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佑官秘笈载:李永芳策反王化贞爱将孙得功,天命七年正月,八旗兵进军河西,孙得功作内应,乃陷广宁。汗王下令:迁广宁、镇江民众数万于辽南四卫,以防通敌。迁民中常有反叛者,是年,有数十女真人被袭身亡。旗汉之间,势同水火。
毛文龙策反陈良策的成功,极大地坚定了王化贞用间的信心,他坚信一些将领的降金是迫不得已,绝大部分人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要我们积极争取,就一定能为我所用。李永芳的回信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平辽心切,认为平辽破奴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开始了大战前的军事调整。他屯兵于辽河西岸的镇武、西平、盘山、柳河等六堡,摆出了一举荡平辽东的架势。
熊廷弼已经到任,驻扎在山海关,他看了王化贞的战略部署,啼笑皆非:娃娃带兵,简直胡闹。他立即起程赶赴广宁。
王化贞久闻熊廷弼大名,但一直无缘相见,如今经略大人驾到,岂能怠慢。他亲率部众迎出城外,执下官礼甚恭。王化贞与熊廷弼刚一接触,便感到了这位经略大人身上有一股居高临下的霸气,他暗想:如此个性必难容人,难容人者岂能成事?
熊廷弼身为经略,已是响当当的正一品大员,王化贞虽是巡抚,却是个从三品。熊廷弼比王化贞年长近二十岁,从官职到年龄,熊廷弼都比王化贞高出一大截。所以,熊廷弼摆出了既是长者又是长官的派头:“王大人,你的平辽方案,老夫看过了,恕老夫直言,对此方略不敢苟同。”
王化贞没想到熊廷弼会如此直接,心中立刻产生一种不快:“看来今天的相见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十分谦恭地应道:“还请经略大人训示。”
“自奴酋僭位称汗以来。双方数次交兵,奴贼一胜再胜,我方一败再败。如今敌势正盛,我势正弱,以我之弱,击敌之盛,老夫虽驽钝,知其不可。故眼下切不可轻易言战,当务之急是要先固己,以守为上。要修坚城,备军粮,造器械,增兵员,稳住军心民心。老夫拟就的讨奴方略,已为圣上御准。吾之方略有三:王大人与老夫从正面剿奴,此为一路;吾已请调登、莱二州及津门之师,与毛文龙从水路南面进击,此为二路;朝廷已派出使者前往朝鲜,命其从后面剿奴,此为三路。待三路大军聚齐后,方可俟机而动。吾军新败,士气低落,大人求胜之心可嘉,但萨尔浒之战的教训应引以为鉴。记住:欲速则不达,老夫在辽与奴酋打交道多年,深知奴酋之狡诈,请大人一定要慎之。”
王化贞却不以为然:“经略大人,下官亦有些粗陋之见欲陈之,请经略大人裁夺。”
“今天是经抚议事,正应畅所欲言。”
“下官以为,我军虽然新败,但辽东军民中有一股难能可贵的可用之气。广宁城每天都有上千人从沦陷之地来归,他们不甘在奴酋下为民,纷纷逃到有官军驻扎之处,这正是民心所向。下官知道,大人认为辽人均不可用,然今日之辽人,已非昨日之辽人。如果说辽阳未陷之时,军民尚存几丝侥幸的话,如今已被逼上了绝路。兵置死地而后生,今日之辽人已成为一支最大的哀师。化贞每登医巫闾山东望,都可感到辽东上空有一股恨气冲天。自古道:哀兵必胜,为何?哀者有可用之气也。故毛文龙镇江一呼,宽、暧闻风响应。如今,沦陷之地的民众莫不引领以望王师。趁此气也,应尽快收复辽东。最近闻报奴酋已尽废辽饷,改为十之税二,分田于丁。此举意在贿我民心,若民心为其所化,奴酋就有可能在辽东扎下根,到那时就更难收拾了。因此,剿奴之事宜快不宜缓。下官以为登、莱、津门之兵很难指望,我已向蒙古林丹汗借兵一万,广宁现有兵五万,加上毛文龙部两万,若经略大人再能筹兵数万,从兵力上看,我们不比奴酋少,最重要的是李永芳已为我成功策反,如两万汉军在敌之心脏举义,各路大军同时进攻,”他非常自信地向东一指,“试问明日之辽东,竟是谁家之天下?”
熊廷弼见他夸夸其谈,全不知奴酋之厉害,心想:此人刚愎自用,劝是没用的。他正色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老夫问你,你知己吗?你手下的五万大军到底有多少是可用之兵?有多少可用之将?有多少战马?这些战马有多少可以上阵?你在如何训练?你知彼吗?你知道奴酋铁骑的厉害吗?你知道女真过万不可敌之含意吗?你知道奴酋的阵法吗?年轻人,我提醒你:杨镐、杜松、刘在、贺世贤、陈策、童仲癸、袁应泰、张铨等都不是等闲之辈,其才干都不在你我之下,但都败于奴酋之手。你认真研究了他们战败的教训了吗?你所说的李永芳,绝不可信,他指挥奴酋的炮兵炸死我多少弟兄啊!此人死心塌地为奴酋卖命,双手沾满我弟兄们的鲜血,怎么能指望他投降?你立即放弃这一念头,千万不要上当。老夫的剿奴方略既已为圣上批准,你必须按此方略行事,不得有误。”
王化贞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镇江之战,受到了圣上褒奖。同僚的吹捧,军民的拥戴,已令他飘飘然,昏昏然,熊廷弼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相反却觉得熊廷弼是畏敌,叫奴酋吓破胆了。但在熊廷弼面前,他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慑力,没敢反驳,而且客客气气地将经略大人送回了山海关。熊廷弼前脚一走,他后脚便起草了一个自己的剿奴方案,写到动情处,他禁不住流下泪来:
“辽东军民,每日逃往广宁者甚众,此民心所向也。沦陷之地军民莫不引领以盼王师,愤而反抗者比比皆是,辽南各地,点点星火正成燎原之势。孟子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奴酋以强盗之行,侵我辽东,此最大之失道者也,安有失道之兵能长久乎?故辽东军民有可用之气,民心当激励,而不应压抑。民心齐,泰山移,所谓众志成城,正此谓也。臣愿率六万哀师,渡河而一举荡平奴酋,天兵所到,奴酋授首,功成之日,盼陛下对从征将士厚加赏赉,赐辽民十年免赋,天下从此亦不再征辽饷,而臣将归老林泉,溪边垂钓,灯下课子,平生足矣。
“古人有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非不敬君也。实因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若一切均报而后行,战机误矣。臣以为辽事不可久,久则奴酋固。而臣之拙见与经略大人相悖。如以臣之所言不可,当罢臣而专用经臣,使其专一用事。若以臣之言为可,当授臣临机便宜处事之权,以免事事掣肘也。”
兵部的张鹤鸣对熊廷弼的专横早就十分不满,对王化贞的奏章却非常欣赏,朝堂之上,他极力赞扬王化贞。于是,王化贞被授予便宜处事之权,也就是说,凡事可以不必奏报经略,先做就是了。此端一开,经、抚二人之间便产生了裂痕,以致愈演愈烈,形同水火。
孙得功乃王化贞的爱将,奉命驻扎在镇武堡。深秋的九月,衰草连天,秋风瑟瑟,孙得功站在辽河岸边,向东眺望:永芳真的能来吗?前几天,一位铁岭老乡捎来了一封信,打开一看笔迹,惊得他叫出声来:李永芳。
孙得功与李永芳都是铁岭卫人,同在一个私塾读书,同时走上的仕途,同在李成梁麾下任职。他比李永芳小三岁,从小就对李永芳有一种依赖和服从。永芳哥,点子多,又能干,又会说。孙得功的母亲看上了李永芳,若不是命相不和,李永芳这时就是孙得功的姐夫。李永芳降金后,二人再也没见过面,一晃七八年了,从接到那封信开始,他便天天在河边望着,盼望能有人过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来今天又没希望了,他只好向军营走去。
晚饭过后,卫兵来报,门口有一故人求见。他“忽”地站起:“一定是永芳哥,真来了!快请。”他整衣出迎,走出大帐。夜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走进,孙得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叫了一声:“永芳哥。”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李永芳一身汉人装束,在孙得功眼中,没太大的变化。李永芳抓住孙得功的手,紧紧握着。
“走,永芳哥,咱们进帐喝酒。”
灯光下,孙得功有些好奇地望着李永芳。李永芳笑了:“怎么,兄弟,我变化大吗?”
“不,不大。我是想,你真是驸马爷?”
“那还有假?不像吗?”
“不像。”
“那驸马爷应该是什么样的?”
“那得是身穿团龙明黄礼服,前呼后拥,威风凛凛……”
李永芳一口酒刚喝到嘴里,叫孙得功这一说,一下子喷了出来:“我要是那副打扮,能进来你这明军大营吗?”
“嗯,那倒也是。”
二人边吃边聊:“永芳哥,那边好吗?”
“好,非常之好。你不介意我降金?”
“不介意,你不管到哪,也不管干什么,在我的眼里,永远是永芳哥。”
“好,有你这句话,哥哥今天就没白来。大战在即,兄弟,你说你们能打赢吗?”
“朝廷要打,王巡抚要打,打赢打不赢都得打。”
李永芳晃着脑袋:“你们打不赢,打不赢的。一晃,我在女真人中生活了七八年了,女真人五六岁时就开始练习骑射,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射功夫十分了得,他们人人都是兵。而我们汉人五六岁时进的是学堂,学些个子曰诗云,是在学堂长大的。然后拼了命地考什么童生、秀才、举人。家境贫寒,走投无路的,才不得不吃这口丘八饭。就拿辽阳城内的士兵们来说吧,不少人都是犯人充的军,再怎么训练也打不过人家。那些曾和女真人交过手的人说,上了战场,开始是害怕,一旦兵刃相接就是你死我活,怕也没用,只有拼命。可咱真打不过他们呀,女真人一个能顶咱们十个、百个、甚至千个。”
孙得功没吭声,皱个眉头思索着。
“兄弟,你觉得王化贞与杨镐、杜松、贺世贤、袁应泰、张铨等人相比如何?”
“王大人没带过兵,当然不如那些人。”
“所以我料定,王巡抚必败无疑。”
“打不赢就逃,大不了是个死,到时再看吧。”
“兄弟不必死,也不用逃,跟我投汗王去。”
孙得功又不言语了,李永芳道:“别人不清楚,你我应当清楚,女真人根本不像朝廷说得那么坏。”
“是呀,咱们小时候没少接触女真人,我看他们比汉人要憨直多了。”
“谁好谁坏咱们不去论它,那些都是当朝者编造用来愚弄老百姓的。要我说,老百姓看待一个朝廷好与不好,关键是看你能不能让他填饱肚子。你没看过旗人过的日子,那才叫有滋有味。就是金国中的汉人,也比辽西民众强得多。可你再看看大明治下的百姓,前年,我攻占了一个村子,全村女人没一个能穿得起衣服的,躲在房中没法出来。那些个当官的还在那谈什么礼义道德,一些百姓不知真相,跟着那些秀才们瞎起哄,到头来被杀被砍的有几个是当官的,还不都是这些穷光蛋?”
李永芳从紫微星下凡讲到义犬救主,从萨尔游的大风,讲到黑龙江的冰冻,讲到老汗王的宏图大志,八阿哥的足智多谋,八旗兵的骁勇善战,听得孙得功云山雾罩,目瞪口呆:“这么说老汗王真的要坐江山了?”
“那还用说,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永芳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咱们哥俩总算又要团圆了,在建州时离得远,够不上,进了辽阳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到时候你这么这么办……”
李永芳回到辽阳城立即秘入汗王宫。汗王听罢李永芳的禀报,眯着的眼睛睁开了:“永芳,你对孙得功的归降确有把握?”
“汗王放心,现在明军内部士气极为低落,大多数将士畏敌情绪十分严重,只有王化贞身边的三两个人在发烧。其实臣这次根本犯不上冒这个风险,只要一封信,得功便可归顺。”
过了正月十五,大金国上下紧张地行动起来。汗王密令,正月二十出征。
大金国出兵打仗,一般都在秋后或冬季,为何?女真人虽是马上民族,但和蒙古人不同,女真人自从进入苏子河流域以后,便逐渐以农耕为主,而不是放牧和狩猎,即便有牧场,也是为了养战马,以供征战。春夏秋三季主要用于农事,这就是所谓的战时为兵平时为民的八旗制。
正月二十日拂晓,汗王全身披挂升朝议事:“阿敏。”
“儿臣在。”
“朕命你率一万精兵镇守镇江,防止朝鲜从我身后进攻。”
“莽古尔泰,朕命你率兵两万,扼住旅顺、金、盖等水上通路,绝不能让毛文龙登岸。”
“八阿哥,你将这次仗如何打,说与大家。”
皇太极道:“王化贞,一狂生尔,他将六万大军分散布置于河西六处,作出一副全线出击的架势,但这是个挨打的架势。他犯了兵家大忌,他分散了本来就不多的兵力,我们抢先动手,他的攻势就成了挨打的守势,我们可先攻其一路或两路,然后直捣广宁,拿下广宁,其它四路必溃,然后分兵击之,必可大获全胜。”皇太极说完,看了看大家。
代善道:“破其一路或两路,然后直捣广宁,此良策也。父汗,儿臣愿打头阵。”
汗王下令道:“朕就命你率五万大军攻西平堡,八阿哥率军三万攻镇武堡,朕率两万大军压阵。”
突然,汗王脸色一变,大喝一声:“把魏志辉捆了。”众人一愣,怎么回事?
魏志辉这时正站在左排最下首,八阿哥已吩咐亲兵将其看住,汗王命令一下,亲兵们立即冲了上来,没等魏志辉反应过来,便已成了阶下囚。
汗王大笑:“魏志辉,你进入大金后,一切行动便已在八阿哥的掌握中,朕应当感谢你,你为朕传递了很多重要的消息,你那巡抚大人为此可就要吃苦头了。推出去,用他祭旗。朕佩服你的胆量,厚葬之,别让这样的人作野鬼。”魏志辉大骂着,被押了下去。
河西,早晨的炊烟刚刚升起,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后金的十万铁骑如天崩地裂般地压过河来。
代善在西平堡遇到了守将罗一贵的极其顽强的抵抗,损兵折将三千余人,仍未攻下。
皇太极和李永芳攻打镇武,孙得功命总兵刘渠率兵迎敌,刘渠在前边刚与金兵相遇,孙得功在后命人喊道:“前头败了,金兵打过来了,快逃吧。”顿时,明军大乱,被金兵一冲,溃不成军。孙得功率逃军退入广宁,皇太极架火炮云梯攻城。孙得功又命人喊道:“金兵已将广宁城包围了,东门已经失守,快快剃发,迎接汗王,免遭屠城之祸。”
城中军民哄然而逃,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王化贞却浑然不知,他刚刚收到李永芳的来信,约其正月二十三举义。他手捧来信,兴奋异常,沾沾自喜道:大功告成之日,吾便是力挽狂澜的天下第一功臣,熊大人,到时我看你还怎么说?他备了几个菜,一壶酒,约了几个幕僚一起畅饮。兴致所至,带着几分醉意,他挥剑起舞,吟唱道:
滚滚长江,赤壁鏖战,东吴群英。
看公瑾起舞,狂歌醉态,
风流倜傥,丈夫豪情。
周郎设彀,蒋干苟且,误了曹公百万兵。
出奇谋,当运筹帷幄,
反间计成。
普天皆是王土,
正盛世,万邦拜大明。
恨奴酋作乱,生灵涂炭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铁骑十万,冲天怒气,
狂飚席卷,王师早日定辽东。
功成日,长揖谢天子,放歌洞庭。
一幕僚道:“大人风流儒雅,英姿飒爽,虽公瑾再世,亦不如也。”
“不,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追孔明。”
“大人,我看这首《沁园春》就叫醉后戏作并赠熊大人。”
王代贞摇头道:“不妥,那本抚岂不成了小人得志,为人耻笑。”
众人正在兴头上,部将江朝栋闯了进来:“大事不好,孙得功叛变,引着皇太极、李永芳杀进城来了。”
王化贞一听,脑袋“嗡”地一下大了:“此话当真?”
江朝栋将大门打开:“大人,你听。”
门外传来如潮的喊杀声,他这才意识到,广宁真的失陷了。王化贞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众幕僚顿时慌作一团。
“大人,快走,迟了必落入敌手。”
王化贞咬着牙,在江朝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来到马厩,马厩已空空如也,全被将士们偷跑了,只剩下了两匹骆驼,江朝栋将自己的马让给王化贞,与众亲兵护卫着向西门冲去。
代善已攻下了西平堡,守将罗一贵战败自杀,他立即挥师广宁。孙得功率城中余下军民迎汗王于辽河岸边,以黄布铺岸,在一片欢呼声中,汗王进入了广宁。
熊廷弼闻听镇武失守,立即率麾下仅有的五千兵马奔赴广宁。于途中遇到了身穿睡衣裹着棉被的王化贞,王化贞就像遇到了救星,翻身下马,匍匐于地,嚎啕大哭。熊廷弼看着他这副德行,挖苦道:“大人愿提王师六万,一举荡平奴酋,其志何其壮也,如今为何作妇人状?”
王化贞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熊廷弼劝道:“起来吧,事已至此,哭有何用,只有撤入山海关,以防奴酋继续西进,若山海关有失,你我就是历史上最大的罪人!”
金州卫有个庄子叫大洼子,共七十八户人家,二十六户旗人,五十二户是从广宁迁来的汉人。庄头是个镶蓝旗小头目,叫乌胡里,负责课收庄里的粮草,催派公差等。这位爷善骑射,厌农耕,是个一听打仗就乐得后脑勺开花的主。他养着一只极为机敏的海冬青和两匹战马,他同所有的旗人一样,以丁计田分了三百六十晌地。
今天,他打了一天的猎,满载而归。他的心肝儿宝贝海冬青,为他逮了二十多只野兔,回家的路上,他乐得合不上嘴:“这要是在建州,我这心肝儿准能给我逮几只狍子。”进村时,已是日落西山。他刚到院门,管家便迎了出来,先是接过缰绳,小阿哈跪在马鞍子下,管家抚着乌胡里下了马。
管家道:“爷,春耕好多天了,汉人的地都种得差不多了,咱们的地也得抓紧。”
“是啊,得抓紧,快种啊。”
“爷,咱没人呐。”
“放屁!爷手下有五六十阿哈,怎么说没人?”
管家陪着笑:“爷,咱家有几十个阿哈不假,但能抽出来种地的却不多。侍候海冬青的两位,侍候战马的四位,放马的六位,家里杂役十六位,给官家出公差的十二位,剩下就没几个了。三百六十晌地,咱怎么个种法?”
“是啊,怎么个种法?你这是问爷吗?”
管家心里暗笑:“我不问你问谁。”他试探着:“爷,农时不等人,再耽误下去,种也白种了。咱可不能成为无粮户,去年汗王爷已处决了一大批无粮户。”
“我说你他妈的是个猪脑袋,处死的那些无粮户都是汉人,有咱旗人吗?”
管家点了点头:“爷,那你看……”
“我看什么,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让爷去种地呀?”
“奴才不敢,我是想,先将喂海冬青,喂马的,家里的,都抽出来忙活十天半拉月的,就成了。”
“混帐,都抽出去了海冬青谁喂?马谁放?到时候马瘦了,我骑你打仗?你把家里阿哈都抽出去,谁侍候本老爷?”
管家没辙了,跟在乌胡里后面不吱声。
乌胡里说话了:“你说得有理,地不能不种,要是耽误了种地,”他用手往脖子上一比量,“别叫汗王爷给我喀嚓了。这么着,让那些汉人一家出一个人,再为爷种几天。”
管家劝道:“爷,汗王可有令,不许无端驱使汉人为役。”
“怎么叫无端,爷的地都种不上了,还叫无端?汗王说了,国以农为本,爷这是务本。”
管家心中笑道:“你真是个乌胡理?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不过,也只有听这位爷的了,不然怎么办?可这要是叫汗王知道了,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匡明礼一家从广宁迁到大洼子已经三个年头了,刚来那会儿,没房子住。你想,从镇江城、广宁等地一下子迁来好几万人,上哪有那么多房。当时正是二月天,寒风刺骨啊,临时搭了个破席棚子,根本遮不住寒风,匡明礼的二老年事已高,冻病后无钱医治,不到一个月便双双死去。紧接着又冻死了一个女儿,家中现在剩下他们老两口子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可算是熬到了开春,分田的时候又受了一肚子气。按汗王的分田令,旗人与汉人好坏田均分,不得歧视,可到了下面就变了样。大洼子管分田的当时是乌胡里,他手执马鞭,身后是四个镶蓝旗卫兵,量地亩子的是个汉人,这小子坏透了,量到好田时,他手里那根绳绷得紧紧的,本来应该十绳,顶多给你量六七绳,到了孬地时,三绳成了五绳。分完田,和官家定的数正好,气得你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匡明礼的大儿子要去找乌胡里评理,匡明礼道:“算了吧,咱们斗不过人家。我估摸了一下,这二十四晌地咱爷几个起点儿早,贪点黑,一年下来,也许能填饱肚子,比在广宁时能强点儿,起码不用交辽饷了。”
小满这天,匡明礼和儿子快一更天了才从田里回到家,老伴先回来一步,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去年收成还算可以,交了官粮后还剩了几石,全家人勒着点,掺和着些野菜,能混个多半饱。春种秋收是农户人家最累的时候,女人们平时省吃俭用,这两个季节却舍得给男人们吃,老伴给男人和儿子蒸的是白面馒头。儿子一进屋,当妈的便心疼地走了过来,拿着一块热布:“快,趁热腾上。”儿子光着个膀子,肩膀头被绳子勒得通红,肿得老高,热布往肩膀头上一腾,疼得直皱眉头。当妈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老牛干的活,哪是人干的,让孩子怎么受得了。”
全家吃完饭,正要歇息,乌胡里上门了:“我说老匡头,爷的地还没种呢,明天,你们家抽出个人,给爷种几天,爷管饭,白米饭炖兔子肉。”
二儿子一听急了,又来抓白差:“大人,我家的地还没种完呢。家里就剩我和我爹,大哥和家里的那头牛,被抽去到海边拉盐,我弟弟正在种公田,哪有闲人给大人种地?”
“哎,小子,说话挺冲啊,爷不管,反正爷的地必须得种。”
匡明礼低三下四的哀求:“爷,家里真没人,老二一走谁拉犁杖,我自己没法干,爷再走一家,等上秋时我多给爷干几天。”
“别他妈的装孙子,没人?你家不还有个大姑娘吗?”
“她才十二,能干什么活。”
“十二?大姑娘了。在建州都嫁人了,养在家里干什么,怕人看?干不动农活不要紧,能干动床上的活不?赶明天,侍候爷几天。”说着,淫笑着扬长而去。
匡明礼蹲在灶坑旁生闷气,匡二火气上来了:“爹,他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干脆,我跟他拼了。”
“你拼得过他吗?像你这样的七八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我上辽阳去告他。”
“没等你走出几里地,就叫他追上了,定你个叛逃罪,没身为奴,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那就这么等死不成?”
匡明礼不吱声了。
老伴说:“二呀,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行的话我和你妹妹去拉犁,你先给那个王八蛋干两天,等你大哥和弟弟回来就好了。”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老二朝门外看去,是几个一齐长大的弟兄们。
“老二,乌胡里上你家来了吗?”一个叫张全喜的问道。
“狗日的刚走。也到你们家去了?”
“不去的话,我们到你这来干吗?”
“老二,你说怎么办?”
匡二瞅瞅爹,爹没吱声。
秋生喊道:“这个畜生太不是东西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快叫他糟蹋遍了,要我说,他不让咱们活,咱也不能让他活,整死他算了。”
匡明礼想着乌胡里临出门时那阵淫笑,说不定那天就得叫小女儿陪他一宿。这个狗娘养的,他站起身,发狠道:“妈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日子没法过了,横竖是个死,秋生说得对,整死他。”
大伙见匡老爹发了话,一齐应道:“对,整死他。”
匡明礼道:“咱们不能跟他硬碰硬,要趁他不备时下手,要干得干净点,别留下痕迹。”
两天后,这伙给乌胡里种地的年青人偷偷地跑了出来,埋伏在乌胡里经常打猎的地方。乌胡里正放马追赶一只野兔,突然,座下马不知被什么绊倒了,他一下子从马上被扔出一丈多远,摔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嘴里骂着:“他妈的,什么东西……”匡二、张全喜、秋生等十几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一顿大棒子,将这位八旗骁将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在他脖子上拴了块大石头,扔进水泡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