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筵前,兄弟俩先给曹俯请安,然后叫应曹震;听他说道:“今天见一见老师,就请个安吧!到了上书房那天再磕头。”
“是!”芹官拉一拉棠官,一起蹲身请安。“请起来,请起来!”首座的朱实要起身回礼,让曹震一把按住。
“我们这一辈雨字辈排行,也是单名。”曹震指着人说:“我这个大的弟弟,单名沾、号雪芹;小的弟弟,是我四叔的,单名霖、号棠村。”
“兄弟俩同岁?”
曹震不答;看一看芹官,他却不曾注意,因为脑中忽然浮起了春雨的样子。反是棠官会意了,拉一拉哥哥的衣服;芹官却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十二岁!”曹震只好开口了;心里却颇纳闷,不知道芹官何以有此魂不守舍的模样?
“都是头角峥嵘的佳子弟。”朱实问道:“雪芹已经学做诗了吧,”
“请朱先生叫他们名字好了。”曹俯插了句嘴。
“不,不!叫别号来得顺口。”
曹俯没有再说什么;看看芹官还不开口,便轻声叱斥:“怎么啦?老师在问你话呀!”
“噢!”芹官急忙垂手答一声:“是!”
“会做律诗了吧?”
“学着做过几首。”芹官答说,“还不大会用典。”
“轻狂!”曹俯喝道,“平仄都还不甚了了,就敢说做律诗、用典了?”
朱实这才看出来,曹家的家规很严;倒吓得不敢多说了。曹震便把话岔了开去,“你们吃过饭了没有?”他问。
“吃过了。”
与芹官同时开口的棠官,说得正好相反:“没有。”
芹官的用意是,藉此避免留下来陪席,不想棠官会说老实话;但老实话也轮不到他来说,因而又转脸白了他一眼。
这些举动,在曹震是好笑;在朱实是警惕,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亦有言不由衷的机心;而曹俯却大为恼怒。
“何用你抢着说?”他沉下脸来骂棠官道,“没有吃饭,莫非就饿死了你?要抢着先表白!你看你,萎萎琐琐的样子!下去!”
曹俯亦不免失悔,而且也有警惕,莫再蹈过于严厉,徒伤亲心,无补于事的覆辙,所以换了副和缓的神色,作了几句门面上的教训。
“秋高气爽,正是用功的时候;开学的时候我不在,你们要听老师的教诲,不准淘气。年下我回来,要查你们的功课。”
“是!”小兄弟俩齐声答应。
“有个不情之请,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曹俯转脸说道:“想请朱先生尽快开学,如何?”
“是,是!寸阴是竞,原当如此。请昂友先生挑日子吧!”
于是听差取了皇历来,选定十月初七,是宜于上学的大好吉日。
“未下关聘,先挑日子。失礼之至!”曹俯又向芹官说:“你进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开学。书房设在那里,回头我亲自去请示。”
“是!”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着了。”
于是芹官带着棠官,一一请安辞去。快到曹俯所住的院子,芹官说道:“你回去吧!”
棠官很想跟着他一起到萱荣堂;听他这一说,大为失望,但不敢违拗,勉强答应一声,怏怏而去。
芹官却又想起了春雨,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先回双芝仙馆,还是迳自到萱荣堂?低着头且思且行,突然发觉,已近中门;春雨就在门口等着。
猝然相逢,芹官无端心慌,一时又抹不下脸来陪个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问:“见过老师了?”
“嗯。”芹官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老太太那里去吧!问了两三遍了。”
语气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气馁:连答应一声,都觉无味,只默默地到了萱荣堂,看到锦儿含笑相迎,才意会到自己应该摆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
踏进后堂,一屋子人的视线都投向芹官,“在老师面前亮过相了!”震二奶奶问道:“吃了饭没有?”
“没有。”
“好了!”震二奶奶高声吩咐:“开饭吧!”
这表示曹老太太是专等他来一起吃饭;芹官很不安地说:“老太太怎么不先用——。”
“你别管这个!”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推着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赶紧先把见老师的情形,跟老太太说了吧!”
“十月初七开学;棠官跟我一起上书房。”
“这也好,有个伴儿。”曹老太太问:“书房呢?设在那儿?”
“四叔说要亲自来跟老太太请示。”
这又是何等大事?显得如此郑重!曹老太太不免纳闷;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说:“别处都可,只别离鹊玉轩太近了;四老爷的那班清客来来去去,读书难免分心。”
大家都知道,她这是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却特意说破了它,“也要看他们兄弟俩用不用功?”她说,“如果不用功,就得把书房挪近鹊玉轩,好让四老爷常去查他们的功课。”
“你听见了没有?”马夫人说道:“这一回可真得好好儿用功了。”
“别让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别的不敢说。”芹官答道,“棠官要赶上我,还差着一截子呢!”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马夫人说,“你也别过于自负了。”
“太太瞧着好了!若是让棠官给我比了下去;我——。”
说到这里,只听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声;芹官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是深怕他赌神罚咒。
于是,他笑笑说道:“太太放心!绝不能让棠官把我比下去。”
等吃完了饭,喝茶闲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凑牌搭子时,丫头在外面传报:“四老爷来了!”
“是来谈书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别忘了震二奶奶的话。”
曹老太太点点头,等曹俯掀帘入内,大家一一招呼过后,曹老太太先开口说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来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
“倒是真才实学;不会误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两一年;三节另外送节礼,端午、中秋二十两;过年四十两。今年只有三个月,送八十两银子。”
“少不少?”
“不算少。可也不算过丰。”曹俯答说:“儿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实心实力,循循善诱;到明年再加。”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问:“书房呢?你打算设在那里?”
“儿子正是为此要跟老太太来请示。”曹俯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说,“想用西堂作书房。”
西堂就是楝亭,当年曹玺奉派为江宁织造,在衙门西面的一片空地,亲手种了一株楝树,盖了一座亭子,命名为“楝亭”,督课曹寅及曹俯的生父曹宣读书其中。以后曹寅的别署就叫楝亭;本来形制简陋的亭子,亦翻造扩充,大非昔比。楝亭之名为了避讳,家人不敢直呼,改称“西堂”。
曹老太太这时明白了曹俯的意思,楝亭等于是曹家发祥之地;曹俯特意选中此处作芹官的书房,而且郑重其事地请示,即表示他对芹官之重振家声,抱着莫大的期望。既有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
“开西堂也好。”曹老太太问,“朱先生呢,住在那里?”
“如果说,为了教读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绿静斋。”
“住绿静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说道:“照应也方便。”
“我想,也是住绿静斋好!”曹老太太说,“我们有时也可以到那里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里,就不方便了。”
原来西堂是个总名;实在是座花园。一早一晚,老师不在书房时,女眷们有个散心闲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张“朱先生”住绿静斋,实在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不过,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样率直而言而已。
“好!那就说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馆,就那天搬到绿静斋。书房及先生住处应该派什么人伺候;要早早定规下来。”
“四叔请放心。”震二奶奶答说:“我都会预备。”
曹俯点点头,又闲谈了一会,起身辞去。曹老太太便看着芹官说道:“你知道你四叔为什么要拿西堂做你的书房?”
“这总有道理在内,老太太告诉我吧!”
“期望你能像你爷爷一样。”
“啊!我想起来了!”芹官顿觉双肩沉重,期许过高,未免不安,“爷爷是在那里读过书的;我记得有篇赋:‘司空曹公,开府东冶,手植楝树,于署之野;爰筑草亭,阑干相亚,言命二子,读书其下,夏日冬夜,断断如也。’”
“什么叫‘断断如也?’”马夫人问。
“是认真的意思。”
“对了!你也别忘了,上面还有句‘夏日冬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听他们母子俩在咬文嚼字,曹老太太深有感触;也深有觉悟,对芹官实在是关心得太过分了!但此念甫生,又生一念;如果不是关心芹官,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事?享尽繁华,渐悟穷通盈虚之理,她不承望还能如往日的富贵;即便能如往日,亦无足贵,因为景迫桑榆,来日无多,富贵繁华,亦须有精力去享受。而况有富贵即有贫贱,有繁华即有萧索;欲免贫贱之悲、萧索之哀,倒不如不要富贵繁华。她常常在想:平安是福。可是,小鸟的翅膀渐渐长硬了,不教它学飞,依然视如需要旦夕哺育守护的雏儿,是不是聪明的办法,她开始感觉到,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就显得神思困倦;秋月跟震二奶奶从交换的眼色中取得默契,牌局不必再凑,道一声:“让老太太歇着吧!”逡巡散去。
回到双芝仙馆,只见小莲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绣花;看到芹官,她放下手中丝线,迎了上来,却不说话,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态。
几乎无例外地,只要他一回来,春雨必是闻声相迎;如果春雨不在,小莲亦一定会抢先告诉他说,春雨是到那里去了。像这天这样的情形,是从未有过的。芹官便有些不安了。
“春雨呢?”
“刚看她歪在那里。”小莲呶一呶嘴,“这会儿大概睡着了。”
芹官站住脚想了一下说:“我看看她去。”
一面说,一面就往春雨卧室中走;一掀明帘,正好发现春雨转身向里。芹官故意咳嗽一声,却无反应;便加重了脚步,走到床前,春雨依旧不知不觉地。显然的,这是故意不理他。
芹官有些躇踌了,想喊她又怕她不理,自讨没趣;欲待转身而去,却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误会。思索了好一会,在进退两难之中,不知不觉地走到床前,糊里糊涂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叭哒”一声;春雨挥掌打在他手背上;使的劲很大,芹官不由得“喔唷”一声,喊了出来。
这一喊,让春雨意识到,是打得太重了;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于是一翻身坐了起来:但在没有面对面看到芹官以前,便已发觉自己不必出此态度,所以脸上立刻摆出淡漠的神色,冷冷地说道:“我以为是蚊子,原来是——。”
“是的,一只蚊子。”芹官涎着脸说,“一只讨人厌的大蚊子。”
春雨不答腔,下床趿着绣花拖鞋,拉开窗帘,钩起门帘;然后管自己收拾衣物,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地。
芹官不免有些气愤:开口问道:“怎么啦?你!”
春雨依然不答,叠好了一床夹被,方始问道:“吃了饭了?”
“当然吃过了!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吃的饭。”
“是!算我没有问。”
“怎么回事?”芹官大为恼怒,“你诚心跟我找岔,是不是?”
“我可不敢!”春雨冷冷地答说,“只要你不嫌我,不跟我找岔就是了。”
“慢点!”芹官霍地站了起来,“你倒说说清楚,我那里嫌你,找你的岔?”
“你没有,没有!好了,回屋里去吧!算我说错了。”
“我也不说你错;可是,我也没有错。”
芹官觉得好没意思,懒懒地走回自己屋子,只觉满心烦躁,就在进门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身下软软,感觉异样,随即听得“咪乎”一声叫,一头“雪里拖枪”的大白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将芹官吓一大跳。
他正没好气的时候,立即便是一脚,将猫踢得厉声嗥叫;同时骂道:“滚!替我滚远一点儿;别在这儿讨厌!”
小莲正走到门外,看看他要茶或是有什么差遣;听得这话,不由得站住了脚,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了进去。
芹官还在懊恼,一见小莲,冲口就说:“我说过多少回,别让猫进来,它爱跟着人走,老绊我的脚;就没有一个人肯听我一句。还有,”他又指着花瓶说:“菊花都掉瓣儿了,也不去扔掉!”
小莲睁大了眼,听他排揎;心里觉得他好没道理,不该随便找人出气,想了一下,便即答说:“好吧!我看我们都得让远一点,别在这儿讨厌。”
这一下,让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你的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啊?”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是骂猫,你想到那里去了?成天一言半语都要认真,这日子我可真过不下去了。”
在对面屋子里的春雨,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小莲发脾气,急忙赶了过来;恰好遇见小莲委委屈屈地出房门,便即问道:“倒是为什么呀?”
“谁知道为什么?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没事找事,反正当奴才的倒霉。”
话刚完,芹官冲了出来,脸胀得通红,戟指向小莲说道:“你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在这里,谁把你当奴才了,你是怎么倒了霉?”他动了真气,冷笑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也待腻了!好吧,我跟太太说去,把你调走了就是!”说完,使劲一掀门帘,进了屋子还跺一跺脚,恨声说道:“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
小莲又惊又气又委屈,本有些承受不住了;一听他说这么决绝的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春雨大为着急,一闹开来,大家都没有好处;于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说道:“你也是!不理他,不就完了!”
声音很轻,偏让芹官听见了;冷笑一声,坐在书桌面前,一个人生了回闷气,觉得无聊,随手掀开墨盒,拉出一张习字的纸来,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写了七八遍,心里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气,渐渐消释,不由得关心小莲与春雨;很想走过去看一看,却又怕为她们所笑,终于还是坐在原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发觉有人送过一杯茶来,转脸一看,是新来的一个小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湘。潇湘的湘。”
芹官略感惊异地问:“你认识字?谁教你的?”
“认得不多。是碧文姊姊教我的。”
“喔,”芹官问说:“是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是!”
“这几个字你认得认不得?”芹官指着刚才写的字问。
阿湘抿嘴一笑:“是骂我们的话。”
“不是骂你。”
“那么是骂谁呢?”
芹官发觉话有语病,急忙说道:“谁也不骂!”说着将纸揉成一团,往桌脚的废纸篓一丢。
“还有事没有?”阿湘问说。
“是谁叫你来的?”
“是——,”阿湘答说,“我自己来的。”
芹官微微一惊;是替阿湘担心会受责。曹家下人间也有个多年来形成的规矩,等级甚严,不准胡乱巴结主人,像双芝仙馆,自然是春雨“当家”,小莲已低了一等,但在芹官面前,并无区别;至于像阿湘这些小丫头,除非春雨或小莲指挥,芹官主动使唤,否则不准自己凑近了去献殷勤。这也是怕有人奔竞争宠,难免进谗不和,生出许多是非;有着防微杜渐的用意在内。如果违犯这个规矩,轻则受责,重则被撵。芹官在想:春雨为人和平,知道阿湘犯了规矩,至多告诫一番而已;小莲说话行事,一向锋芒毕露,断断不会轻饶。
为此,他急忙放低了声音说:“你赶紧悄悄儿溜了吧!以后不是春雨,或者小莲使唤你,你别到这里来。你应该懂规矩,莫非没有人教过你?”
阿湘何能不懂这个规矩?她本就是春雨所遣;怕芹官有什么要使唤,同时要看看他在干什么?所以春雨将阿湘派了来;但为了装作故意冷淡,又特为关照阿湘:“如果芹官问你,谁让你来的?你只说你自己进屋来伺候的好了。”
芹官那里会知道春雨有这番深心?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等阿湘细说了经过,春雨便对含泪抑郁的小莲说道:“你听见了吧?他那里要撵你?如果要撵你,就不会叫阿湘以后要听你的话了。你想呢!”
想想果然,小莲愁怀尽去;但仍有些委曲,“凡事怕开头,”她说:“今天跟你发了脾气;又这样子骂我,纵然一时无事,以后也免不了常会挨他的骂。这得趁早想法子。”
“不错!”春雨点点头,“要趁早治他这个毛病。”她想了一下又说:“你还是照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别惹他;他问一句,你答一句;他不找你,你别跟他说话。”
小莲如言受教;春雨当然也是如此。这一来惹得芹官愤懑烦躁,真想大大发一顿脾气;但却抓不住春雨跟小莲的错处,师出无名,难以收场,别自讨没趣!
愤无所泄,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你赌气,我也赌气。打那一刻起,就不理春雨跟小莲,万一不得已要找人使唤时,宁愿自己去找阿湘。
看他那副绷着脸的橛相,春雨和小莲暗中窃笑。小莲却又故意要逗芹官,找了小丫头来在灯下玩“顶牛儿”,输赢打手心;嘻嘻哈哈地十分热闹。
芹官听在耳朵里,又心痒、又气恼;蓦地里想到,这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好题目?走过去吆喝一顿,看她们怎么说?转念又想,就把她们骂哭了,又有何意味?因此已跨出房门的脚,却又收了回来。
“快二更天了!”春雨说道:“别玩了吧!”
于是收了牌,小莲带着小丫头,前后检点,关上院门;回到屋子里,只见桌上摆着六个碟子,是吃稀饭的小菜。
“唷!你还真会摆谱。”
春雨没有答她的话,只说:“你别睡,听我的招呼。”
说完,出屋向对面走去;小莲明白了,是去看芹官,便悄悄掩了去,在堂屋里静静倾听。
这时春雨已到了里面,只见芹官朝里和衣而睡;一双未脱鞋的脚,屈着伸出床沿。春雨不忍叫醒他;取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毯子,轻轻替他盖在身上。
那知芹官蓦地里将呢毯子一掀,口中说道:“别理我!”
“吓我一跳!”春雨拍着胸说:“原来是装睡。”
“装睡?我还装死呢!”
堂屋里的小莲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奔回原处,伏在桌上大笑。
“好了!”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悻悻然地说:“别再跟我过不去了,你们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行不行?”
“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你当着人给我难堪;把小莲又给骂哭了,倒说我们跟你过不去。”
“把小莲骂哭了?我不明明听见她在笑,乐得很呢!”
“她乐她的,总不见得挨了骂还会笑;世界上没有那么贱的人。”
“我也不是存心要骂她;更不是有意当着人给你难堪。人总是有气性的,偶尔忍不住失于检点,你们就这么伙着来对付我,把我撇成个野鬼孤魂似地!”芹官越说越觉得委屈;到得最后声音也变了;眼圈也红了。
春雨自然于心不忍;不过她心中明澈如水,要规劝便在此时。当下牵着他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又何尝好过?谁忍心把你撇在一边不理你?不过,不是这么冷你一冷,你也不会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芹官不答;他实在也并不明白。所以一直将脸扭在一边,还不好意思转脸来问。
春雨看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其实,我也是今天才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人缘;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爱理你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多没意思?”
这话,芹官是听了进去了。切身的经验,使他无法不接受她的看法;只是他也不无反感,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
“莫非我这么说了你们两句,就是犯了大错,就不能再理我了?那是你们气量太狭!”
“不错,不能为了一句话就不理你;就怕一开了头,弄成习惯,教人怕了你,就非躲你不可了。”春雨紧接着说:“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了在地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看你要说他,赶紧拉了你一把,就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我不能不拦你,不能不提醒你。至于我自己,你偶尔来这么一回,我也不能那么小心眼,就会记恨;可是——。”她笑笑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芹官追问着。
“你别问了!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不!”芹官一定要问:“你非说明白了不可。”一面说,一面便推她的胳膊。
“你一定要听,我就说。如果你的脾气不改,动不动就是这样;我也不会记你的恨,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诚,不能劝得你听好话。那时,我怎么有脸见太太,只好悄悄儿回明震二奶奶,或是调我到别处,或是放我回家!”
“放你回家?”芹官脱口说道:“那是再也办不到的事。”
“这也奇了!我也有爹有娘,又不是家生女儿。府里的规矩,到了二十五岁是一定放出去的;大不了,我在那里混个七八年,再没有不放我的。”
“你倒说得容易!”芹官笑道:“七、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吗?我也不知道你到那里去混?”
“反正不会在双芝仙馆。”春雨接着又说,“就在双芝仙馆,你留得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听得这话,芹官心头疑云大起,脸上的颜色也很难看了,“你这是真心话?”他扳着她的肩问。
这时,小莲由于久等春雨不来,却又到了堂屋,正听到她在谈七、八年以后之事,自然关心。她关心春雨的出处,由来已非一日;一半是出于好奇,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就会连想到乡下人家的童养媳,她曾见过一对,妻子比丈夫大九岁,到“新郎官”十六岁圆房时,“新娘子”也不过二十五岁,但以操劳多年,憔悴特甚,看上去竟像是母子;尤其是神态之间,对“小丈夫”的说话行事,绝少婉娈将顺的味道。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这样的一天,不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
她当然不会知道,马夫人对春雨有了很坚定的承诺;因此,她总隐隐然地觉得春雨与芹官迟早是分手的局面。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意会到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不明白自己何来这种感觉?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因为她不愿漏掉春雨与芹官之间的每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再过三、四年,你进京当差,不就离开了?”
“你的话说得教人好笑!”芹官鼻子里哼了一下,“我不会回明老太太、太太,把你带了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又说这话了!”突然间,芹官的声音粗暴了;倒将小莲吓一跳,赶紧屏息着,听芹官又说:“要怎么样求你,你才不会说这话?”
“我这话也是为自己留地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倒不如我先把话说在前头,面子上还不会太难看!”
“我不懂你的话!”芹官停了一下又说:“你是说,我将来会不要你?”
春雨并未出声回答;小莲却愈感关切。这是默认了!她在想,芹官会作何表示?是争辩呢,还是有什么表明心迹的举动?
那知春雨还是开了口:“我倒不怕你不要我;只怕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
自然是将来明媒正娶的“芹二奶奶”,小莲心想,芹官竟连这一层都弄不明白,岂不令人好笑?倒要听听春雨说些什么!
春雨是不愿明说,“这话说来也还早。万事不由人,且看将来。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呢,事情还好办;不然——。”她是迟疑着不知如何往下说的语气。
“不用什么‘不然’了!”芹官是极爽朗的声音,“你说只要听你的话,事情就好办。那容易,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
“你是真心话?”
“莫非要我赌咒?”
“好,好!”春雨一迭连声地,十分迁就,“我信,我信。”
小莲只听芹官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说道:“晚饭吃不下,这会儿倒有些饿了!”
听得这话,小莲恍然大悟;原来春雨早就打算好了,特为替芹官备着消夜。这不马上就要过来了,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
念头刚动,脚步已悄悄移了过去;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怕还会让他们识破她在“听壁脚”。于是索性伏案伪装打盹;等春雨来喊,方始欠伸而起。
“怎么睡着了?”春雨问说。
“你倒不说你一去不来!等得我无聊,不知怎么睡着了。”小莲突然由自己装睡,想起芹官“装死”的话,不觉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先前那一次大笑,原因明白;这一回的忍俊不禁,可有些莫测高深了;芹官便说:“什么事这样子好笑?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我笑我的,你别管。”小莲问春雨:“是不是把粥盛出来?”
“慢点喝粥;我想喝杯酒。”
小莲不答,只看着春雨;她想了一下,提出条件:“只喝一杯?”
“把多宝槅上那只玉斗取来;我喝那一斗就行了。”
“好吧!”春雨点点头,对小莲说:“你去拿东西,我去烫酒。”
于是分头而去,自然是小莲先回来,取了那只约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一面用干布细擦内外,一面说道:“明明是升子,怎么叫它做斗?”
“古今异名的东西多得很。言语是活的,不断会变。”
“原来言语也像人心一样。”
芹官心中一动,觉得她话中有话,却一时辨不出味外之味是什么?只望着小莲发楞。
小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便不敢再说什么;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眼风很快地从芹官脸上扫过,然后低下头去,但见极长的睫毛不断在闪动,别有一种让人动心之处。
芹官忽然想起,春雨说他将她骂得哭了;这当然不会是假话;既然如此,小莲又何能接连两次,笑口大开?且不妨逗逗她。
于是他说:“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把你调到别处?”
“我才不怕!”小莲答说,“我又没有犯错,太太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撵我。”
芹官想不到她是这么回答,只好付之一笑,“算你厉害!”他说,“我说不过你。”
“怎么说不过小莲?”恰好进门的春雨问说。
“你问小莲自己。”
小莲微笑不答;接过酒壶,替芹官斟满,然后向春雨征求同意:“咱们也喝一钟儿?”
“对了!”芹官抢着说,“陪我一陪。”
于是春雨去取了两只酒杯来,等斟了酒;举杯看着芹官跟小莲说道:“喝一杯和气酒;以后可再也别说伤到人心里的话了!”
“刚才还在说。”小莲将芹官的话转述一遍。
“我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随便问一声,这也不算什么伤人的话。”
“总是不说的好。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撵谁,何苦嘴上伤人的心?”
“照这样说,你说要走——。”
一语未毕,春雨已连连假咳,把他的话硬拦了回去。小莲明知道芹官要说的一句话是:“你说要走,其实心里并不愿走;可又何苦在嘴上伤人的心?”只是春雨的神情,使她心里很不舒服,便故意难一难芹官。
“怎么啦?”她问,“还有半句话那去了?”
“别多问!喝酒!喝酒!”
“哼!”小莲微微撇嘴,“又想说,又怕说,算怎么回事?”
“好了!”春雨很机警地,“回头我告诉你。这会儿高高兴兴吃宵夜,别说那些提起来教人揪心的事。”
“对!咱们找些有趣的事谈谈。”
春雨与小莲都想到了,当前最有趣的事,就是替“四老爷”饯行唱戏的事。不过小莲的口齿伶俐,便先开口了。
“咱们家好久没有唱戏了。”她说,“这回是沾四老爷的光,我可得好好儿看一次戏。”
“不能看,只能听了。”芹官答说。
“怎么?不能看,怎么又能听呢?”
“你真是‘聪明脸孔笨肚肠’,改了清唱,不就只能听,不能看了吗?”
想想果然;小莲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改了呢?”
“原因甚多——。”
第一个原因是,曹家本有戏台,但在宴客的八桂堂,是在楠木厅,可容得下四十桌席,家宴只得两桌,空旷冷落,再有好戏也看不起劲来。
“这必是老太太的话。”小莲插嘴说道:“何不就在萱荣堂搭台呢?”
“大家也都这么说;老太太又嫌麻烦;四老爷又怕费事费钱,不怎么热心。其实,这都是找出来的理由;我看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芹官停了一下说:“不愿借张家的班子。”
“为什么呢?”小莲问说,“老太太嫌没面子?”
“你猜得不错,老太太虽没有明说,不过语气是听得出来的。”
“老太太怎么说?”一直未开口的春雨问了一句。
“老太太说,想当年,家里不但养着戏班子,而且还是两班,一班叫大班;一班叫坤班,尽是女孩子,专为老太太宴女客,或是亲戚相叙预备的。那知道现在要跟人去借戏班。”
“那么,”小莲急急问说,“坤班是在那里演呢?”
“多半在萱荣堂临时搭台。”
“从前可以搭,现在为什么不能搭。”
“就是这话啰!”芹官答道:“所以我说第一个理由,是找出来的。”
“其实,也不必跟张家借戏班。既然凑分子请四老爷,何不到外面去找个班子?”
“你倒说得容易。”春雨在萱荣堂侍候过,平时常听曹老太太谈一生见闻,长了许多知识;此时想起当年曾听说过:戏班子不能老在一处,自己有船,称为“水路班子”,那里要请他们,开了船就走;下了戏也是睡在船上。谁做生日、办喜事,或者酬神演戏,都是早几个月就定好了的,临时现抓,怎么成?
“不错,老太太就是这么说的。如今倒是有个班子已回苏州;但有一件,水路班子戏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老太太说:与其看一群花子在台上打架,倒不如找几个好脚清唱。事情就这么定规了。”
“是今儿的事?”
“今儿中午说定的。”
“好吧!就听清唱吧!”小莲怏怏地说。
“怎么回事?”芹官问道,“你不爱听,只爱看。”
“她不但爱看戏,还爱看武戏,或是很别致的戏。”春雨答道:“她跟我提过好几次了,到时候要请你点两出戏让她过瘾。”
“那两出?”
“一出是‘夜奔’。”春雨转脸问小莲:“还有一出是什么?”
“‘嫁妹’。”
“钟馗嫁妹。”芹官无端抱歉,“没有能让你看成,我也觉得怪难过的。”
“这也奇了!”春雨说道:“又不是你不敢演戏,难过什么?”
芹官确有那种感觉,但却是无法解释的,喝口酒不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莲忍不住又要辩驳了,“如果你想看这两出戏,结果落空,他心里一样也会难过。”
春雨微笑着,表示接受她的解释。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你真的想看这两出戏,得等到年底下。”
听他这一说,小莲与春雨都很注意;一起用眼色催他说下去。
“张侯家年底照例要请客;一定会请震二爷跟我,到时候我点这两出戏——。”
“慢着,慢着!你在张家点的戏,我怎么能瞧得见。”
“你忙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芹官看了春雨一眼说,“到时候你份成我的小厮,跟在我身边,不就瞧得见了。”
小莲大出意外;春雨的感想,亦复相同,她笑着说道:“亏你怎么想来的!”
“女扮男装的事也多得很,何足为奇?而况你们都是大脚,站一会也累不得那里去,有何不可?”
春雨不作声,小莲却怦怦心动,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可行不可行?只是含着笑,歪着头在思索。
见此光景,春雨正色说道:“不是我拦你的高兴,这件事会闹笑话;让上头知道了,讨一场没趣,何苦来哉?”
芹官想想也不妥,内心接受了劝告;但看小莲闷闷不乐,大为不忍;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有了,你还是有希望能看这两出戏。”
“怎么?”小莲问。
“不是说,要请张家老太太来玩吗?如果真的请了,张家当然要回请咱们老太太,那是一定有戏的;我跟老太太说一说,把你带去,不就如了你的愿了吗?”
“那好!”小莲拍手笑道,“跟了老太太去,总也算张家的客人;人家一定要端张凳子我坐,看得更舒服了。”
联床共话,春雨将跟芹官所说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小莲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后面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印证,自己所听到的,与她所说的,并没有多大出入,证明春雨并没有骗她。对这一点,小莲深为满意;对春雨的信心增加了,觉得她是可以共心腹的女伴。
“我说这些话,是吓唬他的。芹官现在少我们不得;我们也应该想到老太太、太太看得他极重的心,总要用尽办法,逼他上进。”
“那你等于是提出了个条件,如果他不肯上进,不愿意好好读书;你就不愿意在这里了?”
“是啊!多少有这个意思在内。”
“那么我呢?”
这句话将春雨问住了,“你怎么样?”她反问一句。
“我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找个说法,提出跟你差不多的条件,好逼他上进?”
听这一说,春雨不免自悔失言。她问得不错;错的是自己,不该用“我们”二字,干脆就说“芹官现在少我不得”;小莲不就没有这一问了吗?
如今可是不能改口了;也不能说“你不必那么做”,只能答一声:“是啊!如果他不肯学好,你也不妨这么逼一逼他。”
小莲没有看出她脸上的表情,信了她的话,心里在琢磨,该想个怎么样的说法,才能“吓唬”芹官,促使他巴结上进。
由于她的沉默,让春雨更不能放心;便故意问一句:“你睡着了?”
“没有啊!”
“你不说话,我以为睡着了呢?”
“我在想——。”小莲踌躇了一下,老实将心事告诉了她。
春雨越发失悔了。心想,她如果也是这样“吓唬”芹官,为了保持她的诺言,势必始终留在双芝仙馆;而照芹官对她的态度来看,他们俩一定一天比一天接近。现在还看不出来,两三年以后就会处处显得不如她,特别是年龄,是自己一个“致命伤”。
这一下,便轮到小莲疑心了,自己的心里的话都说了给她听;何以她竟一无表示?
她的心肠直,老实问道:“春雨,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多事?”
春雨一惊,怕小莲窥破了她的心事,急忙掩饰地答说:“不是,不是——。我是替你在想,应该有个什么法子,劝他上进。”
由于她的机变快,话中意思与她前面所说是一贯的;所以小莲心头的疑云,一起就消了。
“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我是这么在想,等开了学,他能用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肯用功,又挨了四老爷的骂,我就装病——。”
“装病?”春雨不由得插嘴,“他挨骂,你装病?”
“是的,他挨骂,我装病。他当然要来看我;我就说是为他不用功,装出来的病,只要他上进,我的病自然会好。”
其实,不用她说完,春雨已悟出其中的道理,暗暗惊心之余;蓦地里省悟,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将来如果真的出现了,一定要好好掌握住。
主意打定了,随即用欣慰的语气说道:“这个法子好!他很喜欢你的,你一生病,他一定着急,会听你的话。”
小莲很高兴,“你也赞成我这个法子,那就不错了。”
她停了一下,“不过,我这个法子,最好不必用。”
“在我看,迟早用得上。到那时候,我会帮你说话。”
“是啊!如果我装病,非你帮我瞒着不可!”
“那还用说。”春雨换了极诚恳的语气,“小莲,你究竟是怎么个打算,跟我实说,我来替你想法子。”
小莲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春雨,”她问,“什么是我‘怎么打算’?”
“那还不是你的将来!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
这意思很明白了,小莲又惊又羞又喜,“没有,没有!”口中却这样说,“我没有想到过。”
“唉!”春雨叹口气,“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反倒跟我来个不认帐!小莲,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对于她的责备,小莲既惶恐,又歉疚,“春雨,”她为了表示亦出于真心,老实说道:“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时候还早,还谈不到,所以没有仔细去想。”
“现在呢?”
“现在?”
小莲答说,“这样的大事,要慢慢儿去想。”
在反覆演奏的“傍妆台”声中定了席,东面一席是曹老太太上坐,左面马夫人,右面震二奶奶;西面一席自然是曹俯居首,曹震与芹官、棠官兄弟,左右陪坐。东面下方还有一席,是专为邹姨娘与季姨娘预备的;再有一个就是锦儿;出于曹老太太特命,在无形中确定了她的“姨奶奶”的身分。
等廊上乐曲一停,曹老太太向西面说道:“芹官,你替我敬你四叔一杯酒。祝你四叔一路顺风!”
“是!”芹官离了座位,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老太太赏酒喝,怎么用个‘敬’字?”曹俯站起身来,惶恐地说。
“赏也罢,敬也罢,反正今天你是主客,必得多喝几杯!”
这时派定职司,专门管酒的冬雪,已用一个朱漆托盘,端了两杯酒来;芹官先取一杯,双手奉上,然后自取一杯,高高举起,口中说道:“四叔,一路顺风。”说完,以杯就口,正待干时,曹俯开口了。
“不!芹官,规矩不是这样的,你站过来!”说着,他将芹官拉到上方;自己站在下首,双手举杯,徐徐饮干。
这样子倒像他向芹官在敬酒。芹官虽知道自己这时等于祖母的替身;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像在做戏的感觉,以致有些手足无措了。
“芹官,”曹震指点他说,“你干了酒跟老太太去交差。”
听得这话,芹官一仰颈子干了酒;走到曹老太太面前,拿空杯照了一下说道:“老太太让我敬四叔的酒,敬过了。”
这时,曹俯已端了杯酒,跟了过来,向曹老太太躬身说道:“儿子孝敬老太太一杯酒。儿子干了,老太太喝一口;仍旧让芹官代吧!”
“你倒替我都想好了。”曹老太太笑道,“另外拿杯酒给我。”
这是暗号,冬雪端来的酒,其实是茶;曹老太太喝了一口,随手递给芹官。这回他懂了规矩,无须像曹俯有何表示,只喝干了,照一照杯。
“儿子明天动身进京。请老太太教训!”说着,便要下跪听训。
“芹官,扶住你四叔。”
曹俯亦不是真的下跪,而且也知道曹老太太必有此吩咐;所以等芹官一搀扶,随即便站直了,将腰微微弯着。
“我也没有别的话,你只一路保重身子。”
“是!”
“公事当先,不必惦念着家里。倘或年下日子局促,不必紧赶着回来;在京里过了年,从从容容回南,少吃多少辛苦。”
“是!老太太真是体恤儿子。如果真的不能回家过年,一定派人送信回来。”
“对了!”曹老太太又说,“京里几家老亲,都去看一看,说我惦记。”
“是!”
“没有别的话了!你回那面喝酒听戏吧!”
于是芹官陪着曹俯回席;随即有几个中年汉子,戴一顶红缨帽,在堂屋门口磕头说道:“集秀班杨六顺给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姨太太们请安。”
“来请点戏了!”震二奶奶说。
果然,是杨六顺来请点戏;不过,他不能登堂,近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腼腼腆腆,跪在红地毯上,举起一个戏摺子说道:“集秀班伺候点戏。”
“你过来!”震二奶奶招招手。
那女孩子起身走近,震二奶奶指着地位让她站住,是在曹老太太身边;她又蹲身行礼,口中说道:“给老太太请安。”
曹老太太微觉惊异,“你倒会行旗礼!”她问,“谁教你的?”
“刚刚师傅教的。”
“现学的,倒还挺像个样子;人也长得清秀,看来这孩子倒天生是块戏材料。”曹老太太摸着她的脸问:“你在班子里叫什么名字?”
“琴官。”
一听这话,丫头们都朝芹官去看;震二奶奶便说:“你这名字得改。”
“她这个琴,必是琴棋书画的琴。”曹老太太说,“音同字不同,叫起来不方便,今天临时改一改吧!”
“是!”那琴官极其伶俐,刚才是有些怯场,此刻心定了下来,便很机警了,当即答说:“请老太太赏个名字吧?”
曹老太太善于起名字,丫头的小名,多半俗气,总是请她去改;当时想了一下说:“琴要桐木做的才好;梧桐是秋天的树,就叫秋琴吧?”
“老太太赏这么好一个名字!秋琴给老太太磕头道谢。”说着,真的磕下头去。
曹老太太越发高兴;震二奶奶便凑趣说道:“这孩子嘴甜;老太太可得赏点儿什么了。”
“自然得赏!”曹老太太吩咐,“秋月,拿一套小金锞子给秋琴。”
这小金锞子,每个一两;是特为精工铸造的,上有福、禄、寿、喜不同的印记;一套便是四个。秋月原知曹老太太可能要赏人,抓了十来个备在手边;不过没有想到一赏便是一套;只好临时配齐了,交到秋琴手里。
“多谢老太太重赏。”秋琴再一次请安道谢。
等她刚站起身,震二奶奶突然说道:“秋月,咱们俩合伙做一笔买卖,你看好不好?”
秋月心知,必又是有什么逗得曹老太太能够笑一笑的花样,自是附和着说:“好啊!这笔买卖怎么做?”
“我给你出个主意,得了好处一人一半。”
“行!只要有好处。”
“一个秋字就值四个金锞子,你跟老太太说,你的名字里头也有个秋字: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也得四个金锞子!”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笑着骂道:“你真是穷疯了。”
“可不是吗?”震二奶奶问道:“秋月,你看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怕老太太不给。”
“不给你就不叫秋月;你请老太太替你改名字。”
“这叫什么买卖?”秋月笑道:“金锞子没有落着,好好的一个名字倒改掉了。”
“你好傻!”震二奶奶接口说道:“老太太有替人改名字的瘾;她老人家瘾过足了,一高兴,还有个不赏你的?”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曹俯亦不免莞尔。笑声略停,在替曹老太太捶背的秋月说道:“说正经的,点戏吧!”
“你起什么脚色?”曹老太太问秋琴。
“唱生。”
“你会唱‘八阳’不会?”
“这出戏很难唱。”秋琴答说,“只怕唱得不好。”
“听你这么说,就不好也不会太离谱。”曹老太太说,“‘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越是熟的曲子,越要用心唱;唱好了我还有赏!去那边,请四老爷点。”
曹俯于此道不大在行,因听曹老太太提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便点了长生殿的“弹词”;当年与“千钟禄”的“惨睹”都是家弦户诵,极其流行的曲子。“弹词”曲文“一枝花”的起句是:“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惨睹”曲文“玉杯倾芙蓉”的起句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所以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么两句口号。
接下来是照马夫人的主意,全由曹震提调;他是内行,多点曲文明白易晓,而又不失风趣隽雅的戏。
最后问到芹官:“你要不要点两出?”
“我想在爷爷编的‘虎口余生’里面点一出。”芹官问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虎口余生’就是‘表忠记’;又名‘铁冠图’。说‘虎口余生’他们不知道;‘铁冠图’可是常唱的戏。你要点那一出?”
“周遇吉——。”
芹官刚提了个名字,只听曹震大声说道:“啊!我明白了,‘刺虎’。”
怎么变了“费贞娥刺虎”了呢?芹官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原来周遇吉是明朝从徐达、胡大海以来,殿尾的一员名将,他出身于辽西锦州卫,从崇祯九年从兵部尚书守京城开始,真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张献忠由湖北撵入四川,就是周遇吉的功劳。
崇祯十六年底,李自成已占领陕西全省;将渡黄河,进犯山西。周遇吉以太子少保左都督的衔头、领山西总兵;看山陕以黄河为界,起自河曲,迄于蒲州,南北一千余里,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便与山西巡抚蔡懋德相约,以易守的下游归蔡懋德负责;上游由他分兵扼守,同时上奏乞师,朝廷遣副将熊通,领兵两千赴援,周遇吉派他助蔡懋德防守黄河下游。这是崇祯十七年正月间的话。
其时临汾的守将陈尚智已经通贼,暗示熊通去劝周遇吉一起投降“大顺”朝,周遇吉大怒,立斩熊通,传首京师。但李自成的前锋,已渡河到蒲州;蔡懋德自临汾退保太原,结果太原亦不保,蔡懋德阵亡。
李自成乘胜北进,先下忻州,进围五台以北、雁门以南的代州。周遇吉凭城固守,找到机会便施行奇袭,杀贼无算。
不久城中绝粮,而在泽州的另一名总兵,与李自成同乡而又同起为盗,后降官军的高杰,仓皇东走,不肯赴援,以致周遇吉不得不转进至代州以西的宁武。
当然,李自成紧追不舍;在宁武城外叫阵:限五日投降,否则城破屠城。周遇吉在城上四面发大炮,伤贼上万。可是眼看火药将尽。围城的流寇,又几十倍于官军;周遇吉定计,以老弱残兵,出击诱敌,等流寇一进城,立刻将城门的闸板放了下来,关门杀贼,一下子又去了它几千。
于是李自成亦用炮攻,无奈周遇吉的部下,勇猛异常,一有缺口,立即堵住;李自成不但进不了宁武,而且伤了四员骁将,心存畏惧,预备撤退。他的部下不从,道是“以十拼一,轮番进攻”,决无不胜之理;李自成接受了这个建议,终于攻进了宁武。
然而战局并未结束,宁武城内发生了激烈的巷战;周遇吉马失前蹄,徒步格斗,犹且杀敌数十;身中乱箭,像个刺猬,居然还在拼命。最后被俘,大骂不屈;李自成命人将他吊在旗杆上,当作一个箭靶子;自古以来,一身被箭之多,决无超过周遇吉的。
周遇吉的夫人姓刘,亦是英雌;带领健妇数十人上山巅、登屋顶,居高临下,箭无虚发,流寇竟不敢逼近,唯有纵火烧屋,全家殉国。
攻下宁武以后,李自成召集部下说道:“由此到北京,要经大同、阳和、宣化府、居庸关,每一处都有重兵把守;倘或都像宁武关一样,我的部下不都死得光光?算了,算了,我回西安先做几天皇帝,再作道理。”
他的部下都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休兵数日,预备渡河而西,仍回关中。那知正要开拔时,大同总兵姜瓖派人来递降表;李自成大喜过望,正以盛宴款待使者时,宣府总兵王承荫的降表又送到了。李自成自是幡然变计,经大同、宣化至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开门揖盗;李自成长驱直入,终于将崇祯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踌躇满志的李自成常说:“如果再有一个周遇吉,那里到得了京城?”
这是极好的戏,与“刺虎”同为“铁冠图”中的精华;但此日来唱,却大非所宜,因为这段情节,敷演成两出,名为“别母”、“乱箭”。曹俯正要辞母长行,岂可犯这样的忌讳?
如果犯了这个忌讳会如何?芹官在想,自然是大杀风景,满座不欢;“四叔”或许不但不责备,甚至还要找出话来冲淡这个忌讳;可是许多人就此在心头拴了个疙瘩,深怕“四叔”此行不得平安。
最糟的是,一定有人——从老太太到春雨会对他失望;都巴望他说话行事,中规中矩,是大人的样子了;那知道还是这么言语欠检点,毫不懂事!
转念到此,感激曹震之心,油然而起;深深看了他一眼。曹震自然明白,报以抚慰的眼色,这才让芹官的一颗心踏实。
“照老太太这么说,这是个大有来头的和尚?”
“正是!你若是想到,原是稳坐江山的皇上,只为被叔叔所逼,无处可逃,没奈何隐姓埋名,做了和尚;那心里是怎么个滋味?真正‘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是这等的心情,照你的唱法,潇洒倒是潇洒了,却只像寻常游山玩水,唱不出他心里那一段感触来,唱得越响亮,错得越厉害。”
这时因为曹老太太在大发议论,一则是件稀罕之事;再则按规矩亦该当静听,所以满堂肃然,显得她的话,字字清楚;曹俯一面听,一面思绪如潮,既惊且喜,由惭生敬,忍不住便端着酒走了过来。
看他一站起来,手中又有酒杯;便知他要来敬曹老太太的酒,震二奶奶原有话要说,亦就缩口,很机警地抢了把酒壶在手里。
“娘!”曹俯走到一半,便已高声说道:“说真个的,儿子实在没有想到娘的议论,如此高妙!从小侍奉膝下,竟会不知道娘满腹经纶。真正该打,儿子自己罚一杯酒。”
“你也恭维得我过分了!”曹老太太笑道:“什么满腹经纶;说满腹牢骚还差不多。”
听得这句话,曹俯大感局促地说:“娘有牢骚,自然是儿子奉养不周。”
一语未毕,曹老太太摇着手说:“全不与你相干!”她还怕曹俯不能释然,看曹震与芹官已跟了过来,便又说道:“通声,你敬你四叔一杯酒。”
震二奶奶把着酒壶,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时了;听这一说,便亲自来替曹俯斟满空杯,附带也为曹震添了些酒。
“劳驾,劳驾!”曹震说道:“咱们俩一起敬四叔。”
“对!”曹老太太说,“正该一起敬。”说着,将自己面前的酒递给了她。
“四叔!”震二奶奶高举酒杯,“一路辛苦,路上千万保重。”
这情形看在马夫人眼中,心内不免警惕;芹官快要上学了,不宜以外务分心,她深怕曹老太太对秋琴又许下日子,那一天找她来玩,又会害得芹官几天收不了心,因而插嘴将这件事岔了开去。
“四老爷明天上午什时候动身?”她问震二奶奶。
“辰正离家;特为挑的好时辰。”
“老太太也有些倦了;四老爷还得起早。”她说,“我看,早点散了吧!”
“我倒不要紧。倒是四老爷,应该早点睡。”曹老太太转脸说道:“秋月,你到四老爷那里,把我的话告诉他。”
秋月答应着,走到曹俯面前,刚一提“老太太”三字,他就站了起来;听秋月传了话,随即说道:“老太太体恤我,我也就不闹虚套了。等我跟老太太说一声。”
说着,便向曹老太太那里走去;秋月做事仔细,心想“四老爷”回自己屋里;自然得两姨娘回去服侍,因而转到下首那桌。
锦儿一见,先就站了起来;秋月按着她的肩说:“你别跟我客气!老太太体恤四老爷,怕他明天要起早,说是不用陪着了。四老爷马上就走,我特为来通知两位姨娘。”
“喔,”邹姨娘立即站起身来,“劳你驾特为来通知。不知道我的丫头在那里?”
这是希望秋月为她去找丫头,却不便明说,秋月因为她一向安分守己,而且她客气话又说在前面,便支使一个小丫头说:“你去看看,跟邹姨娘来的是谁?把灯笼点起来。”
“秋月,”季姨娘接口问道:“这刚才告诉四老爷的话,棠官听见了没有?”
秋月不明她的用意,也不能作确实的答覆;只说:“我不知道。”
季姨娘碰了个软钉子,面现不悦,离桌到了上面一桌;曹震、芹官都站了起来,季姨娘却浑似不见,一巴掌拍在她儿子背上,“该走了!”说完,伸手去拉棠官。
棠官身子被拉了起来,一双眼还在红氍毹上那个唱小旦的女孩子身上;季姨娘不免动怒,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
“叫你走,还不走!不知眉高眼低的浑球,就看不出来,人家就是讨厌你们爷儿俩!”
芹官大为诧异,不知她此语从何而来?曹震心里恼怒,但此时此地,不便发作,只喊一声:“棠官!”
棠官站住脚,手却还让季姨娘牵着,只能半侧着转过身子来问:“二哥叫我?”
“来!”曹震招招手:“把你袍子兜起来。”
棠官听他的话,从他娘手里夺出自己的手,走到曹震的面前;握住夹袍下摆两角,兜了起来。
曹震将桌上摆着看及下酒的干湿果子,一盘梨、一盘南枣,还有松仁、干荔枝之类,统统都倒在棠官的衣兜中。芹官见此光景,将他自己面前想吃而未吃的一个梨,也抛了在里面。
季姨娘有些发窘;勉强笑着说:“快谢谢你二哥跟小哥!”
棠官像鹦鹉学舌似地说:“谢谢二哥跟小哥!”
“乖!”曹震摸着他的头说,“没事到我那里来玩,找你二嫂子,找锦儿都行,没有人讨厌你。”
季姨娘不能说听不懂他这句话;她实在很怕震二奶奶,因而也很怕曹震对她有所误会,欲待解释,只见曹震转脸他顾,连正眼都不瞧她,不由得气馁,只得惴惴不安地带着棠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