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佑宫秘笈载:万历三十一年九月,皇太极生母叶赫纳拉孟古薨,享年二十有九。汗王甚悲,月余不食酒肉。后葬之于尼雅马山,生殉女仆四。其葬之厚,开建州之先河。孟古暴亡,或疑三福晋衮代施魇魅术所致。
皇太极力拔头筹,汗王和众将领赞不绝口,富察氏衮代心里特不是个滋味,她在席间稍作应酬,趁着众阿哥给汗王敬酒的乱劲儿,悄悄地溜了出来,她实在看不下汗王对孟古那份热乎。
“眼不见,心不烦,我走,省得恶心。”一回到自己的屋,一腔怨恨便爆发出来,她摘下旗头,狠狠地往炕上一掼,指着汗王寝宫方向,跺着脚,咬牙切齿地骂道:“骚货、骚货!”吓得丫头呆站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
“你在那挺尸呀,走,收拾东西,回家!”
衮代原本是建州出了名的美女,父亲图钱,把她嫁给了宁古塔六贝勒之一的三祖索长阿的孙子威准。威准体弱多病,看着身边的美人,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衮代初尝禁果,欲火比起任何女人都旺盛,哪里耐得住寂寞,天天晚上都要折腾威准一番,不到一年,把个威准吸得骨瘦如柴,一天天的神志恍惚。婚后第五年,一病不起,不久夭亡,十八岁的衮代成了寡妇。建州当时不象中原讲究什么“从一而终”,夫死再嫁和离婚再嫁都是很平常的事。对辈分的要求也不很严格,如: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将女儿许给了乌拉首领布占泰,二人是翁婿关系;可布占泰反过来将妹妹嫁给了舒尔哈齐,舒尔哈齐又成了布占泰的妹夫。布占泰同时还是努尔哈赤叔丈,因为努尔哈赤的爱妃阿巴亥是布占泰亲侄女。威准和努尔哈赤倒是平辈,但威准是努尔哈赤的叔伯哥哥。努尔哈赤为了缓和与索长阿一支的关系,娶了衮代。那一年,是努尔哈赤起兵的第二年。
当衮代依偎在努尔哈赤怀中的时候,她才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努尔哈赤的强壮给了她从未感觉过的充实,衮代床笫间几近疯狂的强烈给了努尔哈赤极大的满足,婚后三年,二人如胶似漆,感情甚笃。可三年后,从叶赫来了个孟古,又过两年,从乌拉来了个阿巴亥,一个比一个水灵。尤其是孟古,不但漂亮,且深明大义,温存贤惠,深得汗王宠爱。两个月后,被封为大福晋,排到了自己的前头。
努尔哈赤自从有了孟古和阿巴亥后,到衮代这过夜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头几年,隔个把月还来一次,后来一年半载的也到不了一趟,她成了屋顶的干菜,晒起来了。她恨死了这两个狐狸精,如果从前没遇到汗王也罢,既然遇到了,又陡然失去,叫她怎能熬得住。过去是“春从春游夜专夜,万千宠爱在一身”,现在一下子守起活寡,强烈的反差,快把她逼疯了。她害怕努尔哈赤,当着努尔哈赤的面,还得强装笑脸,但只要努尔哈赤不在,她就寻找各种机会发泄不满,明着暗着给孟古和阿巴亥制造麻烦。时间一长,就传到了汗王耳中,如果开始汗王还觉得有愧于衮代的话,至此,便失去了对她的最后一丝温情。有时衮代睡不着觉,在院中徘徊,看到汗王寝宫窗上亲昵的身影,她恨不能杀了这对“狗男女”。她恨汗王,恨孟古,恨阿巴亥,恨汗王所有身边的女人。她暗中筹划,想毒死孟古,红矾都买好了,却始终没敢下手。今年春,听说娘家觉尔察城那边来了个萨满,巫术高明,便想到了魇魅这一阴毒之招。
魇魅之术,源于中原,滥觞于大唐,《唐律疏义》对魇魅之术作如下注释:对欲加害之人,“或画图形象,或刻作人身,刺心钉眼,系手缚足”加以诅咒。被诅咒之人,不出数日,或疯或病或亡。因此历朝历代,均视其为旁门左道,严令禁止。宋时,这种邪术传到了蒙古、女真,很快在民间流行开来,据说十分灵验。汗王下令:凡行魇魅之术者,杀无赦。并将众福晋、众阿哥的生辰八字用朱砂写在玉牒上,作为绝密老档保存,偷视者同样是杀无赦。衮代在闲聊中,套出了孟古的生辰,偷偷地告诉给了萨满。
她回到娘家,立刻将萨满请了来,问道:“仙家,一晃已是四十多天,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瞧那位更精神了?”
“回三福晋,你别急,”说着萨满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人。
衮代一看,失态地一声惊叫:“孟古!”
“对,孟古。七七四十九天,这是定数,不出今夜,准有个交待。”
“真的?”
“神无戏言。”萨满口气十分肯定。
衮代仔细瞧那小人:胳膊、腿都已被绑上,脑门、眼睛、心口窝和四肢等都插上了钢针,在心口窝正中写着一行字:“叶赫纳拉。孟古乙亥春三月卯时三刻生于叶赫城。”
“呸!你个骚货,这回叫你尝尝我的手段。”她冲着小人啐了一口,“今天,我要看着你作法,行吗?”
“行,就怕吓着三福晋。”
“我不怕,到这个份上了,还怕个啥。”
“那就好。”萨满答应着将小人放到蔓子炕上,从大神儿口袋中掏出三捆香、太平鼓、神刀等,然后将三柱香点燃,敲着太平鼓,在地当中跳上了。她口中念念有词,越跳越快,腰铃哗哗作响。跳了一阵,放下了太平鼓,从大神儿口袋中掏出了一道写好的符,点燃后放到了酒碗里,酒被点着了,冒着蓝火苗,待符烧尽,萨满端起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接着,她手执神刀,从西跳到东,从南跳到北,一会炕上,一会地下,一蹦一人多高。
“真的来神了,不然的话,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能这么灵巧。”衮代感到有些阴森和恐怖,害怕地闭上眼睛。突然,一切都停了下来,屋子里异常的静,就听到萨满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衮代将眼睁开一条缝,看到萨满在蔓子炕前用神刀直指“孟古”,萨满的一双眼睛,正冒着蓝光,显得非常狰狞可怕,衮代看得真真切切,小人的七窍在往出渗血。萨满大叫一声“敕”,将刀直刺入“孟古”的心脏。衮代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萨满像煞了气猪尿脬,一屁股坐到炕沿上:“三福晋,你赶快回去,不出今晚,你就能称心如愿,我呀,将折寿十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衮代亲自目睹这一切,她彻底信服了,对神还有什么保留,她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萨满,格外又给五十两银子,并叮嘱道:“我这就回去,你也要走,连夜走,把这些东西都烧掉,千万别留下丝毫痕迹。”
清晨,孟古太高兴了,她真的没想到皇太极会如此争气,能力拔头筹。昨天晚上汗王的一番温存,滋润了她干渴的心田,丫头德因泽给她梳头时,她高兴地哼起了小曲:
正月里是新年,儿夫出征去扫边关。
花灯儿无心点,收拾弓和箭,忙得不得闲。
猛听得街前鼓乐声喧,与儿夫办行囊哪有工夫看:
衣服做几件,袍子里多絮棉;眼儿泪汪汪,手里缝针线。
离愁万万千,拆散了好姻缘;于儿夫今朝别,未知何日见。
这段小曲是在未出嫁时学的,孟古唱得非常动情,把几个丫头听得春心荡漾,听得丫头德因泽忘了给孟古梳头。
“傻丫头,想汉子了,明天我给你找一个。”
“大福晋,你骗人。”女真姑娘大方,不象汉人姑娘提起这事就害羞。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呀?”
“我呀,要找的话,也得找个大英雄。”
“你看上谁了,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做主,汗王手下都是大英雄。”
主仆二人正聊得高兴,孟古突然觉得心慌得厉害:不好,心忙的老毛病又犯了。德因泽看到大福晋脸色煞白,急忙搀着她躺在炕上,打发人要出去找郎中。孟古拦道:“不碍事的,静躺一会就好了。”可没曾想,这次心跳得非常快,跳得喘不过气来,浑身冒冷汗。她抓住德因泽的手,越攥越紧。德因泽见状,十分害怕,她掰开孟古的手,跨出门槛,跑到汗王桌前,变了声地喊着:“汗王,汗王……”汗王与大臣们正在议事,见德因泽急成这付模样,都停了下来。汗王喝道:“喊什么,混帐东西。”
“大福晋她,她,她病了。”
“病了?刚才还好好的呢。”汗王起身奔向卧室,皇太极紧随其后,孟古这时已是奄奄一息。皇太极放声大哭:“额娘,额娘,你这是怎么了?”
“快,把抽屉里的老山参拿来,马上去请邢道长。”努尔哈赤吩咐道。德因泽把老人参递给汗王,汗王把它放到孟古嘴上。奇效!孟古的呼吸渐渐趋于均匀。
邢道长走进大衙门院中,便发觉一股黑气从寝宫卧室内冒出,黑气带着一股血腥,其中一股清气被裹胁着正渐渐融散。邢道长说了一声:“不好。”一提丹田气,快步如飞,几步就跨上了寝宫台阶。后面的侍卫傻了:“老神仙,真是老活神仙。”
汗王见到邢道长如同见到救兵:“老仙家,请救大福晋一命。”说着鼻子一酸,泪水竟流了下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像汗王这样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大英雄几曾流过泪?可眼见着爱妻病成这般模样,不禁五内俱焚,悲痛万分。
“汗王不必担忧,待我来看。”邢道长环望卧室一周,冲着孟古头上方,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手轻轻一扬,将一道符贴在孟古头上的炕琴柜柜门上。孟古“哎呦”一声睁开了眼睛,但旋即又闭上了。
努尔哈赤心中一震:“果然是有道仙家。”
邢道长认真打量孟古一番,已全然明白,但事关汗王的妃子之争,他不能挑破,况且自己一个出家人,不能介入尘世的是是非非:“汗王,八阿哥,请出来一步说话。”
走到院中,邢道长长叹一口气:“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咳!大福晋最近是不是常常犯病?”
汗王想了想:“老仙家,你知道,大福晋从小就有‘心忙’的病根,有些年没犯了,可今年不知怎么的,在我征讨乌拉之前就犯了四次。”
“最近呢?”
皇太极答道:“犯了两次,算这次是第三次。”
邢道长思忖了好大一会,声音沉缓:“汗王,请恕在下之罪,在下修行不深,无力回天,大福晋现在已病入膏肓,用仙道上的话讲,叫真魂已散,请汗王快些为大福晋预备后事。”
汗王惊得“啊”了一声,张着嘴呆在那里。皇太极放声大哭,拽着邢道长的胳膊:“老仙家,救救我额娘吧。”
邢道长叹了一口气:“请汗王速备香油七斤,贫道可为大福晋借几天阳寿,眼下也只有如此了。”他在大衙门院内的中轴线上,面向汗王寝宫摆了一张香案,点起三大捆香,用黄裱纸写了一道符,点着后用刀尖挑起,那符燃得很慢,火苗很小,却“啪啪”作响。
黄裱纸随着咒语慢慢燃尽,但灰烬却不散不落,依旧是未燃烧前的形状。邢道长吹了一口气,那灰烬化作一股白气,径直向寝宫屋顶飘去。寝宫里的女人们惊喜得叫了起来:“汗王,汗王快来呀,大福晋醒了。”
孟古躺在床上,觉得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从窗户处就飘了出去。朗朗星空,皎洁月色,我这是要往哪走啊?突然,几个厉鬼出现在身旁,她吓得大喊:“汗王救我,汗王救我!”可汗王却不在身边。
一个厉鬼抓住了她的胳膊:“孟古,你阳寿已尽,吾等奉阎王之命带你回阴曹地府,还不快走。”
孟古挣扎着,另一个厉鬼将铁镣往孟古脖子上套。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定睛一看,是邢道长!
孟古喊道:“仙家救我。”
邢道长用蝇甩一挥“尔等阴类,还不滚开。”几个厉鬼被吓退在一旁。
忽然,孟古听到一阵鸾铃的声响,她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祥云朵朵,笙歌缭绕,几只仙鹤引路,一排凤辇由远而近。孟古打量这阵势:“比汗王还气派,这是谁的鸾驾?”前面是吾仗、立瓜锤、卧瓜锤各四,十面龙凤五色旗迎风飘扬,红、黄色凤扇、雉扇各四,六辆凤辇,金光灿烂……一侍者走到孟古跟前:“奴婢叩见高皇后,请高皇后起驾回宫。”
孟古朝两边瞧了瞧:“没别人呐,大概是跟我说话吧,我怎么成了高皇后?”她刚要开口,邢道长走上前:“小仙恳请诸神宽限几时,高皇后还有些事尚需处理。”
侍者道:“既然如此,吾等便在此恭候片刻。”
孟古觉得身子一沉,又回到了寝宫炕上。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进屋时,孟古已经坐了起来,德因泽正给她梳头。此时,她像好人儿一样,容光焕发,看不出丝毫病态。但她心里明镜一般,她要走了,空中的鸾驾正等着她。
“汗王,你坐炕沿这,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吧,我听着呢。”汗王知道她是要安排后事。
“一晃我嫁给你十五年了,刚进门那年,我才十四,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是你起兵的第四个年头吧”,她扬起头望着棚顶,回忆着幸福的往事。“回想这十五年,我也有耍小性子的时候,汗王不要记恨我。”
汗王此刻心如刀绞,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呀,有个感觉,一直没跟你露过:别人家的夫君一上战场,妻子便开始提心吊胆,我却不然,你一上战场,我就高兴。是我不挂念汗王吗?不是。我总感觉你是大贵之人,刀枪剑戟伤不你哪去。你看,你每次不都是得胜回朝了吗?你真的是下凡的星星,老天爷让你打江山来了。你大贵的时候在后头呢。你现在已经是威震四方的汗王了,我走了以后还有阿巴亥,还有别的福晋,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八阿哥,他才十二呀,幼年丧母,命好苦哇。”
皇太极“哇”地一声号啕大哭:“额娘。”
“好儿子,别哭,你也是个汉子了,站起来快赶上你父汗高了。你要好好读书,咱女真人差的就是学问,说书的讲‘武将骑马打天下,文臣提笔定乾坤’,关帝爷不也是文武双全吗?学问的事千万别松劲。”
皇太极擦着泪:“额娘,孩儿记住了。”
“汗王,八阿哥就托付给你了,你说过‘一定要对得起我们娘俩。’”
汗王咬着牙,点点头。
“我还有个念头,十五年了,一直没见过我额娘,原想回去看看老人家,可你和我哥哥又打起仗来,我哥哥纠集其它八个部落的人马攻打你,那是他的不对,但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我管不了我哥,也管不了你,只求你能派人将我额娘接来,让我们娘俩活着时见上一面。”
汗王道:“你哥哥能答应吗?”
“试试吧,我和金台石总归是同父兄妹呀。”
建州和叶赫之间有一段血海深仇。
万历十五年,努尔哈赤统一了建州五部,在佛阿拉启建楼台亭阁,定国政,称女真国。当时,叶赫受明军重创,元气大伤,急欲寻求靠山,叶赫贝勒扬吉努便将女儿嫁给了努尔哈赤。可后来,努尔哈赤日益强大,叶赫不安起来。这时,扬吉努已死,两个儿子布斋、纳林布禄即位,他们先是向努尔哈赤无理索地,索地不成,竟纠合四部和九部联军先后两次攻打建州,均遭惨败。布斋在混战中被杀,纳林布禄欲讨还哥哥的尸体,盛怒之下的汗王将尸体劈成两半,归其一半。纳林布禄看到哥哥的残骸,痛不欲生,因思兄心切,不久亦亡故,从此双方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在叶赫的首领一个是金台石,乃孟古同父异母之弟,另一个是布扬古,乃孟古之侄。
建州距叶赫不到三百里路,快马当天就可打个来回,果然未出汗王所料,使者碰壁受辱而返。努尔哈赤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孟古病危,他立刻就能发兵攻打叶赫。但孟古那哀求的眼泪、渴盼的眼神,熄灭了他的怒火,为了爱妻,他咽下了这口恶气,以孟古的口气口授书信一封: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吾十四岁离家远嫁,吾父之意在修双方之好也。不料彼此竟因寸土之地,大动干戈,刀兵起日,吾在建州难作人矣。所幸汗王待我始终如初,煎熬之心,稍稍得释。十五年来,思乡心切,梦中常飞故里。但双方结怨日深,咫尺天涯,竟成万里。今将永诀,迟迟不能瞑目者,因未能见额娘一面也。冀弟、侄念及骨肉之情,了我区区微愿,它日九泉之下,亦将感激不尽。母女情深,神明可鉴,若有他意,天地诛之。弥留诀别之际,含泪泣血相求。
孟古顿首
癸卯年秋九月初七
信送走后的第三天,叶赫终于来人了,但不是额娘是乳母,二人相见,抱头痛哭。孟古虽然未见到额娘,但乳母的到来还是令她兴奋不已,她亲自下地为乳母倒茶,拿吃的,把汗王和手下人都看呆了,邢道长说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果然,到了后半夜,孟古坚持了六天多的身子终于垮了。是夜,她依偎在乳母的怀里,指着叶赫方向:“你们好狠……”离开了多难的人间,享年二十有九。