字:‘莫谈国事’。墨汁还没有干。我看大家都低声在说话,等人一走近了,马上住口,知道打听也是白打听,只拿眼睛看;这一看可看出点根由来了。”
说到紧要关头上,刘把总忽然住口不语;抬眼张望,像在搜索什么。李鼎会意,赶紧动手,不管是谁的茶,端到了他手里。
等刘把总灌了一碗茶,抹一抹嘴,随即又说:“茶馆门口有两个剃头挑子;太监等着剃头都站成队伍了!”
这一说,又惹得李煦老泪纵横;因为大丧百日内不准剃头,所以都要赶在成服以前办了这件事。
“老刘,”这时候可连李鼎都忍不住了,“总有点消息吧,皇上到底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我赶着回来了。”
“嗐!你怎么不进城打听打听呢?”
“不行!”刘把总使劲摇着头说:“城门都关了。我还想等一等,看情形再说;客栈的掌柜悄悄儿跟我说:你有事就回去吧!年近岁逼犯不着在这儿耗着。城门还不知道那天才开呢!”
这才真是惊人的消息!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心思细密的李果,首先发问:“刘把总,是不是真的关了城门?”
“真的。”
“你亲眼看见?”
“是!”刘把总说:“我起初亦不相信,特为到西直门去看了一下。”
“也许只是西直门。不见得九门都关了吧?”
“不!九门都关了。我怎么知道的呢?”刘把总自问自答:“因为有人在西直门外哭。说他家有个要紧人得了急病,他急于进城探望,从朝阳门往南转过来,每个城门都关了。”
“这是什么道理呢?”李煦的眉心拧成一个结,“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啊!一定是出了事。”沈宜士问刘把总:“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
“打听了没有呢?”
“没法儿打听。大家连京里关城门这件事都不知道,还能告诉我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李煦,刘把总带来的消息,是最新最快也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关照李鼎,取廿两银子,酬谢刘把总,同时问他,还有谁知道这个消息?
“我敢说,全苏州就我一个人知道。只跟抚台衙门的王巡捕略为说过两句;紧接着就赶到这儿来禀报。”
“费你的心!你请回去休息吧。这个消息很机密,可是也很有关系;老刘,你也稍为谨慎一点儿。”
“是,是!”刘把总急忙表明:“这是什么事?能到处去乱说!除非大人这里,别的地方我不会说。”
“那才是!”李煦又说:“你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我门房,明儿也许还要请你来,有话问你。”
刘把总答应着,又请安谢了赏,方始退了出去,这一来,酒兴自然都一扫而尽了;李煦毫不掩饰他的内心的感觉,说话的声音神态都变过了。
“你们说,”他用抖颤的手指着在座的三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关城?”
事情太大,李煦的态度又太严重,大家都不敢轻易作答;但内心的想法都差不多,必是宫中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大局未定,所以紧闭城门,隔绝内外,使得局势易于控制。
“说啊!”李煦催问:“是不是有人造反?”
“若说有人造反,必是隆科多!”沈宜士脱口答说:“他是九门提督,只有他才能下令闭城。”
“隆科多为什么要造反?”李果比较平静:“消息如石破天惊,万想不到;咱们只有静下心来,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剥下来看。我觉得有一点是毫无可疑的,皇上已经宾天了!”
“这,”李煦越发惊慌,“这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如果皇上只是病势增加,自然仍旧在畅春园养病,不过多召御医会诊。”李果问到:“请问,天下那里有个重病的人,而可以随便挪动的?”
这一点破,无不恍然大悟,“照这么说,坐在黄轿里的是大行皇帝?”沈宜士说:“龙驭已经上宾,并不宣示,照生前那样启跸回宫;然后关了城门。这不就是‘秘不发丧’吗?”
“不错!”沈宜士矍然而起,“由隆科多身上去推想,一团混沌、莫测高深的局势,或者可以窥知端倪。九门紧闭,自然非九门提督下令不可;但是,隆科多是不是仍旧掌权;会不会已为他人取而代之,不能不说是一个疑问。”
“不会!”李煦噙着眼泪说:“他的兵权是他人所夺不去的。”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疑问就多了!”沈宜士屈着手指说:“第一、是他自作主张,下令闭城的呢,还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第二、倘系奉命行事,又是奉了何人之命?第三、最要紧的是,闭城的原因何在?是不是宫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消息不宜外泄,所以先把城门关起来再说。”
“宫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我看是一定的。”李果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我看多半是夺位之争!”
此言一出,举座默然。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在心里思索;夺位之争的一方是恂郡王;另一方是谁?
“唉!”李煦叹口气说:“康熙四十七年冬天,为了八爷想当太子,皇上很生气,特为召集大臣,亲自面谕,不准结党,那时我正好在京里,随班听宣;清清楚楚记得皇上的话:‘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将来等我一咽了气,一定把我丢在干清宫里不管,先束甲相攻,争夺皇位。’看起来,皇上的话,怕是不幸而言中了!”说着泪流不止。
“决不致于如此!不过,”李鼎忽然问道:“隆尚书对皇上,到底是不是忠心耿耿?”
“这——,”李煦摇摇头说:“看不出来。”
“那就坏了!如果隆尚书对皇上忠贞不二,当然秉承皇上的意旨,力保十四爷登基。倘或有了贰心,投到另一位阿哥那里,十四爷怕要落空了。”
“这‘另一位阿哥’,照世兄看,会是谁?”
“自然是八阿哥!”
“不会!”李煦断然否定:“决不会。八阿哥很有自知之明;早不存这个妄想了!再说,有四爷在那里,他自然护着同母的弟弟,岂有坐视之理?”
“那么会是谁呢?”
谁会与恂郡王争夺皇位,除了“四爷”雍亲王以外,皇长子胤禔、皇二子也是废太子胤礽,禁锢已久,都不足论;皇三子诚亲王胤祉雅慕文事,平时与隆科多不甚接近,想夺皇位,亦无力量;皇五子恒亲王胤祺,秉性平和,决非阋墙之人;皇六子早夭;皇七子淳郡王胤佑,身有残疾,绝无大志;至于皇九子贝勒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一直是“八爷”胤祀的死党,只要胤祀不争皇位,支持恂郡王,胤禟与胤?一定也会站在恂郡王这面,而况他们与恂郡王的兄弟情分,本就极厚,照常情而论,也不会违逆父命,争夺本该属于恂郡王的皇位。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倒是‘四爷’雍亲王夺了同母之弟的天下?”
李果这两句话,在李煦听来,岂止晴天一个霹雳,不过震倒而已;真是当胸挨了重拳,顿觉天旋地转,喉头微甜发腥,一张嘴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见此突发之症,在座之人,无不大惊失色;倒是李煦自己很镇静,“不要紧!”他说:“我一时震惊,脾不统血,不要紧!”
话虽如此,还是乱作一团,听差闻声而集;总管杨立升亦急急忙忙地赶了来,他略通医道,一面派人延医;一面叫人去取来现成的人参固本丸,亲手在天平上秤了五钱,用温开水让李煦吞了下去,才向李鼎询问得病的经过。
李鼎心里明白,父亲是因为雍亲王可能已取得皇位,大受刺激,才有这“脾不统血”的急症发生;但他不明白,他父亲所受的究竟是什么大刺激?是为恂郡王失去皇位而痛惜;还是以为宫中在“束甲相攻”而着急。老皇驾崩,新君接位,而况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故,是件无可再大的国家大事。再则消息尚未外露,局势亦在混沌之中,非谨守机密不可;所以含含糊糊地答说:“老爷是一时心境不好。”
杨立升察言观色,心知必有蹊跷,一时不宜多问;只是建议:“我看把老爷先送回上房去吧?”
“对了!”沈宜士接口说道:“应该赶紧回上房休养。吉人天相,必是一场虚惊。”
最后一句话是双关语,李煦自能意会;他不止是安慰他的吐血,意思也是京中的变故,必无大碍,所谓“吉人”是指恂郡王,终必仍能入承大统。
话是懂了,李煦却没有能听得进去:“奉屈两位今晚上多待一会儿。”他说:“我的病不要紧,让我稍为息一会,还有话要跟两位细谈。”
两幕宾对看了一眼,仍旧由沈宜士作答:“旭公请安心静养。果然有事,请随时招呼;今晚上我们都不回去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小鼎,你叫人好好伺候。”
三更已过,在客房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已有了倦意,正待解衣归寝时;李鼎奉父之命,亲自来请他们到上房相见。
所谓“上房”是四姨娘的卧室。沉、李二人,相从李煦多年,进入内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而李煦一向倾心结客,此时隐然有大祸临头之感,期望沉、李能够出死力相助,自然更要表现得亲如家人,所以特地关照四姨娘,不必回避。这一来,使得沉、李二人,越发局促不安了。
四姨娘却真不愧为李煦得力的“内助”,落落大方地含笑招呼:
“两位请这面坐,暖和些;说话也方便。”
四姨娘是在床前白铜大火盆旁边,设下两张椅子;一张大茶几上,除了茶以外,还摆着两干两湿四个果盘。虽是寒夜,待客之礼,丝毫未忽。
等坐定下来,李果望着拥被而坐,脸色憔悴,双眼犹肿的李煦,向李鼎问道:“张大夫怎么说?”
他指的是张琴斋;“不要紧;”当着父亲的面,李鼎自然说些令人宽心的话,“一时的心火,也亏得老人家的体气壮;张大夫用的是六味地黄丸。”
“实在是要多休息。”四姨娘接口说道:“不过心里有事,不说出来,反而睡不安稳。夜这么深了,还打搅两位,真是过意不去。”
“那里的话?”沈宜士与李果,同时欠身相答。
“你预备吃的去吧!”李煦向四姨娘说:“这里有小鼎招呼,你就不必管了。”
于是,四姨娘叫锦葵为李鼎端了张小板凳,让他在火盆旁边也坐了下来;然后向客人道声“宽坐”,才到她自己的小厨房中,督促丫头,预备消夜的点心。
“唉!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事情是很清楚的了!只不过,皇上是怎么去的,还不知道。”说着,李煦又泫然欲涕了。
“爹!”李鼎着急地说:“又要伤心了!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
李煦顺从地点点头,取起枕旁一块白绸大手巾,擦一擦眼泪说道:“除了大阿哥脑筋不清楚;二阿哥后来性情变了,暴躁乖僻以外,在皇上跟前的阿哥们,没有一个敢不听皇上的话。倘或皇上的遗命是传位给四阿哥;这话又是当着各位阿哥的面,亲口说的,就决不会有争执,更用不着关城。所以,我心里很疑惑——,唉!”他痛心得一张脸几乎扭曲变形了,“我真想都不敢想!”
他的神态与声音,使得听的人都震动了;“旭公,”沈宜士吃力地问说:“你的意思是皇上被……被——。”
他那个“弑”字未曾说出来,大家却都领会了,“这句话不好轻易出口!”李果神色严重地说:“最好从此不提。”
“是的!”李煦用嘶哑的声音说:“两位请过来。”
于是沉,李二人起身绕过火盆,到了床前,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拖了张凳子,面对李煦而坐,都是倾身向前,等待李煦开口!
“这个,”他伸开左掌,屈起拇指,作了个“四”的手势,“虚伪阴险是有名的;一定不知道怎么拿隆科多勾结上了,假传遗命。八、九两位,大概还有三阿哥,自然不会心服;此刻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个局面?不过,我想,隆科多有两万人马在手里,京里谁都闹不起来;如今要关城,为的是怕走漏消息。有一个人必得瞒着。你们倒想!”
“是在西宁的那位?”李果问说。
“对了!防他会起兵。可是,难!”李煦摇摇头,一连说了三个“难”字。
这难处只有深知亲藩家的李煦,才能体察得到;不过沈宜士因为跟李绅长谈过几次,对西南的局面,颇有了解,所以亦能约略意会,便即问到:“旭公,难在有人箝制,是不是?”
李煦点点头;反问一句:“你知道能箝制恂郡王的是谁?”
“自然是四川总督年羹尧。”
一听这话,李煦面现惊诧之色;“原来你亦明白!”他又感慨了,“果然如此,可真是人心难测了!”
“我是听缙之兄谈过,说年制军原是雍亲王门下;因为这个缘故,恂郡王亦拿他当心腹看待。而年制军不免跋扈擅专;所以这年把以来,宠信大不如前了。不过,据缙之兄说,年制军对恂郡王倒是很恭顺的。”
“表面恭顺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又是一回事。如今我可以断言,如果有了争执,年某人一定站在雍亲王这面,而且会出死力。因为他不但是雍亲王的门下;而且是雍亲王的至亲。他的胞妹,就是雍亲王的侧福晋。”
“原来还有这么深的关系!”李果问到:“照此说来,年制军能久于其位,自然有雍亲王的维护之力在内?”
“岂止于维护?雍亲王曾经力保过。”李煦双眼望着帐顶,落入沉思之中;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谈得差不多了吧!”四姨娘悄然出现,“快四更天了,吃点什么都安置吧!”
“先消夜吧!”李煦接口说道:“一面吃,一面谈。”
四姨娘无法劝阻,只有让丫头在李煦床前支一张活腿桌子,把消夜的酒菜点心,端了上来,却悄悄向李鼎使个眼色,把他调出去有话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大不了得的事?我问他,他只说:你不懂!什么事我不懂?”
“听说是皇上驾崩了!”
刚只说得这一句,发觉四姨的神色已变。李鼎能够体会得到她的心情;皇帝虽远隔万里,深在九重,而且她亦只是在乘舆最后一次南巡时,悄悄偷觐过天颜;但以受恩太深太厚,在感觉上皇帝便是慈祥恺悌,荫庇晚辈无微不至的尊亲。一闻哀音,岂有不悲从中来之理?
只是这一来,必然又触动父亲的伤感;所以他急忙阻止:“四姨,别哭,别哭!”
“唔!唔!”四姨娘捂着自己的嘴,尽力忍住自己的哭声;然后又问:“那么,十四爷不就要登基了吗?”
“不!情形大变了!恐怕是雍亲王当皇上。”
听这一说,四姨娘如遽然失足一般,遍体冷汗淋漓;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都落空了吗!”
李鼎恍然大悟,父亲为何吐血?正就是为此!于是他也像四姨娘一样,透骨冰凉,也想哭了。
“消息到底真不真呢?又是‘听说’,又是‘恐怕’,为什么没有准信儿?应该赶快想法子去打听啊!”
李鼎觉得,大家谈论了半天,还不抵四姨娘这句话实在,便定定神说:“对!我跟爹去说。”
回到原处,只见沉、李二人皆停箸不食,在倾听李煦低语;等他一进去,作父亲的问道:“好像听得你四姨在哭,怎么回事?”
“我把京城里的消息告诉四姨了。”李鼎紧接着说:“四姨说得不错,如今应该赶紧先打听消息究竟确不确?”
“我们也正在谈这件事。”李煦望着两幕宾说道:“连小妾都是这么说,真是事不宜迟了。”
“是的!”沈宜士点点头说:“我想除了驿站以外,浒墅关商贩云集,也是消息灵通之地;不妨跟那里的监督打个交道。”
浒墅关的关监督名叫莽鹄立,字树本,满州人而编入蒙古正蓝旗,李果跟他很熟,便即自告奋勇,到浒墅关去打听。
“好!我检几幅画,请你带去;只说岁暮致意,比较好说话些。”李煦转脸又说:“安庆之行,就要拜托宜士兄了。”
“商量停当了,我马上就走。”
原来“安庆之行”,是要去走一条门路;是李煦自己想到的,年羹尧的胞兄年希尧,刚交卸安徽藩司,由于天寒路远,不宜长行,要过了年才回京。如果雍亲王登了大宝,年希尧便椒房贵戚;飞黄腾达,指顾间事;要为什么人说几句好话,亦很有力量,这条路子不能不走。
“六亲同运,这条路子要跟曹家一起去走。宜士兄,你到了江宁,先跟舍亲谈一谈。这份礼,是合在一起送呢;还是各自备办?”
“旭公的意思呢?”
李煦迟疑了一下答道:“不瞒两位说,我希望能合在一起送。因为舍亲的境况比我好得多;备礼得重一点,我就沾了他的光了。这话,还请宜士兄多多费心,说得婉转一点儿。”
“不止于婉转,我还要为旭公占住身分。既然六亲同运,自然休戚相关,不分彼此。旭公请放心,这话我会说。”
艰苦一夜,总算谈得有了结果,李煦忧疑难释,还有话要说;但四姨娘忍不住出面干预,只得作罢。
其实最艰苦、最操心的倒是她;要备一份能让年希尧重视感动的礼物,犹须大费周章。好在事虽重要,还不太急;急的是要与浒墅关打听消息,所以第二天一早,开了画箱,请李果自己挑了两幅画,打发他先走。
“树公,可有京中的消息?”
“我不知道客山兄是指那一方面?只听说皇上月初在南苑行围受了寒,圣躬不豫;十一月十五冬至;南郊大典特派雍亲王恭代行礼。看上去病势好像不轻。”
“喔,还有南郊大典雍亲王恭代这件事?”这时是李果困惑了。
“是的!不错。”莽鹄立问道:“客山兄提到这上头,必有缘故?”
“树公,”李果亲手挪动凳子,靠近了主人说:“有个消息,是摺差带回来的,说龙驭上宾了——。”
莽鹄立大吃一惊,但也相当沉着;不肯开口打断李果的话,只竖起耳朵,很用心地听他讲完畅春园“出大事”,京城九门皆闭可能发生了夺位之争的消息;以及推测可能是雍亲王取得了皇位的理由。
“这真是无大不大的大事了!”莽鹄立说:“我还是第一回听见这个消息。”
李果难免失望,不由得就说:“原以为树公在往来要津,必有更详细的消息。”
“也许消息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去打听。”莽鹄立向外高声一喊,将听差唤来说道:“你拿我的名片,叫人到‘急递铺’跟管驿马的人说,有京里来的公差,不管属于那个衙门,只要是十一月十四离京的;都带了来,我有话问。”
“是!”
“慢着!”莽鹄立又说:“你在门上守着,‘急递铺’有差人送来,好好管他的茶饭;一面赶紧来报。”
等听差一走,李果已想好了几句话要问:“树公,你看雍亲王得位这一层,有几分可信?”
“很难说。恂郡王会继承大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皇上特派雍亲王祀天,似乎又有深意。”
李果不作声。他原先的想法动摇了;原以为雍亲王如果得位,必是不由正道而夺得的,如今既有南郊代祀之命;而十一月十三又还在斋所斋戒之中,雍亲王根本不在畅春园,何能参预夺位之争?看起来似乎是皇帝变了主意了。
“客山兄”,莽鹄立问:“你见过雍亲王没有?”
“他随驾南巡的时候,见过一次;不过遥瞻,认不真切,而且时隔多年,形象也模糊了。”
莽鹄立点一点头,“等我想一想。”他思索了一会。矍然说道:“我想起来了。”
李果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只见他唤来听差,将重叠着的画箱挪开,在最底下的一只箱子中取出来一个软裱的手卷;然后示意听差离去,方将手卷展开。
“客山兄,也许这就是御容了!”
李果这才明白,是让他看雍亲王的画像。画是绢本,上方题七个篆字:“破尘居士行乐图”;画中立像,作宋人服饰,手拈一串念珠。戴的是一顶浩然巾,鬓间所露的头发,与众不同,李果不由得定睛细看。
“雍亲王是鬈发?”
“不错!”莽鹄立答说,“天生的鬈发。”
于是李果目光注视在面貌上,眼小、眉细、一张瘦削的脸,配上薄嘴唇与长、小而扁的鼻子,与两撇自唇角下垂的八字胡子,令人有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这是树公的手笔?”
“是的。”莽鹄立说:“四年前画的。我替好几位阿哥画过像;唯独这一张最费经营。”
“喔!”李果率直请求:“乞道其故。”
“你总看得出来!”莽鹄立放低了声音说:“这是阴险一路的相貌,只要对他的眼神跟一条鼻子有了把握,本不难着笔;但那一来,我就一定得罪了雍亲王。”
“是!”李果试探着问:“是说,让人一望而之是个极阴险的人?”
“对了!他那双眼是三角眼;岂是王者相?但画的不像也不行;煞费经营者在此。”
“那么,这张相,他自己满意不满意呢?”
“还好!”
“破尘居士是雍亲王的别号?”
“是的。”莽鹄立说:“看这个别号,再看这串念珠,你就知道他所好的是什么!”
“好佛?”
“对。”
“这不是跟皇上有点格格不入了吗?”
“皇上海量渊宏,信佛也好,信道也好,信耶稣教也好,只要不悖伦常大道,概不干涉。”
“这样说,雍亲王跟那些西洋教士并无往来?”
“不错!”莽鹄立说:“雍亲王最恨西洋教士。”
“听说九阿哥通西洋文字;雍亲王跟他自然不和?”
“何消说得!不过,雍亲王最忌最恨的是这一位。”莽鹄立伸出姆指与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
就这一个手势,使得李果忧心忡忡了。李煦一向倚“八贝勒”胤祀为奥援;果然是雍亲王做了皇帝,对接近胤祀的人,自然不会有好感。而以他的气量之狭,倘无好感,必然不容;李煦危乎殆哉了。
再往深一层去想,如果他是真心爱护幼弟恂郡王;那么推屋乌之爱,岂有最恨全力支持恂郡王的八贝勒之理?然则最忌最恨的缘故,正就是因为八贝勒拥护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同母幼弟!
情势很明显了!李果在心里想,京中紧闭九城,束甲相攻,定是雍亲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勾结了隆科多,夺得皇位;而八贝勒、至少还有诚亲王与“九贝子”胤禟,正合在一起,反对雍亲王“篡位”。
就这样谈到夜深人倦,急递铺中始终没有消息,只好罢饮归寝;却以心中有事,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安枕。
睡到近午方醒,主人家的听差已伺候多时;等他漱洗刚毕,只见莽鹄立脚步匆匆,一进门便说:“客山兄,有消息了!”
“喔!”李果先仔细看一看他的脸色,却有些深沉莫测得模样,便即刻问道:“如何?”
“果如所言。”
李果的心往下一沉,但还希望能证明这一消息并非完全确实,所以请问来源。
“是浙江驻京的提塘官,有紧要摺件送回杭州,路过这里,亲口告诉我的。”莽鹄立又说:“他是十一月十五出京的,大事已经定了。”
“喔!”李果有无数疑问,不知先说那一句。
莽鹄立看出他的心意;索性给他一个机会:“我正留这个武官在吃饭,你如果有话要问,不妨跟他见个面。不过,怕不能细谈。”
“好,好!”李果正中下怀,“我只问几句话就够了。”
于是主人引导着客人去看另一个硬拦了来的新客;浙江驻京提塘官。此人姓王,本职是千总;由浙江巡抚咨请兵部派委,长驻京城,专门料理本省奏摺。各省的提塘官,很少亲自“跑摺子”;王千总此时亲自出京,星夜驰回杭州,自然是有极紧要的公事,需要面报浙江巡抚。只是事不干己,不便动问;就问,人家亦决不会透露。不过,李果亦猜想得到,十之八九是报告宫中所出的大事。
王千总刚吃完饭在喝茶;莽鹄立为李果引见之后说道:“浙江已经在眼前了,不必急!好好息一息。”
“多谢大人,今天一定要赶到嘉兴;明天中午要到杭州。”
“来得及,来得及!”莽鹄立向李果使个眼色,示意他珍惜辰光。
于是李果问道:“王千总是那天出京的?”
“十一月十五一大早”
“京里的九门不都关了吗?”
“是的,我走的时候还关着。”王千总说:“我是步军统领衙门知道我有要紧公事,特为放我出来的。”
“喔,如今是雍亲王当了皇上?”
“是的。”
李果想了一下,没有含蓄的问法,只好直言相询:“宫中没有起纠纷?”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王千总很吃力地说:“谣言是有的。”
“能不能说点我们听听?”
“很多。”王千总不愿细说,“我看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话是胡说八道?”
“就像说什么八阿哥及四阿哥。这话是靠不住的。”
“何以见得?”
“我,我有——。”
王千总的神情很为难。显然的,他说这话,必有确见,只是不便说;或者不肯说。但事有凑巧;莽鹄立决定送他二十两银子,正好外账房用红纸包好了送了来。王千总谢过赏;大概觉得过意不去,态度改变了。
“我有几道宫门钞。莽大人不妨看一看。”
说着,伸手入怀,从羊皮袄、夹袄,一直到贴肉的小褂子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解开来取出两张纸递了给主人。
李果急忙凑到莽鹄立身边去看,只见第一道上谕是:“谕内阁:命贝勒胤祀、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
光是这一道上谕便让李果如梦似幻的感觉,胤祀不是雍亲王的死对头,如何得能被命“总理事务”,而且是四人之首?
不仅李果、莽鹄立的困惑更甚;因为十三阿哥胤祥一直被圈禁高墙,何以忽而现身,受此重任?
当然,此时无暇推敲;往下看抄件要紧。第二道上谕是:“谕总理事务王大臣:朕苫块之次,中心纷瞀,所有启奏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余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并令记档,则诸事庶乎秩然不紊。其奏事官员亦令记档。至皇考时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缓,何者应行速结,朕未深悉,着大臣等将应行速结等事,会同查明具奏。”
第三道上谕,更出李果与莽鹄立的意料,居然是“贝勒胤祀、十三阿哥胤祥俱着封为亲王。”同时,废太子亦即是二阿哥的长子弘晰,亦封郡王。
看完这三道上谕,李果察觉到王千总的油纸包里还有一张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叫不好意思,伸出手去索讨。
“王千总,索性都借来看一看吧!”
王千总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交了出来;“这不是宫门钞。”他说:“是一道朱谕。有人抄出来叫我一起送回杭州。”
“喔,喔,我知道。”莽鹄立急忙接口:“是密旨;决不会泄漏。”
等那张纸入手一看,文字共分三段:朱谕是第一段:“谕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左目右署)二人,驰驿来京。……”
“军前事务,甚属紧要,公延信着驰驿速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署年羹尧,于西路军务粮饷,及地方诸事,具同延信管理。年羹尧或驻肃州,或至甘州,办理军务;或至西安,办理总督事务,令其酌量奏闻。至现在军前大臣等职名,一并缮写进呈,尔等会议具奏。”
以下是低两格,字迹略小的第二段:“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议奏:谕旨甚属周详,应速行文大将军王,将印敕暂交平郡王纳尔素署理,即与弘(左目右署)来京。”
第三段是议奏之后的批示:“得旨:副都统阿尔讷,着随大将军王来京;副都统阿林保着随弘(左目右署)来京。”
李果看得很用心,他的记性原本就好,所以虽只看了一遍,但要点及人名都已记住。此时当然不便议论;及至将王千总打发走了,莽鹄立因为有此改朝换代的大事,少不得自己也要细细估量一番局势,实在无心陪客。而况李煦正在切盼,既得真相,不必逗留,劝李果赶紧回城,竟未能再谈。
持着李果所默写下来的,来自王千总之手的抄件,李煦的眼睛发亮了!但亦只是像石火电光般一闪,随又归之于困惑。
“你们的看法如何?”他问李果与沈宜士。
“客山兄,”沈宜士说:“你见闻较切,你看呢?”
“我一路在想,局势似乎还没有稳定。目前在妥协的局面,八阿哥受封为亲王,自然是一种安抚的手段。既有上谕,章奏出纳必经总理事务的两王两大臣之手;八阿哥居首席,自然可以居中用事。不过,这种妥协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实在难说得很。”
“一点不错!”李煦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们看出来没有,一上来,两王两大臣的意见,就跟新皇不合。”
李、沉二人,相顾愕然,细细参详,方始看出夹缝中的文章:“旭公是说大将军的印务?”沈宜士问。
“新王要交给延信;议奏却说要交给平郡王,这——,”李果也点点头,“不能不说是无形中驳了新皇的意见。”
“话虽如此,也还有解释。”沈宜士发现李煦的忧虑,又添了几分,便有意持乐观的看法:“谕旨固属周详,仍有漏洞;延信未到军前,接管大将军印务以前,应该有人护理,加一句‘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素署理’,这个漏洞就补起来了。”说着,趁李煦疏神之际,向李果使了个眼色。
在沈宜士,这个眼色仅是示意李果,不要驳他的话;而李果却能充分领会沈宜士的用心,所以进一步帮腔,“这个看法很精到。”他说;“不论新皇的皇位如何得来,要安定大局,非得八阿哥协力不可。朝中既有封了亲王的八贝勒护持;军前又有平郡王署理大将军印务,为谁说几句话,一定亦很管用,旭公大可放心。”
李煦很精明,但耳朵较软,尤其是好听的话,更易入耳。如今听得沉、李二人一唱一和,自己想想,实在也不必戚戚;而况恂郡王一到京,新皇当然也要加恩重用,希望和衷共济。这一来,又多一重奥援。将来纵或不能再有前几年那种巡盐的好日子,至少祸事是决不会有的。
这样一想,心境大见开朗;胃口也就开了,居然吃了两饭碗的野鸭粥,放倒头好好睡了一觉。
不过四姨娘却不大放心,叫丫头将李鼎找了来说:“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前常听你姑夫说:四阿哥与十四阿哥,实在不像一母所生;一个厚道,一个刻薄。四阿哥而且喜欢假装清高;是很难惹的人。你倒跟沈师爷他们好好去谈一谈。弄清楚了来告诉我。”
于是李鼎请了沈宜士与李果来,转达了四姨娘的意思,希望有个切实答覆。沉、李二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来,李鼎也有些发慌了,“请两位直言无隐。”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四姨的原意,也是问祸不问福。”
“祸福实在很难说。”沈宜士跟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决定说实话:“我跟客山兄一直在推敲这件事,觉得有两个地方,迹象不妙。第一、现成的平郡王在那里,何必又老远派延信去接管印务?”
“这,这是说,新皇不信任平郡王。”
“应该这么看。”沈宜士又说:“上论中特为指定两个副都统,跟恂郡王和二阿哥的世子弘晰一起进京,似乎是心有所忌,派人监视。”
“这一点,”李果也说:“实在很教人不安。”
“其次,照上谕上看,似乎西陲的军务,政务实际上以年羹尧为主;延信不过因为公爵的关系,领个管理大将军印务的虚衔而已。”
沈宜士这一说,更使李鼎觉得平郡王不为新皇所重;竟连管理印敕的虚衔,亦靳而不予。同时他也联想到,一直圈禁高墙,从未受封的十三阿哥胤祥,一释放便是亲王,而同母弟又为先帝所爱的恂郡王反而不能晋位,相形之下,不但显得薄其所亲,而且胤祥之封亲王,似乎别有缘故。
等他将这番意思说了出来,沈宜士与李果都深以为然,觉得大局确有许多大不可解之处。
于是翻覆研求,议论彻夜,判断是凶多吉少;结论是及早设法;希望是保住职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织造世袭,究竟未奉明旨;倘或调职,不过个把月便得移交,偌大银子的亏空,从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