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曹俯,紧接着有件大事,便是安排芹官兄弟上学。
首先是选定书房。西堂除了正面的楝亭以外,陆续添盖了好几座房子,震二奶奶早看中了坐西朝东,题名迎紫轩的三楹精舍,一提出来,曹老太太首先赞成。因为一早上学,晴日满窗,自有欣欣向荣气象,足以鼓舞学生。后窗西晒,夏天嫌热,但搭上凉篷,亦就不碍。用迎紫轩作书房,还有个好处是,走廊南端,隔着一段甬道,有一扇角门,开门出去,便是预备朱实下榻的绿静斋,往来非常方便。
“方便倒是方便,下雨天总还不免要打伞。”曹老太太说,“我看添盖一段雨廊吧!也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震二奶奶本就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现在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更不敢怠慢;随即交代下去,立刻找了织造衙门的木匠来,限期三天,盖一段连接迎紫轩走廊与角门的雨廊。
“书房里起码要添三个人。一个老成些的,照料内外;一个小厮,专门伺候先生。”震二奶奶踌躇着问:“老太太、太太看,伺候书房是用丫头呢,还是用书僮?”
“我看用丫头。”曹老太太说,“芹官有阿祥;伺候先生的是个小厮;再加个书僮,三个淘气猴儿聚在一起,看吧,什么花样都耍得出来。”
“我也觉得用丫头好。不过,这个丫头很难挑,一要稳重,可也不能太老实,不然压不住那两个小厮;二要肚子里有墨水,不能连书架上取部书都不会。”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曹老太太连连点头,“看看谁是既稳重,又识字,挑了去伺候书房。这比平常的又不同,挑中了得加她的月例。”
“老太太、太太这一说,我倒想到一个人;不过,怕她主子不肯。”震二奶奶含蓄地说。
“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另外拿一个跟她去换,不就行了吗?”
“这——,”震二奶奶迟疑着说,“要添人,就为难。”
原来曹家因为今非昔比,在两年前就定下一个规矩,各房的下人,只准减,不准添。原来用两个的,如果有一个或者遣嫁,或者病故,或者犯了大错被逐,就不再补人;除非本来只有一个,因此而无人可用,便由用得人多的一处,拨一个过去。因此,震二奶奶觉得为难。
“例不可破。”曹老太太说,“由我这里拨一个去替换。”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抬眼去看马夫人,她亦保持沉默。两人从眼中取得默契,知道彼此的想法是相同的。
“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莫非有什么关碍?”
“我是怕谁都不愿去替换。”
“我先跟老太太说,看中的是谁?”马夫人低声说道:“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老太太明白了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说萱荣堂的‘四季’,只怕扫院子烧火的丫头,也未见得肯去伺候她。”
“那也由不得她们作主。”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说道:“你先跟季姨娘去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放?”
“不肯也得肯。”震二奶奶答说,“事情摆在那里,只有碧文最合适;而况棠官又是碧文照料惯了的。”
“看她自己儿子分上,说不定肯委屈——。”
“反正,”震二奶奶抢着说,“碧文白天伺候书房,晚上仍旧回她那里,也没有什么不便。就是碧文辛苦一点儿,不过加了月例,她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曹老太太没有听出来,震二奶奶存心不再替季姨娘补人;只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点头说道:“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便谈伙食“酒食先生馔”,自然格外丰盛,决定每个月六两银子,交给小厨房办;朔望添菜,或者设席奉请先生,另外开帐。
“两个学生怎么样?”马夫人说,“我看不如中午陪着先生吃一顿,省得往来费时。”
“那样伙食就得加钱了。”曹老太太说。
“不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反正芹官原有自己的饭菜,中午那一顿,合在一起好了。”
“这要告诉小厨房,把两桌饭化在一起,六菜一汤还是六菜一汤,中午、晚上都一样,只是中午用大碗而已。”
“一点不错!”曹老太太深有同感,“如果中午有学生陪先生吃,菜就多添几样,显得不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她说一句,震二奶奶答应一句。都谈妥了,回去便派人将碧文找了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调派她去伺候书房,月例加二两银子,不过是个“兼差”,下了学仍回季姨娘那里,比较辛苦,问碧文的意思如何?
“震二奶奶抬举我,我自然愿意,辛苦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得请震二奶奶跟我主子说一声;只怕——。”
碧文没有说下去,震二奶奶自须追问:“只怕什么?”
“震二奶奶知道的,”碧文苦笑着说,“我主子不是痛快的人。”
“哼!”震二奶奶冷笑一声,“她要不痛快,不肯放人,让她跟老太太去回。看她敢不敢?”
“我是怕她另外要个人去替换。”
“前年定下的规矩,各房只准减人,不准添人;她如果一定要个人替换,老太太说过了,就从她那里拨一个人出来。我跟老太太回,把秋月拨了去顶你的窝儿,看她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尽用大帽子压人,碧文倒不免替季姨娘委屈;见此光景,震二奶奶暗暗感叹,碧文忠心耿耿,实在难得。为了安慰碧文,便换了缓和的口气解释。
“其实,她那里也没有多少事,早晚有你在;你到了书房,总还有小丫头可以支使。如今光景艰难,大家总要体谅;再说,家里这么多人,就把你挑了去伺候书房,也是她做主子的面子,就委屈一点儿,也应该想得开。你说我这话呢?”
“是!”碧文接受了她的想法,“我回去跟我主子说。”
“对了!我也不必找她了,就你给她说好了。你说是老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又说,“而且棠官有你照应,一举两便,不是很好的事吗?”
“是,”碧文深深点头,“这么说,我主子一定再不会多说什么!”
“那好!你就去吧,我等你的回信。”
等碧文一走,震二奶奶还是不放心,派一个很伶俐的小丫头,装作串门子,去听听季姨娘说些什么。
不久,小丫头回来覆命,据说季姨娘大为抱怨,说“柿子拣软的捏,”震二奶奶专门欺负她。碧文苦苦相劝,她的嗓子却越来越大;结果将碧文惹恼了,打算来跟震二奶奶“辞差”。这一下吓坏了季姨娘,反倒低声下气跟碧文赔不是。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等碧文来回话说季姨娘已经同意时,她故意问一句:“你主子没有说我专会欺负她!”
“没有,没有!”碧文一迭连声地说。
“你开导开导你主子,别那么糊涂!如果她觉得我欺负她了,我就索性欺负欺负她。”震二奶奶接着说:“两个学生中午陪先生吃饭;芹官是有自己的饭菜的;棠官怎么说?我回明老太太,每个月扣她二两银子的月例津贴小厨房,算作棠官的一顿中饭。看她到那里喊冤去!”
“震二奶奶知道她心眼儿糊涂,又何必生她的气?”
“我才不生她的气,只懒得理她。说真的,碧文,大家都是看你的分上,不跟她计较。”
“震二奶奶这么说,我可真当不起了!”碧文确有不胜负荷的感觉。
“没有什么当不起!你就照现在这个样子,识大体、知好歹;将来总还有抬举你的日子。”
碧文一时也想不出,震二奶奶会如何抬举她。反正抱着不多事、不躲懒;不争先、也不落后,我行我素的宗旨就是了。
因此,她只淡淡地谢了一声;随又说道:“震二奶奶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可要告辞了。”
“后天开学,咱们到书房瞧瞧去。”
到得迎紫轩,只听乒乒乓乓,木匠正在搭建雨廊;派定照料书房的管事何诚——何谨的胞弟,急忙关照木匠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然后迎了上来,请个安静候问话。
“我看看书房,布置得怎么样了?”震二奶奶一面走,一面问:“先生那天搬过来?定了日子没有?”
“我问过震二爷了。后天开学,当天就搬了来住。晚上备一桌饭请先生。”何诚答说:“已经通知大厨房了。”
“喔!”震二奶奶心想,用大厨房的菜,似乎怠慢了先生,回头还要斟酌。
这样想着,人已到了迎紫轩;进门就看到一张极大的花梨木书桌,十分气派,但桌上的文具,尺寸不甚相配。
“砚台、笔筒都得换!要换最大号的。”
“是!”
接着看北首一间,南向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面叠著书箱,一部“全唐诗”;一部“佩文韵府”。南首一间,便是芹、棠兄弟的书房,北向并排置两张小书桌;身后靠壁是书架,却还空着,要等他们自己来利用。
震二奶奶看完了问碧文:“你看合适不合适?”
“似乎少一张供茶水的条桌。”
“对了!你给补上。”震二奶奶又问:“吃饭呢?”
“只好临时现摆桌子。”
“那有多麻烦!”震二奶奶问:“后面不还有一间厢房吗?”
“都堆著书。”
“另外找间屋子,把书挪过去;收拾出来当饭厅。”
震二奶奶行事爽利,吩咐完了,随又带着碧文去看先生的卧室。
打已经搭好架子的雨廊下面进了角门,一眼便望见指派来伺候先生的小厮爵禄,正爬上梯子,在糊窗纱;回头看见震二奶奶,急忙一跃而下,笑嘻嘻地上来打个扦,叫一声:“震二奶奶,”随即又转脸来看碧文。
“你见过碧文没有?”震二奶奶说。
曹家内外之别甚严,碧文没有见过爵禄;爵禄也记不起是否见过碧文?他此时这样答说:“见是见过,不知道名字;这会儿才知道叫碧文。”
“你要叫碧文姊姊!”震二奶奶故意板起了脸说:“以后迎紫轩、绿静斋,除了何诚就是碧文;她怎么说,你怎么听。知道了没有,”
“是!”
震二奶奶进屋一看,先生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之外,空宕宕地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成?”震二奶奶回头问跟在后面的何诚:“这怎么住啊?”
“除了铺盖,动用的东西都领齐了;明天上午等雨廊完工再布置。请震二奶奶明天下午来看,包管不一样。”
“那还罢了!”震二奶奶又说:“找你哥哥,要几件字画古董摆设起来;要好好弄个样子出来。”
“也预备了。”
“好!”震二奶奶对碧文说:“明天下午,你别忘了来看一看;总要让先生觉得住得舒服才好。”
进了垂花门,曹震站住脚指着坐西朝东的三楹精舍说:“这里是书房。”又指点新建的雨廊:“打那里进去,叫做绿静斋,为先生设榻。先看看住处,还是先到书房?”
朱实看书房前面,一名管家,两个小厮,垂手肃立,大家的规矩礼节,如此严肃庄重,不由得感动,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先到书房。”
曹震点点头,在前领路,一上台阶,何诚带着阿祥与爵禄,一齐请安。曹震便一一引见。这时湘帘已卷,门内左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年可十六七,穿一身蓝布夹袄裤;上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马甲;梳一根油松大辫,垂到腰下,不施脂粉而脸上自然红白相映,含笑相迎,显得喜气洋洋。
居然有这样一个俊俏丫头在这里,事出意外,朱实不由得一楞。
“她叫碧文!特为派来伺候书房的。”
“贤居停如此多礼,实在受之有愧!”
“言重,言重!”曹震肃客进屋,看着南面喊道:“你们小哥儿俩来见先生!”
南面两张书桌,桌前站着芹官、棠官;两人听得曹震招呼,先由芹官应一声:“是?”接着便走向下方;但见碧文已捧着红毡条铺在当地,预备他俩行拜师大礼。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实说道:“倒是先师面前该行个礼。”
“正是!”曹震接着说,“先到这面行礼,再来拜师。”
这时北屋已由何诚燃起香烛;朱实恭恭敬敬地上了香,领着两个学生,行了大礼。等他站起身来;书桌前面已摆好一张椅子,碧文微笑说道:“请先生上坐!好让学生磕头。”
“不必——。”
刚说得两个字,曹震便来扶着他的手臂说:“师道尊严,礼节上不可苟且。请上坐!”
再要谦让,就是“苟且”了;朱实只好泰然上座。芹官与棠官便在红毡条上,双双跪了下去,碧文在一旁赞礼,三叩起身;曹震随即躬身长揖,朱实急忙起身还礼。
“舍弟资质愚鲁,要请先生费心;如果不服管教,请先生戒饬!”
不知何时,何诚手里已捧着一柄黄杨木的戒尺;曹震取来,双手奉上,朱实亦用双手接了过来。虽未开口,脸上那种接受付托,不敢轻忽的神情,却是灼然可见。
“你们要听先生的话!”曹震说道:“尤其是棠官,不准淘气。”
“是!”小兄弟俩双双应声。
“一切拜托!”曹震拱一拱手,转过身去;朱实这时成了主人,跟在后面,送出门外,彼此又一揖而别。
等回转身来,朱实不免有些茫茫然;初为人师,不知从何处措手?碧文正捧了茶来,便即说道:“先生请这边坐!”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朱实却在想:总算不至于唱独脚戏了!答一声:“多谢!”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碧文也看出先生是头一遭教书,诸事陌生;少不得穿针引线,好歹帮衬着,因而喊道:“芹官,棠官,请过来见先生!”
芹官便站起身来,棠官跟在后面;走到书桌前面,朱实和颜悦色地说:“你们俩以前的功课跟我说一说!”
“是!”芹官答道:“我四书都念过了。”
“你的本经是什么?”
“本经?”芹官瞠然不知所对。
看他连何谓“本经”都没听说过,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也不明科举制度。原来乡会试的八股文,在四书五经中出题,四书中出三个题目,论语、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所以四书非全读不可。五经则“各占一经、分经取中”,在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中,士子专攻一经,即名为“本经”。闱中虽有五经的题目,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作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当时朱实将这个沿袭自前明的制度,为他们兄弟细讲了一遍;芹官不由得就想:“先生问到本经,莫非是要做八股?学会了又有何用,莫非还要下场去考举人、进士?”
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忍不住问了出来;那朱实点点头说:“正是!令叔正以此期望你们兄弟。尤其是你!”
芹官大出意料,“家叔从未跟我提过。家塾老师亦不曾指明那一经是我的什么‘本经’。”他紧接着又说:“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训诲,说读书所以明理;又说诗书所以涵泳性情。从未说过,读经是为了做八股、猎功名。”
朱实心想,自己的这个学生,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如果自己不能在这方面有所矫正,未免有负曹震的举荐;曹俯的付托。
于是,他微咳一声;将碧文为他预备的“六安瓜片”,喝一口润润喉舌,方始从容不迫地说道:“雪芹,你把读书看成为了‘做八股、猎功名’。自然是一种轻视之意;这又不然!学而优则仕;换句话说:入仕则非学优不可。”
“读书固然为明理;亦是为用世。府上是世家,世袭的差使,不容你不做;可见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既然如此,何不学而优则仕。”
“先生说得是!不过,我读五经,不专攻什么本经,岂非更好。”
“当然,当然!能博通五经,自比专攻一经来得好;不过能精通一经,也就很有成就了。”
“这跟做八股似乎无关。”
“怎么无关?本经精通,下笔有神,八股文自然做得好。”
“这八股文再好,也不过一时之用;我看除了考试以外,再无用处。”芹官看一看书架说:“架子上韩柳欧苏的文集,不知那一篇是八股?”
朱实笑了,“雪芹,说实话,我也讨厌八股。不过,八股之可厌,在陈腔烂调;八股的本身,还是可取的。”他看芹官不答,便追问一句:“你不信是不是?”
“先生说出来,我自然就信了!”
“孺子可教!”朱实一眼瞥见碧文倚柱悄立,很用心地在注视他们师生辨难质疑,不由得寻思,要想再觅这样可人意的馆地,只怕很难;如果想长保目前的馆地,首先要收服这个不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学生,因而整顿全神,思索了一下回问道:“你知道八股是谁发明的?”
“不是明太祖、刘基君臣创始的文体吗?”
“非也!照我说做八股的老祖宗,要算王介甫。”
王安石会是八股的“老祖宗”,这话真是匪夷所思;芹官又表现出一种轻视的沉默了。
朱实视而不见,管自己从容说道:“宋朝的科举,阖中本试‘墨义’,只要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就不愁不能交卷。譬如——”
譬如题目是:“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这便是问君子之道四端;据论语回答:“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便民也义。”再加上“谨对”二字,即为极完整的答案。
以此试士,只须强记,便可博上第,真才何由得见?因此,王安石主张变法,改“墨义”为“经义”;是作一篇短文,以通经而有文采为合格。经的题目出于经书;所作的文章亦须以经书中的意思去推衍。王安石作过一篇短文,题目是“里仁为美”;起首两句是“为善必慎其习,故所居必择其地”,后人以为这就是八股“破题”的滥觞。
“破者说破题旨。”朱实指著书桌上一个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说:“这个圆盒子,看来浑然一物;但一破为二,说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是一个盒子吗?”
芹官听得有些意味了,微笑着说:“这不就像打灯谜吗?”
“原有些像,并非全然如此。”朱实接着又说:“‘云麓漫抄’里面有个故事,说当时有位彭祭酒,在国子监以善破经义,为生徒倾服。大家想难他,总难他不倒,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一会,答了两句:‘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雪芹,你倒细心体味;题意是不是全说破了?”
芹官逐字想去,大有领悟;脱口说道:“依我说,只八个字就可以破它: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朱实轻击著书桌,很高兴地笑道:“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开了你的窍。”
芹官也觉得得意,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转脸问棠官:“先生的话你听得懂、听不懂。”
“有懂有不懂。”
“你比你哥自然差得多;慢慢来!”朱实又正色对芹官说:“下句‘人事靡定’破‘几家欢乐几家愁’,不错;上句有瑕疵,不如彭祭酒破得好,惟其‘无远近之殊’,才见得月儿弯弯,普照九州。你那句‘天道有常’,缺这么一点意思。”
芹官想了一下,心诚悦服地答一声:“是!”紧接着灵机一动,随又说道:“先生,‘天道有常’用来破苏东坡的词:‘月有阴晴圆缺’呢?”
“这比原来好得多。”朱实怕长他的骄气,不肯过于夸奖;接下来进一步谈八股:“前明的文南英说:‘制举业之道,与古文常相表里;故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以你的聪明,八股的套子,即所谓‘股法’,有轻叙、有重发、有照应、有宾主、有反覆、有疑问;还有流水、推说、锁上、起下、转换、操纵等等名目;将来一点就透,我不担心;担心的是你言之无物!”
对这句话,芹官当然不服气;不过不便声辩,只沉着地沉默着。
“‘腹有诗书气自华’,如今还是先读书要紧。”朱实问道:“五经中你读过那一经?”
“左传读完了。礼记刚开始。”
“好!就接着读礼记、一面上生书、一面温熟书;这是要背的。”
“是。”
“一天读五页纲鉴,上半天的功课就差不多了!下半天读‘唐宋八大家文钞’,用茅鹿门的选本;你把这部书读通了,学做八股,事半功倍。其中的奥妙,一时也说不尽,日后你自然知道。”
一口气说到这里,朱实不觉口渴;将一碗茶喝了大半,碧文赶紧又去续了水来;回身向外时,一眼瞥见春雨在远处探望,急忙悄悄迎了上去。
“怎么样?”她轻声笑道:“是不放心芹官,怕他挨先生的手心?”
“倒不是怕他挨手心;是怕他发牛脾气,冲撞先生两句。”
“不会,不会!起先,我也有点担心,师父徒弟仿佛在抬杠;后来不知道芹官说了些什么,先生高兴得拍桌打板蹬地,笑得都有点儿忘其所以了!”
“棠官呢?没有怯场吧?”
“还没有问到他呢!”
春雨本来只是放不下芹官的心;对棠官无非附带问一声。问过了本来可以走了,但自觉芹官刚刚到书房便来探视,关切得未免过分,不好意思就走。正在踌躇之际,碧文指着雨廊问道:“要不要到先生住的地方看看?”
“好啊。”
春雨正中下怀,跟着碧文来到绿静斋,只见新糊的窗纱;水磨砖地洗擦得纤尘不染;一踏进堂屋,只见爵禄从朱实的卧室中迎了出来,发现还有春雨,不由得一楞,旋即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姊姊来得正好!我正施展不开呢!”
“什么事施展不开?”
碧文走进去一看,地下摊开了一副半新旧的铺盖;大床上原来铺好的新被褥却被掀得凌乱了。
“你看你!”碧文微加呵责,“好好儿铺整齐的床,干嘛弄成这样子?”
“先生交代把他带来的铺盖铺好;我是头一回干这件事,床又大!”
“先生来看过了?”碧文问说。
“还没有。”
“可见你做事莽撞!”碧文说道:“先生以为没有替他预备被褥,所以才用他带来的铺盖;如果他知道已经预备好了,绝不会那样说。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爵禄哭丧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
碧文还在考虑;春雨便说:“有人使惯了自己的铺盖,换一副新被褥反而睡不着,也是有的。我看垫被用咱们的;盖的被跟枕头,用他自己的好了。”
“好!”碧文点点头,“你来帮个忙。”
两个人都脱鞋上了床,将褥子、被单铺得整整齐齐;再将一顶簇新水蓝色湖绉帐子,放下来掖好;叠被置枕,片刻之间都妥贴了。
等爵禄将地上收拾干净;春雨才坐下来细看周围。这间卧屋很大,可以兼作书房;除了五斗柜、衣橱、方桌以外;临窗书桌,桌后书架;两面墙上一面挂一堂文征明四体书的屏条,一面挂一幅黄子久的富春烟雨图,仍旧绰有余裕。
“东西也不少了,看上去好像还是空空落落的。”碧文说道:“春雨,你倒看看,毛病在那里?”
春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里凝视了一会答说:“毛病在那里,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主意,也许行。”
“说吧!什么主意?”
“中间用一架多宝槅隔开——。”
“啊!”不等她说完,碧文已恍然大悟,“毛病就在这里;原是两间屋,把它看成一间屋子,那就怎么摆设都不合适了。你这个主意高!可惜,昨天说多好;如今怕来不及了!”
“也没有什么来不及。搬一架多宝槅来,也不费什么事。”
“光有‘槅’不行;‘宝’呢?”
多宝槅上的小摆设,不一定珍贵,但须别致,又不能雷同,一件一件去找,确是很费时的事。春雨只好默不作声。
“如果东西现成,也还来得及;反正先生中午不回来。就是——。”
“这样,”看到碧文一心求好的神情,春雨又有了一个主意,“你找人去搬槅子;我替你去找东西。”
“你那里去找?得跟震二奶奶回明了,开仓房自己去翻;一下午也许都找不齐。”
“你别管!你只说你什么时候把多宝槅搬了来?”
碧文又想了一下说:“一吃了午饭就能搬来。”
“好吧!等你搬来,我的东西也有了。不过不一定都能配得上。”
“少几件怕什么!”碧文已深为满意,“一时也看不出来;明后天再找好了。”
照料完了午饭,碧文请朱实仍回书房去坐;新沏了茶来,趁机问道:“先生是不是歇个中觉?”
朱实原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但头一天到书房:而“宰予昼寝”被视为“朽木不可雕”,在学塾中,一直用此故事来责备懒学生,自己岂可明知故犯?所以他摇摇头说:“不必!”
问清楚了,她放心了;朱实回卧室时,已经重新布置好了。不过,时间也不算充裕;赶回饭厅,催着爵禄与阿祥说:“你们赶快吃,吃完了去搬东西。”
爵禄是午前就已经接头好了的,吃完饭很快地带着人搬来一架多宝槅,安置妥当,又叫爵禄去打一大盆水来,两人一起动手,擦洗干净;就这时春雨带着阿祥也将小摆设送到了。
“你本事真大!”碧文又惊又喜地,“到底是那里弄来的?”
“说穿了不稀罕!我是检现成,把我们那里的东西,原样儿都搬了来了。”
“原来是这样!”碧文微感不安地,“芹官不会怪你?”
“不会!别说是搬到先生这里来用;就不是,他也至多问一声,不会说什么。”春雨似骄傲,似无奈地又加了一句:“他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听说。我只知道芹官大方;不知道他大方得整个多宝槅上的东西不见了,都不会心疼。”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春雨无心说了这一句,出口才觉得不甚妥当;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闲白儿丢开,快动手吧!”
这是细巧的工作,阿祥与爵禄都插不上手;碧文将他们都遣了去照料书房,然后与春雨二人,将那些用锦盒或者桑皮纸包裹的哥窑花瓶、玉雕的八骏、元朝的磁佛像、紫水晶琢成的狮子等等珍玩,一样样拆开来,摆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干净,方始相度位置,一一上架,有不合适的,重新调配。这是做事,但也是娱乐,因而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忘了时间。
突然,听得爵禄在喊:“先生回来了!”
碧文与春雨都是一惊,双双向窗外望去,朱实的影子已经消失,当然是进了堂屋了。
于是碧文高高掀起门帘;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边;朱实一进屋,眼中立刻有惊异的神情;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仿佛不能相信自己会住在这里似地。
“先生,请坐,”碧文说:“我去沏茶。”
“喔,”朱实如梦方醒似地,“不必,不必!我在书房喝够了。”说着,他的视线落到春雨脸上。
“她叫春雨。”碧文说道:“本来是在我们老太太那里,特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
她一面说,朱实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他向春雨招呼:“姑娘请坐!”话一出口,发觉不够周全,向碧文说道:“你也请坐!”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然后答说:“没有这个规矩,请先生不必客气。春雨是我请来帮忙的。”
“喔,多谢,多谢!”
“先生真多礼!”春雨向碧文微笑着说:但眼角却瞟着朱实。
碧文正待答话,突然想到一件事;即忙出室,向爵禄问道:“芹官呢?”
“阿祥送回去了。”爵禄又说:“棠官也顺带送回去了。”
碧文放心了,回到原处说道:“春雨,你请吧!”
“嗯!”春雨轻答一声;却又略等一等,方侧着身子,悄然退去。
朱实也知道,大家的规矩如此;晚辈或下人,在离去以前,都有片刻等待,为的是长辈或主人临时想起有什么话,还来得及吩咐。他在想:春雨根本不会意料他会有什么话说,只是尽礼而已。但是,自己总觉得仿佛不该沉默,应该有所表示;这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为什么要有表示,以及表示些什么,都还不曾想到过。而且,事实上等碧文一开口,他那朦朦胧胧的意念,也就立即抛开了。
“先生行几?”
“我行二,也行五。”
“行五想来是大排行?”
“对了!”朱实点点头。“叔伯兄弟一起算,我排列第五。”
“那就称五爷吧!”碧文解释理由,“我们用先生这个尊称,不合适。称二爷呢,我们家有一位二爷了;等芹官再长两岁也得叫二爷,怕称呼上弄混了。”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就行。”
碧文觉得这位“先生”性情随和,是易于伺候的人,颇感欣慰;因此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了。
“五爷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她说,“我总以为既称‘先生’,必是道貌俨然,不苟言笑的,原来五爷不是那样儿。”
“不是那样,”朱实微笑问说,“是怎样呢?”
这话却将碧文问住了,笑而不答;略停一下说道:“五爷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
“真的!”朱实矍然而起,游目四顾,看了外面,看里面,口中不断称赞,却只是一句:“太好了!太好了!”
“五爷倒想一想,”碧文矜持地说:“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好补上。”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是曹震的声音在问:“先生呢?”
“二爷来邀客了。”碧文说了一句,首先迎了出去。
朱实亦急忙出迎;曹震问道:“屋子怎么样?还能住吗?”
“供应如此优渥,实在受之有愧!”朱实拱拱手说:“多谢、多谢!”
“太客气了。”曹震进得屋来,很仔细地四处打量,最后向碧文指点着说,“多宝槅一隔,里面光暗了点,应该开一扇窗;明儿个你告诉何诚。”
“是!”
“这个搁花盆的高脚茶几,不好!卧房里也不宜搁花盆,怕有虫子;你叫人把它拿走,换一张摇椅,看书方便。”曹震问道:“先生觉得怎么样?”
朱实心诚悦服,原以为布置得尽善尽美了;那知曹震一看,便指出来两个缺点,到底大家子弟,见多识广,在这种起居服御上,眼光高人一等。
“拜服之至。”他说,“不过,通声兄,这‘先生’的称呼实在不敢当。”
“不称‘先生’称什么?舍弟的老师,总没有称兄道弟的规矩。”
就这时,碧文已去端了两盏茶来;捧到朱实面前时,说一声:“五爷,请用茶!”这下启发了曹震。
“对了!我也称五爷好了!”曹震作个肃客的姿势,“朱五爷请吧!没有外人,请了家叔的几位清客作陪。”
“雪芹跟棠村呢?”
“我想不必了!彼此拘束。”
“也好!”朱实起身说道:“碧文姑娘,辛苦你了;你也请回去吧!”
“朱五爷,”曹震立即提出劝告:“跟他们说话不必这样客气!”
“不!碧文姑娘等于是我的居停,何能不存礼貌?”
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听得懂“居停”二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在季姨娘那里,她也等于已摆脱了丫头的身分,但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慰之处;“居停、居停”,她默念着这两个字,隐隐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这样一想,突然一阵心神荡漾;倚着廊柱让瑟瑟秋风扑面吹来,她才发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碧文姊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倒让她吓一跳,定睛看时,才知是爵禄,不由得骂道:“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爵禄一楞,只喊得一声,声音也并不大,何以会挨骂?
“说啊!什么事?”
“中门上嬷嬷派人来通知:老太太传!马上就得去。”
碧文初觉意外,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以全副精神贯注在孙儿身上的曹老太太,当然要问一问芹官头一天上学的情形。如果竟能不问,那才可怪。
此时她已从迷离飘荡,仿佛从中酒情怀中醒了过来,看爵禄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回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由得抱歉。便故意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当时也有几句三分责备,七分抚慰的话。
“干嘛呀!姊姊就把话说重了一点儿,又何至于委屈得这个样儿?”
这一说,爵禄反倒不好意思了,“没有这话!”他扭着脸说:“你去你的。”
“我这一走,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顶要紧的是火烛!还有——。”
她将朱实回来,应该如何照料,细细地叮嘱了一遍;少不得也说几句好话,哄着爵禄。
一进萱荣堂的院门,便遇见春雨:“快进去吧!”她低声说道:“震二爷在老太太面前直夸你;天可怜见!终究也有让你出头露脸的一天。”
听得这话,碧文陡觉心里酸酸地想哭,对春雨顿有无限的知己之感;因为第一次有人道着她内心的甘苦——说来说去还是跟的主子不好,季姨娘难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曹老太太更是足迹从未出现在她院子里,因此,跟季姨娘的人,在曹老太太几乎都是陌生的。这份委屈,碧文从未跟人透露过,不想春雨竟看出来了,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咦!好端端地,怎么眼圈儿都红了!快别这样子!”春雨将自己腋下拴在钮扣上的一方绸绢递了给她,“擦擦眼睛;可别使劲地揉!”
碧文默无一语地接过绸绢,拭一拭双眼;定一定神,自觉已神态如常了,方始绕着回廊,去见曹老太太。
进门只见曹老太太斜靠着软榻,一个小丫头正替她在捶腿;脚后靠壁的椅子,上首坐着马夫人;下首坐着震二奶奶;一张矮凳上坐的是总管嬷嬷。
碧文还是第一次这么一个人被曹老太太找了来问话,不由得有些怯场;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只想到春雨的话,心里就泰然了。
“怎么样?”曹老太太一开口就是体恤的语气:“照应得过来吧?”
“照应得过来。”碧文答说:“一共三个半人,那还能照应不了。”
曹老太太对所谓“半个”,有些茫然,震二奶奶说:“跟芹官的阿祥算半个。”
“噢!”曹老太太问:“朱先生的脾气怎么样?”
“脾气可是再好都没有。客气得了不得;震二爷说不必如此。朱先生说敬上重下;他客气是敬重我家主子。”
“这,倒真不错。”曹老太太大为欣慰。
“老太太看中了的,还能错得了吗?”震二奶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便即问道:“他们师父、徒弟可合得来?”
“对棠官很不错,对芹官可真是缘分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笑得眼都快闭紧了,“怎么呢?”她说:“你快说给我听。”
“是震二爷送了来的,先拜了‘圣人’牌位,又拜了师,等震二爷一走,朱先生把兄弟俩叫了去问书。先问芹官,我可听不懂是什么,不过吓一跳——。”
“你吓一跳?”马夫人插进来问。
“是!朱先生跟芹官的声音都挺大,仿佛在抬杠;随后不知芹官答了句什么?朱先生乐开了;接下来便说了好些话,不像老师查课;倒像知己的朋友好久不见似地,亲热得很!”
“这可不假了!”震二奶奶故意这样说,“刚才芹官指手画脚讲了半天,说老师怎么样夸他;老太太还以为他自己往脸上贴金呢!照你这一说,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阿弥陀佛!但愿就此收了心,只要师生投缘,好歹会有长进;也省了他四叔一问芹官的功课就生气。”
曹老太太一面说;一面要坐起来,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双双上前相扶。就这暂停问话的片刻,碧文忽然想起,芹官如何不见?若说已回双芝仙馆,何以春雨又在这里?
这样想着,便悄悄向身旁的冬雪问道:“芹官呢?”
“到前面陪先生去了。”
本说不必陪侍,以免彼此拘束;如何又改了原议?碧文正在纳闷时,只听曹老太太又问:“朱先生住的地方怎么样?”
“很好哇!”震二奶答说:“绿静斋又静又宽敞。”
“宽敞是宽敞,太散漫了一点儿。”曹老太太说,“那间屋子,当初原是预备做书房的,进深比别的屋子多了一倍,摆得下四张书桌;住人可不怎么合适。”
“如今改了样儿了。”碧文接口说道:“拿多宝槅隔成两间,里面卧室,外面书房。”
“好!这个主意想得好。”曹老太太抬眼注视,“倒看不出你肚子里还真有点儿丘壑。”
碧文暗叫一声“惭愧”;微带窘色地笑道:“老太太别夸奖我;我可不能冒功!那是春雨的主意。”
一听这话,马夫人喜动颜色;震二奶奶却有疑问:“就那么一架多宝槅,四大皆空;有多寒蠢?”
“槅子上不空。当时要来回震二奶奶,现找摆设,怕来不及;春雨把芹官屋里那架多宝槅上的东西,先挪了来了。”
“怪道呢!这还差不离。”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心里很不是味道。这件事在一个当家人来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春雨纵或一时权宜处置,事后怎能没有一句话?如今提起来,自己竟一无所知,岂不是失了面子?
继而又想,春雨一向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多宝槅上的摆设,总有几件值钱的东西,她自作主张地挪了地方,倘或失少损伤,责有攸归。这一层关系,她一定会想到,而居然毫不在乎,莫非恃宠而骄?果然如此,倒要找个机会,教她识得厉害。
“棠官为什么不能上桌?”
季姨娘一见了面就来了这么一句,倒让碧文楞住了。
“你也说不出道理来是不是?也难怪,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一巴结上了那面,自然就忘了这面。碧文啊碧文,我总算也看透了你!”
夹枪带棒地又是嘲笑又是骂;将碧文气得差点要哭,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不知道姨娘你说的什么?反正不愿意我去伺候书房是听得出来的。这也好办;明天我不去就是。等人家来问,我自然有话说。”说完,一扭身子回到自己屋子里,坐在床沿上抹眼泪。
季姨娘可又抓瞎了。心里七上八下,悔恨不止;她可以想像得到,等震二奶奶派人来问,为什么不去伺候书房?碧文必是如苏州人所说的:“灶王爷上天,直奏!”把她说她的话,照样跟人说一遍;那一来,只怕直到过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像这样呕气的事,一年何止十次;次次是季姨娘的错,也次次是季姨娘说好话认错,碧文也只有叹气,自己想开些,照旧忠心耿耿。这一回,季姨娘知道事态严重;格外多想了些好话,总以为只要破工夫去软磨,必可将碧文磨得回心转意。
那知碧文淌了一会眼泪,突然想到,就在季姨娘刚刚走到以前,将房门紧闭闩上;随季姨娘在外面柔声叫喊,只是不应。
这一下,可大起恐慌了!不会是碧文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吧?转到这个念头,腿都软了;而在心乱如麻之中,居然灵光闪现,急忙将躲在套房中看三国演义的棠官找了来有话说。
“碧文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你去叫她,一声不理叫两声;多叫几声看!”
说完,将棠官一推;急急又到窗下去张望,看到碧文躺在床上,一颗心才得放下。
“碧文!碧文!”
棠官喊一声,她的心就软了;及至喊到第五、六声,声音中渐带凄恻,碧文再也不能不理了。
“你到后面来!”她说,“当心有青苔,滑!”
一听这话,季姨娘心中一喜;悄悄走过去,将棠官一拉,轻轻说道:“你说你的肚子又胀了,她就会放你进去;你劝她别生气,好好儿哄哄她。”
棠官答应着,手握一卷三国演义,一到得碧文的后窗下,她已经开了窗在等着了。
“我问你,小哥是怎么让前面叫了去的?”
“我也不太闹得清楚。我的肚子又胀了;你替我揉着,等我来想,是怎么回事。”
原来棠官不喜蔬菜,爱吃栗子、芋头这些粉质的食物,所以腹中常常停滞,重则用皮硝;轻则由碧文替他揉了半天,通了下气,才不至于胀得难受。
“好吧!”碧文想了一下,“你爬窗进来好了。”
越窗入内,棠官拿着他的书,往碧文的床沿上一坐;她替他脱了鞋,扶他躺下,撩起他的夹袄,手往肚子上一按,软软地毫无停滞的征象;便顺手打了他一下,笑着骂道:“你也敢来骗我!”
“是娘这么教我的;她叫我劝你别生气。”棠官问道:“你干嘛又呕气?”
“你没有听见你娘的话?”
“没有!”棠官将手中的书一扬,“曹操吃了个大败仗;我正看这段火烧曹兵八十万,不知道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娘的话就别提了。我刚才问你的话呢?”
“喔,听说是震二哥陪先生喝酒,不知怎么提起来,说小哥会做八股;不知那位师爷不信,把小哥叫了去,要当场考问呢!”
“原来这么回事!”碧文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我这会儿也把你送到前面,让师爷们考考你,好不好?”
“干嘛?”棠官笑道:“你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哼!”碧文冷笑一声,“不是我!是你娘跟你过不去。”
“这,这是怎么说?”
“你娘说人家只把小哥找了去陪先生,没有找你,是偏心。你自己说呢?”
“我才不稀罕去陪席!拘拘束束的,有什么滋味?”
“你这是真话?”碧文又问,“有时候有什么事,只找小哥不找你;你心里不难受?”
“那要看什么事。”
“什么事?”
棠官想了一下说:“譬如说看戏,有他没有我;我心里自然不会好过。”
“那我倒问你,家里不管唱戏、说书、弹词,叫‘女先儿’来弹着唱着,或者杂样玩艺;只要你在家,功课又完了,那一回漏了你的?”
棠官想了一回说:“好像没有。”
“那不结了。”碧文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长短,人跟人天生不一样;第一要投胎投得好,投得好你还当皇上呢!”
棠官“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不等碧文问他,他自己说了出来:“碧文,我要是当了皇上,封你做妃子好不好?”
这一下,在外面“听壁脚”的季姨娘差一点笑了出来。但她警觉特高,知道只要一出声,说不定前功尽弃,碧文一生气又故意作难;所以赶紧死劲忍住,紧掩着嘴逃了开去。
碧文是料到她在偷听,却不知她已溜走,听棠官的话,本待笑着呵他两句,但心中一动,怕季姨娘听得儿子的话,会生心打什么糊涂主意,所以板着脸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若是你当了皇上,有一大群人伺候着,我早就躲得远远儿的了。”
“为什么?”棠官微感恐慌地问。
“只为你娘难伺候。”碧文又加重了语气说:“像刚才那种轻嘴薄舌的话,也不知道你是那儿学来的?我劝你趁早别说;说了让人家笑话你,不像个大家公子。如果说惯了,在老爷跟前也会溜了嘴;你看吧,那顿板子,比你小哥那回只会重,不会轻。”
听这一说,将棠官脸都吓黄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跟谁学;也没有人教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的。”
“那必是看这些小说看的!”碧文放缓了声音劝说:“我也知道,小说有趣;到底是闲书,功课完了,偶尔看那么几页,也还罢了。如果把有用的精神都搁在这上头,荒废了功课,将来怎么得了?凡事不必怪别人,总要自己巴结;你要替你娘争气。”
棠官一向肯听碧文的话;这时听碧文并不完全禁止他看小说,更是心悦诚服,“好!”他认真地说:“以后功课不完,不看小说。”
“那才是。”碧文问道:“今天上了生书没有?”
“上了。”
“会背了不会?”
“还不怎么熟。”
“去念熟了来!”碧文将他的三国演义拿到手中,“会背了来拿你的这本书。”
“你呢?”
“我就在这屋里。”
“你还没有吃饭吧?”
“菜都热了在那里。”重新走了回来的季姨娘在外面接口,“我还煨了蟹粉白菜。棠官,你拉着你姊姊出来吃饭!”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季姨娘这样示好,碧文也就不为已甚,让棠官牵着手出来;季姨娘已指挥小丫头替她摆好了饭。饭罢看着棠官做了功课,道得一声“倦了”,季姨娘又劝她早早上床。
说是“倦了”,话并不假;但头在枕上,不知怎么心在绿静斋,想起朱实,心里有一种搔摸不着痒处的感觉;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碧文起身时,窗纱上不过刚现曙色,扫院子的老婆子不曾起床,就只有自己到大厨房去提热水了。
大厨房热闹得很,除了厨子和下手;更多的是在中门外执役的听差、小厮、轿班。大家巨族的底下人,一早都喜欢集中到大厨房;尤其是入冬以后,先是热水烫粥,白面大馒头,便是极大的诱惑。此外还有好些干粗活的老妈子;至于稍为有点身分的丫头,却是从不到大厨房的。
因此,碧文一出现,就集中了所有的视线。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面临如此窘迫的场面;尤其是发觉自己只穿了件紧身小棉袄,更觉羞窘难当,提着把铜铫子发楞,脚步要向后了。
幸好阿祥也在,迎了出来问道:“你怎么自己来提水?”
碧文如获救星,赶紧将铜铫子递了过去;“劳驾、劳驾!”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站得远远地;不一会阿祥提来一铫子的热水,“碧文姊姊,”他说,“你提不动,我送你回去。”
“那可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碧文在前;阿祥在后,“碧文姊姊,”他说:“起来得这么早!”
“是啊!现在是两份差使,不能不巴结一点儿。”
“就算到书房也还早得很呢。”
到书房还早,但洗脸梳辫子,很花工夫;平时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自己再来细细打扮,如今总不能蓬着头发上书房,只好起个大早,先料理自己的事。这些话跟阿祥说不清楚;她只随口答了一句:“宁愿早一点的好。”
阿祥没有作声;碧文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想自己的事。突然间,她发觉臂上被人摸了一下,急忙转头去看,阿祥正退缩地站住脚,脸上发红。
“是你不是?”她沉着脸问。
“我,我是无心的。”阿祥嗫嚅着说。
辨一辨那种感觉,她不以为他是说真话;想了一下提出警告:“好!就算你是无心的,我不跟你计较。阿祥,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羡慕你,说你跟了芹官,不愁将来不出头。你可别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
阿祥低着头,声音虽轻,却很清楚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跟人说:反正咱们家的规矩你也知道,底下人最忌这个,你自己识得轻重就是了。”
到得书房,天也不过刚刚亮透;何诚已将书房收拾干净,碧文四处看了一遍,并无不妥,随即过雨廊来到了绿静斋。
“朱五爷起来了没有?”她问爵禄。
“起来了,正在洗脸。”
“早晨吃什么?”碧文又说:“我跟你说了,每天伺候晚饭,别忘了请示,第二天早晨吃什么;等小厨房来‘收家伙’,顺便告诉她们。你请示了没有?”
爵禄点点头,“朱五爷交代,就吃粥好了。喏,已经送来了!”他手指着食盒说。
碧文揭开食盒看,两荤两素四样粥菜,一碟油炸小包子,一罐粥;包子跟粥都冷了。
“这可怎么吃呀!尤其这油炸的东西,一冷了咬都咬不动;就咬得动,吃下去也不管用。”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有什么法子?”
“法子要自己想。怎么会没有法子?你找老何去要一个茶炉子,在后面廊上支起来,烧水热粥都有了。”碧文又说:“这油炸的东西,拿到小厨房去换;以后凡有点心,扣准了时候,让小厨房现做,你等着拿回来上桌。”
“这是以后的事,这会儿呢?”
“连粥一块儿去换。”
等爵禄一走,碧文不免踌躇,卧室里没有动静,自己总不便闯了进去;倘是悄然离去,回到书房,似乎又觉于心不甘。想了好一会,决定找件事做,静等朱实露面。
于是先进堂屋,将爵禄抹过的桌椅,又抹一遍;不久,听得房门声响,朱实衣冠整齐,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朱五爷早!”
“你才真是早。”朱实说道:“刚才我听你在交代爵禄,这么周到,真费你的心。”
听得这话,碧文心里非常舒服。同时也更觉得朱实知好识歹,谦和体贴;这样的人,为他苦一辈子都值得。
多想一想,碧文不免既惊且羞,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念头?内心自讼,脸上当然一阵阵发烧;朱实也发现了她神色有异,想来是女孩儿家与陌生人单独相处,情理中应有的羞涩。为了消她的窘,他踏出堂屋,故意仰脸看天,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倒是个好天。”
碧文没有听清他的话,但既是仰天而语,就不是跟她说话,听不清楚亦不碍事;定定神,想一想自己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当然是替朱实收拾卧室,到得里面一看,帐钩挂起,被子叠好;书桌上亦很干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一盆洗脸水端出去泼掉。
就这时,朱实进屋来了;看她端着面盆,急忙说道:“放着,放着!让爵禄来倒。”
“一样的。”
碧文去泼了脸水,又进来抹去桌上的水渍;朱实微感局促地,视线只是跟着她的身子转。
彼此都觉得需要找一句话来说,是碧文先想到,“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她问。
“很好!”朱实答说,“半夜里只醒了一次;起来看了两页书,马上又想睡了。一觉到天亮。”
“朱五爷也有临睡看书的习惯?”
“是啊!不看睡不着。”朱实又说:“其实,有时候拿起书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可是不是这么虚应一下故事,尽管眼睛睁不开,还是不能入梦,真是怪事!”
“成了习惯了。不这么虚应故事,心里老会觉得有件事没有做,放不下心去!”
“对了!就是这样子。”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不过这一回未到双方感觉艰窘以前,爵禄就回来了。于是碧文帮着摆碗筷,盛上热粥;换来的是一碟现蒸的包子。朱实坐上桌子时问道:“你们吃了没有?”
“朱五爷别管我们,请用吧!包子凉了不好吃。”
但不知怎么,对于碧文的殷勤,朱实却有局促不安之感,态度上当然非常客气,左一个“不敢当”;右一个“我自己来”,一时片刻犹可,始终如此,便似拒人千里似地,碧文不由得泄气了。
“别瞎巴结了!何苦自己讨没趣?”她这样理智地、伤心地对自己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到快放学的时候,心里就有点发慌;好像惶惶然不可终日似地。有时候还有点儿想吐,老是泛酸水。”
听到最后一句,春雨恍然大悟,心里着实好笑;终于叹口气说:“真是!怪不得有人说,有些公子哥儿,连稻子跟麦子都分不清;如今居然还有连饥饱都不知道的人!这是那里说起?”
“怎么?”芹官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我是饿了;不是病?”
“是病?”春雨故意绷着脸说:“这个病叫饿病。”
芹官不由得失笑,“世上真有这么滑稽的事!”他又正色问道:“以前怎么没有这个‘饿病’呢?”
“亏你问得出来!以前,光是点心、零嘴,一天也不知吃了多少,从来没有挨过饿,自然不知道饿的滋味。现在呢——。”
现在按时作息,眠食正常;加以正当发育的时候,胃纳自然增加,而况又少了一顿点心,越发容易饥饿。
“当初定书房的伙食,也不知震二奶奶怎么跟小厨房说的;何以漏了下午一顿点心?我这会儿就跟震二奶奶说去。”
这一说等于碰了个软钉子;震二奶奶叫她自己跟管小厨房的胡妈去交涉。春雨心想:这不是有意出难题?胡妈回一句:“你为什么不请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我?”那时何词以对?
她不明白震二奶奶为什么跟她为难?可是她知道不必再到胡妈那里去碰钉子。反正从迎紫轩设了书房;芹官个人的花费就少得多,不如就拿省下来的月例银子,自己备一顿点心送到书房。
“我走在路上,想想不妥:当家人有当家人的难处,书房添一顿点心,少不得公帐上又要多开支一笔。”她根本就瞒住了她碰了软钉子这回事。
“这话也不错。可是——。”
“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春雨抢着说,“反正一到下午,我跟小莲就没事了;我们俩做了点心给你送去就是。”
“也不光是我一个人。”
“当然,连棠官都有。”
“那才对。”芹官很满意地说:“从明天起,你在申正以前,把点心送来;我们陪先生吃了点心就放学。”
“好!就这么说。”
于是,这天夜里就忙了,把碧文也请了来,三个人商量该做些什么点心?碧文认为不如包给胡妈来得省事;但小莲兴致勃勃,要自己显显本事,碧文也就不再多说了。
可是往深处一琢磨,事情甚难;做点心也是件很麻烦的事,光说蒸包子好了,得和面、发面、拌馅子;包好了上笼蒸,还得在双芝仙馆预备一个小厨房。
“这样,”春雨说道,“咱们来个折衷办理,一半听碧文的,一半听小莲的。譬如蒸包子,馅儿咱们自己拌;怎么包,怎么蒸,托胡妈,津贴她的钱也有限。”
“依我说,根本就用不着津贴她。反正第一、有震二奶奶那句话在那里;说是让你自己去跟胡妈交涉,意思就是胡妈本应该备这顿点心的,不过当时少了一句话,忘了交代而已;第二、胡妈也肥了,就算白当差,也是应该的;第三、说不定胡妈要巴结你们,连馅儿都白送——。”
“那有这么好的事!”春雨打断她的话说:“你别想得太美了。”
“旁观者清,”碧文说道,“如果换了我们那位主儿,你出钱,她还说没空呢!”
“这倒也是实话。”小莲接口说道,“如果咱们再托一个人去说,万无不成之理。”
这个人,春雨和碧文都知道,是锦儿。当时便叫小丫头去看她,“你看她闲不闲?”春雨叮嘱,“如果闲着,你就悄悄儿跟她说,请她来一趟。”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来,一进门就说:“我都知道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说好了你们怎么谢我?”
这自然是小丫头嘴快,在路上就告诉她了;春雨便说:“你自己说吧,该怎么谢你?”
“原是说着玩的,那个要你们谢?我再老实告诉你们吧,连馅子都不必预备;我已经替你们交代好了。”
“这——,”春雨大惑不解,“从请你到你来,是多大工夫;你就交代好了?我不信。”
“自然是我未卜先知,早就算到了,也办妥了。”
原来当春雨碰了震二奶奶的软钉子时,锦儿很为她不平;震二奶奶也就老实告诉她,看春雨有点恃宠而骄的神情,故意难一难她,让她到胡妈那里去碰一鼻子灰。可是锦儿提醒她,以春雨的为人,绝不会上这个当;倘或芹官知道了,跟老太太一提,以后会如何?
以后,当然是曹老太太亲自交代震二奶奶,要她关照胡妈备一顿点心。那一来犹似“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起来是输在春雨手里,这就不仅失面子,直是大失威信。因而赶紧叫锦儿去交代胡妈照办。不过,此中原委,自然不便透露;锦儿倒仿佛被提醒了似地说:“真的,朱先生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呢!”
“那还不容易?”碧文接口:“明儿你装着来找我,到了迎紫轩,不就看见了?”
“那不好!无缘无故闯到书房,扰乱他们小哥儿俩念书。”
碧文想了一下说:“还有个法子,让他来看你,你也就看见他了,还可以说说话。”
“你这叫什么法子?”小莲笑道:“简直是行不通的馊主意。”
春雨听她说话武断而不客气,便微微瞪了她一眼;碧文倒不以为意,声音如常地对锦儿说:“明儿快放学的时候,你到绿静斋来找我;等他一回来,不就遇见了吗?”
“原来是让我送去给他看,那多不好意思。”
“当然有个说法,明天我换窗帘跟门帘,正要人帮忙。我就说,你是我特为请来帮忙的。”
“那还差不多。”锦儿转脸向春雨说道:“明儿咱们一块儿去?”
“我可不想送上门去给他看。”春雨笑道:“我可没有那个瘾。”
“陪我嘛!再说碧文不是要找人帮忙嘛?芹官老师的事,你也应该出力。”
话说得有理,春雨点点头答应了。小莲也很想去,但看没有人邀她,自觉没意思,装着去倒茶喝,拿起面前的茶杯,离座而去。
看她走远了,锦儿向碧文悄悄问道:“这位朱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人很和气的;而且一点没有那种板着脸自以为是道学先生的样子,跟你一定很谈得来吧?”
问到这句话,碧文微感痛心;不过她很小心,深藏的心事,绝不肯丝毫透露,所以用随随便便的声音答说:“还好。”
“谈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相干的事。”碧文又说:“有时候也谈谈他们兄弟的功课。”
这一说春雨便关心了,“朱五爷怎么说他们?”
碧文未及回答,锦儿却抢着问了:“朱五爷是谁?就是朱先生?”
“对了!他行五。”碧文又回答春雨:“朱五爷说他跟芹官倒像忘年交。”
“什么叫忘年交?”
“就是交朋友忘了年纪。”
“他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说他把芹官看成小朋友;不当他是学生?”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对你呢?”锦儿到底年龄长几岁,经得事多,也经历过碧文那样年纪的心境,所以很锐利地问说:“把你看成什么?”
“你说呢,”碧文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便虚晃一枪,反问一句:“他能把我看成什么?”
“这要问你,我怎么知道?”锦儿狡猾地笑着。
经过这两句话的折冲,碧文已经想好了,但觉得不能马上就说;故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方始答说:“看起来是把我当作他的管家婆。”
“管家就是管家,什么管家婆?”春雨插进来说,“叫都叫老了!”
这一打岔,倒是解了碧文的围;锦儿一笑而起,“好吧!”她说,“明天下午到‘朱府’上找‘女管家’去。”
等她一走,碧文便说:“你看,锦儿疯疯癫癫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是好意。”
“什么好意?”
“走着瞧吧!”
“怎么回事?”碧文嗔道:“连你说话也是疯疯癫癫的。”
“我也是好意。”
“算了,算了!你们的这些好意,教人受不了!”碧文起身说道:“我也要走了!”
春雨一把拉住她,笑着问道:“跟你闹着玩的,你没有生气吧?”
“那有这么多气好生?”碧文把话扯了开去,以示无他:“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
“不说下午放学那一会儿吗?”
“早点来!帮我打一条绦子。”
“干什么用的?”
“你来了就知道了。”碧文又说,“再托你跟锦儿说一说;明儿当着人可别胡言乱语。”
“不会、不会!你真的当她疯疯癫癫的?”
“那好!反正有你在,我比较可以放心。”话一出口,发觉有语病;碧文便又加了两句:“不该说的话,多说一句,都会闹得大家不好意思。”
其实,那两句话不加还好;一加倒引起春雨怀疑,觉得她把这件事看得如此认真,或许有什么缘故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