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爷,”曹泰来通报:“上元县张大爷来拜。”
一听这话,曹俯就烦恼了;这么热的天,衣冠会客,大是苦事,当即皱着眉说:“挡驾!”
“原是挡了驾的,张大老爷的跟班说:有点要紧事得当面谈。而且张大老爷就在大门口下的轿,也不能让他在门房里等,只好先请到西花厅休息。”
这是情理上势所必然的事,曹俯亦不能责他擅专;只问:“张大老爷穿的是官服,还是便衣。”
“便衣。”
“那还好!拿我的马褂来。”
套上马褂,曹俯到西花厅来会“张大老爷”——此人单名钦,字仲迟:到任未久。曹颓只在应酬席上,跟他见过两次,平素并无交往;对于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只听人说他为人峻刻,就更懒得去结交。本来他家属于上元县地界,撇开官衔不说,上元县令总是“父母官”;所以新官到任,必有一番礼遇,而对张钦连一顿饭都不曾请过,未免失礼。转念到此,曹俯内心倒是充满了歉疚之情,因而态度上颇为谦恭。
“这么热的天,老兄下顾,令人不安。有什么事,其实打发令介送个信来,照办就是。”
“事是有事;还是面谈比较妥当。我这里有封信,请昂翁先过目。”曹俯字昂友;所以张钦称他“昂翁”。
将信接到手中,一看称呼是“迟公老公祖大人”;自称“治晚”,便知出信人是上元县的一名秀才。信中开头是颂扬的客套;接下来叙事,先说人命关天,职司民牧者岂能不闻不问?话中隐含责备之意。曹俯心中诧异,不知张钦为什么要将这封信拿给他看时,入眼一句:“侧闻织造曹家,虐婢致死”;不由得大吃一惊!
安得有此事?他急急看了下去,信中说曹家有个丫头名叫楚珍,不堪主母虐待,跳井自尽;不曾报官,私下埋葬。曹家仗势欺人,旁观者不平,故而写这封信提醒张钦,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这封信没有最后一张,显然的,张钦是故意将它抽掉,免得泄漏写信人的姓名。但曹俯并不关心是谁告密;他关心的是此事的真假。
刚喊得一声“曹泰”;他转念想到,当着张钦追问此事,如是子虚乌有,倒还罢了;万一真有其事,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岂非天大的笑话?因此,他改了主意,向张钦告个罪,容他去查问清楚,再作回答。
出了西花厅,往右一拐便是藏书楼;芹官正在那里找“闲书”,一听是曹俯一迭连声在嚷着“找总管曹时英”,吓得赶紧躲在书架背后,不敢出声。
曹时英找来了;曹俯问说:“楚珍是里面太太屋里的丫头不是?”
“是的。”
“说是跳井死的?”
“是!”
“为什么?”
“是打碎了瓷器,里面太太说了她几句;她又回嘴,里面太太不要她了。那知道心眼儿狭,自己寻了死路。”
“那么,报官了没有呢,”
曹时英一楞,“这,这似乎用不着报官。”他嗫嚅着说,“就跟病死的一样,也不是什么命案。”
“人家可是告了咱们一状,说什么虐婢致死!上元县的张大老爷特为上门责问来了。”
“那有这话!”曹时英答说,“楚珍就是机房里画花样的老何的女儿;昨儿我还跟他在一起喝茶,提起他女儿,说楚珍福薄,这么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头。他那里又会到上元县去告状?”
“喔!”曹俯又问:“家里死了人,怎么不告诉我呢?”
“是里面交代的,不用告诉四老爷。”
曹俯颇为不悦,但亦只是藏在心里;回到西花厅,对张钦说道:“是有一个婢女,因为小故被逐,一时心拙自尽。我已查问过了,决无虐待情事。”
“既是小故,何以被逐?倒要请教。”
曹俯语塞,自悔措词不当;想了一下说:“此婢之父,是织造署一个画花样的工人,姓何。不妨传案一讯。”
“恐怕迟早是要传的。”
曹俯发觉自己的话又说错了!张钦此来,或者并无恶意,只是想卖个好;虽说人命案大,大可化小,小可化无。如今说是“不妨传案一讯”,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扩大的意思,无怪乎张钦有此语气。
曹俯还在思索,如何将自己所说的,那句易于引起误会的话,收了回来;不道误会已经造成,而且立即发作了。
原来张钦居官,自矢清廉,原是好事;但认定清廉二字,可尽服官之道,甚至本乎“无欲则刚”的成语。做官只要清廉,天生高人一等,生杀予夺,皆可由心,这便大错特错!而张钦恰恰就是这一种人。
至于这天冒着烈日,亲自来访曹俯,说起来倒也是一番好意。原意是想曹俯见情,听他几句感激道谢的话,不道曹俯不但不见情,还仿佛打官司亦无所谓之意。这便惹得张钦冒火了。
“虽说为政不得罪巨室,毕竟是非黑白,不可不分。想府上是积善人家,待下人自然是宽厚的;这个丫头,不识大体,竟以小故,遽尔轻生,其情着实可恶。目前既有缙绅,移书责备;此案非办个水落石出,不足以上报皇上求治的至意,下慰小民难雪的沉冤。请昂翁恕我职责所在,不得不然!”
这番话听得曹俯一时作声不得。细味张钦的语意,似乎要将小事化大,有意使人难堪。果然成了新闻,人人批评曹家待下刻薄;两世清名,一旦毁在自己手中;将来有何面目,复见父兄于泉台之下?
转念到此,汗流浃背;正在措词解释时,只见张钦拱拱手说:“告辞。”一面说,一面起身,大踏步向外便走,带点拂袖而去的模样,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释。
曹俯等于吃了个哑巴亏,着实烦恼;回去在换衣服时,犹自嗟叹不绝,季姨娘不明就里,悄悄找跟随的小厮一问,才知其事;很高兴地在心里想:时候差不多了;该是抖露“真相”的时候了。
“老爷到底为什么长吁短叹?莫不是为谁淘气。”
“楚珍可恶!也不过让主母责备了几句,就活都不想活了!她倒不想想,里面太太平时待她的好处;这样糊里糊涂地寻死,纵不自惜,也当想到这一来会不会陷主人于不义!”
最后两句话,季姨娘听不明白;但前面的话,含意为何,不难明白;无非是说楚珍为小事投井,心地糊涂,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岂容轻易错过。
打定主意,鼓足勇气,季姨娘开口说:“蝼蚁尚且贪生,楚珍能活为什么不活?自然有没有脸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内。”
一听这话,曹俯诧异,“你怎么说?”他问:“楚珍寻死,另有缘故?”
“自然。好死不如恶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寻死的呢?”
“我也是听来的,真假不得而知。”季姨娘朝外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有人打她的主意,色胆包天,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让里面太太发觉了,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楚珍委屈到了家,才跳到井里去的。”
曹俯倏然动容,“是谁相强?好大的胆子!”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你说:逼奸的是谁?”
“老爷也应该想像得到,有谁敢擅自进入中门?”
“你是说,说,”曹俯吃力地说:“是说芹官?”
“我可没有说他的名字!”季姨娘很快地答说。
话中已明白表示,逼奸的就是芹官;只是不便说破名字。但即令如此,已足以使曹俯震惊震怒,站起身来,向外直冲。
季姨娘又惊又喜,当然也很不安,怕曹俯追究此事,或者会把她拖扯出来,便是一场极大的是非。无奈曹俯的脚步快,有心想拉住他,叮嘱不可出卖“自己人”,无奈曹俯的脚步快,力不从心,只好听其自然。
等芹官到得鹊玉轩,便感到气氛异样,一个个脸无笑容,且有忧色,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地。他很想问一问,缘何有此光景,却不知如何措词?只问得一声:“四老爷呢?”
“在里间。”曹泰轻声答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芹官,上去小心一点儿。”
一听这话芹官先就慌了;但想到春雨鼓励他的那些话,自己设想自己成了大人,不该畏缩;而且“四叔”也会当他大人看待,凡事会替他留些体面,因而硬着头皮,踏进东屋。
东屋是前后两间;他先轻轻咳嗽一声,作为通知,然后进入后间,只见曹俯坐在北窗下一张竹椅上,脸却望着窗外,似乎不曾听到他咳嗽声与脚步声。
“四叔!”他垂着手喊。
曹俯回转脸来,由于背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把门关上!”
“是。”
“闩上!”
这一声便不妙了!关门或许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作个防备;闩门是为什么呢?为了防备自己逃走?
话虽如此,不敢违拗;乖乖地将铜闩插上,听曹俯又说:“你过来。”
“是。”芹官一走近书桌,才发现有一支紫檀所制、两寸来宽、五六分厚的戒尺,放在曹俯伸手可及之处。
“我问你,你母亲屋里的丫头楚珍,那里去了?”
这话宛似当顶轰下一个焦雷,芹官心知“在劫难逃”;嗫嚅着说:“楚珍做错了事;娘骂了她几句——。”
“谁问你这些?”曹俯暴声打断,“我只问你楚珍那里去了?”
“不是跳井自尽了吗?”
“她跳井的那天下午,你到你娘那里去了?”
“是。”
“那时候楚珍在干什么?”
“摺锡箔。”
“后来呢?”
这一问将芹官问住了。因为马夫人、震二奶奶口中所说的,楚珍的死因是,打碎了瓷器,为马夫人所责,一时心拙,遽而轻生;如果照此回答,曹俯反问一句:既然在摺锡箔,何以又会打碎瓷器?岂非语言不符?
为了他迟疑难答,面现惊惧;曹俯越发觉季姨娘所言不虚。当然,他不能问芹官如何逼奸;楚珍如何不从?想了一下问道:“我再问你,你母亲怎么骂你?”
照他想,马夫人发现其事,当然会责骂芹官;从旁敲侧击中,可以获知真相。芹官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季姨娘会替他安上一个逼奸楚珍的罪名;所以老实答道:“我没有见着我娘!”
“没有见着?”曹俯认为他在撒谎,冷笑着问:“为什么呢?”
芹官又难以回答了!楚珍逗他的话说不出口,也不敢说;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遍体流汗,窘急不堪。
这副模样,越显得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曹俯不再问了,“把你的手伸出来!”他说:“今天我可非打你不可了!”
芹官吓得要哭;但意识到自己是大人了,就不知那里来的勇气,毅然决然将手伸了出去。
他没有想到该伸左手;曹俯亦没有想到不该打右手,只取过戒尺来,就势一下,芹官只觉得掌心麻辣疼烫,眼中立刻有了泪水,只能咬一咬牙,既以忍痛,亦以忍泪。
等第二下打下来,他身子不由得就往下一矮;心想告饶,而话还不曾出口,第三下又到。这一打打出了他的火气;也是赌气,挺起胸来,反将手扬高了。
那种样子,就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曹俯认为他毫无愧悔之心,这第四下便打得更重。芹官觉得委屈太甚,不由得哭出声来。
窗外是早已有好些人屏声息气,悄悄观望;一听芹官哭出声来,便有他的一个小厮阿祥,往里直奔,到得中门,却又无人;曹家内外之别极严,一过了八岁的“家生子”,便不准擅入中门。阿祥想找个人通消息而不可得,急得只是搓手,在门外旋磨打转;几次想闯了进去,终于还是不敢;最后就只有大喊了。
“那位嬷嬷出来一位!”
连喊两声,出现了一个人;阿祥一见大喜,正是他要找的春雨。
“春雨姊,春雨姊,不好了!赶快想法子!”
没头没脑这一句,让春雨也吓得手足发软,“到底什么事不好了?”她问,“快说清楚。”
“咱们的那位小爷,让四老爷都揍哭了。”
“为什么?”春雨大惊,“四老爷为什么揍他?”
“那知道呢?拿戒尺打手心;打到第四下,芹官哭了。”阿祥又说:“从窗外看进去,四老爷还是真打;不是吓唬吓唬他就算了的。”
春雨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处置,勉强定一定神说:“你再去看一看,到底怎么样了?”
“用不着看,必是手都打肿了!”阿祥说道:“快搬救兵!非黎山老母下山,不能救他。”
一句话提醒了春雨,说一声:“我马上就去!”接着,掉身就走。
到得萱荣堂,又不免踌躇,曹老太太得知芹官挨打,一定心疼;倘或打得不重,不如瞒住为妙。但谁知道打得重不重呢?
“怎么回事?”突然有人发声:“在这儿发楞!”
春雨抬眼看时,是锦儿从里面出来;便不假思索地答说:“四老爷在揍芹官;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老太太?”
“有这样的事!”锦儿惊问:“为什么?”
“不知道。看样子,四老爷生的气不小。”
“那,”锦儿说道:“四老爷不是随便发脾气的人;发作了就轻不了。我看,还是得告诉老太太。”
她的话刚完,震二奶奶已经一面掀帘而出,一面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她看一看她们的脸,“出了什么事?”
“四老爷在揍芹官;春雨跟我在商量,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大声说道:“你们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曹老太太便问秋月:“震二奶奶跟谁在说话?”
秋月尚未回答;震二奶奶已走了进来,“说四老爷在生芹官的气。”他说,“我叫春雨跟锦儿去看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立刻就坐不住了,“怎么叫生芹官的气?”她问:“是骂还是打?”
“大概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怎么打法?”
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想找两句话冲淡这件事,而曹老太太已站起身来,“我看看去!”她说,“不会无缘无故打他;我倒要看看,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别慌;也许没事。”震二奶奶扶着她的胳膊,想按捺她坐下;不过曹老太太将手一甩,竟管自己往外走。
于是震二奶奶和秋月,只好跟在后面;走到中门,曹老太太问道:“人在那里?鹊玉轩?”
“想来还是鹊玉轩。”震二奶奶又劝,“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这么热的天,动一动,一身汗。”
这个理由何能拦得住她?理都不理,已踏出中门,走向穿堂;秋月眼尖,大声说道:“锦儿跟春雨回来了!”
这下当然站住等待;锦儿跟春雨不曾想到,居然真的惊动了曹老太太,两人一楞,都放慢了脚步。
“不能让老太太看见芹官那模样!”春雨说,“不然有一场气好呕。”
“那,那该怎么说呢?”
“只说打了十下手心。”春雨又说,“好歹先把老太太劝回去了再说。”
锦儿不作声,不过想到脸上不能摆出异样的神色,便放松了肌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了上去。
“怎么样?”震二奶奶先开口,向锦儿抛了个眼色。
“没事!”锦儿轻松地答,“只打了十下手心。”
“人呢?”曹老太太说,“怎么还不放芹官回来。”
“四爷总还要说些道理给芹官听,也快回来了。”
“我在这里等。”曹老太太左右看了一下,“这里倒还凉快;你们替我端张椅子来!”
“凉快倒是凉快!过堂风太大;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震二奶奶说,“等芹官一进来,就让他到老太太那里,不就成了吗?”
“不!我在这里坐等。”
“老太太也体谅体谅太太跟震二奶奶。”秋月劝说,“倘或招凉伤了风;太太跟震二奶奶一天几遍来伺候,又闹得上下不安。何苦!”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的心思倒活动了;不道远处人影出现,一高两矮,看出必有芹官在内,她就不答腔了。
这一下,春雨大为着急;赶紧迎上前去,只见曹泰与阿祥左右相伴,芹官走在中间,左手托着右腕;手掌肿得老高、眼泪汪汪地,一看到春雨便待哭出声来。
“千万别哭,要像个大人样子;别惹老太太伤心。”春雨又说,“偏争口气给四老爷看;要装得不在乎。”
这是激励他的话,芹官自能领会;到得曹老太太面前,已经收起眼泪,而且把一只右手背在身后。
“你四叔为什么打你?”曹老太太问,“你又是怎么淘气了?”
“是我不好!不怨四叔。”芹官倒显得很气概地,“四叔要我做的功课,我没有做。”
“嗐!”曹老太太叹口气,“我真也不明白!你就算为大家不必替你担心,好歹也敷衍了过去。打疼了没有?”
“没有。”芹官将右手往后缩了一下。
就这个动作,让曹老太太发觉了,“怎么?打的是右手?”她大声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
一面说,一面去拉;芹官无奈,只得把手伸了出来。曹老太太一看,脸色大变。
“你们看!打的右手,肿得这么高;打坏了右手,叫他怎么写字?这不是存心要毁他?”曹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看倒不如先打死我的好!”说着跌跌冲冲地往前走;亏得锦儿一把扶住,不然真要摔倒。
见此光景,芹官大骇;顾不得手疼,双膝跪倒,挡住去路。
见此光景,在场的下人,一齐都下跪;曹老太太却毫不为动,“你们拦不住我!打这儿我就动身‘回旗’。”她说:“曹泰,你去备轿。”
曹泰答应着,却不知如何处置;就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太太来了!”
果然是马夫人,扶着一个小丫头急急赶了来;曹太夫人不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有人容不下咱们娘儿们三代,趁早回旗的好!”
马夫人还弄不明白,何以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一时不知所答;只听震二奶奶说:“请太太先把老太太劝回去;有话尽不妨慢慢儿说。”
“是啊!有话慢慢儿说。”马夫人会过意来了,是跟曹俯呕气,便又说道:“就‘回旗’也得收拾收拾啊!”
“老太太再不请回去,我们就都跪在这儿。”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的都还不打紧,耽误了芹官敷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一提芹官,效验如神;曹老太太偏过身子,手指着芹官跟马夫人说:“你看看!你心疼不心疼?打得那个样子。”
于是震二奶奶一手撑地,一手拉着芹官,就势站了起来,转脸对秋月说:“老太太那里必有‘玉树神油’,你赶紧把它找出来!”
于是秋月起身先行。震二奶奶便去搀扶曹老太太;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来,簇拥着她复进中门,唯有曹泰,急急地到鹊玉轩去报信。
曹俯一听,既惊且悔;略略考虑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到萱荣堂去请罪。踏进院子,便听小丫头通报:“四老爷来了!”
正在敷药的芹官,顿时有不安之色;让曹老太太发觉了,立即大声说道:“你别怕!凡事有我。”
语声刚落,帘子已经掀开;曹俯进门,陪着笑说:“听说老太太在生儿子的气?”
“那里的话!我的儿子死掉了。”曹老太太冷笑一声:“如果不死,又何至于受人欺侮?”
一听这话,曹俯色变;容颜惨淡地跪了下来,“儿子管教侄儿,也是为的荣宗耀祖。”他说:“老太太这话,教儿子怎么当得起?”
“啐!我说了一句话,你就当不起;你那样下死手打芹官,他就当得起了?你说你管教侄儿,是为的荣宗耀祖;当日你伯父又是怎么管教你这个侄儿来的?莫非也是动辄骂、动辄打,从不给好脸嘴你看吗?”
说到这里,想起亲子早亡,又心疼芹官,不觉流下泪来。马夫人是早含了一泡泪水在眼中的,此时自然也忍不住了,背转身去,抽出手绢儿,悄悄拭眼。
“你也不必心疼芹官。”曹老太太又借题发挥,“倒不如这会儿看得淡淡的,有他也好,没他也好;将来倒还少生些气!”
曹俯心如刀绞,为好反而成仇;却又是无可辩白的误解,实在令人灰心泄气。于今唯有记住“顺者为孝”这句成语了。
于是他又陪笑说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今以后再也不打芹官了!”
最后一句,语气特重,便有赌气的意味;曹太夫人冷笑说道:“你也不必跟我赌气。你算是芹官的胞叔,没老子的孤儿,你自然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了,不如早早离了你,大家干净。”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你们去看轿!我和你太太、芹官,立刻回旗。”
这时窗外廊上,凡是曹家稍为有头脸的下人,都在伺候;听她这么说,只有答应着,身子却都不动。
“秋月,”曹老太太大声喊着,“收拾行李,咱们就走!让了人家;人家是一家之主,咱们别在这儿讨厌。”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曹俯听入耳中,摧肝裂胆惊痛;原来母子骨肉之间,还有这样势利的猜疑在,这是从何说起?
想到这里,不由得带些抗议的意味说道:“娘这么说,儿子那里还有立足之地?”
“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反而倒打一耙!哼,”曹老太太冷笑,“总而言之,我们一走,你就干净了!”
误会太深,非片刻间口舌所能解释;越辩可能越坏,曹俯只有长跪不起。
看看局面要僵;震二奶奶心生一计,仍旧是从芹官身上找题目做文章——芹官在另一间屋子里,由春雨和锦儿替他在敷药;她走了进去,故意失惊地叹道:“这可不好!得请老太太来看看。”
这一声嚷,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视线;秋月乖觉,轻声说一句:“大概是芹官,请老太太看看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了进去。
一进屋子,震二奶奶赶上来扶住,与秋月左右拥护着,让曹老太太在杨妃榻上坐下,低声说道:“老太太就饶了四叔吧!”
“是的。”跟着进来的马夫人也说。
曹老太太不作声,停了一下说:“我看看芹官的手。”
春雨赶紧将芹官送到她面前,扶起他的右手;曹老太太看着他又红又肿的手掌,不由得又心疼,“也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她稍为揿一揿肿处问说:“疼得厉害不厉害?”
“擦玉树神油,凉凉儿的,好得多了。”
“光靠玉树神油,不管用;另外得找伤科,看是内服,还是外敷,必得用止痛消肿的药。”
“不是去找老何了吗?”震二奶奶问道:“怎么还不来?”
“大概也快来了。”锦儿答说。
“我看看去。”震二奶奶说;同时向马夫人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说一句吧!让四老爷好起来了。”
“谁要他跪在那里?他尽管请便!”
曹俯听得这话,站起身来,揉一揉膝盖,却又走了进来,仍是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可千万不能再生气了。不然,儿子的罪孽更重。”
曹老太太的气消了些,但仍旧绷着脸:“我也不是不许你管教侄儿;不过你也得想想,芹官怕你怕到了见你的影子就躲,你是怎么管法?就像今天,你不想想,责罚他也得有个分寸;你把他的右手打坏了,不是害他一辈子。”
提到这一点,曹俯顿觉局促不安;自觉错的就是这一点,只能惭愧地说:“总是儿子读书养气的工夫还不够;气恼之下,一时乱了方寸。”
曹老太太默然;曹俯亦是低着头无话可说。震二奶奶原只在外面晃了一下;此时便说:“四叔也是闹了一身汗;我看先请回去歇着吧!”
曹俯点点头,看着老太太问道:“娘没有别的吩咐——。”
“你去吧,你去吧!”曹老太太抢着说,“你让我清静一会儿。”
曹俯诺诺连声弓着背,往后退了两步,出门而去。这一下,从马夫人以次,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何谨也找来了,带着他的药箱,替芹官细看了伤势,一面调药,一面关照煎黄连水,洗擦了伤处,敷上“铁扇散”。
叫小丫头取一把蒲扇,使劲扇着。
曹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等何谨坐下来开处方时,便即问道:“没有伤了筋骨吧?”
“看样子是没有;也是芹官的筋骨结实。不过总是小心的好,我开一服破瘀活血的‘当归汤’给芹官服。”
“说得不错。过多少时候,肿才能全消?”
“总得三天工夫。”
“老何!”曹老太太又问:“你看他这伤,是有把握的吧?”
何谨笑了,“老太太真是疼孙子。”他说,“芹官这么点伤算什么?包在我身上,三天消肿、五天复元。”
“好!三天消了肿,我赏你一罐好酒喝。”
“那可是一定要领老太太的赏的。”老何笑嘻嘻地说;又关照“忌口”,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喝,说了好些。
尽管春雨聚精会神地都记了下来;曹老太太仍旧不放心,命何谨开了一张单子,一再叮嘱春雨,千万当心。
为了曹老太太生了这么大一场气,大家都要想法子让她消气散闷,川流不息地有人往来,拣些她爱听的话、或者有趣的新闻来说。其实,曹老太太并不须如此,一则她有些累了;再则总是惦念着芹官。不过她平时好热闹是出了名的;心想,人家一番好意来相陪,倘有厌倦之色,未免令人扫兴;有热闹也热闹不起来,因而强打精神,显得兴致不错。只有秋月知道,她此刻需要的是清静;便向震二奶奶示意,可以辞去了。
不道她一开口,曹老太太便说:“你别走!回头我还有事。”
“那么,”马夫人也看出来了,向震二奶奶说道:“我们先去吧!你趁早替老太太办了事,好让老太太歇着。”
等人散净了,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及秋月说道:“咱们看看芹官去。”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震二奶奶便说:“二更都过了;不如叫人去看一看。其实连叫人去看都是多余的;老何的药一定好。说不定这会儿芹官已经舒舒服服睡着了。”
“如果睡了,自然明天再说;我是不明白,他四叔到底为什么下重手?必是芹官有极淘气的事!我想问问他。”
听这一说,震二奶奶就不再固劝了,因为她也存着同样的疑团,希望破解;当下派夏云由轮值坐夜的老妈子,先到双芝仙馆去通知;曹老太太特别叮嘱,如果芹官已经熟睡,就不必叫醒他。
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夏云回来了;同来的有春雨,说芹官一直嚷着手疼,想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最后是用新汲的井水灌在瓷坛子里让他的右掌覆在上面,取其凉气,消减灼痛,总算安静下来,刚刚睡着。
“那得有人看着;不然手会滑下来。”曹老太太又说:“治烫伤,可以用这个法子;井水里加上冰就更好了。跟大厨房去要冰。”
“要过了。”春雨答说,“大厨房说用完了;要用,还得开窖!”
“那就开窖好了!”震二奶奶答说,“去年冬天格外冷;窖藏的冰很多。”
“是!”春雨很委婉地说,“我看,新汲的井水,大概亦可以对付。芹官在老太太这里没有什么;一回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也有点儿——。”她不知道如何措词;只好停住。
“见了你,有点点撒娇是不是?”震二奶奶笑着问。
春雨颊上,顿时浮起两片红晕;“二奶奶也是!”她窘笑着说,“怎么拿我开胃?”
曹老太太听她这话,知道芹官嚷疼是怎么回事了;便即丢开,问起芹官到底为何被责。
“我问过芹官了,是为楚珍的事。四老爷一直追问,楚珍跳井以前,芹官是不是在太太那里;又问楚珍在干什么?问的话不少,中间有两句没有答得上来,四老爷就起疑心了。”
“那两句?”曹老太太问。
“一句是先说是楚珍在摺锡箔;四老爷问他以后呢?芹官不敢说实话。”
“为什么?”
春雨看了震二奶奶一眼,方始答说:“原说楚珍跳井是打碎了一样磁器,太太说了她几句,她一时想不开就跳了井。按这个说法,芹官就得回答,以后是打碎了磁器;他怕四老爷问他,好好在摺锡箔,怎么会打碎磁器?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所以没有敢作声。”
“这是芹官老实,就编一段,说楚珍替他倒茶,失手打碎了茶杯,不就扯过去了吗?”震二奶奶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还有一句什么话,没有能答得上来?”
“那句话倒是真的不能说。”春雨答道:“四老爷问芹官,太太怎么骂他?他说没有见着太太;四老爷问他为什么?芹官不便说被楚珍怎么逗他吃嘴上的胭脂;太太听见了,起身责罚楚珍,芹官怕惹是非,先就悄悄溜走。那一来,不把楚珍因为打碎磁器跳井的说法都拆穿了?”
曹老太太一面听,一面点头说:“这顿打可真是冤枉。不过,四老爷心里一定另外还有个想法。”
震二奶奶也是点点头,默喻于心;只有春雨,到底识见还浅,看不透其中的隐微曲折。当然,她不便问;曹老太太跟震二奶奶亦不必告诉她。
“你回去吧!”曹老太太说,“你明儿告诉芹官,叫他安心养伤;凡事有我。”
“是!”春雨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而去。
“这个丫头总算得用。”曹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看楚珍一半是死在她手里。”
震二奶奶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她问,“老太太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我是从你太太话里面听出来的。”
原来马夫人已将楚珍投井以前的情形,细细告诉了曹太夫人;她颇悔自己鲁莽,只为楚珍说了句“吃胭脂”的话,误认她在勾引芹官,以致有那种决绝的处置。事后多方盘问,才知道冤枉了楚珍;但当初有她在勾引芹官的成见,却是由春雨的暗示而来。所以说楚珍之死,春雨应负一半的责任。
“我这话也许说得重了一点儿。”曹老太太又说,“如果春雨这话,只是跟你太太说,那还罢了;倘或跟别人也在说什么楚珍在勾引芹官的话,可就得另说了。”
“这一点,我看不会。”震二奶奶又问,“老太太说这话,总又是听到了什么了吧?”
“不是听到,是想到。”曹老太太招招手,将震二奶奶招到面前,轻声说道:“你总听得出来,四老爷是疑心芹官跟楚珍有了什么,让你太太撞见了;楚珍自然受了责罚,没有脸见人才投的井。四老爷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自然有人造谣。无风不起浪,如果是由春雨的混说而起。那——。”她摇摇头,暗示将要作断然的处置。
“老太太看得深。”震二奶奶说,“倒要好好查一查。不过,除了一个人,不会有别人在四老爷面前挑拨这些是非。”
“你是说季姨娘?”
“除了她还有谁?”
“当然!只有她的嫌疑最重。你悄悄儿打听清楚了来告诉我。”
果然,何谨的药很灵,不过三天的工夫,肿都消退了。塾里亦已开课,但芹官懒得上学;故意装作右手还隐隐作痛,不便于握笔,向塾里请了假。
本来请假先要告知曹俯;这一回却是例外,中门上传话出来,说“老太太交代”,派阿祥直接到塾里告知老师。曹俯知道了这回事,暗暗叹口气,懒得再管了。
这是震二奶奶的主意,目的是试探曹俯的态度,看他并未说话,知道曹老太太那天的一顿严厉责备,足收慑服之效。以后有许多事,皆不妨用“老太太交代”的名义,独断独行。
但有件事却须曹俯亲自出面,任何人都替代不得——内务府奉旨规定,江宁、苏州、抗州三处织造,每年轮派一员,护解上用衣料,进京交纳;同时述职。这年轮到的,正是曹俯。
起程的日期大致决定了,在十月初;事先要开单子,预备各处打点的礼物,算起来要六万银子,当然要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四叔知道的,”震二奶奶面有难色,“今年出帐多,进帐少;年成又不好,租米只得往年的七折。上次为备小王子那份寿礼,已费了好大的劲;如今那里去筹六万银子?只怕六千都难!”
曹俯楞住了,“那怎么办?”他说,“总不能两手空空进京吧?”
“办法当然要想。不过,单子总也要重新斟酌。”震二奶奶说,“有些塞狗洞的钱就不必花了。”
“单子是照往年开的。”曹俯有些不悦,“我倒不知道那几笔礼是塞狗洞?你不妨拿给老太太看看。”
震二奶奶正要他这句话。将送礼的单子拿了进去,也不知给曹老太太看了没有;反正有增有减,改得很多。要增加的,大都是她马家有关的亲戚故旧;所减少的,即是曹俯这几年结交的,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对公事上能帮忙的朋友。
曹俯有个很得力的僚属,七品笔帖式雅尔泰,看了翻改的单子,颇为不平,悄悄向曹俯建议:“改归改,送归送;还是按原章程办好了!反正也无从查考。”
“不可!这是家母的意思,不便违背。”
雅尔泰看他迂得如此,大不以为然;本来想说:内外有别。曹老太太虽是一家之主,究竟不宜干预公事。但深知曹俯纯孝,说这话或者有伤人子之心;成了逆耳的忠言。但退一步论,有件事却很可以说一说。
“果然是老太太改的,倒也罢了。只怕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狐假虎威。堂翁,不可不察。”
曹俯本职是内务府员外郎,只算司官;但领着织造的差使,即是本衙门的堂官,所以雅尔泰称他“堂翁”。这位“堂翁”自然知道他是指震二奶奶而言,心以为然,却只能保持沉默。
雅尔泰则如骨梗在喉,既吐不能自已,复又说道:“堂翁不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默尔以息。这个息正就是姑息,足以偾事,譬如上次上用绸缎落色,我早就知道是可预见之事;采办的颜料不地道,工又不够,那里能逃得过上面的挑剔?我记得这话,我跟堂翁隐约提过的。”
“是的,你跟我提过。无奈——。唉!”曹俯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本衙门三十年,历事三任,府上的家事,自然清楚。堂翁的处境,我亦了解;虽说凡事须禀慈命而行,不过到底是堂翁领着织造的差使;出了岔子,责有攸归,堂翁岂能辞咎?心所谓危,不敢不言;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了。”
这雅尔泰年逾六十,曾受曹寅的薰陶;性情耿直,谈吐不俗,曹俯一向视如父执,颇为敬重。这时听得他的话,离座而起,深深一揖;很感动地说:“先生爱我,感激之至。忠言谠论,我自然紧记在心。”
曹俯这话,倒并非只是表面尊重;确是让他说动了,因而叫了管事的来,细问采办物料的情形;可是一无结果。因为此辈不是支吾其词;便是答一句:“这要问震二爷才知道。”
雅尔泰的话,本就是对曹震而发的;曹俯有心整饬,亦要等曹震回来再问,方有效果。如今这一问,成了打草惊蛇;震二奶奶立刻就知道了。
“哼!”震二奶奶冷笑:“真的要算帐,咱们就算一算!”
震二奶奶要算的帐是季姨娘的帐——由于锦儿、春雨、妙英与秋月的合作,芹官挨那一顿手心的缘故,大致已经了解,是季姨娘在“四老爷”面前进谗,说芹官下流,调戏楚珍;为马夫人发觉,芹官溜之大吉,而楚珍受责,竟致被逐,既羞且愤,以致投井。
本来是怕曹老太太生气,震二奶奶还瞒着这件事;如今为了报复“四老爷”,遂即和盘托出,而且动以危言。
“也不知道她安着什么心思?”震二奶奶又说,“常时半夜里,悄没声息地在双芝仙馆外头站着;有一次让小莲撞见了,吓得个半死。”
“有这样的事?”
“老太太叫小莲来问。”震二奶奶又说,“秋月也知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秋月证实了震二奶奶的话,“小莲赌神罚咒地说,不是眼看花了。”
“这,”曹老太太大为紧张,“这可得想法子。”她想了一下说,“从今儿个起,多查两遍夜。”
曹震终于回来了。一到家先到祖先神位前磕了头,也不回自己院子,先到萱荣堂来给曹老太太请安。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震二爷还没有回自己屋里呢!”秋月在一旁代为表白。
这一份孝心自然可嘉;曹老太太便说:“你先回去看看你媳妇,洗洗脸,换了衣服,回头到我这里来吃饭;再说杭州的情形给我听。”
“不忙!”曹震向秋月说,“劳驾,叫人到我那里说一声,有只樟木箱,上面贴个‘福’字的,别动!是我要孝敬老太太的。”
“倒是些什么呀?”曹老太太说,“如今年头儿不同了,你又何必闹这些虚文?你跟你媳妇孝顺我,我都知道的。”
“花不了多少钱;也就是一点心而已。”曹震笑道:“什么东西,我先卖个关子。回头老太太看了就知道了。”
“偏有那么些做作。”曹老太太付之一笑,换了个话题间,“孙家怎么样?”
“孙老太太可不如老太太健旺,眼都快瞎了。我见过她三回,每一回都念着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打发人来接老太太到杭州去烧香。”
“我也挺想念她的。”曹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我想到杭州去打一堂‘水陆’;这个心愿有十年了,再不了恐怕这辈子没有日子了。”
“没有的话!”秋月接口;心里恻恻地觉得不好过——曹老太太这一阵老说这些“断头话”,大非好兆。
“丝都收齐了?”曹老太太又问。
“早都运来了。这一次费了好大的劲,去得太晚,好丝都让人先挑走了,好说歹说才弄到一批好货色,不过价钱可也够瞧的了。”
曹老太太沉吟了一会,方始开口:“你在公事上,也要巴结一点儿才好!外头闲言闲语很多;你媳妇最好强,听了那些话,闷在肚子里,无非又多发两回肝气。你不为别人,也得为你媳妇想想。”
“老太太教训,我当然听。不过什么事没有老太太看得再透彻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有人巴望我少做,甚至不做,随他们去糊弄,就像四叔那样,喝喝酒,下下棋,做做诗,画画画,侄孙媳妇就不会闹肝气了。”
“你也不必跟我分辩;只记着有这回事就是了。”曹老太太忽然问道:“你见了你四叔没有?”
“还没有。”
“你四叔十月初进京,你知道了吧?”
“知道。”曹震答说,“四叔写了信给我;不然,我还得有阵子才能回来。”
“怎么?钱也收齐了,中秋也快到了,你不回家过节,待在杭州干什么?莫非——,”曹老太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杭州有什么人拖住你不放。”
“没有,没有!老太太尽管去打听,如说我在杭州胡闹,随老太太怎么责罚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是孙大叔跟我说起,高东轩放了苏州,应该联络联络,主张我去山东去接;高东轩是第一回到南边来,人地生疏,有个熟人照料,他一定感激;咱们三家,不又结成一枝了?”
他口中的高东轩,单名一个斌字,也是内务府包衣,不过转属镶黄旗;高斌的妻子,也是当初选到王府的“奶子”,她所乳的,恰就是当今的皇四子弘历——雍正元年密定储位,书文藏于干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虽说“密定”,但人人皆知是四皇子弘历,就如当年人人皆知皇十四子胤祯将继大位一样,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皇帝既然已决定传位给皇四子弘历,自然要为他培植一批忠诚干练的亲信;高斌是首先被看中的若干人之一,决定派他一个有重要关系的好差使。
于是,皇帝想到了胡凤翚,同时也浮起了一阵厌恶的感觉。当初用胡凤翚,本因他是年妃的姊夫,与年羹尧郎舅之亲,一定赤胆忠心,唯命是从,所以派他为苏州织造;像先帝之重用曹寅一样,寄望他能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那知胡凤翚的行为,与他的期望正好相反:
首先,胡凤翚对自己的处境就看不清楚。有了皇帝这种靠山,只要全力巴结,将来什么官做不到?何必又去另觅奥援?胡凤翚却总以为全靠别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说好话,才有前途,所以各处应酬打点;为了表示亲密,不免还说些不该说的话,每每泄漏了皇帝的内幕,宫禁的隐情。皇帝接到密报,冷嘲热讽地告诫过好几次,而胡凤翚却全然不能理会。
其次,皇帝是派他去做耳目的,地方官员品德、才干的优劣;施政得失及地方的舆论如何?做了那些好事或坏事;尤其重要的是,跟皇室及隆科多、年羹尧等人有何交往,踪迹疏密?他应该像云南巡抚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那样,钜细不遗,照实陈奏才是;不想他因为怕得罪人,常时只拣好的说;完全不符皇帝的要求。
到了年羹尧跋扈不臣,皇帝决定拿他开刀时,胡凤翚遭受了考验;皇帝心想,这是给他一个好机会,如果他把君臣之分、公私之别弄得很清楚,在年羹尧贬为杭州将军,赴任途中的真情实况,尽力打探明白,一一密奏,那就证明了他还是可以重用的。
谁知他自己证明了他大负委任!当年羹尧逗留在两淮,迁延不进时,胡凤翚竟悄悄买舟,专程到淮安与年羹尧秘密会面。皇帝接到的密报是,郎舅二人,曾经抱头痛哭。这一下,引发了皇帝的杀机。但直到年羹尧被杀以后,方始免了胡凤翚的差使;正好派高斌接任。同时另有密谕,痛责胡凤翚,命他即日卸任回京。胡凤翚料知此行必无侥幸之理;与他的妻子,也就是年贵妃的胞姐,双双悬梁,做了同命鸳鸯。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曹老太太虽曾听说,不知其详;此刻听曹震细谈经过,不免嗟叹了一番,“你看,当初他逼你舅公,一点都不留余地!”她说,“那知道如今下场,比你舅公更惨。为人总是厚道的好!”
“原是这话。不过也要靠自己;路子要走得对,主意要拿得定。”曹震又说:“四叔这趟进京,十三爷那里,千万敷衍好。”
“十三爷”是指怡亲王胤祥;曹老太太觉得他的话有理,便即说道:“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十三爷那里的一份礼,要格外丰盛。”
“是!”曹震又说,“其实有时候也不在乎礼的轻重,最要紧的是脚头要勤。四叔——,”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是名士派重了一点儿,懒得上门。知道他的,说是名士习气;不知道的就说他眼界高,看不起人。这一层,实在很吃亏。”
曹老太太点点头,“慢慢儿再看吧!”她说。
曹震不知道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想了一下说:“其实京里都是看在爷爷的老面子上;反正名士派也好,眼界高也好,就这么一回事了。若说要想打开局面,可得好好儿下点功夫。”
“你说,这个工夫怎么下?”
“自然是到了京里,见机行事;譬如高家现在起来了,不妨烧烧冷灶。反正四阿哥这方面的人,多联络联络,将来必有好处。”曹震又说,“我实在很想跟四叔去走一趟,无奈四叔一走,我必得留下来。家里总不能没有人。”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让你四叔留下来,派你去;你去了也见不着皇上。”
“四叔也不见得能见皇上。上一次进京,就没有召见。进了京,主要的还是得跟十三爷拉紧了。喔,”曹震突然想起,“小王子袭了爵,不知道送了贺礼没有?”
“送了,不过只说贺他生日。”
“生日送礼是生日送礼。袭爵应该另外送礼;不但另行送礼,还得派专人去道喜才是。”曹震又说,“我在杭州听说,小王子袭爵请客,场面热闹得很;连四阿哥都去道贺了。”
曹老太太默然。回想当时曹俯对福彭袭爵,不以为应该特为致贺,想法不错;如今听曹震的话,也有道理。到底该听谁的,一时究难判断。
“老太太看呢?我的话在不在理上?”曹震催问着。
“就有理,事情也过去了。”曹老太太又加了一句:“你四叔的想法,有时跟你不一样。”
“事情难办就在这里——。”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刚到家,先别提这些。你快回你自己屋子里去吧!”
从萱荣堂吃了饭回来,锦儿已经将曹震带回来要分送各处的土仪,一份一份派好;曹震的行李铺盖,亦都检点过,该归原的归原,该拆洗的拆洗。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夸奖她说:“你慢慢儿可以替我的手了。”又问:“二爷带出去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
“没有。”
“多了什么没有?”
“自然有多的。二爷在杭州买的扇子——。”
“这不算。”震二奶奶抢着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绞下来的头发、指甲;或者荷包、手绢儿什么的。”
曹震在外屋听得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杭州时,孙文成派人陪他游富春江,结识了一个名叫贵宝的船娘,两情缱绻,难舍难分。船回杭州拱宸桥,登岸之前,曹震要了她一双穿过的绣花睡鞋;有时想念贵宝,便取出来把玩一番。这双睡鞋,记得是塞在铺盖里面的;一定已落入锦儿手中,倘或交了出来,真赃实犯,百口难辩,必有一场大大的饥荒好打。
因此,屏声息气,侧目静听;只听锦儿说道:“荷包倒有一个。喏,在这里。”
“这不相干!”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是孙家给他的。”
“何以见得?也许是,有人特为绣了送他的私情表记?”
“不会!你没有看见上面绣着个‘孙’字;如果特为绣了送他,应该绣个曹字。”震二奶奶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
听锦儿拉长了声音,欲语不语;曹震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为紧张过度,喉头发痒,不自觉地咳出声来。
“你听!”震二奶奶说:“在给你递点子呢?”
“递也没有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敢替他瞒赃。”锦儿紧接着说:“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等我细点一点,再来跟二奶奶说。”
曹震知道锦儿是卫护着他;这一来有恃无恐,便踏进里屋,发牢骚似地说:“每趟回来,都把我看成一个贼似地;疑神疑鬼地干什么呀?”
“问你自己!”震二奶奶笑道,“如果你出门,是像四老爷那样,不沾荤腥,人家又何必防得你像贼一样?”
“四老爷?”曹震接口反诘:“还不是每趟进京都要玩儿‘像姑’。”
“那不同!”震二奶奶开玩笑似地说:“我可没有功夫喝‘像姑’的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曹震忽然似笑非笑,一脸诡秘地说:“今儿个,咱们三个睡一床,好不好?”
震二奶奶尚未答话;锦儿已经开口:“不好!”说完,一甩手往外就走。
“我这不是找钉子碰。”曹震搔着头自嘲,“当着你的面,我这话不是白说?”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立刻沉下脸来;“你当我不许锦儿跟你在一起?你好没良心!好了,今晚上你到锦儿屋子里去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说:“要嘛,不想回来,一回来了,要我们两个伺候一个!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是窑姐儿不是?”
“好了,好了!”曹震皱着眉说:“瞧你说得多难听。”
“你还说我!你不想想,出门几个月到家,也总得谈谈正经;先就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好没出息!”
曹震默然,想想自己也有些不对,便让步了。“好吧!”他坐了下来,“谈正经吧。”
于是,震二奶奶便谈曹覜责罚芹官的前因后果;在曹震来说,是想都想不到的事,自然深感兴趣,也深感关切,一直谈到三更天,倦意侵袭,呵欠连连,方始住口。
“锦儿呢?”震二奶奶问说。
“自然早去睡了。”
“你到她那里去吧!我正好‘身上来’。”
曹震还当她是故意试他;如此深夜,不想再闹别扭,断然决然地说:“不!我睡在这里。”
“何必?”震二奶奶是要笼络锦儿,特示宽大,“去吧!去吧!”一面说,一面用手来推。
这样子不像作假;而且也看到她穿的是一条玄色绸裤,那就连“身上来”的话也不假。不过他还是半推半就地出了卧室,来到锦儿所住的厢房。
门自然是在里面闩着的;锦儿为叩门声所惊醒,问道:“谁啊!”
“是我。”
“你不是陪二奶奶,来噜苏什么?”
“是二奶奶要我来的。她今天身上来了。”
“不行!”锦儿答说,“我也身上来。”
“那里有这种事?”曹震又说,“二奶奶的房门已关上;你再不开,我可睡在那儿啊?”
“你在外面站一宵好了。”
话虽如此,锦儿还是起来开了门;刚从夹被中起身,身子是暖的,散布出甜甜的芗泽,曹震一把将她抱住,说一声:“想死我了!”随即就去亲她的嘴。
“你急什么!”锦儿使劲推开他的脸:“门还没关呢!”
曹震仍不肯放手,从她后面搂住她的身子;脚步跟着她去关了门,走回来要催她上床,她很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随手抓了件小夹袄披在身上,剔亮了灯。
“你还不想睡?”曹震诧异地问。
“对了!我还不想睡。”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审你!”锦儿笑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替我从实招来!”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发作了;急得连声说道:“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有话不好到床上去说?”
锦儿同意了。等上了床,从褥子下面掏出那双睡鞋来问道:“是谁的?”
“我不瞒你——。”曹震将与贵宝结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只是轻描淡写,说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春梦。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谈不上。”
“那么,是她看上你了。”
“更谈不上。那些人那里有什么真情。”
“怪不得二奶奶骂你没有良心。人家如果不是真情,肯拿睡鞋送你?”
“也不是她送,更不是我要。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错放在我的铺盖里了!”
“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锦儿半真半假地说,“好就好,不好当心我抖露出来!”
“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曹震一翻身,捧着她的脸说,“咱们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锦儿不答,然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熬得出头?”
“都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你要替我生个儿子;那怕是女儿呢,我也有话可以说了。”
“这也不能怪我!怪你自己不行;身子都掏虚了,那里还会有儿子。”
“瞎说八道!你倒试试我行不行?”
锦儿正要开口突又停住;同时伸手捂住曹震的嘴。他便将头微抬离了枕,却听不出什么来。
等她把手移开,松弛了戒备,他才问说:“怎么回事?”
“刚才二奶奶在窗外。”锦儿低声说道:“亏得没有说她。”
“说她也没有什么!”曹震突然问道:“我不在家,后街的隆官常来,是不是?”
锦儿心里一跳;表面上却故意装糊涂,“谁是后街的隆官?”她说,“我想不起这么一个人。”
“你怎么想不起?今年大年初一来拜年,进门就摔了个大马扒;你忘掉了吗?”
锦儿怎么会忘?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比曹震晚一辈,名叫世隆,今年才二十刚刚出头,油头粉面,兼以能言善道,丫头都对他有好感。震二奶奶也听说有这么个人,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偶尔跟曹震说起,曹震道是:“那还不容易;转眼过年了,让他来给你拜年就是。”
于是大年初一清早,曹世隆来给曹老太太叩了头,随即来给震二奶奶拜年;一进门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惹得丫头们都大笑。震二奶奶却老大不过意,一面呵斥丫头;一面问曹世隆摔痛了没有。
曹世隆居然毫无窘色,站起身来笑嘻嘻地答说:“原是给婶娘送元宝来的。”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摔元宝”,曹世隆见机,借此奉承;震二奶奶讨了个吉利口采,喜他口齿伶俐,顿时另眼相看。曹世隆的嘴极甜,“婶娘、婶娘”地不离口。到得告辞时,震二奶奶说他衣服脏了,将曹震做好了只穿过两三回的一件缎面狐腿皮袍送了他,而且叫丫头伺候着,当时便让他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件等于全新的皮袍,较之他原来所穿的半旧蓝棉袍,别是一番轩昂俊俏的风姿。
过了有五、六天,曹世隆到中门上来要求见震二奶奶,手里挟一个大包裹,说是来送还皮袍。值班的嬷嬷传话进去,锦儿不免诧异,当时明明白白说清楚,皮袍是送他的;他还请安道了谢,说了好些“婶娘疼他”的话,何以如今却又来送还呢?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件皮袍是块敲门砖;便不作声,只看震二奶奶如何处置。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赌得昏天黑地,已三天不见人面;方寸寂寞,懒怠得什么事都不想做,忽听有这么一个善伺人意,灵巧可爱的人来为她破闷,顿觉精神一振,立即传话叫“请”;同时还吩咐打脸水来,重新匀了脸,显得神采飞扬地,才到堂里来接见曹世隆。
来时是未初,一直谈到快上灯,震二奶奶要到萱荣堂去伺候晚饭,曹世隆方始辞去。他的境况,震二奶奶已经深知;不久,内务府示意,应该进贡笺纸、毛笔,震二奶奶便跟曹震说了,派了曹世隆一个采办的差使,领了四百两银子,到浙江湖州府去定造上用的纸笔。
等他湖州回来,曹震已经到杭州去了。曹世隆很会做人,外面从曹俯到幕友,都送了一份精致纸笔;里面是送了两大篓湖州特产的酥糖之类的茶食,当然,震二奶奶那里另有孝敬。
锦儿也有一份礼,是一支点翠的金挖耳;五、六两银子的事,她也没有看在眼里,不过想想他这趟差使,至多能落下五十两银子,这样里里外外都敷衍到,就算白辛苦了一趟。偶尔跟震二奶奶提到;她亦正有同感,不过一时没有机会能让他捞摸几文,只叫人带了个信去,说她知道他湖州之行,并无好处;且耐心等待,到得冬天,采办明年织造须用的材料时,自会替他设法。
下一天,曹世隆托名道谢,又来求见;而就从这天开始,赵嬷嬷得到通知,只要他一来,不必通报,直接领了去见就是。
于是十天之间,曹世隆来了三趟;第三趟是来托一个人情——有家富户姓刘,三世单传;第三代的刘秀才,亦只活到三十岁,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他的遗孀姓何,出身世族,矢志抚孤守节;而刘家族人,觊觎刘秀才的遗产,几次劝秀才娘子改嫁,无奈志不可夺。于是刘秀才的一个捐了监生的堂兄主谋,密密布置;勾结了当地乡绅,由刘监生率领族人,声称捉奸,一直闯入秀才娘子的卧室,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名“奸夫”。
秀才娘子目瞪口呆;告到当官,问出奸夫竟是驻防的旗人,名叫色楞额;等录了供,右翼副都统衙门一角公文,将色楞额提了,自行用“军法处置”,留在上元县衙门的,竟是没有奸夫的一桩奸情案子。
县官倒还明白,心知内有蹊跷,但为人胆小怕事,牵涉到旗丁,不敢往深处去研求。只从宽照“和奸各杖八十”的律例,准予收赎,缴纳四两银子,便可回家。
当然,秀才娘子是不能再回夫家了!刘监生设此一条毒计,就是要以“七出之条”中的“淫佚”一条,逐出秀才娘子,以便谋产。秀才娘子无端受此奇辱,痛不欲生;她的父兄自然也要为她伸冤,劝她忍死须臾,以待昭雪。秀才娘子含着眼泪答应了。
何家老大,颇有计谋,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打听到色楞额驻防京口,托人跟他去谈,赠以多金,动以情感,怵以因果报应之说,劝色楞额挺身出来说明真相;色楞额已经答应了。
曹世隆来说人情,便是为了这件事;他是由聚宝门外甘露庵住持的介绍,受刘监生之托,只要能设法阻止色楞额到案,或者虽到案而不翻供,愿意送一千两银子,作为谢礼。
于是曹世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震二奶奶。谈这件案子时,他变更了一些情节;说色楞额跟秀才娘子,确有奸情;何家是买出色楞额来说假话。因此,色楞额如果不到案或者到案而不翻供,并无愧于良心;从中促成其事的,也不算作孽。
震二奶奶听完经过,沉吟了好一会说:“我倒不怕作孽;只觉得对你没有多大好处,刘监生他们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有点儿犯不着。”
“婶娘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曹世隆当即答说,“孝敬婶娘的是一个整数,另外,他们送我三百银子。我的好处也不小;全靠婶娘成全。”
“你眼皮子真浅,三百两银子就说是很大的好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本来我也不短这一吊银子使,犯不着跟人家去讨一个人情。为了你,可就说不得了;你叫他们送你两千银子,我一个子儿不要,替你白当差。”
“是,是!”曹世隆说:“我自然还是兑一千银子送进来。”
“我不要!我说过了,这是挑你发个小财。你只记住婶娘待你的好处就是了。”
“记住!记住!一辈子都记住婶娘的好处。”说着,曹世隆伏在地上给震二奶奶磕了个头。
震二奶奶坦然接受了他的大礼,“起来!起来!”她说,“你后天来听回音。”
来得第三天,曹世隆复又进府;这一次没有见着震二奶奶,由锦儿传话给他,已跟副都统夫人说好了,色楞额不会到案作证。副都统衙门会有公事给上元县。
“喔,多谢,多谢!”曹世隆问道:“不知道回覆的公事上怎么说?”
“那就不知道了。”
这是美中不足的之处;如果能知道副都统衙门以何理由不让色楞额作证,对刘监生的交代,更为切实;索谢礼也就方便得多。如今问不出来,只得罢了。
“锦姑娘,”曹世隆又说,“我想请问你,震二奶奶的私房,是存在那些地方?”曹世隆怕锦儿误会,赶紧又解释:“那笔谢礼,虽说震二奶奶全赏了我,到底受之有愧,倒不如我直接送到震二奶奶存钱的地方。”
听得这话,锦儿大出意外,脱口说道:“既然震二奶奶要送你,你也不必客气。一千银子两三年的浇裹,也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锦儿姑娘关怀!我是怕一千银子买断了一条路。”曹世隆又说,“锦姑娘,我是老实话,你别笑我。”
锦儿心想,他不肯贪一时之利,有心要留着震二奶奶的这条路子,细水长流;说起来是个有心胸的聪明人,就成全了他吧!
于是她说:“四牌楼有家丝线店,字号襄纶,襄阳的襄,经纶的纶,掌柜姓顾,你找他接头就是。”
“是了!多谢指点。”曹世隆又说,“请你跟震二奶奶说,等副都统衙门的公事去了,结了案,我就送银子去。”
“何必先跟她说,到时候她自然知道。”
“说得是!”曹世隆深深点头,“不过,银数是一千一百;多下的零头数送锦姑娘买朵花戴。”
“不必客气——。”
“应该,应该!”曹世隆不等她说完,便拱拱手告辞而去。
到了月底,襄纶照例送揭单来;震二奶奶一看多出来一千一百银子,不免诧异,吩咐锦儿去问一问,帐目可是错了?
“不用问,不错。是隆官存进去的。”接着,锦儿便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只当他是说玩话;或者有心无力,收到了谢礼,扯散了,凑不齐这笔钱,所以不说。”
“你倒替他打算得很周到。”震二奶奶笑着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锦儿很不舒服,便绷着脸说:“我是替二奶奶打算。万一他说了做不到;不是害二奶奶空欢喜一场?”
看锦儿有些生气的样子,震二奶奶不能不让一让她,仍旧含笑着说:“这么说,倒是我要谢谢你。你说,我怎么谢你?”
“我要二奶奶谢什么;倒是人家,总也要让他知道,钱已经收到了,见他的情。”
“嗯!”震二奶奶想了一会说:“他半个月不来,想必就是等我们知道他送了这笔钱,要看我们怎么说?你叫人去请他来,我问问他,副都统衙门的公事上是怎么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